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在清单上等待了我三年的书——初闻其名有过诸般臆想,这该是一本杂志还是黑色幽默小说,抑或是其他——娱乐至死,或许是传播学专业的必读之书。一曲关乎印刷与书籍的赞歌。)
古登堡对着葡萄榨汁机捣鼓出了活字印刷术,林肯和道格拉斯在19世纪的伊利诺斯州干架,帕特·罗伯逊教士一面展现着自己冷静的脱口秀主持能力,一边对着观众传教。在读Neil Postman《娱乐至死》的时候,以印刷术为核心的阐述时期和其前后欧洲倒退的中世纪、美国电视娱乐时期反复被强调,理性至上的主旋律、"大众传媒引导文化内容"的主题就这样刻入脑海。
Postman生活在电视机大行其道的美国,多元娱乐的世界刚向人们启开一道门,就有无数的人扔掉书本,义无反顾地涌进去。奥威尔的独裁统治没有在1984年降临,赫胥黎笔下蛊惑人心的新世界已悄然露面,新媒介把物理空间虚拟化,电报与电视就把娱乐和琐碎带入了广播业、宗教、政治和教育。上帝偏爱让人发笑的人,上帝让观众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出名。这本书可以被主流道德拥护者藉以宣扬书籍的好处、贬谪娱乐文化之恶,尽管事实上Postman是把传播媒介(譬如印刷机和电视)作为独立哲学来阐述的——所以从认识论到世界观,媒介按照其内在的运行规律和偏好,对社会文化和公众话语进行再编排。
同上所述,全书分为两大段,上段系阐述时代,下段系娱乐时代,分别以印刷术的利用和电视的普及为核心。这位原纽约大学媒体文化研究者和批评家,以一定篇幅对印刷机和电视机两种媒介的偏好进行了分别阐述;铅字印刷带动文化和宗教的大传播,表征理性、连续、思想、阐述、个性和逻辑,电报电视逗引人们发笑,表征感性、割裂、情感、被动和同一。
公众的话语形式首先是以潜移默化的形式改造文化构建的。以宗教传播为例,印刷术和小册子的出现给了宗教传播者以极大的便利去吸纳新教徒,人们不再局限于口头传述或抄写的方式学习教义,而17世纪殖民地时期的美洲,具有较高文化普及率地区的宗教活动进行得更为频繁和有效,文字本身具有的连续性结构语境改造了时间观念,使永恒成为可能。相比之下,图片与影视则削弱了上帝的权威(《圣经》拒绝人们以其想象之丰富去构造一个观念中的"上帝",更不允许用图画或雕塑的方式构筑天主,教徒只需要聆听教诲、做祷告、绝对虔诚,而不需考虑上帝老人家的事。因为当上帝的形象被人们用笔刻画出来,人们只会看到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当宗教用娱乐的方式表达出来,一切都结束了,传教士的形象盖过了上帝的光辉,相比于不可知的上帝,电视上慈爱或激情澎湃的传道者更加具有实感,而且电视传教不需要人们绝对虔诚(甚至贬低虔诚),电视里的人得不到观众的回应,观众也不需要把电视间装点成圣地,没有蜡烛、十字架或《圣经》,没有祷告,甚至还有打断节目的广告,手指一按就回到了俗世烟火。宗教便失其严肃。
同样的情况可以出现在政治选举、学校教育以及各行各业之上。印刷让作者独立出来,人们会希望书本上的内容保持主题和语气的连续性,但人们不会同样要求电视这么做,这是和电视的本性趋向向左的;电视是割离而单线的,没有人会要求电视对它的观众进行分层选择,因为这样会妨碍收视率的增长,电视对观众不设限制,并且它把形象工程一并塑造进了文化生活。人们开始失去个性,情感是"被迫"发生的,因为有BGM告诉人们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悲伤,什么时候应该恐惧,什么时候应当欢呼雀跃。影视就是短暂记忆的载体。信息爆炸了,信息也变得无用起来,没有人会为一场屠杀的新闻落泪,没有人会因为新政策的出台修改一整天的行程。信息仅仅是谈资,关于智力的定义也从专转向泛。《里根误述,无人关注》,可怕的在于人们已经对政治和文化失去了兴趣。
同样的阐述结构出现在其姊妹篇《童年的消逝》中——印刷分割了文化,使知识体系具有一定的循序渐进式的结构,所以童年就是为了打破与成人之间的知识隔阂而出现的。羞耻心推动童年出现,电视又以其内容的一览无遗使这界限模糊。如果放在当代,或许就是智能终端的错了。
跳出文本来评论这本书,尽管Postman一再强调他传播的是认识论而不是美学或文学批评,《娱乐至死》还是构成了一种"理性至上"的语气。常人关于浅文化的通俗娱乐的选择往往能招致道德至上者横眉竖眼的批评,这对于攻击电视机的文化垄断而言本身就是对文化选择自由的背叛。但或许还应该说,Postman这本书是对媒体知识分子的警告书,比之电视本身的娱乐趋向,重要的是不能把所有严肃之物都拿来迎合娱乐。如果Postman还能继续著书,大概会这样继续他的谈话——电脑与智能终端是如何影响人们的文化内容的。
关于电视娱乐时代的影响,把广播、宗教、政治、教育和商业分开来讲显得拖沓,原本表达的主题相似,却用整整六章展开,其中四章多都是举例,论述稍次。而整本书更像是《一九八四年》和《美丽新世界》的对比批判阅读,就像面对《机器人瓦力》中在外太空被智能机器包养得圆滚滚的"类人类",Postman把自己关进了对于"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的担忧之中。
关于西方文化的发展,Postman的担忧犹显多虑。应当说,人类社会是一个负反馈系统,精英和常人都是绝对的存在,人类文明不会遇到新科技就自我瓦解,螃蟹还是要吃的,只是尝试结果不同会影响人们的选择倾向。当精英层乃至大众都多少意识到智能设备对于个体精神的控制,自然会有反抗发生。教育或许是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连同印刷术和造纸术一起,把文化积累、知识储备和新技术都用文字载体来表达传承,所以教育不败,文明就不会倒退。
就我个人而言,犹向往理性和书籍,见贤思齐,瞻仰古今批驳文字的大师。读《娱乐至死》的时候,阐述时代调古遣今激情澎湃的演讲家,精于历史时政、眼界宽阔的政治家乃至逻辑思辨强和文化素养深厚的常人都令我向往。书籍对于我的开化恨晚。卡尔维诺的《为什么读经典》尚未读完,而各个古老文明的文化、不同大国的历史与政治、当代社会的社会论和现状乃至文学史、教育和批评我都想要涉猎。读书能够丰盈人的精神生活,焦虑的当代人学习与思考的能力都退化了,需要进行一定深度的阅读捡拾先辈的传统。
感性的文人多是活在理想乡中的人,想要探知人类文明冰山的全貌,嗜书的人或许有茶有书有可以交流碰撞辩论的朋友就可以忽略物质的比重(相比其他方式,读书应当是便宜的能够拓展知识库、提升人文素养和填充(不是消磨)时间的选择)。在理工科占据发展核心的工业时代,或许人文、礼仪也需要再创造。曾在VISTA(275期)上看到诺兰德学院出身的高端保姆,黑礼帽、黑领结、黑腰带、白手套、黄褐色长裙的标准,跆拳道、礼仪、家政、驾驶、文学等的必修,都让挑剔的英国人以聘任诺兰德学院毕业生为荣。威廉王室的保姆玛利亚·波拉洛想必是最直接的例证。
达·芬奇与莎士比亚都是文学史上全能的人文巨匠,通文史哲亦通艺术和科学;在物理数学方面亦有亚里士多德和朱尔·昂利·彭加勒,而不少工科方面的专家和研究员同时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我有鼓吹主流教育的心思,时或为教育忧心,有时物欲笼罩了社会,把人们变成社会工厂的白老鼠和为名利汲汲奋斗的小卒。尊师语到当代年轻人"进可攻退可守,却缺少破釜沉舟的努力",加上Postman在《娱》中提到的上世纪美国社会的现实,总望能多一些倔强偏执的"保守主义者"来维系文化精神。
"要想获得出色的思辨能力,对于年轻人来说绝非易事,而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我这样摘抄的时候,也希望能够带动另外一些偏爱文学的人保持长读长思长辩的能力。
附1:
摘抄一些地标书店,聊作标记:
北京:三联、单向街书店
南京:先锋书店
上海:季风书园等
台北:诚品书店
广州:方所、1200bookstore
附2:
关于林肯和道格拉斯1858年的七次辩论
或许是Postman在《娱》全书最吸引我的地方。
"按照事先约定,道格拉斯先发言一个小时,然后由林肯做一个半小时的答复,最后由道格拉斯再次发言半小时来反驳林肯……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交锋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唇枪舌剑,不到筋疲力尽誓不罢休。"
''他们的听众并不特别关心他们的政治级别,这些人把这样的场合作为政治教育的一部分,他们认为这是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且他们早已习惯这种极为耗时的演讲……林肯和道格拉斯的听众们对于辩论内容显然有着充分的理解,包括历史事件和复杂政治问题的知识,在奥托瓦,道格拉斯一下子抛给林肯七个问题,如果听众不熟悉其中的背景,这些问题就失去了意义。这些背景包括斯科特案判决、道格拉斯和布坎南总统的争吵、部分民主派人士的不满、废除黑奴制度的纲领以及林肯关于'分裂的房子'的著名演讲。在后来回答道格拉斯的问题时,关于什么是他'有责任'倡导的、什么是他真正相信的,林肯作了非常微妙的区分……"
而关于这七场辩论,共和党的林肯其政治观明确包含了对美国一半奴隶制一半自由地区状态的批评,他坚信南方奴隶制是不合理的,但并不主张人力解决,而主张让奴隶制自行消亡。林肯认为黑人和白人就《独立宣言》所提到的正当权利是平等的。尽管这些言论和辩论最后都被有心之士利用而成为美国南北战争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