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置身海外,从东京银座的三越百货店、伦敦的哈罗百货,到米兰附近的一些名牌工厂店,你随处可以听到亲切的乡音———大街上、商场内,到处是来此血拼的中国内地人。
埋单时一掷万金的内地客,被香港人形象地称之为“豪客”,果然是有根据的。
有钱买,却未必就能有品位享受。对于奢侈品还一知半解的中国人,买名牌更多还只是爱它的名头,而不是爱它的神髓———也不知神髓在哪儿。出手豪阔买LV、爱马仕后的富家子,炫富之余不妨多看看奢侈品专家、专栏作家王迩淞先生的书,譬如这本《奢侈态度》。
奢侈品里有个讲究,就是“手工”,今天绝大部分买奢侈品的中国人,虽然都熟悉这个词,但其实都不知道渊源何在了。而事实上,手工与王迩淞说的“技艺”是一回事。
书中开篇提到一位75岁的老太太,住在巴黎郊外的一个小村庄,独自过着割草喂马的生活,然而每到时装发布前夕,CHANEL公司就会派人送来布料,请她代为制作织带。这位指节变形、身材佝偻的乡间老妪,自1947年就从事手工织带,摸索出一套过人的绝活。
她用木头织机做出来的织带,就连CHANEL的设计师也不知是如何织出来的,但当年可可—香奈儿见到这番手艺后,就指定由她来制作织带,并延续为传统。这位法国老太太,六十年如一日,从未离开过她那住了一辈子的乡间小屋,即便凭顶级技艺被邀请到冠盖云集的时装发布会现场,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也是她尚待喂草的小马驹和唧唧复唧唧的木头织机。
曾几何时,中国也是世界上技艺最发达的国家。尤其是两宋,譬如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工匠们既有罕见的艺术素养,又有精湛的手艺,师徒传授中绵延的不单单是手艺,还有那种对手下之物的耐心、专注与坚持,一言以蔽之曰“工匠精神”。
与那位法国老太太割草喂马、木兰当户织地享受自己的劳动不同,中国的无名工匠们则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以性命交关为推力,在心绪跌宕之中激发出本能里最极致的技艺,侍奉皇家日用。法国老太太和中国工匠们看似动力来源不同,但却都缔造出了一流的手工技艺,他们相同的是,手下一切“皆为心所造”,把心心念念都灌注到手中之物。
近百年来,中国手艺人、匠人大幅减少,“工匠精神”不复再有,享受这种工艺的雅致阶层也在消失,我们不再追求极致,不再追求品味,什么都以规模和利润论,终于造就一个对辨别和鉴赏粗枝大叶的社会,所以即使五千年的泱泱文明也难以诞生一个奢侈品牌。
而比邻而居的日本,却极重视手工技艺的传世,譬如让王迩淞感慨不已的靛蓝技术,本就是传自于中国,但却在日本被流传保存至今,要知道,这技术最早是源于中国江南的蓝印花布。而今天到访江南的我们,却只能买一块化学染、机器印的蓝印花布,聊作纪念了。
说起江南,让人想起宋朝。宋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王朝了,起于斧声烛影,变法失败,靖康之耻后,又偏安江南,败于声色,“弱宋”似乎盖棺论定了它300多年的历史。
然而我却觉得,如果说中国能诞生世界级的奢侈品,最有可能的莫过于宋朝。
国弱未必文化弱,军政乱世一般都是文化盛世,陈寅恪即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朝的手工技艺举世无匹,精致之风自上而下,看看《清明上河图》,也足以明了百姓的富足和消费品味。甚至有大臣抱怨世风奢靡:现在的农夫走卒居然也穿上了丝制的鞋子。难怪西方人也说当时欧洲君主的生活还比不上汴梁看城门的士兵。
但是逐渐富裕的中国人,逐渐失去了手工技艺的传统,工匠们不再有“技艺的心”———这个词在极其重视手工技艺的日本经常能听到,而我们也不再有“品味的心”,在走出国门狂买顶级奢侈品之时,在花大价钱买明清家具、古玩字画之时,怕也只是投资炫富罢了。
而王迩淞这本《奢侈态度》,却不单单只为讲技艺,也更不是批判国人的品味。
在书中他纵横奢华,精准地抓住了奢侈品的“小”,譬如纹理、拉链、手感,品味所有这些针尖上的作为到底何为;同时也把握到了奢侈品的“大”,所有奢侈背后的承载,那些素简里所隐含着的另一种奢华———它的家族传承、跌宕历史、经济起伏、精神走向。
看完书我发现,他其实是在问一个最核心的问题:奢侈品,真正奢侈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