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伟长
这本书里有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故事。作为章诒和女性犯罪小说系列的第二部,《杨氏女》依旧与女性犯罪有关,这回主题是女性的性犯罪,让读惯了她往事随笔的读者不免充满新的期待。从第一部《刘氏女》到《杨氏女》不过半年多的光景,可谓是厚积薄发。据说第三本《邹氏女》正在炼炉当中,真乃老妇聊发少年狂,此等势头令人眩晕。
我更好奇的是,《杨氏女》明明走的是非虚构的路数,为何偏要摆出小说的架势来?岂不知,唱了半辈子老生,偏要转身学那架子花脸哇呀呀一番,实乃淘气。就说那乔丹,篮球之神,夺了第一个三连冠后,独孤求败,转混棒球界,结局堪称灾难,击球率竟然低于20%,这基本接近棒球运动的挫败底线。如果说章老师的随笔,尤其是与家族相关的往事系列独树一帜的话,那在小说方面,章老师就像是玩棒球的乔丹,尽管手还是那双手,但表现也就中规中矩。
从故事而言,《杨氏女》来源于真实案件,讲述了一个女人的性犯罪,其传奇性和戏剧性都不赖,确实是一个好素材。这说明了在挖素材这方面,章老师绝对是个行家,眼光之敏锐非一般作家能比。说杨氏女年轻时与隔壁青年相恋,对方成分不好,是地主子女,但俩人青梅竹马,倒也有几分感情。偏偏姐夫给她介绍了一个现役军官,并设下小计谋让军官带她逛了大上海,开眼见了世面,杨女就此就忘了恋人,选择嫁给了军人。婚后回到老家后,杨女耐不住寂寞,不顾已为人妻的身份,重新钻入地主仔的怀抱,夜夜厮混,最终酿下恶果。
人如林中鸟,啥样的都不缺。杨女的悲剧在于她放任被激活的欲望——物欲和性欲,加上她摇摆的态度和被动的性格,既想跟着军官过温饱不愁的好日子,又不拒绝情人红绡帐内的温热性爱!这不免让人想起东宿西食的典故——齐人有女,二人求之。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贫。父母疑不能决,问其女,定所欲适。女云:“欲东家食,西家宿。”这个女儿真够可以,说我想在东家吃饭,在西家睡觉。因为东家有钱,西家有帅哥,两不耽误。可此等妙事,岂是凡人能有的,尤其是文革年代,从一开始,杨氏女就注定是个悲剧。
作者用“爱就是惩罚”来提示小说的意义,这样被荷尔蒙指挥的爱算是哪门子爱情呢?在杨氏女身上,有情,有欲望,有身体的放纵,但唯独没有真爱。否则,就不会这边与人谈着恋爱,那边为了过上体面的生活,半推半就嫁给他人,将恋人置于脑后,这是对爱的亵渎和背叛。更不会在婚后,还与旧情厮混不清。相比典故中齐女的贪利,杨氏女就是一个没有魂灵、没有主心骨的女人,一个胸部发达、头脑简单的风流娘们,在情欲面前失掉了道德约束,在生活面前又忘却了爱的义务。若说有爱,也只有在柔弱的地主仔身上,依稀能看见一些爱的影子,看着爱人遭受性虐待,冲冠一怒挥刀砍向军官。这一刀也把自己送上了刑场。
这是一个女囚的欲望编年史,也是一个女人的性犯罪档案,此书再现了真实案件,不过作为小说,深度和力度显然不够。在与三个男人的性关系中,杨氏女对自己的身体和性欲缺乏控制力,处于放任状态。哪怕在被判入狱后,欲望之锁依然能被撬开,与指导员发生奸情。杨氏女表面看似错在通奸,是自作自受,但何以会出现这样一个人?性方面的不检点是犯罪还是道德污点?现实生活又扮演了怎样的催化作用?杨氏女的内心又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是什么让杨氏女的身体在欲望面前如此软弱,心软、风流之类的说辞不足以解释。同样是关于性,《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就要丰富得多,当年刘恒的经典小说《伏羲伏羲》也要深刻得多。可惜在章诒和的笔下,就是一个撩人的故事而已。
虽说文学来源生活、高于生活是一句老话,但也说明了文学根本在于一个高字,如何从现实描摹中冲出去,避免小说成为现实生活的复印机。章诒和的长处在于呈现事态,披露真实情绪,而非虚构。可小说偏偏是虚构的艺术,以真实案件为素材,进行重新想象和结构,从而虚构出新的元素和故事。若拘泥于案件本身发挥不开,不如直接纪实来得猛烈。纪实与文学的距离在于,前者重于呈现,越全面越准确越好。后者在于视现实为素材,好比大适度做料理,需要好的刀工,需加入各种调料,还得讲究烹调技术和火候。如果文学还跟在纪实屁股后面转悠,期望捡起几块西瓜,那会让人无比沮丧,小说之美也大打折扣!
这本该是一部让人心颤的小说,非常年代里,情爱、性欲、道德、怯弱、男权以及囚禁等关键词发酵交杂,那将会绽放出何等绚烂的火花,那远比一个故事来得更加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