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上的舞台
——评植田正治纪念摄影集《吹过的风》
文:廖伟棠、曹疏影
这些无始无终的沙丘、沙丘上好像互不相关的人物,仿佛在进行仪式又像表演一部荒诞派戏剧。这不是超现实主义大师马格利特的油画,也不是贝克特或者安东尼奥尼的剧照,而是日本摄影家植田正治的摄影,这些画面,很不日本。
植田正治(Shoji Ueda),一个光彩被当代的森山大道、荒木经惟等掩盖的现代摄影大师,也许是因为他的冷——他的作品往往不动声色,不像森山的粗狂、荒木的奇情那么张扬,却如冷派爵士乐,叫人迷惑,更堪咀嚼。
植田正治,1913年生于鸟取县。因为家人禁止他学画画而转向摄影,1933年在家乡成立了第一个摄影棚。四十年代开始以“沙丘系列”闻名日本摄影界,成为战后一代前卫摄影的代表人物,其后一直从事纯艺术摄影的创作,直到2000年逝世。纪念摄影集《吹过的风》去年由求龙堂出版。
离植田正治家只有5分钟车程的鸟取沙丘是他大部分作品的舞台,也成为了他的“签名”。 植田正治镜头中的人物充满舞台感,多半拜这荒芜沙丘所赐。他最著名的“小狐登场”犹如作者本人的亮相,这是他直接“威胁”观者的;在另一些照片里,那些人物却仿佛始终处于他们自己的自顾自的一个世界中,而摄影师截取了他们的一个截面给“观众”看)。植田正治以舞台形式召唤旧日时光,或者压根是生活深处的又一重生活——一种未必存在于生活表面,但始终存在于生活深处并且持续上演永不终结的一个内在世界。
当然我们会想到马格利特,无论结构分离、疏离的人物布置的超现实感还是透视消失的空间的超现实感——超现实主义艺术对他的影响很明显,但他的秘密在于从超现实主义深入到存在主义——两者都志在揭示什么是最终的“真实”,而存在主义更为决绝。正如植田正治的背景:不断在被摄影者背后上升的荒芜风景,乃至虚无——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沙丘也让人想起日本存在主义大师安部公房的杰作《沙之女》,那是一个吞噬欲望,或者说被欲望吞噬的地方,惶恐从绝对的寂静中油然而生。人(尤其是肉体)如时光中的销蚀物,有时只剩下衣物、面具、镜框,而更多时候,连这也是不必的。没有人的另一些照片则探寻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将之并列,展露深层关联,这也与上述一脉相承。
主要在六十年代创作的《童历》是我最喜欢的植田正治作品——温情和诡异的结合,如日本童话。表明是关于鸟取地区的岁时风土人情,实际上把原来戏剧的舞台移到了日常生活中,更为神秘,可能对日后的怪导寺山修司的诡异田园电影也有影响。大多数是远景,人的自由和非自由同样忍隐于无情山水其中。
七十年代后他所拍摄的《小传记》、《风景之光影》也尽是极简主义中出来的神秘,恢宏而微。后期作品:《白色风》和《黑波浪》同样特别。最喜欢那些纯粹海浪的照片,在减法中孕育着无限的丰富,让人想起另一日本大师杉本博司。两者都是一种服从减法原则的摄影,在克制中达致灿烂——所以《白色风》那些彩色照片才采取柔光镜,柔光在这里起到减法的作用,这似乎表现着作者对于世界表面必然存在的色彩的焦虑。这种焦虑,数码时代的摄影好像已经抛诸脑后了,因为没有思考的摄影必然没有焦虑,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