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少军、牛孬孬拨通姚秀玲电话的时候,姚秀玲正在织毛衣。她不是在家里织,她陪着副市长单雅芝在外地考察,边看边织。 单雅芝从我们福昌县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升任临峡市副市长,主管全市的工业和开发区建设。这个时候,开发区正热遍全国,各地都圈出几块庄稼地,端出政策牛肉,吸引资金到自家的地里投资置业。我们临峡市自然不甘落后,老城区的南边圈住二十平方公里的农田、菜地和村落,修了路,架了桥,拔了庄稼,拆了房,开始挖坑。市招商局一天到晚研制招商项目,全国各地跑腾着组织同乡会;市台办、侨办等部门不断组织台属、侨眷搞联谊,帮助大家回忆各自的台港澳和海外关系;市文化局、旅游局、史志办加班加点挖掘名胜古迹、历史典故,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上发挥想象力……一切工作都围绕着开发区建设。只要引来资金了,都给奖励:单位联系的奖励单位,个人联系的奖励个人;提成比例暂定投资金额的千分之七,如果别处的开发区涨价了,自家的也跟着涨。 单雅芝自任开发区管委会书记,工作推动起来不遗余力。单雅芝认为煤乡的开发区要有煤乡的特色,煤炭这一块不仅要入住开发区,而且要占据重要位置:如有可能,要搞一个煤化工园区,形成富有特色的“园中之园”。市政府研究室的高参们给她支招,说可以汇集民间的力量搞一个“能源大厦”--直接就是能源大厦,显示出大格局、大气魄和前瞻性,煤炭大厦就跳过去了。单雅芝表示同意,说煤炭大厦由市煤炭局搞,看住家门,开创性的工作就由民间来搞。这样,无论成败进退,政府都处在有利的位置上。 高参们说不管谁来搞,能源大厦不能简单地搞成办公室、写字楼,吃饭、住店、克朗球,走低水平、重复建设的路子,要体现专业性、功能性和创新性。具体地讲,就是搞成煤炭交易市场,买卖双方实行会员制,入住大厦的各煤炭生产、贸易企业都必须是会员单位。市场撮合每天的煤炭成交价格,传真至全国各大煤炭集散地,和全国的煤炭大市场联成一体。这样,既有利于形成我市统一的煤炭价格,避免恶性竞争,维护市场稳定,促进健康发展;又全市形成一个声音讲话,握成一个拳头出击,增强我市的对外竞争力。煤炭交易市场简称“煤市”,从开办之初就产权明晰、独立经营、自负盈亏,既要体现国家、省里和市里的产业政策,完成国家、省里和市里交办的各项任务,取得重大的社会效益;又要保持年利润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增长,取得可观的经济效益,争取三年以后到A股市场上IPO。 高参们不无幽默地说,单市长不是一直说贫困的根源在于愚昧,您退休后一定要去摆一个书报摊儿,给人民群众普及科学文化知识吗?到时候您把您的书报摊儿摆到煤市里,您书报摊儿就跟着一起IPO了,这叫捆绑上市。您要是再在书报摊儿旁边摆一个烤红薯摊儿,那这烤出来的红薯就是上市公司的红薯,属于高科技概念。您在煤市里卖一斤红薯一块钱,股民们从股市上买一斤红薯就得一百块,因为这是高科技红薯。 单雅芝问: “那我这报纸在煤市里卖一块钱一份,他们从股市上买一份也得一百块?” 高参说: “那当然啦。因为他们买的不是报纸了,他们买的是报纸概念。这都翻着好多倍呢!” 单雅芝又问高参: “那咱煤市里的煤价也得翻好多倍吧?” 高参说: “那不能翻,翻好多倍就没人买了。煤价不翻倍,但是咱的煤市,就是卖煤的那个地方,翻倍了。现在IPO一般都是六十倍市盈率,就是说翻六十倍;新股上市一般都再翻三番,三六一十八,就是一百八十倍。这是什么概念呢?比如说咱们投资一千万搞这个煤市,一IPO就成六个亿了,再一上市交易就成十八个亿了。” 单雅芝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问: “那咱要是投资一个亿搞这个煤市,一IPO就成六十亿,一上市交易就成一百八十亿了?” 高参说: “对头。基本上咱运作三年,就把今后一百八十年挣的钱全挣到手了。至于一百八十年以后的钱,他们谁再想挣,就让他们去挣好了。钱不能光咱临峡市人挣,总得让北京人、上海人、广东人也挣点儿,您说是吧?” “那是,那是!”单雅芝心花怒放,当即拍板同意建煤市。 高参们继续展示美好前景,建议市里在建设煤市的同时,充分利用煤市的信息平台和供求资源,进行煤炭期货市场的试开办。如果国外有同样的市场就和他们对接,争取发展成类似于“纽约原油期货市场”一样的“临峡原煤期货市场”,形成“临峡-纽约”,或“临峡-伦敦”的格局,成为全球能源期市的第二板。 单雅芝高度评价高参们的研究成果,说国外没有原煤期市也不怕,那样我们就成了全球首创第一家。在创新的路上我们不要怕孤独,真正可怕的是你搞我搞他也搞,一窝蜂、大呼隆永远走不出新路。 夸完了高参,单雅芝心急火燎地让秘书给光明集团董事长姚秀玲打电话,通知她抓紧时间来市里开个会。姚秀玲不知要开什么会,赶紧换上开会穿的套装,两手抱着公文包,从光明村出发,往市里跑。一进单雅芝办公室,还没说上两句话,单雅芝就开始眉飞色舞地描绘能源大厦、煤市、煤期市、A股市场IPO,以及全球首创的宏伟蓝图。描绘完毕,单雅芝郑重其事地把图下作业的任务交给了姚秀玲。姚秀玲虽说是煤炭大王,但毕竟是种庄稼出身的农村媳妇儿,当即头都大了。她嚷嚷说: “单市长,您知道我那点出息!在我们福昌县咋呼两下子,腿肚子还抽筋呢;到市里出头露脸,还不得吓坐到地上啊!” 单雅芝说: “有党和政府作你坚强的后盾,你怕啥?你是咱政府支持的骨干民企,是该你有点出息的时候了!再者说,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做工作。让你负责筹备,就是让你牵头组织,做工作还是要靠大家的智慧的。你们福昌县搞煤矿的,不是有四大金刚吗?你多找找他们,多做一些说服、动员工作。通过你的工作,把大家的智慧集中起来,这工作就好做多了。” 秀玲心说,我就是四大金刚之一的花金刚啊,单市长您又不是不知道。可我们都不缺智慧呀,我们缺的是钱。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想着单雅芝当县长时就树自己为致富榜样,那时候自己还是个穷村妇,破衣草屋,糠菜下肚,没有单雅芝的帮扶,哪有自己的今天!遂装作智慧不够的样子,同意去我们福昌县的煤炭界找智慧。 既然不明说,市里就按智慧不够的思路来开展工作,组织开发区管委会、招商局、煤炭局、计委、经贸委等一帮领导,外加几个国有大企业的头头,二十多号人,由单雅芝带队出去考察,通知姚秀玲务必参加。 考察团从我国最北端的中俄边贸点黑河市起步,沿黑吉辽一路南下,经河北、北京、天津、山东和江苏,用了半个多月的工夫抵达上海;在人间天堂的苏杭地区盘桓半月之后,考察团直飞深圳特区。在特区,姚秀玲接到了牛孬孬的电话。秀玲问他什么事儿,孬孬支吾了半天说: “我这儿有一个南煤北调工程,有港商想跟你谈谈……” “啥工程?谁弄的?” 孬孬又支吾了: “这个……那个……你等下,让我少军哥跟你说……” 姚秀玲听见马少军的名字就皱眉头,说: “不说了,不说了。我在外面考察呢,等我回去以后再说。” 马少军再打来电话,秀玲直接就挂,跟着考察团继续考察外地人的智慧。珠江三角洲地区的考察大家最为用心,前后共花去四个礼拜。而后一路向北,边考察边往回撤。撤到郑州时,考察团开了一个总结会。大家发现这一趟收获甚丰,不仅参观了上交所、深交所和郑州商品交易所,考察了各地的国家级、省级和市级开发区,还顺道游览了所有的风景名胜区。 单雅芝说游览祖国的名山大川,是为了激发大家的工作热情,让大家知道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生活,不是电视里的专题片。这样,有利于我们找到我们市同兄弟市之间的差距。 大家都点头,说这不叫游山玩水,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姚秀玲也点头。一路上,她不停地织毛衣,挎个大包包,线球球搁在包包里,往外扯线头,边走边织。这一趟考察下来,她共织出三双手套,两件背心。第一双手套,是在大连金石滩海边看着海水扎完最后一针的,直接带着咸味就戴到了单雅芝手上。第一件背心,是在泰山顶上看着日出挽上最后一针的,映着一轮圆日穿到单雅芝身上后才咬断线头。她生活得非常真实。 所有参加考察的企业头头里头,只有秀玲一个人来自煤炭口;所有的团员中,只有她和单雅芝两个女的。俩人吃饭坐一块儿,睡觉住隔壁,连上厕所也一前一后厮跟着,走在路上还差一点手拉手。 所有人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马上要到家了,分手了,都有些难舍难分。有人就劝单雅芝,说得去国外参观一下西方人的智慧,顺便看一下东京的樱花和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西方人的真实生活肯定对我们的工作有启发。单雅芝想着家里恐怕已经变成猪窝了,办公桌上的土估计得有一指头厚了,儿子恐怕已留女同学在家过夜了,不禁归心似箭,宣布考察活动圆满结束,让大家都回去,集中处理一下这几个月里攒下的工作,等下次考察再去欧美日。 考察团开完总结会,又集体参观了一下农贸市场,回到我们临峡市。秀玲参观农贸市场的时候,给每个团员买了十斤鱼,给单雅芝买了十斤螃蟹。多了不好带,意思到了就行了。别人也给秀玲塞礼品,这个塞一包糖,那个塞一盒果脯,也嘀里嘟噜一大堆。 秀玲表弟开车来市政府接秀玲的时候,市建筑设计院做的能源大厦设计图送来了。市建筑设计院开了三次专家论证会,去中国建筑科研院取了两次经,设计出了我们临峡市能源大厦的建设蓝图,包括总平面图、效果图、工程概算等,一整套。这个蓝图很贵重,机密性又高,总共作了两套,一套留在市建筑设计院存档,一套给了市政府。市政府这一套单雅芝看了后,直接交给了姚秀玲。临上车前,单雅芝再一次握住秀玲的手: “该看的都看了,下面该看你的了。” 秀玲抱着设计图,点着头说: “那螃蟹您得赶紧吃。过一夜死了,就有毒了,不能吃了。” 单雅芝以为秀玲没听明白自己说的话,一边点头表示马上就吃秀玲的螃蟹,一边进一步解释说: “报销的事,等我整理一下票据,回头再给你。能源大厦的事,你可得赶紧找四大金刚商量了,一定要抓紧抓好!” 秀玲以为单雅芝还没意识到螃蟹死后再吃的严重性,一边点头表示马上就去找人盖能源大厦,一边再次叮嘱她: “螃蟹得赶紧吃了啊,晚上回去就清蒸!” 姚秀玲坐上小伟开的车回我们光明村,抱着能源大厦的设计图,感觉像抱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全压在心上。 二十年前,姚秀玲十二岁,她爹拉着架子车,她在后边推着,从姚洼村出发去福昌县城边上的红旗煤矿拉煤。一百多里地,跑了两天一夜,鞋子都跑丢了。鞋子跑丢这事后来都忘了,但有一件事记住了:煤这东西很贵重,想弄回来很费劲。还有,她在红旗煤矿上看见挖煤工们吃着白面馒头,熬白菜里还有肥肉,知道煤矿工人比农民过得幸福。 四年以后,十六岁的姚秀玲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考入我们王庄乡高中。因为眼睛大、皮肤白、身材好,辫子又粗又长,人送外号“一朵花”;又因为学习好,人再送外号“数学脑子”。那时候,她的理想就是考上煤炭干部管理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煤矿工作,过上白面馒头和白菜里有肉的好日子。但男人们不管她怎么想,只知道她漂亮,一出校门,就有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跟在她屁股后头。女生们放学后,都喜欢在田间小路上散步看风景。秀玲走到田畔,他跟到田畔;走到田间,他跟到田间。这个小伙自称叫赖奇,秀玲就骂他是赖皮。 但是赖皮很有本事,他说他爹在义马矿务局新安煤矿当工人,他马上就要接他爹的班,一个月的工资有六十多。他还说,他舅舅在煤矿的安检科当官,可以安排秀玲去食堂当服务员,一月也能挣个三四十。那时候的一块钱都是宝贝,秀玲一家三口过个年才花十块二十块,又是煤矿又是好多个新年,秀玲很快就开始跟在这小伙的屁股后头,陪他在田间小路上散步看风景。秋天里,路两边的玉米棵子黑黝黝的,一人多高。有同学走过来,秀玲赶紧往玉米地里钻。赖奇跟着钻进来,俩人就看见高高的玉米棵子下面,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灿若繁星。俩人在玉米地里流连忘返了一个多月,赖奇忽然不见了。有同学们说他被乡派出所拘留了,因为乡里有若干个姑娘告他耍流氓。还说: “派出所已来过学校了,要查他耍流氓的对象到底有几个。” 秀玲给吓得,偷偷跑回家里不敢见人。也羞于见人,因为她的肚子日渐隆起,竟已有了身孕。八个月后,秀玲把一个死婴生在玉米地里,血淋呼啦的,当即挖个坑埋了。 未婚生下死孩子,让姚秀玲臭遍我们王庄乡,断送了她的大学梦,并顺便断绝了她去煤矿上班的念想。唯一能让她摆脱耻辱、重拾梦想的,是赖奇回来娶她。她开始等待她的煤神从天而降,光临她姚洼村的家。她等了五年,玉米地里锄着草等,棉花田里摘着花等……连爬到柿树上摘柿子,也望着王庄的方向。赖奇的一张俊脸,就挂在西北天际的山顶上。然而赖奇再也没有露面,最后只等来一个消息。那消息说: “赖奇去新安煤矿上班了,还跟食堂服务员结婚了。那服务员的舅舅,在安检科当官。” 秀玲当即从柿子树上掉下来,摔得七荤八素,人事不省。 二十三岁上,姚秀玲嫁给我们光明村的赵玉良。所谓“嫁”,其实就是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去了人家里,连结婚证都没有领。赵玉良个子不低,有一米七五,但身子骨不像庄稼汉,脸也白白净净像个书生。书生长相好,人都喜欢呢,可是他看着像文人,不敢细端详,细一端详,木讷憨呆,还是像个庄稼汉,胆子也不比米粒大很多。姚秀玲嫁过来那时候,我们光明村还不叫光明村,而是叫黑沟村。我们都窝在一条大黑沟里,穷得盖不起房子,全住窑洞。赵玉良家全村最穷,他家是地主,穷得没有裤子穿。玉良的爷奶、叔伯们,解放前跟蒋介石跑到了台湾。留下他爹,在赵堡镇看护他家的大宅子。他爹宅子没看住,他爹自己被人民群众看住了。六二年闹饥荒,玉良的地主娘饿死在大宅子后面的牛棚里。为了活命,玉良跟着他的地主爹四处流浪,最后落脚到我们黑沟村。我们黑沟村的马少庆、马少军、马少红哥仨是贫农出身,根红苗正,斗起地主来理直气壮,他爷俩就被斗成了一老一少俩傻子。改革开放以后,赵玉良家的地主帽子摘了,也分到了关爷庙东边一块叫庙洼的薄地。有了自家的责任田,赵玉良这才敢想娶媳妇这事,这时候他的光棍已经打到了二十八岁上。 姚秀玲这朵花嫁给赵玉良,没嫌他穷,没嫌他傻,反而暗暗感激他。感激他,是因为我们王庄乡稍富一点的聪明人,都不愿娶这朵花。即便再漂亮,到底是破鞋,惹人笑话。赵玉良又穷又傻就不怕人笑话,不然他得打一辈子光棍了。除了感激,姚秀玲还感到踏实。她在男人身上吃亏吃怕了,这赵玉良又穷又傻,让她很有安全感。有了安全感,姚秀玲就找回了自信,发誓要带丈夫一家,过上煤矿工人一样的好日子。可是赵玉良家除了庙洼的几亩薄地外,连出门打工的盘缠都没有,姚秀玲听着村头广播里的致富信息,竟是一筹莫展。偏偏这个时候,庙洼的几亩薄地也让马少军看上了。这个马少军可不得了,五大三粗,是个大黑汉子。他见到村里人,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村人都说他是“马王爷”。过去有地主的时候,“马王爷”专爱斗地主;现在没有地主了,他开始管教贫下中农了。马少军管教人有仗势,因为他哥马少庆当上了县政法委副书记,管着可以抓人的公安局;他弟马少红当上了县土地局副局长,管着审批宅基地。谁敢不服他的管教,回家让谁没有房子住,出门还让警察抓。这谁不怕!大人们吓唬小崽子时都说: “不敢哭哦,马王爷来啦!” 马少军看上赵玉良家的地,等于说他这地就是人家马少军的了。赵玉良吓尿了裤子,他的地主爹更是气得吐血倒地,一命归西。其实,马少军并不是看上了赵玉良家的责任田,而是看上了责任田下面的东西。他从他哥马少庆那里得知,我们黑沟村的地下有煤,请来勘探队勘探,把窑口勘到了赵玉良家的地里。不仅如此,他看姚秀玲长得漂亮,还想连人带地一块弄到手。姚秀玲走投无路,在马少军开煤矿、挣大钱、好日子、要风光的诱哄下,只得把地租给马少军,还虚情假意地跟他住到一起。自此以后,两口子白天跟马少军在自家的庙洼地里挖煤卖煤,晚上则留下赵玉良看护场子。 马少军摇身一变,变成了腰缠万贯的煤窑主,让我们黑沟村人都羡慕掉了下巴;姚秀玲摇身一变,变成了煤窑主的姘头,又让我们黑沟村人笑掉了大牙。胆小怕事的赵玉良躲在窑场不敢回家,可怜得他一到夜晚,就爬到窑场的土崖上,顶着满天星斗,遥望黑暗中的穷家,想着跟马少军睡在一起的媳妇,木呆呆地还真成了傻子。想当年,玉良爹在省城的师范学堂里喝过洋墨水,虽然让一顶地主帽子给弄得斯文扫地,但改革开放以后,好赖还能自诩为书香门第。没想到过到玉良这一辈儿,连门风都坏掉了。离婚,赵玉良没那个勇气;过着,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屈辱。赵玉良包羞含垢,生无生趣,死又窝囊,能把马少军恨死。可是对着马少军,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憋得难受了,就跑到丘他爹灵柩的窑洞口大哭一场;或者瞅准机会了,质问秀玲,说我们赵家再穷也是耕读世家,书香门第,你怎么能不守一点妇德?想想人家孟姜女、王宝钏,都是穷人家的媳妇,可哪一个像你这样的?秀玲虽然经常留宿马少军,但其实并不想让马少军碰她一根汗毛,每天都要斗智斗勇,早已心力交瘁,一听玉良这话,哭了,说: “玉良呀,咱爹死了,咱地被占了,咱俩无依无靠,就要饿死了呀。我豁出去没有关系,反正也没人当我是贞节烈女,可我不想你也有个三长两短呀。” 又说: “玉良,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打死我,骂死我,都是我活该。这都是我姚秀玲的命,我认了。” 赵玉良也哭了。他捶胸顿足,摇头叹息,却无可奈何。在他认为他有本事之前,到了最后他总是自我检讨说: “唉!都怪我没本事。” 在我们山高皇帝远的黑沟村,你没本事,啥事儿你都得忍着。但姚秀玲并不是甘心被人欺凌的人,她有卧薪尝胆式的抱负。她想和玉良忍辱负重熬几年,跟着马少军攒下资金,学会管理,瞅准机会,自己也开一个煤矿。然而一对深山沟里的穷苦农民,在有权有势的马少军跟前,再大的心胸能掀起几朵浪花?姚秀玲那时候的想法,在局外人看来,其实就是画个烧饼往前奔,自我安慰一下而已。 阴错阳差,命运的转机就在姚秀玲走出大山的那一刻,出现了。马少军这货爱显摆,他看秀玲长得漂亮,走哪儿带哪儿,连去县里开会也带着。美女人人爱,秀玲在县煤炭会议上一露头,被记者当成了农民企业家。搞个体煤矿的都是土财主,没有文化,秀玲好赖念过高中,还是个女的,记者赶紧写了一篇报道,把秀玲夸得像一朵花。女县长单雅芝向来对女能人青眼有加,一看报道,大为赞赏,当即鼓动宣传部门树秀玲为致富典型,冀望她的事迹能激励更多的妇女站出来,大家一起脱贫致富。 我们王庄乡的书记何有才得知,他的治下出了一个县级致富典型,大惊失色。他知道秀玲家只有两间草房、一孔破窑,致富典型实在夸张。为糊弄住媒体记者,保住县长的颜面,何有才逼迫马少军将煤矿的法人代表换给姚秀玲。说你当经理没问题,但地是人家秀玲家的,你就得让人家当法人代表。又劝他: “咱做干部家属的,可不敢太欺负人啦。” 马少军自然不干,他把状告到他哥马少庆那里。马少庆听了弟弟的委屈后,反而哈哈大笑,一迭声地让马少军答应换法人,说: “你知道煤矿最要紧是什么吗?是安全。如果出了事故,让你鸡飞蛋打一场空。你就让姚秀玲做法人代表,出了事儿让她顶着;你只管当经理,收你的卖煤钱。你看他谁还有啥话说?” 坏事能变成好事,马少军洋洋得意,哄骗着秀玲,签下一纸协议。说这个矿是要卖给秀玲的,因秀玲现在没有钱,所以先当着法人代表,等有了钱后再正式把煤矿接过去。姚秀玲顶着矿长的虚名,马少军收着卖煤款得实惠,还真是谁也没话说。果然没过多久,矿上出了人命案,轰隆一声响,死了七个人。马少军当天就带着卖煤款,他媳妇张花花,还有他的两个小崽子,一口气窜到了广州,把事故责任丢给了法人代表姚秀玲。 拿钱的人跑了,没拿钱的人顶着责任,何有才和单雅芝都不敢声张,只派人调查原因,处理善后,一切以悄悄抹平为原则。调查后发现,事故原因是管理混乱,没有安检,也没有工程师。其实矿上原先是有一个工程师的,这个工程师叫丁建新,三十七八岁,科班出身,原单位在义马矿务局新安煤矿。几年前,丁建新办了停薪留职手续,下海到个体煤矿任职,去挣那份比国有煤矿高几倍的工资。这个丁建新有点书生气,他应聘到黑沟村煤矿后,见貌若天仙的姚秀玲混迹于鄙夫陋妇之中,遂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情意颇为殷勤。马少军有点抠门,对丁建新的高工资一直耿耿于怀,却不知如何才能赖掉。丁建新对姚秀玲黏黏糊糊,给马少军瞅到了轰走他的机会。也是丁建新命中没有那份艳福,他色迷心窍,有天下午偷看秀玲洗澡,被马少军抓住了。偷看女人洗澡的矿工很多,但马少军抓的就是他,当即以调戏妇女为名,将他一顿好打,骂: “你个老流氓,赶紧卷铺盖滚!再让我看见你,我把你扔到窑井里埋了!” 轰走丁建新,顺便就把他的工资赖掉了。工程师一走,我们黑沟村人就瞎挖一通,一直到挖死了人才住手。 为政绩,也为死人的事不会宣扬出去,何有才和单雅芝都不敢看着致富典型的煤矿因事故而关闭,各自批示一笔贷款,让姚秀玲做好煤矿善后工作,尽快恢复生产。秀玲有了贷款,决心大干一场。可是没有工程师,不敢开工,带着赵玉良去新安县寻找丁建新。新安县离我们福昌县三百多里地。俩人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身上又没有几个钱,吃不敢吃,住不敢住,疲饿得东倒西歪。为吃到一碗最便宜的饭,俩人恨不得把新安县所有的饭馆,都比较一遍。最后在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里,找到一家羊肉汤馆,一碗羊肉汤只要一块钱,还可以免费续汤。赵玉良长这么大,没吃过我们福昌县这种最常见的小吃。他咬咬牙跟秀玲说: “咱豁出去了,喝汤吧?” 秀玲点头同意,俩人一起去尝鲜。那羊肉汤果然好滋味,赵玉良一口气续了八次汤,等于喝了八大碗,美得像上了天堂。风餐露宿,奔波四天后,俩人终于找到了丁建新,开口就请他做总经理。丁建新念旧情,当即跟着秀玲回来,把煤矿恢复了生产。姚秀玲自此拥有了自己的煤矿。 但煤矿的经营并非一帆风顺,中间一度困难得差一点关掉。丁建新跟着秀玲苦守开不出工资的煤矿,外人都以为他俩有了暧昧关系。直到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煤炭生意才真正火起来,并一发而不可收拾,从一个矿井迅速发展到三个矿井,其中一个矿口就开在我们黑沟村的大街上。姚秀玲把三个矿井组成“光明煤业集团”,在沟北面的平地上给我们黑沟村新建一个“光明村”,全是二层小洋楼。黑沟村变成了光明村,老农民变成了矿工和矿工家属,还真应了单雅芝的初衷,致富典型把我们全村人都引上了致富路。 我们一村一集团大放光明的时候,马少军从广州回来了。这个前任窑主,挖煤致富的急先锋,不甘心煤矿落到秀玲手中,软硬兼施想把煤矿讨要回去。然而大局已定,一切为时晚矣。穷途末路上,马少军退而求其次,去给秀玲的煤矿当拉煤司机。可是这货在广东的花花世界里风流惯了,一出门就两眼放光地看女人,开着拉煤车直接撞到了水泥柱子上,差一点没把他撞死。康复出院后,他的嘴是歪的,腿是瘸的,脑子是受过震荡的,再想与秀玲争夺煤矿,竟已是有心无力。气得他媳妇张花花“梆梆梆”地戳着他的头骂: “你个骚货啊,你毁了咱全家的好日子!” 姚秀玲无疑是成功的。她的成功,不仅让我们黑沟村变成了光明村,还让乡长高耀武变成了乡党委书记;让乡党委书记何有才先变成副县长,又变成了县长;让县长单雅芝先变成县委书记,又变成了副市长;连我们村支书王良臣也变成了副乡长。而姚秀玲自己,更是以农民的身份,当上了县工商联的副主席。即便如此,接到单雅芝交给的能源大厦建设任务,姚秀玲还是觉得力不从心,慌得不行。毕竟是到市里露脸呀,感觉自己腿上的泥还没洗净呢,怎么一下子就混到了市里? 车过了王庄后,爬上了一个高坡,我们光明村所在的那片原野一览无遗。往前看,高高矮矮一大片红砖楼房突兀在庄稼地里,那是我们的光明村;远处高高的井架和黑乎乎的煤堆,那是秀玲的煤矿;四处沟壑里,一股股地窜着火、冒着烟,那是有人在炼焦炭;近处土崖下、沟溪旁,黑洞洞的窟窿和坟头一样的煤堆,那是有人在忙活他们的小煤窑;身边,拉煤车冒着黑烟、卷着黑土,不断呼啸而过;迎面,蹦蹦车盖着军绿色帆布棚,蹦蹦蹦蹦地颠上颠下,棚子下面蜷缩着好多奔波的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姚秀玲挖煤成功后的日子里,上自各级政府,下至各村村民,都四下里抡家伙,开口子挖煤。挖煤的人太多,我们光明村村支部看着眼红,王良臣和村干部们一商量,拿着村委会收的这费那费当本钱,去深山沟里也开了一个小煤窑。乡里看着也眼红,乡工业办公室的这公司那公司一起动手,跑来我们村开了俩煤窑。估计他们在别的村也开了俩煤窑,但他们不说,也没人敢问,只能估计。姚秀玲的光明集团成立后不久,我们光明村周围的沟沟岔岔里全是小煤窑,乱得跟鸡刨过的垃圾堆似的。 没钱的人去挖煤,有钱的人都去炼焦炭。他们买下煤,拉到山沟沟里,挖个坑,砌个砖拱窑,像一个大墓一样,把煤堆进去闷着烧。等烟气冒完了,焦油流干了,扒开墓鼓堆儿一看,咦呀!全是焦炭呀,比原煤贵好几倍呢。有钱人越来越多,土焦窑就越砌越多,四处的沟壑里都没地儿砌了,有人就干脆在大路两边砌墓鼓堆儿。因此上,从王庄驱车到我们村来,一路上狼烟滚滚,烽火连天,跟看淮海战役差不多。外地人来我们村都感慨: “你们这里很发达啊!” 我们知道这是反话,讽刺我们这儿脏呢。可是在一片烟火与煤灰中,我们的光明村一点点变高了,变大了。姚秀玲给村民盖的二层小楼那一片,成了商业区;乡里的供销社、信用社、电信公司等围着商业区,盖起了百货大楼、储蓄点和电信营业厅;秀玲的公司又紧挨着这些公家的营业点,盖了职工生活区;挖煤、炼焦发起来的村民,又挨着庄稼地盖起了小别墅。到了晚上,歌舞厅、录像厅、游戏厅,洗头的、洗脚的、洗澡的,吃饭的、喝茶的、喝酒的一起热闹,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天天都跟过年一个样。人多,生意就稠,我们光明村家家户户都做贸易。连学生娃都是兼职业务员,他们放学后不回家,跑到长途汽车站举个牌子,车门一开,一起对着车门喊: “吃饭住店买煤买焦炭的跟我走了,吃饭住店买煤买焦炭的跟我走了……” 唯一的独家生意是信息咨询,牛孬孬是总经理。他骑着摩托车跑到汽车站,往下车的外地人手里塞名片,然后跑回家里坐等生意上门。还真有外地人拿着名片去他家咨询的,他们冲着农家院的大门口喊: “这里是‘惊世伟业煤业咨询有限公司’吗?” 牛孬孬听见了,一脸严肃地从小平房里踱出来,说: “成功真的很简单。” 跟对暗号似的。来人就盯着他看,见他尖嘴猴腮、几根黄胡子,觉得他像小流氓,不像德高望重的业内人士。可是翻过手里的名片到背后一看,又知道没走错地方。因为名片的背面,果然印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成功真的很简单”。 车到村头,看到熟悉的景物和熟悉的村民,姚秀玲一颗心终于活泛起来。想着自己和赵玉良从穷得掉渣,奋斗到富甲一方的今天,玉良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现在要到市里盖大楼了,还真是一个让玉良扬眉吐气的机会。有了这种考虑,秀玲忽然觉得能把市里的能源大厦抱到我们光明村,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怀里的大石头,这会儿仿佛变成了大礼花。她下来车,让小伟开车先走,自己边看图纸边往家回,有意在光明村人面前招摇一下。果然,一街两行很多人都特意盯她几眼,那眼神的意思是:姚老板工作真是忙,连走在路上都看文件呢。 姚秀玲走到信用社储蓄点门口,身边“轰轰”两声引擎响,一个高个子老男人骑着摩托车经过,忽然停住车,扭回头问: “从县里翻腾出来这么多白纸啊?给你家小强钉本子呢?” 小强是秀玲儿子赵志强的小名。秀玲给儿子起名叫“志强”,是希望儿子不像男人赵玉良那样文弱、怕事,没有志气。秀玲抬头一看是当了副乡长的王良臣,笑笑没吭声。王良臣又说: “你要订本子,那可不好裁呢,那边儿很难裁齐。叫我说,直接买本子也花不了几个钱。当着董事长呢,可不敢太节省啦。” 秀玲气红了脸,心想你当副乡长呢,连这都不懂。这是白纸吗?这是市长给我的能源大厦设计图啊!也不搭理他,捧着设计图,继续往前走。走到供销社百货大楼门口,迎面碰见一矿矿长王二蛋他爹。二蛋爹看见秀玲手里捧着的东西,笑出唯一的一颗牙,那颗牙长得像钟乳石,跟秀玲打招呼说: “闺女啊,买那么多白纸糊墙啊?” 秀玲不觉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跟老人家解释: “这是建筑设计图。” 二蛋爹揉揉昏花的老眼,又瞅瞅秀玲手里的能源大厦说: “我就说秀玲老懂事嘛,糊墙都用设计图,白底蓝面多雅气。哪像俺二蛋两口子,只会贴花花绿绿的美女图,还都光着膀子。” 路过马少军家,马少军媳妇张花花正站在大门口发愣怔。她盯着秀玲看了老半天,等秀玲走过去了,赶紧往家里跑,边跑边冲屋里的马少军嚷嚷: “不好了,不好了!秀玲抱了一摞子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蓝线条,跟蜘蛛网似的。” 马少军呆愣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叫道: “太好了!她煤矿要地震了!” 花花不明所以,歪着头问他: “你怎么知道的?” “她那上面的蓝线条是不是上上下下,跟脑电波似的?” 马少军这几年老住院,治疗他车祸的后遗症。花花经常看见马少军的脑电波,乱七八糟的像一团头发,于是就使劲地点头。马少军咧开大嘴,“呵呵呵”地乐着说: “她那是地震波。日他娘啊,快点地震吧!等她井下的人都震死了,她那些煤矿又成咱家的了!” 姚秀玲走进自家的二层楼小院,一院子的夕阳。脚边的花草和稍远处的树木镀了金粉,镶着金边,闪闪发亮。厨房门口,赵玉良正拎着锅铲系围裙,白净瘦长的脸上,根根绒毛泛着金光。见秀玲捧着一摞带线条的白纸走过来,关切地问: “心脏怎么样?” 秀玲莫名其妙: “什么心脏怎么样?” 玉良指指秀玲手上的图纸说: “扫那一大堆心电图,也没让大夫给你分析一下?” 秀玲抡起我们临峡市的能源大厦,砸到玉良的胳膊上,说: “这是盖大楼的!” 玉良直皱眉头: “身体都累出毛病了,还盖楼?有咱这二层楼,就够咱住了。” 秀玲气恼地把我们临峡市的能源大厦摔到客厅沙发上,厨房里响起了“吱啦”声。但是到了晚上,躺到床上,秀玲老觉着沙发上那堆纸吸引着自己,不看心里痒痒。又抱过来,趴到被窝里,就着台灯仔细研究。看了半宿,也没看懂那些线条和数字都代表着什么,只觉得它们乱得跟山坡上那一窝一窝的荒草一样,越使劲看眼越花,到最后竟一阵阵头晕恶心。秀玲赶紧掀开被窝,下床上厕所。赵玉良睡梦中一伸胳膊,把我们临峡市的能源大厦推到了床下。小强被秀玲上厕所的声音弄醒,从他的小屋里跑过来找果脯吃,去能源大厦上踩了一脚。秀玲从厕所里回来,没看见能源大厦在地上,也去上面踩了一脚。心疼地捡起我们临峡市的能源大厦,秀玲“吧唧”打了玉良一巴掌,气呼呼地抱着能源大厦去沙发上睡去了。 躺到沙发上,姚秀玲翻出了我们临峡市能源大厦的效果图。乖乖!漂亮得不得了。蓝天白云下,一幢现代化的大楼拔地而起,沉稳,时尚,气派。大厦四周马路纵横、绿树成荫、芳草萋萋、碧波荡漾,几辆小汽车行驶在纤尘不染的楼前车道上,树木、湖水、白云和小鸟又一起映印到大厦的深蓝色玻璃幕墙上,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另一张效果图则展示它的夜景,各种频谱的灯光辉映得大厦溢光流彩,霓虹灯下车水马龙,俊男靓女风度翩翩,恰似人间仙境。秀玲数了数,不算上面的尖顶,总共有十二层。又翻出概算书,上面说总造价是一点二个亿。秀玲心里惊得七上八下,心想这大厦真不是砖头垒的,完完全全是用钱砌的,自己的智慧可差得太远了啊! 闭上眼睛,花金刚姚秀玲就想起了黑金刚李黑虎,白金刚白清风,和黄金刚黄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