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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古桑 控制自然 的书评 发表时间:2013-05-29 12:05:19

何伟序:我的老师麦克菲

我的老师麦克菲

何伟(Peter Hessler)
作家,《纽约客》特约撰稿人


郭筝 译


1991年春,我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三年级,选了约翰•麦克菲先生的非虚构写作课。那时我主修英语,正在上美国大学中很常见的创意写作课,而对新闻报道或非虚构写作毫无兴趣。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我对写小说充满浪漫想象,希望追随海明威(Hemingway)、菲茨杰拉德(Fitzgerald)、康拉德(Conrad)等作家的脚步成为小说家。

但是,麦克菲的课在普林斯顿非常有名。他是《纽约客》(The New Yorker)杂志的特约撰稿人,开课不多:三年两次,每年一学期。每次开课都有上百人申请,但是仅招收14名学生。申请程序很简单,你提交一篇非虚构类作品,再附信说明想上这门课的缘由。过去的成绩或经历并不重要,有没有在校报的工作经历也没有影响。我申请时还从没发表过新闻报道,但入选了。

结果,这是我大学期间最重要的一门课。这门课没有成绩,因为麦克菲不给学生打分——他认为分数对年轻作者毫无用处。对他来说,把文章写好的冲动就是足够的动力,没有必要给创造性工作划分等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评判学生的作品。每周我都要交一篇文章,他的批阅之深入细致是我前所未见的。他用铅笔做批注,字迹细小,有明显的左撇子风格;他会划掉一些单词,圈出需要调整结构的段落。在页边空白处,也有他大段的批语。要是句子写得不好,旁边会有:You can’t make a silk purse out of this.(你可不能用这个造出真丝袋来) 。如果哪句话里形容词和从句过多,他会指出:This could be said with several pebbles removed from the mouth.(你可以把嘴巴里的小石子吐出来再说。)

有一篇文章,我在两句话里四次提到主角名字,麦克菲点评到:“人名响得跟马蹄似的呢。不妨多用代名词。”有时他也会直截了当:“重复多得烦人。”还有的评论非常简短:“自作聪明。”
当然也不乏表扬:“就是这样”、“哇”或是“这段精彩”。
我意识到,一个人有可能写得极好同时又很糟糕。最好的作者未必最有天赋,但都知道到自己的弱点并努力改进。课到最后,我明白了非虚构写作,如同小说创作一样,既要呕心沥血,又要激扬文字。此后不到一年,我就开始发表新闻报道,再未回头——成为小说家的梦想被置之脑后。

这种转变,在麦克菲的班上发生过很多次。他教过的学生已出版了两百多本书,其中很多是像我一样从虚构转向了非虚构写作。他的学生甚至有一个专属名称——麦微子(McPhinos) 。

对很多人而言,这门课持续终生。美国的师生关系与中国不同,后者的儒家思想和教育传统赋予教师神圣色彩。但约翰•麦克菲之于我更像是中国式的老师。大学时他是我的老师,毕业后依然指导我,现在还是如此。从普林斯顿毕业后,我们仍联系紧密,有时我还去他家探望。我的事业几次遇到困难,他都给予我建议。九十年代中期,我从牛津大学研究生院毕业,当时非常想加入和平队去中国。这个决定听起来挺吓人的,我一句中文都不会说,每个月只有120美元;在美国的话,我可以有不错的工作机会。但我觉得去中国小镇教书的挑战能帮助我成长,也有益写作。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于是去新泽西时,我找麦克菲谈了谈。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去,听起来就是个很好的想法。”

到中国后我仍与麦克菲保持通信。我在涪陵教英语,这是长江边的一个小城,那时还显得很偏远,也没有网络。但我们互通书信,还打过几次电话。我向他讲述涪陵的生活,还有那些出色的学生,告诉他在中国的小城里生活的感觉,这里的人充满好奇、十分友善,只是有时会叫我“洋鬼子”。麦克菲也会在信中谈他的工作。当时他正在写一本关于美洲西鲱的书,那是一种生活在美国东北部的鱼。他正是因这类题材而出名,总能把这些晦涩的主题写得引人入胜。他写过瑞士军队,写过苏格兰内赫布里底群岛的一个岛屿,还有新泽西州的森林。还有本书名字非常简洁——橘子,这就是主题了——整本书就讲这种水果。这本书写于46年前,如今在美国依然不断再版。

麦克菲来信说长江里有一种鱼与美洲西鲱有亲缘关系,问我能否帮他查到更多的资料。这也是他典型的行事风格:事必深究。这次,我成了他的助手。我约同事去了涪陵师专的图书馆,花了好几个小时查阅生物图书,最后终于找到了他提到的那种鱼。我复印了相关内容寄往新泽西州。几年后《元勋鱼》(The Founding Fish)出版,这是麦克菲的第29本书。

1998年1月,离我离开涪陵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我爱上了这里的生活,无法想象还要离开;我感到中国将成为自己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又一次不知该何去何从。我给约翰•麦克菲写信寻求建议,他给我回了一封千字长信,最后他写到:
涪陵就是故事本身。涪陵是一本书。
我觉得你应该定下心来写一本书,刻不容缓,要么从这个暑假开始,要么等你的两年服务期一结束就开始,就写你自己的故事……这本书已经在你脑中,呼之欲出……带你的读者认识涪陵,认识中国,认识长江,知道什么是洋鬼子……

在涪陵这个质朴的小城,这个我与外界几乎隔绝了两年的地方,这封信改变了我的人生。收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还能写本关于涪陵的书。谁会关心一个中国内地默默无闻的小城?怎么会有人想了解我那些学生,那些贫困的四川农家子弟?像我这样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怎么能写书呢?但有了老师的建议,写书突然显得顺理成章。涪陵并非无足轻重;我的学生也很重要;而我正是能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如果约翰•麦克菲可以为橘子和鱼写书,那我也可以写写世界上最雄伟的大河旁这座迷人的小城!不出一个星期,我就开始构思这本书,梳理自己的日记,设计篇章结构。在涪陵剩下的日子里,我进行了详尽的调查,然后返回密苏里州的父母家开始写作。完成草稿用了四个月时间,将近15年过去了,在美国、英国甚至中国,还有人在读这本书。如果没有约翰•麦克菲的鼓励,就不会有《江城》(River Town)。


* * *

麦克菲的很多学生都有类似的经历。他对美国文学的影响远不只这门非虚构写作课程。回顾这半个世纪的美国文学史,也许我们会发现最突出也最具活力的就是记叙性非虚构作品。早在1970年代,人们就察觉到这一领域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变化。1973年,汤姆•沃尔夫(Tom Wolfe)出版了选集《新新闻》(The New Journalism),向美国杰出的非虚构作家致敬。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琼•狄迪恩(Joan Didion)、 盖伊•塔利斯(Gay Talese)、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亨特•S•汤普森(Hunter S. Thompson)的作品均在其列。沃尔夫选集中只选了很少数的作品,事实上,这种体裁已有数十年的历史,在20世纪40、50和60年代,约瑟夫•米切尔(Joseph Mitchell)等伟大的开拓者已有重要作品发表。一些美国杂志也以关注非虚构作品知名,特别是《纽约客》。

但这种体裁至今还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名称。一些人称之为“记叙性非虚构作品”“创意非虚构作品”“文学类非虚构作品”或是“长篇新闻报道”。“非虚构”以否定的形式下定义,本身就是个奇怪的词。我曾为《巴黎评论》(The Paris Review)采访麦克菲,问他想怎么称呼这类作品。他说:“我更愿意叫它事实性写作,其他叫法都有不足。‘虚构’也不例外,这是个奇怪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它的拉丁词根是facere,只是表明‘写了’或‘要写’的意思……说到底,‘非虚构’就像说‘非西柚早餐’。这没有任何意义。你说早餐吃的不是西柚;并不能让你更了解这顿早餐。”

他想强调的是名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几十年来——事实上,近一个世纪以来——这类作品在美国愈加受人重视。原因何在?你可能会想到美国实用主义盛行、美国人强调真相,或是社会体制重视新闻业。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市场。美国是个大国,读者众多,能支撑得起《纽约客》这样周发行量超过百万的杂志。但在英国、在欧洲,这就不可能,因为欧洲国家一般较小,市场因语言隔阂而分散。在英国甚至整个欧洲都没有杂志能与《纽约客》相提并论。那里也有很多了不起的记者,但他们无法像在美国发展得那么集中。

在美国记叙性非虚构作家这个群体中,约翰•麦克菲尤为突出。他的影响十分显著——几乎所有真正的美国非虚构作家都会告诉你,他们读过麦克菲的作品而且从中受益。《新新闻》收录的是那些关注流行话题、更为闪耀的作家,麦克菲不在其列。他的力量恰在于平静而不张扬的坚持。自1965年第一本书面世以来,他一直笔耕不辍,一个又一个作品,一本又一本书,目前已有31本。这些书大多篇幅不长、精雕细琢、题材独特、不落俗套。

他的作品以结构严谨著称,几代年轻作家都学习过他谋篇布局的方法。他对工匠和不寻常的人情有独钟。《树皮独木舟生存记》(The Survival of the Bark Canoe)的主人公,就是一位才华横溢但处境艰难的缅因州匠人,他像几百年前的印第安人一样手工造船。此外,麦克菲还写过原子物理学家和地质学家。几部关于运动员的作品也非常棒:篮球运动员、政治人物比尔•布拉德利(Bill Bradley),网球冠军、热心民权运动的亚瑟•阿什(Arthur Ashe)。他的一本地质学杰作获得了普利策奖,其他很多重要作品都是环境保护和自然方面的。

很少有图书馆会把麦克菲的书集中在一处,因为作品跨度极大,读者常常会惊讶于他的兴趣之广泛。但他说这都是顺其自然而来。我为《巴黎评论》采访他时,他说:“如果把我发表在《纽约客》上的文章列一个目录,会发现超过90%的题材都与我的少年时代有关。我写过三种运动,都是高中时参加过的。很多环境、自然方面的书,则源自佛蒙特州的基威丁露营地。我在那里度过了13个夏天,开始是露营,后来做指导老师。整个夏天,我都坐着独木舟或是背包旅行,呆在森林里,睡在地上。”

鉴于麦克菲对环境有极大的热忱,《控制自然》成为他在中国出版的第一本书再合适不过。这本书于1989年在美国首次出版,但到今天仍未过时——相反,随着时势变迁,它与我们的关系愈加密切。书中有一章描写了新奥尔良,这个地区有大半已经在海平面以下,因系列防洪工程得以幸存,麦克菲在书里记录了他与工程师和科学家的谈话,他们警告说将有一场大灾难——一场暴风雨最终会横扫新奥尔良,摧毁堤坝。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使预言成真。在那场灾难中,很多人提到了麦克菲的书,人们至今依然认真地阅读着。

中国,当然也是一个有很多大坝和工程项目的国家。与麦克菲通信讨论鱼和涪陵的时候,我就常常想起《控制自然》和三峡大坝。我意识到中国面临的挑战与美国相似——两个国家都有巨大的资源需求,都雄心勃勃地要控制自然,而且颇为自信。很难说这种做法是否可持续。麦克菲细致地描述了人与自然发生冲突的情形,中国读者也会像美国读者一样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更希望中国作家能像美国作家一样,从麦克菲详尽的研究、严谨的结构和优雅的措辞中得到启示。过去几年里,我察觉到中国人也开始关注记叙性非虚构作品。每次与中国的记者、作家交流,他们的问题都让我印象深刻——显然他们正在非常严肃地思考自己的专业。当然,中国的政治和文化环境都给作家带来重重困难,但也有一些益处。如今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地方能像中国一样让人着迷,这里绝对不缺乏写作素材。而且,中国也有美国那样巨大的市场:大量有文化素养的读者。我希望,中国这一代记叙性非虚构作家能写出好的作品,帮助读者理解这个不断变化的国家。

我也希望能有更多约翰•麦克菲的作品译到中国来。这是第一本,还有30本待出,而且他还在继续写作。82岁高龄的麦克菲依然在普林斯顿任教。我离开他的课堂已有20多年,但那段经历仍然影响着我的写作生涯。于我而言,他一直是我中国式的老师。很荣幸能向中国读者介绍约翰•麦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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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何伟序:我的老师麦克菲”的回应

@尔发 2016-05-10 20:44:22

单读读了这篇文章,听了两遍,泪牛满面。

小庄 2013-05-29 15:38:42

这段话我很有感触——

“一个人有可能写得极好同时又很糟糕。最好的作者未必最有天赋,但都知道到自己的弱点并努力改进。课到最后,我明白了非虚构写作,如同小说创作一样,既要呕心沥血,又要激扬文字。此后不到一年,我就开始发表新闻报道,再未回头——成为小说家的梦想被置之脑后。
  
这种转变,在麦克菲的班上发生过很多次。他教过的学生已出版了两百多本书,其中很多是像我一样从虚构转向了非虚构写作。他的学生甚至有一个专属名称——麦微子(McPhino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