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片地域或一座城的记录,方式可以有许多种,端看角度自何而起。如沈从文以文学的方式构筑湘西凤凰,未必全然写实,却符合他心目中之故乡与“希腊小庙”的结合体——蛮野、朴拙与沉静;瓦尔特•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用博学而优雅蕴藉的笔触记忆与想象,伴以巴黎的拱门街、林荫大道、商品、店铺、人群、妓女、醉汉等,勾勒出19世纪的巴黎意象,散发出浓郁的哲性诗意。那么,对于有八百多年建都史的北京城,我们又该如何之呢?本职为画家的沈继光,拿起了相机,企望留下一部这座城市的文化档案,十几年的奔波拍摄,四千多幅照片,筛选成《乡愁北京:寻回昨日的世界》,涉及胡同、院落、城墙、会馆、戏楼、学堂、杂货铺、当铺、寺庙、教堂、石碾、门联、门柱、门环、鱼缸、鸟笼、条凳等,几乎涵盖了那个正在逝去或已然逝去的北京城。残片,作者关注的均为残片,如他所言,“残片,可以成为通向诗意的一条途径,让我们设法构想失去的整体”。
沈继光对残片的亟亟搜寻,意味着他对这座古城的认知方式,当整体的和谐不复存在,一切值得珍视的物什迅速逝去,唯有尽可能多地挽留“残片”,才能达成他于城的心愿与职责。沈继光曾经提到,摄影大师安塞尔•亚当斯对美国约塞米蒂等地的山川、森林风光做了艰巨的摄影记录工作,其作品影响了立法人,后来那些地区被划为国家公园,受到永久性保护,成为留于世间的自然遗产。他于古城碎片的追寻,显然亦有如此的缘起。
我们审视书中的四百余幅图片,那可真是连绵不断的“残片”,有城墙的残遗断面、斑驳的夯土路,有城阙的一角、河边萧瑟的柳树,有老商铺楼阁的护栏与雕纹的檐板,有胡同里经年踩踏的石板路、沿墙散落的磨盘,有不是一对儿的门钹、没有门把儿的锁,有摇煤球的荆筛、竹门帘和晾衣服的竹竿,这一座曾经完整和谐的古城处在不可遏抑的崩解中,自然的老化固然有,但更多地覆盖于人为破坏之下。我们早已从《城记》、《十年》等书中,获知对古城的无尽哀悼,而沈继光采自城的各个角落的大量“碎片”,更给了我们直观、感性的认知。
沈继光于古城的审美摒弃了和谐与完美(新流行词汇曰“高大上”),取的是残缺,丢弃了甜俗,满心是涩与苦。这种认知的视角未必讨别人的喜欢,却忠实于自己,残片与时光的流逝有着莫逆的联系,“也许它涉及的东西超出它自身,有着呈现出全部面貌时品性的集聚性,甚至更为强烈动人。它以独特的形象告诉我们有过的历史——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历史”。
历史与时间有关,虚假意味着抹杀或扭曲时间,真实是坦然直面时间的印痕,光润虽不在,却有着光阴流逝的悲凉或静默。看一幅位于宣武椿树永光寺西街的胡同废墟图片,仰角拍摄,一堵墙、一座房屋在外力的作用下崩塌,无数残砖胶合或散落,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因为那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一瞬间巨变,让人一下子触摸到了‘等待分崩离析的一天’,一下子与平日碰不到的‘肢解、捣毁、埋葬’碰在一起”。静思之,我们的这座古城,又何尝不时刻处于被肢解、被捣毁、被埋葬之中?勿论默默无闻的万千胡同、院落,即使如梁思成林徽因这般名人生活过的旧地,虽经多方挽救,仍被人“不屈不挠”抽隙强拆之,这不过是古城命运的一戏剧性的缩影罢了。
前些时日有则新闻颇惹注意,说的是成龙向新加坡某大学捐献多年前购入的四栋徽派古民居,引起反对声一片。平心而论,若不是成龙保存,以各地旺盛的拆毁热情,这样的民居,几十几百栋大约亦七零八落成废墟了,哪还能等到进入舆论场的热议中。至于北京城,大家耳闻目见的恐不在少数,跑遍京城胡同的沈继光说,清点那四千余幅照片,有多一半拍过的胡同永不再见,化为乌有,另有少一半,也改头换面看,新旧参差,连“残片”都不能再称“残片”了。如此而言,我们的“老物件”流落到国外未必一定是件坏事,起码人家爱惜,博物馆里好好地保存着呢,国人想看,国内没了,可以到外面凭吊一下。这很反讽,却是事实,悲凉而无奈。个人无法抗衡整个大势的冲击与挟裹,只能聊尽绵薄之力,如沈继光,奔波十数年,拍摄数千“残片”,为许多还愿意怀念的人留下胶片上的古城。
沈继光回忆自己多年前背着油画箱,到玉渊潭、紫竹院、圆明园等处,寻些感觉对头的风景写生,那些屋舍、树木、土路、荒草,是入画的景致。而后来,大量“消灭风景的污染”兴起,美的边界在迅速收缩,一切都处在蜕变之中了。他的观念是一种前现代的“怀旧”,或许在许多人看来,是滞后于时代的。但于如今快节奏的、浮泛光鲜取得完胜的潮流中,这种固执的凝视与坚持,未尝没有大的意义在。再看那些纷繁的、碎片式的摄影图片,这片土地、这座城,时光的浸染,当下连接着过去,不会因为今日的浮躁,忘却历史的凝重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