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周末,我也一身闲适,悠然地踱着步子,去离家很近的菜场买菜。几乎每次,我都要买些鱼虾回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宝贝姑娘不知何时心理上皈依(小姑娘认字半边,把“皈依”读成“叛依”)了伊斯兰,对猪肉、猪排是一概不动,怎么劝都弄不到嘴里去了。只好平时学了梁山好汉,胡乱吃些牛肉;周末呢,学着吴学究去石碣村,弄些好鱼来,调调胃口。
市场的鱼摊上主要就卖四种活鱼,一是鲑鱼,二是鲈鱼,三是昂嗤鱼,四是鲢鱼。偶尔也有鲫鱼。鲢鱼、鲫鱼都多刺,小姑娘厌之。鲑鱼价格最贵,偶尔吃吃,所以经常买的是鲈鱼和昂嗤鱼。
于是,我就“看见生猛活跳的活鱼海鲜,现买现杀,活生生的一尾鱼,当场暴毙在鱼贩凶狠准确的刀背下,血琳琳剖心掏肺,刀斩斧切,摊开的胸腹,还有一颗猛烈跳动的心,便以为看到了第三世界。”——这是黄宝莲眼中香港的市场,和我眼中上海的集市庶几相似。我没有那么多的悲天悯怀,提着杀好的鱼,说走咱就走,大步流星不回头。
有好几次,在提鱼回家的路上,那些“刮了鱼鳞,掏了肠肚,摘了腮帮,没心没肺”的鱼还在塑料袋里折腾。黄宝莲又写道:“提袋的手被抽搐抖动的余力拉扯,有如鱼的抗议示威诅咒谩骂,心里免不了罪恶、愧疚与惊惶,让鱼这样惨死,都是只为了满足私己的口腹之欲。”看到这里,我知道黄宝莲一定是吃鱼吃得太多了,否则偶尔一两次的买鱼,不一定会碰到已被开膛破肚的鱼在袋里挣扎。她的心一动,就像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把自己也设想成鱼类了,赶紧去临时心理上抱抱佛脚,反思一下自己的馋。
这样的人是很可爱的,因为她很快就忘掉了“罪恶感”,回到厨房,满脑子的布景都换成了“桃花流水鳜鱼肥”或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的江南,又津津乐道地说起怎么做鱼最好吃,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刚介绍的“这道菜式简单易做,再懒的人都保证可以在家里享受一顿非凡的美味,只要确定能买到一条活鱼。”
这又分明是鼓动人们都去买活鱼来打牙祭了。前后看看,这很矛盾,可是又不矛盾。黄宝莲自我总结:“吃是基本,而且原始,再文明都无法不吃。怎么吃?吃什么?素食?肉食?端看你的理性道德与感官欲望如何较量。”她又说,“作为一个嗜吃的文明人,在道德和食欲之间,我也有良知上的自谴与愧疚,但那样的感觉持续不了多久。和大多数明知故犯的人一样,我只是虚伪地选择不去看它们如何死、如何受苦,避免去想像它们生为被宰食者的悲剧命运,只是安适地坐在点缀着烛光与音乐的餐桌前,举动刀叉文雅地进食。”
有的人肯定说怎么这么唐僧啊,这其实也是人进化到相当的程度才能发出的思考。好在黄宝莲终于觉悟了,她最后斩钉截铁地说:“东坡无肉也嫌,无竹也俗,叫我如何不想鱼?难哉!”
饶了一个思想的大圈子,还是回到最初的最初。红口白牙的,张嘴就吃吧,不要说话,语言占用了我品尝的时间。就像我女儿,吃鱼的时候从不吭气,直到盘子里堆起整个鱼的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