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江英公、镰鼬与舞踏
廖伟棠
舞踏 (Butoh)和摄影的第一次诡异的接触,应该是在1960年代,其时最前卫的人像摄影家细江英公则为舞踏祖师土方巽拍摄了日本摄影史上最著名的人像系列作品之一:“鎌鼬”(Kamaiachi)。
细江英公是一个戏剧美的极端挖掘者,他善于组织环境、安置人物直到两者的关系撑到极限——这极限,我们只可命名为戏剧。在1965-1968年的这组大型作品《鎌鼬——一部奢侈的悲喜剧》他的戏剧魅力更发挥得淋漓尽致。土方巽在细江英公的镜头前上窜下跳,现身于一个虚构的村庄的每个角落:屋顶上、马戏团、妓院里、算命先生的摊档、稻田中、黑夜的沙滩上……他既像疯子,又像盗贼,更像一个诗人的幽灵,彷佛演出着诡异导演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园祭》,但每一步都是影画的高潮,充满了可做纷纭解读的细节——而细江英公拒绝为之命名,这是属于一个千面舞者的无题剧照。
镰鼬是日本的甲信越地方传说的一种妖怪。它以旋风的姿态出现,用像镰刀一样锐利的爪子袭击遇到的人。而土方巽的巽字,是六十四卦中第五十七卦。上下卦皆由八卦中代表“风”的巽所组成,因此通称为“巽为风”。序卦传云:巽者,入也。象征风“无孔不入”的特性。这恰恰和“镰鼬”的特性又相类,也许这就是细江英公的灵感来源吧!舞者在此世无孔不入地出现,他的形态伤害着日常状态的人——其它被摄影者和观看者。
舞踏,这种前卫舞蹈给予每个观看者最初的印象就是伤害。你的审美能力、你的道德接受力甚至你的生理反应都受到极大挑战,舞者“卖弄”着“猥琐”、“残酷”和“疯癫”,传达的也许是生命中最黑暗一面的悲伤——或是社会最低处的绝望和欲望。作为观众席中衣冠楚楚的观看者的你,也会受到伤害,那是因为有一种超越阶层和现实处境的黑暗,被舞者赤裸裸地揭露出来,变本加厉地搪塞到你的面前,甚至要你吞咽下去!这时候你才发现这黑暗早已盘生在你的脑后、内脏深处。是为存在的临界点,和虚无只有一步之遥,而舞踏的舞者,就永远在这一步之遥的钢线上维持平衡,每一个动作都让人提心吊胆,因为你害怕你和他一样即将掉进那万劫不复的虚无中。
细江英公从摄影出发,三岛由纪夫从文字出发,寺山修司从电影出发,无不应和着舞踏的这种颠覆性,但是他们又都没有舞踏彻底,因为舞踏甚至反对舞蹈本体的美。或者说,它决意创造出一种新的,“可怕的美”。
这只是开始。一如其它发源于1960年代的前卫艺术,舞踏亦竭力从存在的质疑冲向社会的批判。正如苏珊·克兰在《日本暗黑舞踏: 前现代与后现代对闇暗舞蹈的影响》一书中所说:“土方巽与日本前卫艺术运动希望从歌舞伎里,挪用它那种能游移与穿越坚实日本社会结构的能力,并把歌舞伎与社会‘外部’之间存在的流动性与关联性,视为一种潜在的创作能量来源,以及视为一种可能的社会批判工具”,舞踏的挑战性,正是从美学开始,一步步颠覆现代社会种种貌似合理的结构,进而呈现一种来自极底层的逻辑,它是世界的潜流,时刻涌动着要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