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是小脚女人。据父亲说身量矮小,白净,柔顺。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因此早在习学“缠足之害”这些主流话语以前,我便已形成对缠足的复杂认知:缠足事关承担家道中落之痛的曾祖父,事关吸食鸦片养四房姨太太的曾曾祖父,事关那些似是而非的家族兴衰史。缠足于我不止于“丑陋”,还有一些更复杂的意味,比如奢靡,比如尊贵。
可惜此后所见皆把“缠足”与“残忍”“封建”“压迫”相连,终于看到《金瓶梅》,小脚不过也是一味色情。潘金莲孟玉楼作鞋一段美则美矣,终究又不说“脚”只说“鞋”,也不对。
及至看见高彦颐(Dorothy Ko)所著《缠足》,像跋山涉水遇故人一般,我这“不能言”的渔公水师之属,终于遇到明察秋毫的能言者了。
书的英文名字是Cinderella's Sisters。灰姑娘的继姐们。我非常喜欢这个意象:她们生活优裕,且为了延续和展示这种优裕,自动削足适履。玻璃鞋是一种社会文化制度,她们为了适应这种制度,伤害身体以自矜身体,以获得尊严。
可她们的痛苦和满足却被其他不相干的东西所掩盖。她们永远在历史之外沉默。
关于宏观制度的优劣,女人们的一味顺从,我们关注得太多了。我们只会问:为什么你们不打破玻璃鞋?为什么你们不勇敢地追求美好生活?
我们从未想过,玻璃鞋于她们而言,就是一种美好生活,而且是她们苦心经营维持的美好生活。
男性中心主义观点在面对女人身体时,往往有这样的假设:意志可以克服身体。身体是女性解放的全部障碍。女人,你为什么要缠足?女人,你为什么要隆胸?女人,你为什么要穿高跟鞋?——女人,你为什么不变得和男人一样?
只要我们变得跟男人一样,我们就可以获得解放。“妇女能顶半边天”,“生男生女都一样”……这些话语无疑都含有这样的假设。
但我们的身体是我们的,不是发言者的。身体于我们不是解放的工具或障碍,它是实实在在的,值得我们优宠的东西。如果对于身体,真的要说什么的话,应该由我们来说,应该由女人来说。
如果对于缠足,真的要说什么的话,应该由那些女人自己来说。身体的顽强性不以意志为转移:灰姑娘的继姐们即使有再坚强的意志,也不可能是双脚再次恢复原状。而这个被批判为丑陋不堪的“身体”,却是她们所珍视的一种阶层标志,甚至是一种可以证明其意志和主体性的证据——她们要克服多少苦,才能把双足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是的,从女性主义观点出发,妇女对缠足的自动迎合可以说明男权压迫之深。但吊诡的是,男性在公共领域中始终对缠足充满疑虑,多有批判。女性面对的目光到底来自何方?这些目光又有怎样复杂的意味?
这将涉及到国族主义、国际秩序的社会性别等等问题,本书对此都有不错的论述。
我更珍视的是作者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不问问女人是怎么想的?或者说,我们有没有可能通过浩如烟海的文献发现女人真实的声音?当我们以她们的眼光看待缠足时,会看到怎样一番景象?
于是我们看到缠足如何在公共领域被构建成为完全外在于女性身体体验之外的东西,看到缠足于女性的累与用,痛苦与骄傲。
我们终于开始试图,脱开自己的欲望,看缠足女性本身的欲望。
抛开善恶的前提假设,宽容聆听。
于是我们于那些痛苦而微笑的灵魂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