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称要对阅读进行科学研究,就像声称对爱情进行科学研究一样,会被绝大多数人看成是对人性的贬低,是对人世间的“魔法”冥顽不灵的否认。好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科技工作者尚缺乏探索人类复杂感受与认知活动的能力。目前,这些顽固的实证主义者还只能借助脑成像对我们的阅读体验探头探脑。
《普鲁斯特与乌贼》的标题纯属美丽的误导:普鲁斯特和乌贼的确都在书中出现过,不过两者之间并无实质的联系,普鲁斯特对阅读的美好感念略显空洞,而乌贼——除了它的中央神经轴突被科学家拿来做过神经元传导实验外——与阅读毫无关系,它只是普鲁斯特那极度文明化的体验的映衬罢了。
作者玛莉安·沃夫(Maryanne Wolf)在书中提出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对人类来说,“并没有任何一组基因直接负责阅读功能”,也就是说,阅读跟观看、说法不同,它不是人类本能的一部分,它是一种文化技能。每位学会阅读的儿童都是费了好大力气、耗上几年光阴才成功的。按我的理解,阅读就像游泳和骑自行车,不是生而知之的,要想读得顺溜,得靠练。问题是,在现代社会,阅读已经成为一项强迫性而非选择性的技能了,你不会游泳,对你的社会生活不会有特别大的妨碍,但假若你不会阅读,那你就是异类了。
用作者的话说,小学生一开始是“学着读”,再往后就是“读着学”了,不会阅读,意味着无法进一步学习。然而,就像有人不会游泳、不会骑自行车一样,有人确实不能有效阅读,这就是所谓“阅读障碍”(Dyslexia)。其实,《普鲁斯特与乌贼》一书的主要话题正是阅读障碍,或者说,阅读障碍问题是作者构思此书的一个起点。理由也许相当自然:玛莉安·沃夫,美国塔夫斯大学阅读与语言研究中心主任,有一个患有阅读障碍的儿子。尽管阅读障碍有许多成因,有不同表现,不过,总的说来,它的特征就是读得不流畅,比正常读者的速度慢。根据《普鲁斯特与乌贼》得出的初步结论,造成阅读障碍的主要先天原因是患者阅读时的脑回路与正常读者的不同。一般人读书时,更活跃的是左脑,而研究发现,阅读障碍患者读书时,左右脑的活跃程度接近。打个比方,假如正常的阅读相当于用右手写字,阅读障碍患者的阅读就相当于用左手写字了,本来用哪个手写都行,没有对错之分,可是在速度上,用左手写的处于劣势,这样一来,它就似乎不正常了,似乎是一种病了。阅读障碍也是如此,它是一种“吃亏”的阅读。
玛莉安·沃夫指出,在现有的科技水平上,阅读障碍没有什么特效疗法,患者只有百般努力奋起直追而已。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一些有阅读障碍的人在别的方面,主要是宏观认识和图形辨识方面,也许有特殊才能。据说莱昂纳多·达芬奇就是阅读障碍患者,作者给出的近例是波士顿最有名的放射科女医师,“她在几秒钟之内就能找到一般人辨识不出的图案。后来我得知她和她父亲都有阅读障碍的家族史”。然而,把阅读障碍跟特殊才能联系起来,就像说左撇子和同性恋者中有许多天才一样,既难证实,也难证伪。除非有进一步的明确的脑科学证据出现,否则我们只能一边怀着同情,一边抱着怀疑。
《普鲁斯特与乌贼》似乎为一个重大的文化判断提供了旁证。我们知道,在语言学上,有一个著名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简单地讲,假说的内容就是,不同的语言结构决定着不同的思维方式。
玛莉安·沃夫提出,英文读者在阅读时形成的脑回路,的确与中文读者的脑回路不同,这或许与中文由象形文字发展而来有关。日语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它既有假名的语音系统,又有汉字的图形系统,《普鲁斯特与乌贼》中称:“日本学者发现,当读者阅读相同的字由汉字写成相较于由假名写成,前者的阅读效率较差。”也就是说,汉字多,阅读效率差。不少主张汉字拉丁化的人士也说汉字对初学者来说是个过高的门槛。然而,我在别处听到过相反的说法,日本学者加藤周一说,他读汉字多的书觉得一目了然,不像假名多的书语法结构不清,要细看才知道意思。这就是阅读的差异。玛莉安·沃夫引据的研究究竟是针对儿童等“初级读者”做的,还是针对“专家型读者”做的,这是个问题。
对普通人来说,我觉得至少有两个结论值得记住:一是我们的大脑里并没有一个什么“阅读中心”,我们的阅读技能只能慢慢练就,也就是说,没有谁天生就比别人更会读书,所以你别气馁;二是阅读所需的大脑构造,要到7岁左右才大体成形,因此让5岁的孩子努力阅读,无异于揠苗助长。看看,老天爷都规定好了,让小孩子玩去吧,看书是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