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谢泳的《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为那个战乱动荡的时代涌现出如此多的人才而感怀,西南联大至今依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财富。整本书最让我思考的,是作者提到的发生在1945年昆明“一二•一”学潮。“一二•一”学潮起源于11月25日在西南联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举行的时事晚会,当时正是反内战的高潮时期,按照惯例,学生时事晚会都会邀请知名教授参加。这次晚会也不例外。钱端升、伍启元、费孝通、潘大逵四位教授受邀参加时事晚会并就和平民主、联合政府等问题作了讲演。演说正进行时,包围会场的国民党军队突然用枪炮对会场上空射击,进行恐吓。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在时事晚会上发表演讲是有很大危险的,但在整个过程中,四位持不同政见的教授都没有任何恐惧感。例如费孝通,他在演讲时突然断电,枪声四起,但他仍然呼喊:“我们不但要在黑暗中呼吁和平,在枪声中我们还要呼吁和平。”
当时的社会政治有其高压、恐怖的一面,闻一多、李公朴就在集会中被暗杀。但大多数知识分子依然再参与政党活动,并发表各种言论,而这,也是一个国家的知识分子身上最宝贵的气质。可是这份气质在以后的日子里已经难以再现了。作者遗憾地感叹,“但后来我们基本没有看到这种气质的体现”、“这种知识分子的勇气,在以后的费孝通身上再没有出现过。”1949年后,四位教授除了伍启元去了美国,剩下的三位在以后的日子里都曾全都拼命否定自己的过去,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表达的能力和勇气。作者最后提问,那三位在40年代勇于抗争的教授,他们后来是怎么了,为什么失去了当年不惧权威的勇气?
何止他们三位,那么多在战争硝烟中坚持独立治学,在国民党的高压统治下坚持发出自己声音的知识分子,那么多在三四十年代作为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最后都发表了在今天看来惨不忍睹的自我批判,甚至是对多年师生朋友的污蔑。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的独立知识分子群,就这样消失在一轮轮“思想改造运动”中。
这个问题早有学者思考过,资中筠在《启蒙与中国社会转型》一书中,详细分析了诸多知识分子为什么放弃了自己几十年所学所思,放弃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那是因为中国产生了“政统”与“道统”合一的体制。简单的说,1949年以后的中国,把对错是非的判断权全部收缴上去,以领袖一人之是非为是非,全国最经典最正确的著作是领袖语录,任何学术研究都必须以此为纲,否则便是“大逆不道”。于是,知识分子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自信,无所坚守,自然再难谈什么骨气。持续不断的“思想改造运动”,不仅使得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荡然无存,连最基本的是非判断也没有了。于是,在1945年11月25日的时事晚会上冒着枪声呼吁“反极权、反专制”的钱端升,会在1951年彻底否定自己的过去,甚至否定蔡元培在北京大学“兼容并包”的思想。
另外,在1949年以前,知识分子拥有一个相当宽松舒适的生存空间。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在大学里的授课收入就能为自己和家人提供较好的经济保障,社会舆论和教育对于知识分子也是尊重的。政府虽不时查封一些出版物,但从理论上还没有完全否定民间报刊的合法性,他们还拥有表达自己思想的地方和空间。西南联大时期,教授中就先后办有《当代评论》《今日评论》这样政治倾向明显不同的刊物,传播自己的思想和学术成果——这与后来“知识越多越反动”、全国所有出版物“一片红”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从《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这本书中,可以看到在遥远的过去,中国已经形成了学术独立思想自由不畏强权的知识分子群,如果没有后来的“思想改造”,没有那么多的物质精神双重迫害,追寻民主、自由的传统是可以在中国文化中生根的,只可惜一切都是那样哀伤的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