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伟长
有段时间,关于癌症,我脑海中只有两本书和一个人。
这两本书分别是陆幼青先生的《死亡日记》和于娟老师的《此生未完成》。两位作者罹患癌症时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陆先生2000年去世时,不过三十七岁。于娟2011年离世时才三十二岁。天有不测,疾病来袭,虽积极配合治疗,无奈病痛凶猛,而生命又太脆弱。两人都是在确诊得了癌症后,开始用文字直播死亡的到来,一边记录病痛,一边反思生命,简朴温情的文字打动了许多人。古语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良言总是有益于人的,这两本癌症病人亲书的作品经常被提起。
这一个人是桑塔格。世人都知桑塔格也是患癌症去世的,但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桑塔格作为一个病人时的状态。毕竟我们习惯了她人前作为文化批评家的睿智和犀利。我读过她儿子戴维写的《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的最后岁月》一书。戴维记录了桑塔格作为一个普通女人面对疾病时的态度,不但呈现了母亲的不平凡——向死而生,相信理性,倔强自信。也呈现了母亲作为普通女人的平凡——害怕死亡,渴望生存,看不透生死,如常人一样,因病焦虑,四处寻找偏方,遍求名医,期盼幸运降临。面对疾病和死亡,桑塔格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很勇敢,也很懦弱。她本能地表现出了对生的渴求和对死的回避,而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一个得了癌症的女学者。这也就是桑塔格之为桑塔格的原因,她对包括癌症在内的疾病的社会认知有着深刻的洞见。
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提出,疾病被赋予了社会文化符号和标签,如十九世纪的肺结核被认为是一种浪漫的病,而如今的癌症总被视作一种恶。桑塔格说:“加诸癌症之上的,还有一些类似的有关责任和人格构成的不实之词:癌症被认为是这么一种疾病,容易患上此病的是那些心理受挫的人,不能发泄自己的人,以及遭受压抑的人——特别是那些压抑自己的肝火或者性欲的人。”各种社会隐喻的意象缠绕着患者,使其蒙受耻辱,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压抑肝火和性欲的就会得癌症。但社会的确呈现出了桑塔格观察到的——隐喻性的夸饰扭曲了患癌的体验,给患者带来了确确实实的后果:它妨碍了患者尽早地寻求治疗,或妨碍了患者做更大的努力以求获得有效治疗。
桑塔格2004年去世,进入第十个年头了。十年后的今日,癌症患者面对的情况没有多少起色,甚至更糟。如果说在桑塔格的年代,癌症患者除了遭受身体病痛外,最难的是承受来自社会阶层的各种态度。那在今日医患关系异常紧张的中国,癌症病人面对的情况比个人名誉,要复杂、困难和冰冷得多,也要沮丧得多。除了身体病痛和社会议论外,病人还要对付一群人,就是医生,和医生背后冰冷的医疗体系。无良的、毫无道德可言的医生如今遍地都是。
在凌志军先生写自己患癌经历的《重生手记》中。有两点很有价值,一是如何对待身体,如何对待病痛,比如癌症。二就是如何面对医生,那些缺少医德、医术的医生。从书名上就能看出来,所谓重生便是一个癌症患者从身陷绝境到逐步康复的亲历记,也是一位记者对当今中国癌症医疗体系种种利弊的观察和剖析,更是一部充满智慧、勇气和乐观精神的人生励志书。同上述三位最大的不同,是他们都被病魔夺走了呼吸,而凌志军先生却赢得了与死神的搏斗。他2007年被诊断为肺癌晚期,经过合理治疗,如今得到康复。
如何面对疾病,尤其是癌症,态度至关重要。书中有个观念直抵人心——比癌症更糟糕的是恐惧。恐惧犹如毒蛇一般缠绕人心,滋生毒素,毁掉信念。在因癌症去世的病人中,三分之一是吓死的,三分之一是治死的,真正置人于死敌的癌症不过三分之一。凌先生根据自身的经历,结合国外的医学成果,呼吁要将癌症作为慢性病来看待。但观念之变是最难的,很长时间以来,癌症是死亡的代名词。要打破它,把癌症当慢性病来看,有很长的路要走。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癌症患者的高死亡率,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自己把折腾死的。
而与医生打交道同样艰难,尤其在中国,医患关系如此紧张,医疗事故层出不穷,救死扶伤的医德变得尴尬。在表现当代医患方面,《重生手记》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病人纪实报告,让《心术》之类的电视剧有多虚假。凌志军讲述了患病前后的经历,各种荒谬、冷漠和唯利是图,历历在目。如果不是病人自身的记录,外人无法想象医疗有多糟糕,遇见一位靠谱的医生有多难。在这样的医疗体系中,生命显得如此廉价。凌志军文字的锋芒和锐意的批评,提升了这部纪实作品的厚度。如果说重生传递的是乐观和信念,那书中的诊疗故事则让本书在非虚构方面具有力度。
关于疾病的书单里,我要加上这本凌志军先生的《重生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