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速写簿》收录的是1975-1988年的台北影像,其中部分照片曾在80年代后期台湾的重要杂志《人间》中刊登(专栏“阮义忠速写簿”)。从序言看,作者原本打算命名为“都市谣言”(繁体版书名)。他特意引用了尤金·史密斯的话,颇有点睛之效:“为一座城市造像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如果开始尝试去做,本身就是犯了自视过高的毛病。即使这种努力会使自己对真相有所体会,但它只不过是城市的一则谣言罢了,没有意义,也不会流传下去。”简体版不知怎么就给硬拗成“都市速写簿”了。看了一下评论,说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而且去掉了所有涉及政治的……好吧,那些都是谣言,我们不看不听也不想!
之前看过的《人与土地》《失落的优雅》拍的都是乡村,忽然换到《都市速写簿》,颇感突兀。与对土地的恋恋情深不同,阮义忠对台北的态度,相信许多人都深有同感:从小地方来此打拼,享受着都市功能的便利,但却身心分裂地向往着田园的朴实。他甚至曾在北京昌平上苑村买过一块农田,试图重拾农业社会的美好。落到摄影上,他感叹自己“把不住这城市不规则的脉搏,跟不上它不规律的心跳,因此也拍不出农村那样有温度的照片”。阮义忠的作品,一向专注于“人”,有时候,他会“站着一直等,希望有人经过,也好让画面多些生气”,但就是没有!“一切都是人为之物,却不带半点人气”(P28-29“丈量天地与身心”)。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人人提防,动辄视你为侵犯隐私,这让他不得不调整态度,让自己看起来土气些;调整镜头,让对象以为自己感兴趣的不是他。阮义忠颇有体悟地写道:“面对镜头的乡下人多半泰然自若,城市人却显得魂不守舍,原因很简单,乡下人身在哪儿,心就在哪儿,城市人却总是心有旁骛,看着这个想着那个”(P114-115“幸福不是拥有得多,而是计较得少”)。
带着这样的情绪,他对台北的拍摄也有着某种刻意。阮义忠深谙摄影之道,他知道“摄影是最写真的,但也最善于欺瞒,就看你把相机聚焦与何处”(P84-85“在现实中发掘愿景”);“只要站对位置观看,表象的内在意义就能浮现”(P6-7“铜像仍在,孩子却少了”)。在这本书中,阮义忠还原了许多帧照片的捕捉过程,以及自己的揣测与感想。说老实话,我对这些解读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觉得有先入为主、画地为牢的嫌疑;但在另一方面,这也算得上授人以渔。阮义忠曾再三强调“拍照”与“摄影”的不同,“对我而言,相机除了捕捉时间流逝的痕迹,展现空间的秩序,主要是用来表现自己与对象的关系,陈述人与人之间的互动”(P118-119“时间、空间、人与人之间”)。或者可以这么说,看照片乃是藉由另一人之眼去观察,其中必定包含某种思考,了解其“成像过程”,或许有助于怯魅,形成自己的态度。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照片摄于七八十年代,文字却是近年写的。为了写这些文字,阮义忠尽可能地重回现场,做新旧对照。他不由得再三感慨,“那时的台北实在不可爱”,“那个时期的台北空气糟透了”,并回忆起可怕的交通黑暗期。这些描述,连同照片里的街景、人物,都让大陆的读者有似曾相识之感。而现在的台北,无论住民或访客,无不由衷赞美,这也让阮义忠感触特别深:“我有幸看着丑小鸭慢慢变成天鹅,也很庆幸自己对这个城市能由恨转爱,如今重看二三十年前拍的这些照片,不禁觉得自己看事情的态度也有反省空间。拍照跟年龄、历练、心境都有关,若是现在的我拍当时的台北,我会更努力地在现实中发掘愿景,用祝福、期许之眼看人、看事、看物,拍出提早现前的好风光。”(P84-85“在现实中发掘愿景”)这一转变,也许最重要的因素还在于心境,“我的创作和人生观都以‘9·21大地震’为分水岭。灾难使我反省艺术在养育我的土地受创时,能发挥什么作用”(《一日一世界》)。那之后,他皈依证严法师,加入慈济,践行“人间佛教”。这种朴素、积极的态度在《都市速写簿》的文字中也多有体现,很引人思考。
就我个人来说,最爱看的还是阮义忠“借图发挥”,对个人经历与都市潮流兴替的记述:迪斯科舞厅、股市疯、红包场、柏青哥店、手绘海报、芝麻百货、雄狮画廊、诚品书店、《人间》杂志、黄华成……点点滴滴,联缀成这个都市的成长,而阮义忠为我们见证:“美好年代永远存在……一切唯心造”(P162-163“台北不再是速写簿里的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