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处女作《最初的爱情 最后的仪式》发表至今，在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麦克尤恩逐渐由一个边缘化气质的作家蜕变为了英国文坛的领袖，而当《赎罪》等作品搬上银幕并取得成功之后，麦克尤恩的声誉可谓是如日中天。麦克尤恩擅长于描摹人性的阴暗面，挑战读者的伦理禁区，这种创作风格似乎是一种“走钢丝”式的冒险，但这位“恐怖伊恩”却似乎如履平地一般，走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我在了解麦克尤恩的作品时观察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如果以五分为满分去评价一个作家的作品，麦克尤恩的绝大部分作品无论名气大小还是质量优劣，读者们的评分都以四分为主。我想这大约有两种解释，亦即“心悸却谈不上震撼，精彩却谈不上精妙”或是“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这样的心态。阅读麦克尤恩的任何作品都会让人觉得，这正是他应该有的水平，虽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又不能说非常优秀。
一直以来麦克尤恩的写作风格都让我无法接受，似乎太过黑暗、太过阴郁了，但是绝大部分优秀作家的创作历程都会由锋利转向内敛，比如夏目漱石从《我是猫》到《爱情三部曲》的过程，纳博科夫从《洛丽塔》到《说吧，记忆》的过程。麦克尤恩在他的创作生涯中无论是风格上还是思考上都是几经转折，而这本《时间中的孩子》可谓是麦克尤恩由早期的黑暗、残酷向温情、内省转型的起点。
小说的故事性并不明显：主人公斯蒂芬带着三岁的女儿去逛超市，却在收银台前将女儿遗失。在以后的生活中，女儿凯特的影子与斯蒂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斯蒂芬不断地寻找凯特，又在寻找之中回忆着自己的童年以及想象着凯特的成长。故事在斯蒂芬的现实生活与他的思维之中来回穿梭，给人一种亦真亦幻的离奇感觉，这是麦克尤恩擅长的叙述风格，更重要的是整个故事比作家的绝大部分作品，尤其是早期的作品要明媚了许多。
关于儿童问题的探讨在麦克尤恩的作品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似乎作家总是能够通过与儿童有关的故事阐述出他的思想，赢得读者的共鸣。无论是在《最初的爱情 最后的仪式》中还是在《水泥花园》中，麦克尤恩体现了他对于儿童的关注，在他笔下的儿童世界其实是成人社会的缩影，而通过这样的映射故事往往更容易使读者动容。《时间中的孩子》中也采用了类似的方式，在凯特丢失之后，其实斯蒂芬本人和凯特似乎就幻化为了一体，斯蒂芬想象中的那个凯特某种程度上就是他自己的童年。
在《时间中的孩子》里，“孩子”具备的不仅仅是故事性、文学性上的意义，麦克尤恩还在“孩子”身上赋予了社会学的意义。与其说麦克尤恩通过这个孩子丢失的故事用温情的笔调诉说的生活的残酷，对自己的精神世界做出思索，不如说作家希望通过故事对当今社会儿童生活的现状以及成年人对于纯真世界的摧毁做出了隐喻。在书中无论是在斯蒂芬对凯特的回忆之中，抑或是斯蒂芬的好友达克放弃了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回归田原、回归童趣的表现都展现了作家对于童年的向往。
无独有偶，在波兹曼的著作《童年的消逝》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伴随着自身社会性的增长，人们在思想上、精神上逐渐受到压制，最终失去精神领域自由的过程。而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的结尾中道出了：“救救孩子！”这句让人振聋发聩的呐喊。麦克尤恩则用了一种温和的形式，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将自己对于童年的回望，对于纯真年代的眷顾娓娓道来。当然往之不可谏，逝去的时光终究是抓不住的，因此书中弥漫的唯有悼念和哀伤之情了。
我始终觉得麦克尤恩的创作是残酷的，常规意义的小说总有一个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但是麦克尤恩往往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问题铺成开来，并且不负责去解决。因此阅读麦克尤恩的作品经常会产生深深地无力感，我们知道故事的走向，但又知道即使有反抗也不会改变注定的结局。这种传到给读者的无力感其实比小说本身的黑暗、残酷、阴郁更让人觉得可怕。
所幸麦克尤恩在《时间中的孩子》里设置了一个明朗的结局，虽然丢失的凯特始终没有寻回，但是朱莉的怀孕及分娩给小说带来的生机，作家在最有一段写到：“‘哦？’茱莉说，‘是个女孩还是男孩？’她把手伸到被子下面摸了一下，怀着他们即将带着爱一起重返世界的谢意。”在麦克尤恩的小说中看见希望，这会让多少读者觉得泪流满面的一件事啊。
麦克尤恩用他冷硬的笔法叙述了一个有些残酷的故事，他将尽可能多的信息、思考、富有隐喻的插曲融汇到了这部篇幅不算长的小说之中，而在作家绵密的写作技巧下，似乎一切都被自然的串联起来了。虽然在创作的力度上可能与作家其他的作品有一定的差距，但却罕见地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以及难能可贵的人性关怀。《时间中的孩子》比麦克尤恩之前的任何一部作品更为平易近人，更加充满希望，你能在书中阅读到你熟悉的麦克尤恩，又能看到一个更加可爱的麦克尤恩。
刊于2012.7.15 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