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的街面,木水桶里一小把一小把的雏菊。红粉的,嫩黄的,还有色彩相间的,绿叶青翠,花瓣舒展。轻轻的嗅一下,竟然全无气味,只有浓郁的乡野的气息,如雾般迷离。花枝很是饱满,挺拔的耸立着,是我想要的长度。每每走过,我总是不忍离开。柔软的抚过每一片叶瓣,每一丝花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她的香。
想象着她们曾经怎样自由自在的兀自绽放,满溢的华彩只是一个人的自赏。生命原本可以这样的无声无息。静悄悄的来去,完成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却丰盛而浓烈的活过。
只是不忍现在她们夭折的命运,浅浅的寄居在一方狭窄的木水桶里,变成别人路边脚下的一个无睹。寂寞的开,被乡人出卖,仅仅颜容才换得多一点苟活的时日残喘。绝非意愿,却有坚贞。所以,走来的时候只有默默的凝望,微微笑。算是招呼,也算是心语。本是宿命的女子,不忍观望花事纷飞却无动于衷,无能为力。
今天的这一束却特别的来得美,美的猝不及防便已经骄傲的占据了我的世界。她只是泠泠的婷立在那儿,藐着眼观望世间过往,不关风月。望住她,我屏住呼吸,无法离开。曾经望住过一只银的镯,看得见前世的背影,蓦然回首,缈缈间烟水葱茏;曾经望住过一缕紫的纱,听得清心尖的泉流,千帆过尽,脉脉里肆意荡漾;或者还有古铜的簪,细脚,雕出的纹络并不透彻,斜斜的花枝形状;翡翠绿的裙,满满的定珠,落英般点点散布在潺潺撒开的及踝布衣上;瓷白的杯,只简单的瓷白,有一枝墨色的莲镶嵌。氤氲的记忆浮了起来,手边心底的珍藏,都是我与她们世间的机缘。我决定带上这束怒放的花蕾了,带她回去我暂时的居所。路人频频观望。一路也便风姿绰约的摇曳回来。
却不知如何相待。只是左右看着都是欢喜。
放在哪里呢?
因着只是临时的居所,绝没有自己家里的那些高高低低的瓶来善待她。左顾右盼间,看到一把破了的暖瓶。铝面的壳,高度正正好露出三分之一的枝桠。只是底已全无,没有法子盛水。再找找,又有了一个暖瓶的盖。放满清水,用铝面的暖瓶壳围上。然后,可以插上我的小小的野花了。置放在宅子二层露台的木桌上,怎么看都觉得是美的精彩。目不转睛的对视,心底慢慢涌起约约的笑容。
我的小小的雏菊仿佛也改变了冷冷的姿态,细细的扫过我,望住。一瞬间我若看见了她短暂的一生:风水云烟里独自美好,性格里却藏着隐忍的激情。
有了这简简单单的花束,日子不再淡然,天空变得透亮。有时候,只是晌午十分,阳光明媚,抬头望向天空去。是想望向什么呢?在遥远的异乡,日子如此奢侈的过着。流云飞散,不知西东。低下头来,小小的雏菊微微的摇摆,慵懒的倦在我精心置设的花瓶里,自由自在。也许这是我唯一更好的给予了。而透过露台斑驳的玻璃窗,远远的可见山脉绵延,天空伸展。近一点,过了白昼,便有夜夜笙歌的留恋处,那些彩虹一样挂起的艳艳的赤红的灯笼,妩媚缭绕。古老的镇已无悄悄的夜,时常传来的是摩肩接踵的鼎沸喧嚣和突兀的一两声吆喝,是旅人们纵情的嘶喊吧:“呀唆呀唆呀呀唆~~~,唏唆唏唆唏唏唆~~~”更近处便是一层一层的屋檐了。高高低低,错落丛生,簇簇郁郁,起伏相间。她都得见的。我的小小的雏菊只是不言不语。
现在,笙歌已歇,灯红散尽,旧人远去,新人未兴,却是古镇的小憩了。这样的静。可以听得见鸟语呢喃,可以听得见小镇甜甜的鼾。我望向她,小小的雏菊轻轻的舞着。坐下来,竹摇椅中找个最安然的姿势躺着,闭起眼睛。吱呀~吱呀~吱呀~,一起舞。这样的静。这样的静,真好。
每天只用清水浇灌,每天心怀不舍的默默离开,一天一天,她顽强的长,并见证了小居的点点滴滴。
有一次,是和小耒听着音乐谈心,他拿相机拍下我们偎着的笑。后一次是赌气闹别扭,心事化不开,只能冷着脸相对。好像对这孩子是个太重的惩罚。有一次,是火车上结识的两个新疆的朋友来了丽江,我们的欢迎宴简单也丰盛。松哥丁丁当当侍弄的几个新疆肴,真是解了这几日胃里的革命。那夜我们摆酒上桌,把盏言欢,对月高唱,其乐融融。后一次却是他们过了那夜就要回去的告别宴,小小雏菊也无声叹息。人生万事总有尽端,不舍、痛煞、悔恨或难忘的,最后也只是惘然。“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只要记得,便好吧。然后,一次一次的过客,随达达的马蹄走进又走远。只有我小小的雏菊不离不弃,相伴私守。
有的时候,我会听见她少女般清澈的笑,散落一地细碎的蕊。我怜惜的一一拣拾,洒入她的裙裾。有的时候,她却冷眼旁观,不苟言笑,不动声色,任谁巧令花言也无答理,仿若愚者。有的时候又是调皮的孩童,懵懂的眼色丢来荡去,放任真纯。相处久了,我似是懂了花语,也聆听了她的一些小秘密。这是秘密,我不能告诉你。相处久了,我人性的“小”也显了出来。
皮皮来了,源哥哥没有回去,还有小耒和我,我们要去梅里雪山,行程暂定5天,出发。我和她没有告别。
回来的时候真是累得够呛,何况还带了其它朋友回来。吃吃喝喝毕了,早已经撑不住,回到房间洗漱,倒头便睡了过去。第二日午后才惺忪醒来,各处关节和肌肉早已经嗷嗷酸痛,像是废了。无奈已经饿得快要虚脱,挣扎着起了床。蹒跚出屋,他们大声的奚落我最衰。
“好像下雨了吗?”
“不是吧,昨夜这么大的风雨声你没有听见啊?”
“哦。”
可是,阳光真好。
再转过头去,我看见满地的落花。
水渍微干,四散溅裂的瓶,地上星星零零的瓜子壳,也不知是谁早先嗑下的,坠下来的玻璃乍开成一朵花,还有,就是我那已经粉身碎骨的小小的雏菊。她的叶紧紧贴在水迹处的地面上,有的已经开始蜷缩萎靡,有的混在那些瓜子壳堆里,面目全非。她的枝差不多已经光秃了,斑驳的横陈在那儿,伤痕累累。而那些花儿,一瓣一瓣的零落在各处,失了颜色,隐了芬芳,消了繁华,陨了魂灵。她的蕊,更是了无痕踪。
她也没有与我告别。
相处久了,当珍惜变成熟视,她被孤独的遗忘在一旁。我与他者有何不同?这是更深的伤。我是忘了她了,走得时候了无牵挂,路上更是寄情山水,归来亦觉风淡云轻。我真的是忘了她许久了。忘了初初相识的对视,忘了怀抱里的摇曳,忘了阳光下的凝望,忘了悄悄的耳语,忘了风中的舞,夜空的唱,相守的甜,而相知相惜却终究成伤。她也是性灵,一束蓝颜,与我不离不弃。如若世间,有人能与我水乳相依,灵犀交融,需得佛前求得几世几生的愿啊。不若,则只是这般的,如我的小小雏菊般陪伴左右,我亦心感足以。可我的无视,真真的毁了她,毁的肝肠寸断,毁的无言相对。
她没有与我告别。
我却相信这不是一场意外。
如果那日我没有自她面前而过,如果那日我没有见她泠泠的婷立,如果那日我见了她也只是一笑而过,或者,她也便和大多束的雏菊一样的宿命,等待一霎那的永恒吧。只是那一瞬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绝非现在这般的伤。我本不知如何待她的,而如果也只能是如果。我见了她只是左右的欢喜,预见了开端,全然忘了结局。
小心跪下,一缕一缕抚她细细的伤,恍惚见,我看见她挥之不去的容颜,仍然是那束青石板的街面上婷婷立于木水桶里的小小雏菊,泠泠的在那儿,藐着眼观望世间过往,却关风月。美的深入骨髓,令人不禁。
玻璃割了手,殷红的血滴滴落下,散溅成花。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