母亲要隆乳,女儿初潮将至。
前者的振奋近乎强迫症,后者的萎靡来自极端的厌恨。所以母亲喋喋不休,女儿沉默寡言。身为妹妹和阿姨的“我”短暂地接待这对母女,东京的繁华敌不过蜗居中一台电视机的吸引力,母亲泡汤时顺便侦察各色女子胸部形状、大小、色泽,女儿独自撰写的日记里充斥着对月事的反问……
母女双双受困于身体,衰老或成熟都是打击。精神如此孤独,建立在乳房和卵子间的情感又如此深奥。
和母亲不由分说地要去隆乳相比,女儿的质疑或许更令人难以反驳:卵巢生来就有,卵子生来就被无谓消耗,月经自说自话就来,和精神、和意志毫无关系,女人是被动的。 卵子和乳房,肩负着养儿育女的职责,却在一生的时限里被极大浪费,乃至将女人陷入各种危机、乃至敌对。母亲的乳房是在哺乳后变丑的,无论是形状、大小还是色泽,当女儿眼看着母亲天天寻求隆乳妙方,不由得自我厌恶:与其要这样生下我,又为何索性不生呢?乳与卵之间的维系是如此微妙,在互伤中互怜互恨,在生命的延续中撕裂对方的美。
母亲曾说,下班后会欣赏女儿熟睡的脸蛋,再吻一下。女儿却用毫不保留的厌恶,说,恶心。乳与卵之间的吻,在某个时段注定是偷偷摸摸、注定要被误解的。走过青春的女人都知道,曾让母亲何等失望,而又无法再弥补。
在书的介绍中,我们发现,母亲热衷于隆乳是为了“自我实现”,其实在文中并没有这样程式化的表白。年轻的单亲母亲在打工和寂寞中迅速衰老,瘦得干瘪,也很枯燥,因为青春期的女儿拒绝和她对谈,只以纸笔代言。叛逆就是拒绝,就是因为不懂。不懂母亲为何要这样生活,不懂女人在世为何要假惺惺地兴高采烈,不懂爱该如何表达。(抑或,它存在吗?)
这样的女性文本,技巧青涩,用词疏简,用意却犀利如剑,刺中的不仅是伤痛、遗憾等等沉沦的共鸣,还有,想要喊出来的质问。
好莱坞拍过没有男人的电影Women,这部小说也是从头到尾没有男性露面。完全把女人的生存放在焦点,放大到全屏,让读者躲闪不得。
母与女,从来都需要格外的爱,才能消解同为女人的怨。乳和卵之间的冰山在东京之旅中融化,虽然起因是暧昧的。母亲声称去诊所,却大醉而归,竟是去见前夫了。别的理由、事实一概没有落笔,故而暧昧。女儿在家等得心急如焚。关爱的维系,到了面对面对峙的当口,却成了醉人的怒斥、哑人的爆发。母女俩在情急中抓取厨台上的鸡蛋,作为武器,敲打额头,仿佛另一种卵的洗礼。这情形诡谲而又分明很世俗。
在出道之前,未映子(Mieko)因家境清贫,为筹措弟弟的学费,曾当过酒吧侍应、书店店员等工作,这解释了她文字中的市井气、以及对现实阴暗面的领悟力。她不是《一个人的好天气》中那种温吞水般迷茫的女孩,也不是吉本芭娜娜那种和魔法邻座的天才,更不是滨崎步那样星运亨通的偶像。2004年开始,她出了两张唱片,但不出名,之后嫁给了制作人,并向文学杂志《yurika》自荐诗作。2008年,凭博客首发的《乳与卵》获得第138届芥川龍之介奖。
同册还收入短篇小说《你们的恋爱正濒于死亡》,讲述性幻想的彻底沦陷,都市男女都在逼迫自己模拟另一种活法。这让我想到她的第二张唱片的标题,《在脑中与世界结婚》,奢华妄想,也敢遗世独立,其实是另一种孤独的定义,这是典型的当代女人的绝症,在幸福到达之前做好被毁灭的准备。
说起来,我极爱她定名的率性,博客则叫“纯粹悲性批判”。未映子的作品都很任性,张扬着悲性的崇高独立,是女人气质的恶狠狠,像细弱的手腕在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