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从中屋搬来了小凳子,放在灶台前,蹑手蹑脚地踩上去,一只手轻轻扶着灶台的边沿,另一只手伸向那盘装满奶奶刚刚切好的藕片的碗里,取一片最薄的生藕片,左看看没人,便快速放入嘴中,一阵清凉爽甜的感觉瞬间流遍全身。
这是我第一次在厨房里偷吃东西,个头还不及灶台高多少的时候,那片薄藕的口感过了十多年都还留在我的脑中,似乎之后的人生里面,再没有哪一次摄食莲藕,有那般滋味:惊喜、夏日里的透凉,全在那藕片入喉的一瞬滴滴浸入身体,像一次馈赠,只有我跟上帝知道,又像一次密谋,想起来除了嘴角的浅笑,就是满心的知足。
奶奶在的厨房,我便能轻易取得半成品的菜肴,当时还窃喜自己的小聪明及不露痕迹,不曾料到那是奶奶的顾念才能得逞的事,我记得奶奶做的菜的味道,跟母亲全然不同。
奶奶自幼丧母,成长在旧式家庭,父亲再娶,继母说不上坏,但不稀罕女儿那也是自然的,说起打打骂骂,奶奶还是很自然的表情:“哪有后妈不打孩子的。”12岁就入了旧式工厂做童工,大革命时期出生的她,经历抗战的烟火,但好歹是在大后方,没什么生离死别的故事而已。做工吃食堂,来去几顿,奶奶的手艺并不像做惯了家务的精致女子,多了份粗野,但那份粗野又含蓄得很,不修边幅的,但又自持的粗野。婚后爷爷在农村,奶奶带着父亲在城市,要工作要带孩子,三年困难时期,吃,不过饱肚子的事,哪还能怎么讲究,加上奶奶的个性温和谦恭,即使是传统的辣椒入菜,似乎也因此降了点火候。
读书时,父母工作忙,多吃奶奶的菜,觉得不好吃,绵绵的,不带劲,不像母亲,火大油多,出来的空心菜还是绿油油的,看着舒服,而奶奶总是省油,速度也不快,软塌塌的菜,吃来也无味,不沾染油烟气。
许久之后我才发现,不沾染油烟气正是奶奶一生寡淡的日子,隐忍的、不争的日子。烹调如人,丝毫不差,但有一样菜,我却只喜欢奶奶做的,那便是回锅肉,西南的回锅肉通常不用五花而喜好臀尖,不是厚肥交叉,代之肥厚均匀,一半肥一半瘦,像是楚河汉界那般清楚,奶奶的豆瓣酱和甜酱都加得适当,肉色既不辣红,也不酱黑,清清爽爽,再来点青蒜苗,一大块肉就着饭一口口吃,吃得奶奶满脸的幸福,被需要是件多幸福的事情。
后来外出求学,一年也才能吃奶奶的菜那么两三次,爷爷驾鹤西去后,她便再没动过锅铲,我不太懂得爷孙辈的微妙关系,但我敏感缺能体察得到,我自小由爷爷奶奶带大,发过的脾气,使过的性子虽已过去,但情总是在,他们的关心也只能是那般简简单单、质朴至极——就是回锅肉里那一点点的青蒜苗,土豆丝里的些许的肉末,就是给你盛汤时偷偷多加一块鸡腿肉,平常的举动就叫人觉出深厚、浓浓的爱,也就是秋天里那碗肉、夏日里那盘藕的滋味。
时光流逝,奶奶渐老,这是件让人恐惧又无奈的事情,面对时间,常常如此。在外工作,有自己的事情,那份辜负的无可奈何让人窝心,但似乎又是没有太多办法的事,可能我们都只能如此,任由岁月去磨蚀,唯有忍耐,直至释怀,但吃这件事情,那些留在唇际的味道,是那么稀松平常,缺又深厚博大,浸透在生活里,成为存在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