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文字工作者之前,我曾经是个在荒野四处游走的人,我热爱自然,喜欢走山、看海、淋雨、吹风、听雨声、鸟鸣,我不错过萤火虫季,也会为了看满山的油桐花开,而骑上二、三小时机车,只为了漫步在落花小径之中。我等待过细蝶羽化,夜探过沼泽寻找青蛙和在固定地点上班的青竹丝。我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很能“融入”自然的人。然后我开始走得更远些,一年总要重装登山一、两回。
大学时便在书上读到这句话:“人类把自己和自然分(divorce)。”Divorce也是离婚之意,用台语说,便是“离缘”。过去,我以为从不到郊外走走,无法与大自然接触,才是与自然“离缘”。在一趟山之旅后,才惊觉到自己不仅在身体上与自然“离缘”(以装备来隔离自己与自然元素的接触),精神上的分离更是令人不知所措。
那一回目标是中海拔山区一座失落的人工湖。一队人装备齐全,踢了十公里林道,在迷雾中抵达探险起点,十几双重重的登山鞋开始垂直陡升的攀爬。我的个头太小、山太陡、背包太重,落差太高。我只能挣扎。我全身贴着山,双手紧握草叶、树根,借它们的力,一心只想把泥泞的自己往上挺。黄土、残枝、落叶、断根,证明了我们曾经到此一游。那一夜降了霜,天太寒,我只能蜷缩在睡袋里幻想湖畔星空的模样。隔日清晨用过早餐,拍过照,收拾行囊,一行人匆匆地告别小湖,又一路以屁股滑降陡坡,踢出林道,告别山神。回程路上,我不禁问自己,走这趟山是为了什么?这并非典型的山队,而这趟不典型的旅程让我开始思考自己与山的关系。
回想起来,每次入山,我走在山之上、走在山之中,当我全身贴紧着山壁时,总是无暇赞叹山势的险峻美丽,因为我的心思全在自己的性命安危之上,而与山全然分离,为了到达预定目的地,我永远没有时间在山里流连徘徊。我人在山中,脚踩的是黑胶绝缘体、睡在塑料胶囊里、垫着裹着更多绝缘体,好保护自己“不受自然元素的侵害”。耳朵听到的是自己虚弱的喘息而不是风声鸟鸣,脑海只想着“还要踢多久?”又或者挂念着都市里未完的是非。嘴里吃的是城里驮来的美味,行囊中带回去的是电子记忆里胜利的傻笑。我的人在山里走了一遭,我的精神却不曾跟进。为此我感到空虚,却不知道该如何诠释自己的困境。
我的困境和许多人一样:体能不足、对自然的认识不足,也无法在自然之中安然“生存”。因此,在体力的挣扎中、在安危的考虑下,我需要许多装备来“保护”自己。形式上,我虽然走在自然荒野之中,却是个与她“绝缘”的走山人。
直到与汤姆‧布朗的《追踪师》系列相遇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就是汤姆所说那种,把自己装扮得像个登陆月球的航天员般进入自然,战战兢兢地热爱与思念自然的都市人。我不曾“参与”。
汤姆是个幸运的白人,因为他有幸得到古老的阿帕契印第安族的智慧传承。因为他的传承,我们才有机会看见红人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是如何体现,看见他们如何与自然共同生活,而不只是生活在其中。我随着汤姆的文字,跟着他学习追踪、练习潜猎、搭盖小木屋、狩猎、捕鱼、斋戒,从他对自然之灵所供给的谜题──足迹的迷恋中,我就像看着影片倒带一般,也彷佛已离去的动物在大地中的动静与生命的流动。和他一起感受解开足迹之谜时的狂喜,看着在他强化身体的体能与技能的同时,他的精神如何奔放、融入于自然之中。而“参与”便是这一切的关键。
“首先,我们观察,然后我们参与。先是身体的,然后是精神的。但这两者是紧密相连的,你无法分离身体与精神。我们透过兔子的眼睛观察……看见一切兔子会看见的事情……我们感受了自然环境的巨大感,也发现了以前我们所不知道的:兔子拥有的恐惧与能力。当我们学会不再以人类的眼睛,而是透过自然之灵的双眼观看并且注意万物,看见每只动物、鸟类、昆虫所看见的,听见它们所听见的,我们就是在参与。”
汤姆所传达的,是生命的参与,一种与万物同在、平等共生的精神。透过参与,把人的视野暂放一边,我们才有机会去体会并成为所观察的生命之流的一部份。
记得初次读到西雅图酋长的话时,内心所感受到的悸动:
“你怎么能够买卖天空、买卖土地的温暖?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啊!
假使我们并不拥有空气的清新、流水的光芒,你又怎能买下它们呢?
对我族人而言,大地的每一部分都是神圣的。每根闪亮的松针、每一处沙岸、每片幽暗森林中的迷雾、每只嗡嗡作响的昆虫,在我族人的记忆与经验中都是神圣的。流动在大树中的树液,承载着红人的记忆。
白人的亡魂游走在繁星之间时,就忘了他们出生之地。我们的亡魂从不忘却这片美丽的土地,因为它是红人的母亲。我们就是大地,大地就是我们……”
我好奇自己为何会对红人的生命哲学、对他们与自然的紧密连结、与对生命的睿智对待有这般强烈的向往。接触到汤姆笔下的祖父潜近狼时,我彷佛看见了西雅图酋长的精神,透过祖父潜近狼的教诲,弥漫在书页之中。我想凡是喜爱大自然的人,在受到生命的启发与感动后,都能体会汤姆在这本书中所感受到的“召唤”:“我们想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那股渴望,渴望能像吹过山中草原的清凉微风般,与自然一起移动。”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一种不再“离缘”的重逢喜悦。而这就是西雅图酋长和他的族人与万物、生命永恒连结的精神所在。“我们就是大地、大地就是我们,” 生命在彼此的参与中获得归属的喜悦。
当然,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不可忘记,汤姆所拥有的技能与体会,是数不尽的尘土的累积与练习。他的体能与对自然元素的承受力,是他个人努力的成果,并未借助于任何奇幻之术。他的追踪、潜猎与所有求生技能,是在经年累月的观察、练习、参与中磨练而成。他摆脱了白人的时间观念,以耐心追寻并响应心中的召唤。但他所成就的,在许多人眼中,却显得不可思议。譬如,汤姆曾经在近百位搜救人员搜寻无效之后,仍在恶劣的天候条件下,在足迹不可能留存之处,仍然找到了亟待救援的失踪人口,而令当地警方啧啧称奇。
尽管如此,汤姆确实为我们开启了又一条通往灵性自然世界的可能之路。这条路或许能帮助我们逐渐脱去航天员的外衣,卸下“防备”自然元素的装备,让我们有一天,也能在家乡的山里,踩着安静的步伐,追踪飞鼠的行踪,或以山羌的眼睛来看世界、以黑熊的舌头来品尝大地。待我们能够脱下使我们与自然分离的隔离层后,或许有一天,我们将可以重新与自然大地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