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秀玲带上能源大厦的效果图,让小伟开上自己的奥迪车,去我们福昌县的煤炭金刚那里找智慧。汽车开进县城,又出来县城;先向东,再向西;翻过两座山,穿过三道沟,拐过一条干河滩,杂木林中闪现出一排排平房和几个黑煤堆来。这就是我们福昌县著名的卧虎沟煤矿。这里原本没有人烟,只因有了煤矿和矿工的群居,便也成了村。车渐行渐近,就看见红旗飘扬下,煤车在轰鸣,煤人在喧嚣,煤灰在飞腾。村头大院子门前的土包上,高高地立着一个黑衣大胖子,头有西瓜大,腰有水缸粗,手中疑似拎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大眼珠子骨碌碌地盯着越开越近的轿车。 “李黑虎!”小伟提醒着秀玲,把车开到那胖子跟前停下。 秀玲推门下车,迎着大胖子喊: “李矿长,李矿长,怎么拎着根棍子?赶猪呢?” “哎呀呀,姚姐呀!稀客稀客!” 黑金刚李黑虎又惊又喜,一张大黑脸笑得跟黑牡丹似的。他晃晃手中的一小截白木棍,解释说: “我这人杀猪卖肉习惯了,出门不拎着家伙浑身不自在。” 两人并肩走到李黑虎的经理办公室门口,门口停着一辆黑明锃亮的小汽车。秀玲心想李黑虎这家伙还有一辆好车啊!一抬头,轮到姚秀玲惊讶了:县委书记石清泉穿着雪白的衬衣,正歪靠在长沙发上看报纸。李黑虎的办公室脏兮兮、油腻腻,乱得跟杀猪场子似的;他的长沙发像抹了一层猪油,又落了一层锅底灰,还用各种液体画了好多幅地图。但县委书记到底是县委书记,有领导风采,石清泉跟那儿一坐,李黑虎脏乱而简陋的办公室竟显得明亮而有价值了。 “哎?石书记,您怎么……也在啊?” “秀玲啊?”石清泉油光光的大脸上浮起一层尴尬的笑,“哦呵呵,我下基层转转……” 李黑虎有意在书记面前表现轻松,他大屁股一撅,依坐到只有一只茶缸和一层浮土的老板桌沿儿上。又故意揭发石清泉,以显示他跟县委书记关系不一般,对着秀玲说: “我打了点野味,好好拾掇了一下,请石书记来尝尝鲜。” 石清泉果然抬起纹丝不乱的大背头看一眼李黑虎,会意地笑一下。正要开口说话,门口探进来一顶白帽子,对着李黑虎说,鹌鹑炖好了。石清泉丢下报纸,站起身,笑眯眯地请秀玲一起去餐厅吃野味。秀玲扫一眼李黑虎办公室的肮脏,笑着跟石清泉连连摇手。石清泉于是不再客气,临行前吟了两句诗: “地下走兽要数狗肉,天上飞禽要数鹌鹑。” 石清泉一出门,李黑虎手脚麻利地把房门关上了,黑乎乎的屋内又暗了几分。秀玲去沙发上挑了块干净地儿,小心翼翼地坐下半个屁股,一抬头,李黑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问: “姚姐,啥好事啊?” 秀玲定定神,开始讲她两个多月的考察历程,从冰天雪地的哈尔滨,说到草长莺飞的苏杭,再到繁花似锦的珠江三角洲。秀玲讲得眉飞色舞,李黑虎佩服得差一点趴到她脚下。李黑虎摸着肥大的光头说: “娘也!这些好地方俺都没去过。啥时候有机会了,让俺也去那些大城市里杀头猪啊!” 秀玲告诉李黑虎,说你的机会已经到了,你马上就可以去大城市里杀猪了。李黑虎的眼神就直了,慢慢地张开了大厚嘴。秀玲开始讲我们临峡市的开发区,讲我们的能源大厦,讲我们的煤市、煤期市、A股市场IPO……讲到最后,秀玲得出了一个结论:李黑虎只要往能源大厦入一股,他的煤就可以卖到全国各大城市;他到时候就可以跟着他的煤,先到哈尔滨杀头黑猪,再到上海杀头白猪,最后到深圳杀头花猪。还有,等香港对内地开放了,他还可以去香港杀头洋猪,挣点洋钱回来。李黑虎仿佛看到了猪在各大城市嗷嗷叫着,被他开膛破肚,他吸了一口口水咽下去,两根食指搭成一个十字说: “好,这头猪我杀了!我入十万块!” 秀玲小嘴儿一撇,说: “你大名鼎鼎的黑金刚,十万块还敢说出口?也不怕人家笑掉大牙。” 李黑虎小心翼翼地问: “莫非还要我出一百万?” 秀玲一根食指点着膝盖上的公文包,说: “一点二亿的盘子,你一百万只能站在旁边看看。要出就是一千万。少了,那都不是你李黑虎办的事。” 李黑虎咧了嘴,嘟囔着说: “怎么都是吓死人的大项目啊!前几天刚来了一拨人,让我入股南煤北调工程,也是一点二亿的盘子。” 秀玲不屑地说: “我听牛孬孬和马少军说过那事,那不靠谱,是民间的。咱这个是政府的项目,有政府做后台,保赚不赔。” 李黑虎不同意秀玲的看法,他说: “那不一定。杀猪杀屁股,一人一杀法。人家一样能赚钱。这不,走的时候,我一人给包了一个红包,一千块呢。人家有港商做股东,跟国家的调水工程绑在一起做,还有省长的侄女做后台,也厉害着呢。” 秀玲打开公文包,说: “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拿出我们临峡市能源大厦的效果图,摆到茶几上,问李黑虎: “你看这是啥?” 李黑虎笑着说: “你别考我。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这就是画儿嘛。” 秀玲讥笑李黑虎: “这可不是画儿,这是效果图!” 又进一步解释说: “将来我们盖起来的能源大厦,就跟这画儿一样。” 李黑虎感叹道: “都是大项目呀!那天他们给我看地图,他们的千里送煤渠一直流到了天边;今天看你这图画儿,这塔尖都杵到天上啦。” 秀玲大笑道: “那不更好吗?你一步登天了啊!” 伸出一根纤纤玉指说: “你出一千万,这大楼给你一层。” 又一指效果图: “你先挑挑楼层吧。” 李黑虎扔掉手中的一小截白木棍,伸出一根毛茸茸的粗指头到效果图上,从塔尖开始模仿脚步一层层地下楼,下到大厅门口停住了,他说: “就大门口这一层吧!将来门口摆个肉摊也方便,出摊儿、收摊儿不用爬楼梯。” “那可不行。”秀玲说,“我光明集团出两千万挑头盖这楼,一层、二层我死活不会让出去。你‘黑金集团’挑三层吧,三层也不错。再者说,你将来想要卖肉也不用摆到大门口,客人都在煤市里呢,你摆在楼里头就行。” 李黑虎收回又粗又短的黑指头,很服气地问秀玲: “你的意思是:这头猪是你光明集团花两千万赶出来的,你要捅脖子上放血这一刀;我黑金集团要干的活就是猪蹄子上割口子吹气,然后开膛,破肚,剥皮,剔肉;到最后,后臀尖、五花肉、里脊肉、排骨都归你,我落一大盆猪下水?” 秀玲笑着说: “你业务很熟练嘛!但不是给你猪下水,是把猪肉分给你一层。” 李黑虎咽着口水说: “真是一块肥肉啊!” 愣在那儿,不吭声了。秀玲抬起头,探寻的目光去看李黑虎。李黑虎摇摇头,说看着是一块肥肉,可我吃不到嘴里。让不让吃肉,我得请示石书记,看人家啥意思。秀玲糊涂了,说: “他不管矿,他只管党员啊。” 小声问李黑虎: “你是党员吗?” “正因为我不是党员,”李黑虎摇着大脑袋说,“他才把我管得死死的。我要是党员了,他才不管我呢。” 看秀玲一脸茫然的样子,李黑虎解释说,他煤矿这头猪,是石书记的县委集团赶过来的,他是专门负责给人家杀猪的,猪肉都归人家石书记。他说,这话我是跟你说了,你出去后可千万别乱传,人家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 秀玲有点泄气,没想到李黑虎的智慧竟掌握在石清泉手里。人家是县委书记,要是跟人家说,那这事儿恐怕费劲了。李黑虎看秀玲沉吟不语,赶紧安慰秀玲,说我先跟石书记打个招呼,把话垫过去;等他吃完野鹌鹑过来后,你再好好跟他商量商量,咱争取把能源大厦这头猪给杀了。 李黑虎出门不久,石清泉抹着油嘴回到经理办公室,笑呵呵地说秀玲跟单市长出去耍了几个月,把嘴都吃刁了,连野鹌鹑都不稀罕了。姚秀玲也笑笑,打起十二分精神,把临峡市能源大厦的美好前景又描绘一遍,重点放在A股市场的IPO上,并把一亿变六十亿、六十亿变一百八十亿的神奇关系推演一通,最后强调: “这都是单市长说的。” 说完了,紧张地盯着石清泉的大脸,看他的反应。石清泉叹息一声,似有一肚子的委屈,他说: “这么好的事,单市长也不跟我说一声,真是偏心眼啊!” 秀玲知道搬出单市长这招奏效了,赶紧替单雅芝辩白,说单市长可关心您了,总说您好呢!兴许她最近比较忙,没顾上跟您说这事吧。石清泉自怨自艾地接连叹气,他说他就是党的一头驴,只知道蒙着眼拉磨,连驴屎蛋都不知道屙。又了无生趣地发狠说: “拉吧,拉吧!一直拉到天黑,拉到生命的终点,拉死了算。” 听石清泉说得可怜巴巴的,秀玲不禁暗暗同情起石清泉来。劝他给单雅芝打电话,说就凭单雅芝对您的关心程度,能源大厦项目一定会让您参加。石清泉说我连单市长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我怎么打?我根本就跟市领导说不上话。哪像你是单市长跟前的大红人,想打电话就打电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句话说得秀玲心里美滋滋的,想起自己跟单雅芝出去考察时吃住同行,为自己跟单雅芝有如此亲密的关系,感到尊崇与骄傲。秀玲心里涌起强者帮扶弱者的义气心,把手拍到脖子下面的胸脯上,跟石清泉说: “您放心,我跟单市长好好说说您,说说您的事!” 石清泉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 “好啊!你说的时候,顺便跟单市长说一声:她表妹安排职务的事,我已经办好了。就是广电局、林业局、土地局这几个局,安排到哪一个局当副局长,得听听她的意见,让她指示一下。” 姚秀玲愣住了,真没料到人家俩私底下还有这层交情。去跟石清泉握手时,秀玲的脸就红了。仓皇地跟李黑虎道了别,下来矿山,秀玲得出了结论:说到底,还是石清泉跟单雅芝关系近呀,自己怎么着也帮不了单市长这样的大忙! 可是,俩人有如此好的关系,为什么不直接说能源大厦的事?为什么要让自己说服动员,两头传话呢?姚秀玲百思不得其解,难住了。 在我们福昌县城的东郊,进出城区的主干道边上有一处深宅大院。很多人不知道这里面住着什么大人物,只知道三米多高的围墙顶上插着玻璃碴子,院子最深处耸立着一幢三层楼,东西两厢盖着大瓦房。姚秀玲知道这神秘大院的主人是谁,她下来车,拍打着红色的大铁门,从大铁门上的小门洞处往里面喊: “白矿长在家吗?” 一楼客厅里跑出来一个小马仔,扒着门缝看了看秀玲身后的奥迪车,解开小门上的铁链子说: “他在说书呢。” 一进门,左首一个大铁笼里几只藏獒人立狂嗥,吓得秀玲一个趔趄,赶紧往右边斜。刚歪斜到右边,“呜--”地一声低吼,一只大狼狗又扑过来,挣直了脖子上的铁链子。吓得秀玲紧贴到小马仔的身后,亦步亦趋,不敢妄动。院子里搭着小假山,聚着小水池,铺着小甬道,种着小花小草,有几分花木扶疏、曲径通幽的意思。绕过小假山,水池边一个瘦人肃然默立,低眉耷眼。秀玲吓得跟看见狼狗追来似的浑身一哆嗦。那立着的人是县长何有才,他正在练气功。 “何……何县长,您……您怎么跟这儿啊?” “哦,秀玲来了?”何有才收住气功身,睁开气功眼,笑眯眯地说,“这不他妗子喊俺们来吃手擀面嘛,俺们全家都来了。” 秀玲这才想起白清风是何有才的小舅子,会意地笑一下。何有才指着一棚葡萄架遮掩着的厢房门口说: “你找清风吧?他在里面讲课呢,呵呵……” 秀玲点点头,笑着扭转身,往葡萄架下跑。还没跑到门口,突听身后脚步声咚咚乱响,有人朝着她疾步追来,嘴里一连串地暴喝: “啊嗤--!啊嗤--!” 吓得秀玲往上一蹦,赶紧停步扭头看。何有才三步两步窜过来,打架似的舞动着两只长胳膊,脸红脖子粗地轰赶地上的鸡。葡萄架右边搭着玉米架,上面挂着黄灿灿的玉米穗,红彤彤的辣椒串,和黑乎乎的茄子干儿;玉米架下面,塑料布上摊晒着豇豆,簸箕里晾晒着芝麻,几只老母鸡正在偷啄。何有才突然袭击偷食的鸡们,吓得鸡们扑啦啦四下乱飞,扑腾起一院子的鸡毛和尘土。秀玲猝不及防,吓得脸也红了,身子也软了,对着何有才勉强一笑。何有才又一指房门口说: “你去吧,你去吧,他在里面讲课呢。” 秀玲定定心神,放轻脚步走到门口。侧耳一听,果然里面有拿腔拿调的说话声。扒着门缝一看,屋子里高桌子、低板凳摆了一地,跟戏园子似的。房间顶到头,对门一张条案桌,白金刚白清风正坐在桌后面,一个人对着空屋子说得热闹。秀玲觉得好玩,忍不住推门进来格格笑,说你怎么搞的,当老师的瘾还没过够啊?白清风见秀玲来,放下书,站起身,拱着两手过来迎,说这是哪股风把董事长吹来了?秀玲抿嘴笑着说,来听你讲课啊。又环顾着一地的桌椅板凳直摇头,说瞧这可怜的,连个学生也没有!白清风一本正经地说: “我这不是讲课,我这是讲坛。” 酱坛?秀玲摇摇头,我没听说过酱坛,只知道醋坛。白清风也摇头,说我这是刚开设不久的“白家讲坛”,是讲史的,就是戏说历史。略一思索又说,其实严格地讲,也不叫戏说,我主要是用文学的方式讲述历史。见秀玲还有点听不懂的样子,白清风示意秀玲坐下,自己也挑一把略好一点的椅子坐好了,抖开手中的白纸折扇摇着说,讲坛就是讲古代的事儿,以古喻今,借古讽今,溯古颂今。又说,我眼下主要讲三国历史,即“油炸三国”;将来再讲讲明朝那些事儿,春秋那些人;最后再讲讲铁血两宋和清宫风云。秀玲问他: “就是讲怎么争风吃醋当贵妃,‘老佛爷’‘喳’,是吗?恶心死了!” 白清风说: “你觉得恶心,俺们开讲坛的都觉得时髦呢。” 秀玲高中上过历史课,不屑地撇着嘴又说,这些历史,书上都有,蔡东藩还写过各朝各代历史演义呢。三国的历史在《三国演义》里都写绝了,人家自己看看就行了,谁还听你白话啊!白清风摇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这社会,人都勤于挣钱,懒于读书,又怕别人说自己没文化,所以都想听听别人怎么白话,好出去再跟其他人白话,显得自己有水平。因此上,我这‘白家讲坛’一开讲,人满为患,乌洋乌洋。又说,我从语文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原本只是延续教书时的爱好,闲来无聊时,邀三五同好喝喝茶,聊聊历史。谁知道这经济社会不看书的人这么多,我这屋子竟成了讲坛。唉!白清风叹气说: “悲剧啊!” 秀玲呵呵笑着说,你是搞语文的,又不是搞历史,你用文学方式胡侃乱撂一通历史,别人就真以为你讲的是历史了?白清风得意洋洋地说,我运气好啊,有朋友帮我炒作着呢!又解释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开讲坛就是把我自己跟古代的名人放到一起,你想想那是啥情况?那是相当可观啊!我准备专门在名人身上开刀了,第一步先干掉孔子,开发出‘论语与生意’‘论语与职场’‘论语与官场’‘论语与吃穿’‘论语与保健’‘论语与麻将’‘论语与泡妞’等一系列讲座。我估摸着这能挣不少钱呢。秀玲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一个劲儿地替白清风叹息,说: “悲剧啊!” 白清风忽然问秀玲: “你怎么样?听说你转行搞房地产了?” 秀玲奇道: “咦?你怎么知道的?” “嗨!”白清风说,“咱小小一个福昌县,街东头喊一声‘停电了’,街西头的就已经钻进被窝里了。可你这个项目跟马少军的项目,是一回事吗?” “不一回事啊……”秀玲问,“马少军怎么了?” “你们村的马少军前几天来找我集资,带着什么高干子弟,还有港商,说是国家的大项目。看他是马县长的弟弟,推托不过,一人给了他们一千块。” 秀玲急道: “我这个可是正经八百的、市里的项目啊!你可别再跟我提一千块钱的事了,你最少得出一千万。” 白清风咧了嘴,说: “一千万咱矿上还真没有。别说没有,就是有,我也当不了这个家。” 又说: “别人看不出,你秀玲不会看不出。我这个矿名义上是我的,其实是我姐夫的。包括往你矿上入的那二十万,那也是我姐夫的钱。你想我一个穷教书先生,我哪能挣到那些钱!还有这个大院子,户主是我,但地是我姐夫批的,房子是我姐夫盖的,我只是住在这儿给他看家而已。你跟他说去吧,他正好来家吃饭。” 秀玲早料到会是这样,起身去找何有才。白清风两手一拍膝盖站起身,冲着秀玲的后背发感慨: “我呀,就指着‘白家讲坛’赚钱喽!” 何有才坐在一楼客厅里,先是饶有兴趣地听姚秀玲讲我们临峡市的能源大厦、煤市、煤期市、IPO,眼睛眯出一道长长的褶子,一直伸到鬓角里去;而后又忽地圆睁双眼,目光如炬地看秀玲展示给他的效果图。他也不说话,只是听着,看着,时不时地“嗯嗯”两声。秀玲告诉他,她“光明集团”出两千万买下了一二层,“黑金集团”出一千万买下了第三层。她指着第四层说: “您‘白有集团’也出一千万,就买这一层吧?” 何有才这时候不“嗯嗯”了,他一本正经地问秀玲: “那这事儿,你跟清风说了没?” “说了。他让您拿主意。” “你看这孩子!矿上的事,咋能叫我拿主意呢?我哪能当这个家!” 何有才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冲着下面的厢房喊: “清风!清风!……” 厢房门口应声探出一个白净瘦高的年轻人,仰脸看着何有才。何有才离老远问他: “人家秀玲这事,你咋跟人家说的?” “你看!我咋说?”白清风嚷道,“你你你,你看你咋说嘛!” “那你到底是想咋说?” “我想咋说,还不是看你咋说?” “你看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咋叫我说?” “哎呀!你说吧,你说吧……” 何有才和白清风隔着两丈远嚷嚷了半天,秀玲往回扯何有才的衣袖,说: “县长哥,这事还得您当家。您见多识广,阅历丰富,您不当家,他更当不了家。” 何有才这才走回来,勉强坐下,问秀玲: “那这事,单市长真有交代?” “真有。”秀玲说,“您不信,您可以打电话问问她。” “唉!”何有才叹气说,“这么大的事,人家都不跟我说,我怎么打电话问人家?人家现在当市长了,不管老部下了。我现在是爹不亲,娘不爱,低头干活,干死了算。等这一届干到头,换届的时候,我就给市里打报告,让我退居二线算了。当个人大主任或政协主席,然后退休,安度晚年。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秀玲说是吧?” 听何有才也说得可怜兮兮,姚秀玲就想起石清泉,心想一说到投资能源大厦,县领导们怎么都可怜成这样了?一转念,又想起何有才当年当王庄乡书记时,让自己当法人代表、帮助自己处理矿难、给自己批示贷款,心里有些不忍,赶紧安慰何有才说: “县长哥,您一县之长,年轻有为,怎么能说这么泄气的话呢!不就是一个电话嘛,这也不算啥,我回头让单市长打给您。” “哎呀!”何有才叫道,“我就说嘛,秀玲那心可善良呢!怪不得单市长这么看重你,欣赏你!你能在单市长跟前说你哥两句好话,哥这心里头别提多高兴啦!” 何有才说完,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线。秀玲只觉得血脉贲张,心里热乎乎的。这些年来,秀玲总觉得欠着何有才的人情,却又无以为报,心想这下可以还一还了。秀玲这么想着,出门要走。都到大门口了,何有才又把她叫住了。何有才睁圆了眼睛四下扫一圈,凑到秀玲耳边说: “秀玲,你见单市长的时候,顺便问问她。你就说,她要的那块宅基地我已经批下来了,问她是先空着呢,还是现在就盖成三层楼?” 秀玲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冲上头的热血又呼噜噜地流了回去。暗叫一声惭愧,原想还可以在何有才跟前逞一下能,还一下人情呢,没想到他跟石清泉一样,也跟单雅芝有这等私密的来往。可是既然有这等关系,为什么也要自己来找他的智慧呢?姚秀玲摇摇头,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门道。 黄大伟特别难找,去矿上找,都说他在家;去家里找,一个妖艳的女子说他回老家看老娘去了;去他老家黄家庄找,他娘又说他去矿上了;打他电话又总是关机。这一天好不容易得知黄大伟去了夜总会,秀玲急忙追到“极乐谷”。到门口一看,没有营业。但马路牙子上停着两辆高级轿车,明显是属于客人的。这一次来夜总会找人,秀玲叫上了总经理丁建新。她怕一个女人去夜总会,让人说闲话。丁建新经常陪客户洗桑拿、泡歌厅,认识这家夜总会老板。扒着门缝让保安喊老板过来问,那老板冲着丁建新直摇头。丁建新指着马路牙子上的两辆轿车又问,老板这才改了口,说黄大伟是在里面,但他今天请客,把整个夜总会全包了。丁建新和老板嘀咕了好一阵子,又招手让秀玲到门缝边给老板看,老板这才同意放两人进来。俩人一进门,保安叮叮咣咣地又把大门锁上了。 两个礼仪小姐前面引着,秀玲和丁建新跟着夜总会老板往里面走。一边走,秀玲一边嘀咕:这黄大伟请什么客人啊?竟把整个夜总会都包了!穿过空荡荡的大舞池和吧台,来到一处大包厢跟前。门口站一堆小姐,衣服和裸露的皮肤都在射灯下熠熠闪光,暖烘烘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推门进去,里面更是芙蓉国,满屋子肉多衣服少的小姐,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簇拥着两个男人在唱歌。茶几上罗列着啤酒、香烟、干果和鲜果。正对包厢门的沙发上坐着个男的,平头,脸像板砖,脖子上挂一副粗大如镣铐的金项链,鼓着几疙瘩肉的胳膊上纷乱着刺青,正是我们福昌县的黄金刚黄大伟。里面沙发上另一男的,梳着大分头,凸着大肚子,脖子上挂一根飘带一样的红领带,却是我们福昌县的副县长马少庆。一看到马少庆,秀玲疑惑顿解:怪不得黄大伟包下夜总会,原来请的客人是县长啊!秀玲和丁建新刚进来包厢有些拘谨,又撞破了黄大伟和马少庆的来往有些尴尬,跟黄大伟和马少庆打招呼就结结巴巴。马少庆也不在意,他冲秀玲笑着说: “我有个习惯:一般周末都微服私访,深入社会的各行各业,考察我县的民情民意。” 为向秀玲证实他所言不虚,又冲夜总会老板招手喊: “来来来,跟我讲讲你们这里的精神文明建设,你们都有哪些心得体会……” 夜总会老板弓着腰,凑到马少庆跟前,站着说话。黄大伟挥手让身边的几个小姐都出去,给秀玲和丁建新让座。秀玲坐到小姐们刚才坐的位置上,丁建新挨着秀玲坐了半个屁股。黄大伟满口江湖气地问秀玲: “姚大掌柜的,您大驾光临,找兄弟我,有何吩咐?” 秀玲赶紧跟黄大伟介绍我们临峡市的能源大厦、煤市、煤期市和IPO,要他的“豪强集团”入股合建。黄大伟一声不响地听完了,鼻子里“哼哼”两声说: “您这趟活啊,兄弟我早都知道了。您先找的李黑虎,再找的白清风,两家还都没说死,对吧?” “是是是,您耳朵真灵!” “这么着跟您说吧:临峡市有一半是我的,福昌县全是我的……” 黄大伟说着,伸出一只大手去空中画个大圈,好像要把世界圈起来。他手上带着好几枚金戒指,画的这个圈儿自然也金光闪闪。黄大伟挥舞两手,指手画脚地又说: “我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天王老子排第一,我只敢排第二。别说您姚掌柜在福昌县弄了这么大动静,就是福昌县大街上飞过一只蚊子,我都知道它是公是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跟您问问清楚。” “您说。” “您这趟活,是您姚掌柜亲自‘主刀’吗?” “‘主刀’?”秀玲似懂非懂,说,“是我挑头啊,我负责筹备。” 黄大伟笑笑,像板砖裂了道缝,又问: “那您这个是哪条线上的活儿?您踩过盘子没有?您上头有哪路神仙开道?” 秀玲听不懂他说什么,干脆激他说: “这是市政府的大项目啊,光明正大的,你怕什么?” “我黄大伟什么也不怕!”黄大伟“叭”地拍一下大腿,大笑道,“我一不‘拎包’(偷),二不‘做局’(骗),三不‘拉杆’(聚啸山林当土匪),四不‘架秧’(煽动别人闹事);没进过‘局子’,也没吃过‘二两半’(吃牢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福昌县的牢犯每餐定量为二两半窝头),我怕什么?但您这趟活,得摸清了盘子才好做啊!” 又探过身子,压低了嗓音说: “您看马县长兄弟马少军那个南煤北调项目,人家都是道上来的活儿,上头有省长挂着衔儿,这走到哪儿都有钱花,连我都一人赞助一千块呢。人家这趟活干下来,估计能开一个歌厅了。您这趟活要是捋不好,开不了和啊!” 秀玲急道: “怎么和不了牌呢!咱这项目是单市长亲自抓的,你入一股进去,也能到能源大厦开一个歌厅了。” 黄大伟的板砖脸又裂开一道缝,他摇着头说: “开歌厅,我不在行。我的老本行还是开台球厅,外带设牌场。你是这吧:我正想去市里边儿摆几个台球桌呢,这事我算应你了。但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得问问老大。” “你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着空气,你还不是老大?” “我不是说了嘛,天王老子排第一,我黄大伟只敢排第二。” “那谁是天王老子?” 黄大伟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瞟一眼马少庆,压低了嗓音说: “咱要合伙做生意了,也都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弟兄们的老大就是马县长。马县出山,一统江湖,谁敢不从,立地正法。要不是老大撑着天,弟兄们的生意哪能做这么大!你等着,我这就跟老大说你的事儿去。” 秀玲心里“咯噔”一下,刚进来包厢门时看俩人在一起,就预感到俩人是这关系,看来还真是。想想马少军敢横行霸道,全是仗着这个马少庆,谁敢得罪马少军,回家让他没有房子住,出门还让派出所抓。现在这个阎王爷就在眼前,还要跟他商量事儿,秀玲眼瞟着角落里那高大威严的一堆肉,心里就有了几分惧意。黄大伟站起身,挪到马少庆身边,一只手遮住嘴,去马少庆的耳朵边嘀咕。也不知都说些啥,只见黄大伟脖子上的金项链和手指上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黄灿灿一片。马少庆听着,不时地点头,忽然就仰脸大声跟夜总会老板说: “那就这吧?你准备一套材料,我回去的时候带上。” 那老板点头哈腰地应着,扭转身,弓着身子往外走。马少庆站起庞大的一身肥肉,送老板到门口,伸手把房门一关,转过身来,油光光的大脸对着秀玲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瞧瞧秀玲,干了多大的事儿!真是我们黑沟村……啊……我们光明村的骄傲啊!怪不得单市长这么欣赏你,从县里一直欣赏到市里,哈哈哈哈……” 秀玲赶紧站起身,努力挤出一脸媚笑,说: “都是马县长领导得好,大家齐心协力……” 马少庆又仰脸哈哈大笑,笑声在包厢里嗡嗡作响。他伸手示意秀玲坐下,自己过来坐到秀玲旁边,弯腰从茶几上拿起香烟,抽出一根。黄大伟身手敏捷地打着了火,马少庆凑上去,点着了,哧溜溜吸一口,闷下头不说话了。姚秀玲、丁建新和黄大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声不响地等着他。马少庆抽着烟,寂静中,忽然听见很响亮的一声吸留鼻涕的声音。秀玲、黄大伟、丁建新不觉一怔,面面相觑。 “唉!我是单市长不感冒的人啊!”正纳闷着,马少庆叹息一声,开口说话了。他声音颤颤巍巍,跟刚哭过似的,“她当县长的时候都对我有看法,这到市里当市长了,有了这么好的事,连个招呼都不打。我一向敬重她,冬天给她送煤球,夏天给她送空调,逢年过节我带着红包去看她。可有了好事了,她还是想不起我。” 姚秀玲和黄大伟对望一眼,不知如何搭话。马少庆又响亮地吸留一下鼻子,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秀玲说: “我是真想在单市长的领导下,为我们福昌县,为我们临峡市,做点贡献啊!可我入股能源大厦,单市长能同意?唉!我是拎着猪头,找不着庙门拜啊!” 听马少庆一番话说得恳切,秀玲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并不像大家议论的那么可怕,他其实和蔼可亲、有情有义,为人真诚而实在。秀玲缩在一块的心哗啦一下打开了,劝马少庆说: “您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从没听单市长说过您什么不好。您这样吧:您要真有心投资能源大厦,我跟单市长说说,让她亲自跟您谈。” 马少庆直起腰,哈哈大笑说: “还是老乡亲啊!” 趁势伸出胳膊去搂秀玲的肩膀。恰好这时候秀玲扑倒沙发上,去包里翻找手机,还真是凑得巧了。马少庆那只戴着手表的胳膊就很奇怪地在空中划了个大圈,一直划到了茶几上方。茶几上立着啤酒瓶,马少庆当即抓起酒瓶给秀玲倒酒,倒得泡沫翻滚,几面上流了一大滩,说: “来来来,当哥的敬你一杯!咱俩还是一个村的,真是近啊!” 碰了杯,喝了。马少庆又开始献唱,先是《咱当兵的人》,后是《少林寺》。秀玲给他回唱一首《女人花》,俩人又合唱一首《纤夫的爱》。黄大伟和丁建新都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好像比他们俩还愉快。等到黄大伟抢过话筒,开始嘶喊《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时,已经半夜了。出来包厢门,马少庆陪着秀玲走;出夜总会大门时,马少庆又亲自给秀玲开门,伸胳膊护着她。秀玲心想这么一个传说中的凶神恶煞居然被自己征服了,很有成就感,感觉很满足。走到车边,刚要上车,马少庆又跟了过来,凑到秀玲耳边,小声说: “秀玲,你见单市长的时候,顺便替我问一下:她老家的祖坟,我已经让人给修好了,看她啥时候把碑文写一下,给我寄过来?我好往上面刻……” 秀玲又傻眼了,想不到自以为单市长最不喜欢的人,居然还跟单市长有这份交情!和丁建新一起坐到车后排座上,姚秀玲又想起石清泉给单雅芝表妹安排职务的事,想起何有才给单雅芝批宅基地的事,心想既然你们跟单市长有这等关系,为什么还要装可怜,让我去跟单市长说你们的好话?既然搞能源大厦是大好事,单市长跟你们的关系又在那儿摆着,那单市长干吗不直接跟你们说,要让我去找智慧?你们干吗又拐弯抹角地让我传话给单市长,一定要让单市长亲自跟你们谈?这官场上的事怎么这么别扭,这么让人心里不舒服啊!秀玲想不明白,想得脑瓜子疼,就跟丁建新嘀咕。丁建新闷头思索了老半天,得出一个结论: “能源大厦这事成败两说啊!” 秀玲吃一惊,问丁建新为什么这么说。丁建新说: “单市长对能源大厦能否开发成功没有把握,但她又很想做这事,所以她不出面跟县领导们说,让你去说。这样,一则她不用一上来就承县领导们一个人情--毕竟是上级领导啊,动不动就得承下属们一个人情,那市长就没法当了;二则,万一最后失败了,是你挑头做的事,她也不用对县领导们承担什么责任;三则,如果最后成功了,到底是她在后面运作的这事,县领导们还得承她一个人情。” 秀玲如有所悟: “所以,县领导们都让我传话,一定要单市长亲自跟他们谈?” “没错!”丁建新说,“县领导们想让单市长请他们做,承他们的情,将来如果失败了,也要对他们负责。” “那要是成功了呢?”秀玲问。 “成功就成功了呗。当时请他们做的时候,大家都承担着很大风险,成功了,得到回报了,都是应该的,大家也不用承单市长什么人情啊!大不了,谁也不欠谁的罢了。” 秀玲终于恍然大悟,叫道: “怎么都想得这么复杂啊!” 丁建新说: “这不复杂啊!保护自己,占到便宜,还要让上级领导看到自己听话,忠诚,有政绩,这在官场上算是最简单的算计了。” 秀玲叹息: “那我怎么什么都没想,还感恩戴德地承着单市长的人情呢?照你这么说,我答应单市长挑头做这事,应该是单市长承我的人情啊!” 丁建新说: “那是因为你人实在,真心实意地跟单市长交朋友。单市长欣赏你,没准就是看上了你的实在劲儿。” 秀玲还有一事不明,又问丁建新: “那县领导们既然想让我跟单市长说他们的好话,为什么还要偷偷告诉我,他们跟单市长还有那种很隐秘的来往呢?” 丁建新毕竟久在商场,男人圈中历练久了,知道男人们的那点心理,他不假思索地告诉秀玲: “他们是想告诉你,你一个女人家家的,福昌县的县民,不要凭着和单市长的那点关系就小看了他们。他们是你的父母官,他们跟单市长的关系,比你跟单市长的关系,还要好。还有,他们告诉你他们的秘密,还想让你觉得他们跟你的关系也很亲密--毕竟他们是男人,你是女人嘛,这中间是可以暧昧一下的。而且,你如果替他们说好话了,那也是因为你跟他们关系亲密而自愿的、主动的,他们也不用欠你一个人情。” 姚秀玲自接到单雅芝的托付后,兴奋了一个多月。这会儿听到丁建新如此分析,觉得自己像一只凌空翱翔的大鸟折了翅膀,噗噜噜地往地上掉,再也得意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