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几山有一道士,十分古怪。他形容枯槁,状若僵尸,两眼一睁,却贼亮若刀,扎人,剜心。这道士常僵直于高处,盯视我们福昌县的煤堆和煤窑。那些突兀在青草绿树间的黑煤堆和黑窑口,像一地的墓堆与坟窟。行人从他脚下过,这道士居高临下,斜睨下两把“钢刀”,拂尘一挥,念动箴言: “一山一川,天设地造;挖山填川,祸乱不远。” 行人受到惊扰,抬头一看,正接住他刺下来的两溜刀尖,森寒砭骨,浑身都是一哆嗦。小崽子们,往往就吓哭了。 这道士虽然瘆人,但我们县人多不信道,我们煤照挖,钱照赚,酒照喝,牛照吹。 我们光明村的马少军、牛孬孬他们鱼照钓。“钓鱼”是他们的行话,就是在闲人多的地方,佯装谈非常好赚钱的大生意,引诱那些想发财的人跟他们搭讪,结交,做项目,他们好趁机骗点介绍费、包装费、活动费等小钱。干这个他们有优势。我们福昌县是煤乡,遍地出“乌金”,一不留神就能发大财。马少军当着村长,他哥当着主管煤炭的副县长,能唬人;牛孬孬当经理,开着一家煤业信息咨询公司,能设套;村里有一家私人开的大煤矿,矿主是个女的,叫姚秀玲,名气很大,矿很赚钱,也能用来蛊惑人心;此外,他们还有两个伙计老陈和老胡做配合,那俩人也是比猴都精。做大生意的,都不在乎小钱。被引诱的人看他们的身份和背景,想他们也是做大生意的,也不在乎那点小钱。谁知他们就在乎那点小钱,那些大生意挣的大钱他们才不在乎。正是利用这种错觉,他们钓一个成一个,几乎没有失手过。他们钓到过大肥鱼,那一家伙就到手了十好几万。当然也钓到过比较滑头的小柴鱼,才弄了三百多块,四个人都没法分。但大多数情况下,钓一条鱼上来能弄个两三万。被钓的要是外地人,那完了,乖乖地认赔,别想那么多。他越不想认赔,他赔进去越多。被钓的如果是本地人,他找回来纠缠,要么钓他更多,要么退他一点,这要看情况单说。但即便是退他一点,那也要能拖多久拖多久,实在拖不下去了再退。关键是干这一行不要本钱,几个人凑到一起动动嘴皮子就能弄到钱花,马少军、牛孬孬都乐此不疲,一闲了没事就去钓。钓鱼,竟成了他们的一项独门生意。 马少军、牛孬孬钓鱼钓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但有一次出岔子了。那一次,他们不仅没把鱼钓上来,还差一点成了人家的鱼。 那次是在临峡市垂钓。我们福昌县所属的临峡市虽然经济落后,但地处黄河岸边,正是晋豫陕三省的通衢要道,南来北往啥人都有,水就很深,鱼也很多。尤其是市中心的歌厅一条街,坐贾行商都爱来这里消遣,逗留,实为钓鱼的最佳去处。马少军、牛孬孬知道这个地方,每隔个把月就来一次。一来,就去这条街上的餐馆里扮食客,要酒要菜,装吃装喝,好伺机钓鱼。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走穴”。但凡走这种穴的,都走“跑马穴”,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不回头再来。但他们就敢走“回头穴”,因为马少军的哥是副县长,有仗势,不怕撞上被钓过的鱼。这天中午俩人约好老陈、老胡又过来,选定街中间的一家餐馆走进去,四下一踅摸,占住了靠中间位置的一张小圆台。钓鱼是有诀窍的,“冬钓阳,夏钓阴”,这钓人鱼就得坐中间。四人坐下后,喊来服务员,先点了四个小凉菜,无非就是拍黄瓜、煮花生、白菜丝、萝卜皮。这个都不打紧,关键是得上一瓶白酒,像是弄事儿的。简单地垫了下底儿后,一看食客进来的差不多了,四人一对眼色,牛孬孬挥起鱼竿,开始甩鱼线了。他对着同桌的那仨人大声说: “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话得看跟哪儿说。要是搁到我们那儿说,那就得改。咋改?改成‘钱好挣,屎难吃’。为啥?--” 牛孬孬顿住,眼珠子去各人脸上瞪一下,又往身边扫一圈,卖够了关子才解释说: “——因为我们那儿有煤!” 见好多眼睛都在看他,牛孬孬得意洋洋地又说: “不是我在大煤矿上开着煤业咨询公司,当着总经理,老汉卖瓜,自卖自夸,我们福昌县那边啥都缺,就是不缺煤;啥都少,就是煤多。” 他举例说: “王良臣组织村委会打机井,打球了一冬,没打出一桶水,打出了两桶煤!” 牛孬孬三十多岁,细小干瘦,小鼻子小眼,尖细的嗓音像锥子,吱吱地往人耳朵里钻。四人当中的大黑汉是马少军,他的任务是敲边鼓。他瞪着一双大牛眼,歪着一张大嘴说: “咱那边煤矿多,地下水都挖漏球了,要吃水就得打机井,往几十米深处打。” 马少军敲完边鼓,牛孬孬吱一口酒,继续放鱼线,“热场子”: “以前吧,还真不注意。知道煤多了,这才发现到处都是煤,睁眼闭眼都是黑。去那深山里头看看,那大山水冲出来的土崖上,夹在土层里黑乎乎的,以前都以为是黑土,现在才知道:那是煤。搬个梯子爬上去,铲一篮子下来,灶火里一点,着了!美得很!俺们现在都是在金子上走路呢。晚上回到家,脱下鞋子一看,哎呀!沾了两鞋底金子!” 马少军和老胡都哈哈大笑。餐馆里有留心听着的食客,也跟着咧嘴笑。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他们说话本来就是给别人听的。四人当中,白净长脸、灰色旧西服的中年汉子是老陈,他的任务是“扮小鱼”。见有人注意他们了,他开始试探着咬钩给鱼看: “牛经理真是幽默!那煤才多少钱一斤啊,怎么都是金子?” 马少军说老陈: “你可以不信天,不信地,不信毛主席,但你不能不信我的好兄弟。你让孬孬好好跟你说说,死了你都信。” 马少军边鼓敲得梆梆响,就是说话呜噜呜噜。这位副县长的弟弟曾出过一场车祸,身体和智力均受重创。他的腿有点跛,手有点抖,嘴有点扭,说话有点哆嗦。听他讲话,你如果往聪明处想,就会觉得这人简直聪明绝顶;但要是往傻处想,就会觉得他真是傻到家了。 孬孬尖着嗓子回答老陈: “有贵的,有便宜的,看你问哪种煤。” 老陈故意不屑一顾地撇嘴: “煤就是煤嘛,还有哪种煤?” 老胡这时候开口说话了。他脑后披着长头发,胸前飘着长胡子,他的身份是深不可测的业内高人。他扳着指头不紧不慢地说: “煤有十四种:褐煤、长焰煤、不粘煤、弱粘煤、二分之一中粘煤、气煤、气肥煤、三分之一焦煤、肥煤、焦煤、瘦煤、贫瘦煤、贫煤和无烟煤。这是国家定的。但按加工处理情况来分,有:原煤、洗选煤、筛选煤、块煤、粒煤、混煤、末煤、粉煤、煤泥、煤矸石……这个比较专业。一般我们都说烟煤、无烟煤、半烟煤,或者说焦煤、动力煤和化工煤。” 一个“煤”字说出这么多花样,餐馆里的吵闹声小了许多。周围几桌人都用敬佩的目光看老胡。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时候一般会有小鱼小虾跳出来。果然,左手边一个中年男子探头喊道: “家里烧的是啥煤?” 马少军四人正要评估这条鱼的肥瘦,餐馆的黑棉门帘猛地一掀,夹着纷飞的大雪花儿,走进来三个人。三月初的时节,天气忽冷忽热,上午还下着零星小雨,这会儿竟变成了桃花雪。这雪个儿大如铜钱,稠得对面看不见人,如万树梨花开满天地间。进来这三人,领头的男子有三十五六岁,国字脸,高身材,穿条板裤,竖着风衣领子,腋下夹个公文包;身后跟一女的,蝙蝠衫、健美裤、长统靴,挓挲着爆炸式鸡窝头,浓妆艳抹,跟唱戏似的;最后一人,五短身材,痴眉瞪眼,恰似浑身蛮力的挖煤工。马少军、牛孬孬四人相视一笑,知道领头的男的是一个“正点儿”。“点儿”,或“点头”“点子”,是他们的行话,就是垂钓的目标。“正点儿”是既有钱又好钓的大肥鱼,“瞎点儿”是没钱的小柴鱼或不好钓的滑头鱼。 就选“点儿”来说,他们是有讲究的。一般地,他们不钓女人,不钓老人,也不钓一群小年轻。“正点儿”是老板模样,身后带个马子。判断是老婆还是马子,端看这女人的做派。当马子的都浓妆招摇,跟老板打情骂俏,撒娇发嗲;而当老婆的,基本上都化着淡妆,端着架子,似乎跟老板还不熟。如果老板不仅带马子,还带个跟班儿,那说明他不单混女人,他还想混事儿。这种人贪财,贪色,爱逞能,吃亏后又不敢声张,怕傍他的女人笑他无能。这是上等肥鱼。次等肥鱼是衣着讲究、腋下夹手包的中年男士,独孤一人,或三五结伴,身边没有女人和小孩。这种人不管是一个人上馆子,还是约好了开饭局,既然出来了,就是想弄事儿的。他们敢想敢干也有钱,也是“正点儿”。进来这三人中,领头的那个男的明显属于上等肥鱼,那女的已经把他钓住了,马少军、牛孬孬四人顿时来了精神。老陈眼瞟着正在旁边坐下的肥鱼,语调陡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几乎是嚷了: “说了半天了,你的煤到底是啥价?” 牛孬孬也知道该卖力了,他指尖捣着桌子,憋足了力气吼道: “不同的煤有不同的价,就是同一种煤也分好几个价。就说电煤吧,有计划价,有市场价。国家计划价低,市场价高,谁能按国家计划价弄来电煤,拿到市场上卖,谁就发大财了。再说市场价,那价也多着呢,有挂牌价、优惠价、统一结算价、上车价、下水价……你要什么价,就有什么价。装上汽车是一个价,装上火车又是一个价,装上轮船还有一个价。你跟咱这儿是一个价,你拉到南方就不是加一个运费的价了。运输太困难,车皮太难搞,你拉到南方,价格就得翻几个跟头。你要能弄来车皮计划,你就不用卖煤了,专门卖车皮你就发大财了。所以说,你非要问煤是啥价,你让我怎么跟你说?我只能说:没价,只有一个让你挣钱的价!” 孬孬吼完了,有些得意,也有些兴奋。他抖着两手抽出一根烟卷,“啪”地一声,把烟盒扔到桌上老远的空地儿,做派十分潇洒。确实,这一段“嘴子活”不是一般人能顶下来的,它考的是见识、生意经和勾人的技巧。老陈继续扮小鱼,他傻呵呵地笑着,打探什么样的鱼可以吃鱼饵: “听牛经理说得这么热闹,像咱这没权没势的,也能挣到钱?” 老陈把话垫过来,孬孬吐一口烟雾,开始“叫点儿”。“叫点儿”是行话,就是喊肥鱼来咬钩。他正色道: “怎么不能!福昌县开煤矿的有四大金刚,这知道吧?他们四家占了全县煤炭产值的一半还多。可他们以前都是干啥的?‘花金刚’姚秀玲,她成功前就是一个种地的穷媳妇,穷得没有裤子穿;‘黑金刚’李黑虎,他发财前是杀猪的,大文盲一个;‘白金刚’白清风,他是城关镇东街小学的语文老师,一个穷教书先生。有人说他是县长何有才的小舅子,那纯粹是扯大旗当虎皮;只有‘黄金刚’黄大伟有点来头,他在县文化馆前头摆台球桌赌博,外兼着小偷公司的董事长……” 老陈又嚷: “那人家肯定拿钱走关系了。咱没钱,又不认识当官的,咱不行啊!” 孬孬大声说: “怎么不行!没大钱,有小钱也行。你不认识领导,俺们给你介绍。我们公司干的就是这个,要让没钱没势的也能挣到大钱……” 牛孬孬刚说到这儿,“点儿”就被“叫”过来了:那三人中领头的男的过来,跟牛孬孬借火点烟。四人心中窃喜,知道肥鱼已对鱼饵感兴趣了。牛孬孬赶紧欠起身,拿打火机给肥鱼点烟,嘴里却冲着老陈说: “看见没?这位马村长马先生是我们公司的顾问,他哥就是福昌县的副县长,管煤炭;他弟是国土局局长,管批煤矿。你只要出点小钱,咱马上给你介绍认识。到时候你开个大煤矿,一年挣上好几千万,可别再见面说不认识你老弟。” 这话明着是对老陈说,实际上是对肥鱼说。为了当着肥鱼的面把话说完,牛孬孬故意把火头去烟头上碰一下就熄掉,拿开,让他点不着。老陈赶紧挺直腰杆,上下打量一眼马少军,抬头问孬孬: “那要拿多少钱啊?” “看你办什么事了。办什么事,拿什么钱……” 肥鱼捉住孬孬拿火机的手,让他无法乱动,终于点着了烟。笑着跟孬孬说声“谢谢”,扭头又走回自己的餐桌旁。孬孬只得扔下滚烫的打火机,又坐下。一般情况下,肥鱼看一眼鱼饵又游走,是它不知道从哪里下口。老胡赶紧给肥鱼讲解鱼饵的吃法: “找领导办事,你得有项目。你这样:你出点小钱,我这里有一个好项目,可以让你入一股。” 孬孬对老陈介绍老胡给肥鱼听,说这是胡总,我们公司的总策划,专门从大城市里请来的。他是大师,卦特别灵,百发百中。他还会治病,是现代华佗。老陈故意做出兴奋的样子,两眼放光地说厉害啊!问老胡: “那你是啥项目?” 老胡说: “知道南水北调工程吗?国家的大项目。我们这个项目是‘南煤北调’工程,可以解决煤炭外运车皮不够的问题。工程总体设计是,把山西、河南、陕西的煤全用粉碎机打成粉末,放到南水北调的水渠里,大水一冲,全冲到北京。在北京的西郊,我们挖一个大坑。煤水到了坑里后,水流走了,煤都沉淀到了坑里。我们再弄几台挖掘机过来,像清淤一样把煤粉挖出来,晾晒干了,送到北京的各家各户、各用煤单位……” 马少军、牛孬孬一起鼓掌叫好,老胡得意洋洋地继续介绍: “到时候北京来个电话,说没有煤烧了,送点煤吧。我们这边一声令下,一条煤炭乌龙蜿蜒千里直达北京。这是搂草打兔子,连煤带水一起送,一举两得。上头非常重视,省市领导正在审批,钱马上就拨下来。这是大项目,挣大钱。要不是我们经费紧张,看咱们关系好,一般人都不让他入股。” 老陈拍桌叫绝,仿佛激动不已。感激之余,又问老胡多少钱一股。老胡大声说一万块钱一股,任何单位和个人最多只给十股。俩人说完,瞟一眼肥鱼。肥鱼并没有扭头看这边。老陈赶忙装模作样地跟老胡讨价还价,说都是朋友嘛,能不能便宜点?这一招,旧社会江湖行话叫“海挖减买”,就是“往高里开价,一减价就会有人买”的意思。但他们四人凑到一起是草台班子,眼下还没给这一招起名目。老胡看一眼老陈,摇头说便宜不了了,他大声解释说: “你一万块钱买一股,你还可以两万块钱一股再卖给别人。你或者把你买的十股拆成一百股,自己留十股,剩下九十股卖给别人。等于说你花了十万块,净挣九十万,自己还落十股。多划算!你也可以再找几个朋友合伙买,有钱人多的是。或者,你介绍别人来买也可以,我们给你提成……” 本来,给鱼“介绍领导”是鱼饵,老胡介绍的这个工程属于鱼钩,但老胡硬把他的鱼钩弄成了鱼饵,变成了钩饵合一。钩饵合一是专门对付滑头鱼的。有些鱼在生意场上混久了,滑得不行,他想吃鱼饵,还想白吃。老胡告诉滑头鱼,我给你的这个鱼饵不仅让你白吃,你要是有本事,你还可以拿这鱼饵去钓别的鱼。老胡有点私心,本来牛孬孬可以把鱼钩埋到“介绍领导”那道鱼饵里的,老胡把他的鱼钩都弄成鱼饵了,“介绍领导”那道鱼饵就没用了。那要是这样的话,钱弄到手后,老胡得分大头。老胡这一招,行话叫“枪里夹鞭”,属于夹带私货的行为。可肥鱼当前,牛孬孬也不好闹意见,反正只要能把肥鱼钓上来,也可以吧。四人都偷眼去看肥鱼什么反应。肥鱼低头吃饭,很少跟他桌上的一男一女说话。这说明他在认真听。但他还不过来搭讪,又说明他对这道鱼饵不感兴趣。仨人知道,钩饵合一型鱼饵不管用,就得上新鱼饵了。鱼饵有千万种,总有一款鱼爱吃。老胡却来劲了。他口吐白沫,先端出一个“煤变油”项目,再抛出一个“人造煤太阳”工程,一直说到煤渣铺土路的创意上,全是钩饵合一型的。牛孬孬急了,给老陈使眼色,又搓着三根指头打出数钱的手势,让老陈端出那道万能鱼饵,把老胡给顶回去。万能鱼饵是压箱底的,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轻易端出来。就听老陈喊道: “我想借钱做生意啊,你们谁有门路?” 老陈以鱼的身份喊出了鱼们的心声,牛孬孬赶紧甩鱼线: “你想借多少?” 老陈喊: “借五百万吧?” 孬孬装模作样地摇头,大声说: “五百万借不了,最多借你三百万。” 老陈喊: “三百万也可以呀。那跟谁借?多少利息?” 孬孬嚷道: “我们公司介绍你跟姚姐借,不要利息。” 老陈又喊: “姚姐是谁?” 孬孬大声介绍鱼饵给肥鱼听: “大名鼎鼎的姚姐都不知道啊?姚姐就是‘光明集团’董事长姚秀玲啊!你到我们福昌县打听打听,只要提起姚秀玲,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我们福昌县煤炭这一行,她是祖师奶奶,四大金刚里坐头把交椅。她太有钱了,我们整个光明村都是她建的。她嘴边掉下来的馍渣米花,你捡起来就够你吃一辈子了。她在县里有县长罩着,在市里有市长罩着,黑白两道通吃。外地来我们福昌县搞煤炭的,都得去拜她的山头。你只要认识了她,没有你办不成的事。你要借钱,她拔下来一根汗毛你都扛不动。一般人我们都不介绍他认识。我是看你人实在,拿钱也痛快,否则根本就不接你这单生意。” 牛孬孬嗓音大,穿透力又强,整个餐馆里都不说话了,都听他说。直到他停住,这才慢慢地又有了说话声。肥鱼果然来了兴致,两眼放光地盯着孬孬看,一时竟忘了吃饭喝茶。牛孬孬瞟一眼肥鱼,接着“叫点儿”: “她手下有两员大将:总经理丁建新,副总经理赵玉良。别说认识姚秀玲了,就是认识了这俩人,也够你一辈子吃喝了。顺口溜怎么说来着?‘认识姚秀玲,干啥都能行;看见丁建新,比爹都要亲;去求赵玉良,不会碰南墙’。丁建新是她的老情人,大权在握。赵玉良是她亲老公。这家伙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气,从来没人瞧得起他。只要去求他,他是受宠若惊,一般都不会拒绝。唯一厉害的是姚秀玲,一般人想过她这一关可不容易。但我们公司就有这个优势,我们去找姚秀玲办事,那是手拿把攥--我们是一个村的,关系不一般啊!这个,少军哥最清楚。” 牛孬孬把话垫给马少军,马少军接住话头敲边鼓,他底气十足地叫道: “太清楚了!她是我以前的老相好啊,我能不清楚吗?” 一唱一和,万能鱼饵闪亮上桌,果然肥硕鲜美。马少军、牛孬孬四人瞟一眼肥鱼,见肥鱼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看,亮得跟手电筒一样,直得像死鱼眼。四人信心十足,知道借人三百万这道大餐,没有哪条鱼不想吃的。鱼现在还不来咬钩,是他不相信自己能吃上。这就要告诉鱼这道大餐的吃法,以打消他的疑虑,鼓起他咬钩的勇气。老陈扮出小鱼样,叹一口气说: “人家这么厉害,咱就一个农民,人家怎么愿意认识咱呢!” “包装啊!”牛孬孬叫道,“你出点包装费,我们公司给你包装一下。加上又是我们公司介绍的,我们保证你见到姚姐。如果她不见,咱退费,一分钱不要你的。” 牛孬孬不说“不借钱退费”,而说“不见人退费”,这是他埋到鱼饵里的鱼钩。老陈这条小鱼自然不去点破,他兴致勃勃地问孬孬怎么包装。牛孬孬环视一圈,目光落到大玻璃窗上,忽然扬手指着窗外问老陈: “你说这雪好不好看?” 周围几桌食客都应声抬头看窗外。雪,小了几分,但依然是漫天梨花,随风旋舞。南边偏西的天空上,太阳正要出来,有一圈昏黄。这三月桃花雪好看却不经品,一落到身上、地上,眨眼间就成了水。行人践踏不到的地方,雪能停住,看上去一地鹅毛,十分漂亮。但偶尔过来一个行人,脚一踩上去,“噗哒”“噗哒”都成了水,一脚一个水洼。我们光明村人称之为“水噗哒雪”,就是脚一“噗哒”就成水的意思。但牛孬孬从中看出了更深奥的哲理,他指着窗外对一众食客解释说: “看吧,这就是包装!看着是雪,其实是雨。把普通的雨弄成漂亮的雪花,这就是包装的艺术。我们公司新上的项目就是这个。” 牛孬孬说着站起身,往窗口走去。马少军三人也起身,跟着孬孬跑到窗口,去参观孬孬公司新上的项目。肥鱼也站起身,丢下他桌上的那俩人,走到另一边的窗口看。马少军等人仰脸看看白茫茫的雪天,低头看看歌厅一条街上噗哒噗哒的污水,都说: “真是好项目啊,太艺术啦!” 孬孬指着对面的“银柜”“歌圣”“麦乐高”“极乐宫”“百乐厅”“人世天堂”等一拉溜歌厅,进一步解释说,这里原先是一条又脏又乱的小胡同,地是烂的,房子是破的,但用这瓷砖、玻璃、涂料一包装,就成了富丽堂皇的歌厅一条街;再写上‘量贩式’,就又包装成了洋货。你们再看歌厅里的那些小姐们,她们漂亮不漂亮,洋气不洋气?马少军三人都叫道,漂亮死了,洋气死了!孬孬呵呵笑着说,她们其实都是从山沟沟里爬出来的大闺女、小媳妇,又土又丑;脱了衣服也跟咱光明村的女人一个样,一身白肉,有两点比较突出。但是,用这衣服和胭脂一包装,就又漂亮又洋气了。马少军扭着大嘴说: “好像那两点更突出了。” 孬孬赞道: “少军哥好眼力!但这也是包装出来的。要是脱了包装,没准儿还没你的突出。” 老陈和老胡都下意识地去马少军的胸脯上看,都笑。孬孬也笑,但他是冲着另一边窗口的肥鱼笑。肥鱼听着他们有趣的对话,看孬孬冲自己笑,就“咧了瓢”。“咧瓢”是行话,就是咧嘴笑。这边一笑,那边一“咧瓢”,称之为“过电”。一过电,就等于有情感交流了,比一般的搭讪又进了一步。牛孬孬心满意足地扭回头来,一本正经地冲身旁的老陈说: “但我要给你包装,只突出你一点。” 老陈系着刚才吃饭时放松了的裤腰带问: “哪一点?” 孬孬盯着老陈不雅的动作说: “突出你哪一点,关键看你想干什么。” 四人哈哈大笑着又回餐桌旁坐下。牛孬孬一边介绍自己的包装项目,一边开马少军和老陈的荤笑话,行话叫“插花儿”。“插花儿”是为了调节气氛,让肥鱼“咧瓢”。目的是告诉肥鱼,别看我们有很深的背景,但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很好打交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过来提,跟我们合作绝对愉快。其次是为了转移焦点,免得肥鱼把包装项目往深处想,那样容易露底儿。一般地,只要现了漏洞,要露怯了,或露拙了,他们都用“插花儿”的办法岔过去。等小钱骗到手后,再跟他们说正经事,他们可就一句正经话都没有了,从头到尾全是“花儿”。说得你嘻嘻哈哈,非常快乐,但到最后你却发现,屁大一点事儿都没办成,而扔出去的那点小钱,又一分钱也要不回来。老陈呷一口茶水,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我还是想认识一下姚姐嘛,跟她借个三百万,做点小生意。” 孬孬击桌叫好,说: “可以啊!我们公司把你包装成港商,带你去见她,保你借到钱。包装费三万八,交完钱,立马带你去见人!” 肥鱼也回到他的餐桌旁坐下,扭头看着这边,“咧着瓢”。老陈瞟一眼肥鱼,替肥鱼讨价还价,让孬孬打折扣。孬孬不屑地皱皱眉,大声说: “你马上就有三百万了,还在乎这点小钱啊?再说,我是在帮你办大事呢,我又不缺你那点儿钱!” 牛孬孬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摞百元大钞,有一百多张,去桌上“咔咔”地磕。磕两下后,桌上一放,随手一划拉,码出红彤彤一溜。码钱上桌,显财露富,这是他们钓鱼的关键步骤。他们起了一个名目叫“点炮”。码钱多寡也是有名目的:简单地扔几张钱到桌上,叫“鞭筒儿”;码一摞钱上去,叫“雷子”;要是一家伙码上去三五万甚至更多,叫“炸药包”。具体码多少,要视“点儿”的肥瘦而定。如果遇到了“正点儿”,碰巧又没人带很多钱出来,他们的行话叫“落捻”。根据他们的研究,成沓的钞票一上桌,鱼心必大乱。鱼们看见这些红彤彤的钞票,会有很多想法:首先是这几个人很有钱,不会贪图别人的小钱;其次是这几个人很会挣钱,门道多,路子野;最后是如果我跟他们合伙做事,必定会挣到很多钱,而且很轻松。鱼们的这些想法,马少军、牛孬孬经常钓鱼,摸得清清楚楚。此外,他们这一招还是在提醒鱼:鱼饵鲜美,又知道了吃法,就跟桌上这摞钱一样唾手可得了,你如果再不来吃,可就让别的鱼叼走了。这一招是绝杀,基本上一“点炮”,骗局就要“开和”了,下面可以“听响”了。肥鱼果然有了反应,要来咬钩了。他这时候忽然站起身,端着茶杯走过来,满脸堆笑地跟四人打招呼,说: “几位朋友是福昌县的吧?” 这是明知故问。马少军、牛孬孬四人强忍住心里的激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肥鱼不以为意,又说: “我也是从福昌县出来的。我叫赖奇,美国公司的驻华代表……” 四人不声不响,一副不迎不拒、不冷不热的样子。牛孬孬则慢吞吞地探出胳膊,往桌边拉椅子。这自称叫赖奇的肥鱼冲孬孬点下头,说“谢谢”,坐到四人身边,掏出一摞名片,一个一个挨着发。众人接过看,见上面全是洋文,都不认识,知道他果然是条肥鱼,不禁又多看他两眼。赖奇发完名片,笑着说: “刚才听几位说话,好像在福昌县有很多关系。我正好有事儿找你们呢:我们美国公司想从福昌县招一个公关经理,月薪两万八。不知道有谁能看得上的?有没有愿意做的?” 四人听见这话,都是一怔,探询的目光都去别人脸上看。却见别人也在探询自己,只得收回目光,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坐直了。先是牛孬孬,后是马少军,最后是老胡,纷纷对着赖奇说: “可以呀,可以做呀……” 这话是有口无心,管你是哪路神仙,先应着再说,看你下面拉什么屎,唱什么戏。因此上,老胡还是在赖奇的逼视下才表的态,老陈甚至都没吭声。赖奇笑着对三人点点头,转脸对着老陈,一本正经地说: “这位是陈先生吧?认识您真是荣幸。我们想请您做我们公司的公关经理呢,不知道您有什么想法?月薪两万八,工作地点主要是在美国和香港,只要熟悉福昌县,能经常去福昌县出差就行。” 老陈又是一怔,实没想到自己都没搭腔,人家却看上了自己。老陈精神大振,他把腰杆一挺,对着赖奇说可以呀,没问题呀,一点问题都没有!要我干,我肯定能干好。牛孬孬、马少军和老胡也是一怔,都以为赖奇会请精明能干的自己呢,想着他一请我,我再摆一下架子,不管这事儿是真是假,我都长面子了。正憋着劲儿呢,谁知人家竟看上了老陈。老陈可是扮小鱼的啊,他从头到尾都是没钱没势的可怜虫。三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赖奇不管这些,他开始询问老陈的工作经历。老陈没有工作,他的经历就是做过小生意,但一说起来,仍不免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几多炫耀与吹嘘。马少军三人听着刺耳,斜眼瞟着老陈,一脸的鄙夷。可是再一看赖奇,赖奇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啧啧称奇,三人的脸色就慢慢地青了。赖奇不看三人的脸色,他颇为赞许地跟老陈点点头,冲自己餐桌上的女士招手,说: “杜秘书,杜秘书,你过来,你过来……” 那个鸡窝头的杜秘书起身离座,细腰轻摆,款款走来,扑面一股热烘烘的脂粉香,熏得马少军、牛孬孬四人直头晕。赖奇一指杜秘书,跟四人介绍说: “这位是杜小姐,省长的侄女,我们公司的秘书。” 四人忽悠一下大晕,晕得眼睛都花了,直觉得眼前的这个妖艳女子,眨眼间幻化成了观世音菩萨。赖奇又指着老陈对观世音说: “这位陈先生,答应做我们公司的公关经理。你们认识一下。” 杜秘书笑吟吟地抬起蛇一样的手臂跟老陈握手,却手背朝上,手心朝下,软溜溜地垂着,说: “我叫杜鹃。欢迎您加盟我们公司。” 老陈乐懵了,他慌不迭地站起身,伸出两只大手去抱人家的一只小手。刚要抱住,杜鹃的手臂缩了回去,说: “我们公司高管统一着装,全是高级进口西服,服装费一万八。你回头把钱准备一下,上班的时候带上……” 老陈下意识地捂一下自己软不耷拉的旧西服,连连点头。马少军、牛孬孬、老胡三人被晾半晌,听人家又是美国公司,又是省长侄女,连西服都穿一万八的;再看老陈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都不看三人一眼了,三人有点憋不住了,酸溜溜地嘀咕道: “其实……这个……我也能干……也能干好……” 三人嘀咕得越来越在意,赖奇一脸尴尬地冲三人笑笑,问杜鹃,公司的公关经理有几个空缺?这几位朋友都是难得的人才。杜鹃说一个呀,就一个空缺。赖奇无奈地冲三人摊摊手,说真是抱歉,等以后再有机会吧,好吧?一桌人陷入了沉默。月薪两万八,这可是钓一条大肥鱼的总收入啊!而且月月有,一年是十二条大肥鱼。这么好的事就在身边,如果是真的话,这现在不争取一下,将来想起来还不后悔死啊!三人终于端不住架子了。牛孬孬皱着眉头嘀咕说: “其实,要说到公关,我开着信息咨询公司,什么样的关系都有,可比一般人有优势。” 牛孬孬这话,马少军不爱听,他嚷嚷道: “要论公关,我哥当县长,我弟当局长,我当村长,你们谁都没我强。” 牛孬孬和马少军的话,老胡都不爱听,他说: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是智库、高参,一个说的可顶你们十个干的。” 赖奇听着三人嚷嚷,沉默不语。老陈却慌了手脚。他是外地人,是从豫东来我们福昌县弄事的,知道自己没有根基,各方面都不占优势。那三人不嚷嚷还好,一嚷嚷,他就想赶紧把月薪两万八的公关经理敲死。他当即去兜里摸钱,一边往外掏,一边跟杜鹃说: “我出来的时候,好像带着钱呢……要不,我先把服装费交了吧……” 老陈掏出一沓钱数了数,往杜鹃手里塞,说: “这是一千五,您先拿着。剩下的,我上班的时候交齐。” 三人正竞争着呢,老陈却拿个千把块钱出来,想把月薪两万八的职位先占住。牛孬孬火了。他抄起码在桌上的那一摞钱,“啪”地一声摔得满桌都是,说: “不就一万八嘛,谁没有!” 马少军见牛孬孬为了这事,都不把钱当钱看了,他也急了。他腾地站起身,上下左右地去兜里掏,掏出几张钱都扔桌上,最后一把掏出的是几张毛票和几个钢蹦儿。他“啪”地一下都拍到桌上说: “谁比谁钱少了!” 老胡悄没声息,却掏出一个银行卡搁桌上,看着赖奇说: “里边还有二十万没花完。” 赖奇沉下脸,伸出两手,把各自的钱往各自的跟前推,说: “钱都先收起来。这样吧:我们公司主要想跟福昌县有实力的企业合作,你们把姚秀玲介绍给我,谁介绍得最成功,谁来做这个公关经理。这样公平吧?” 马少军和牛孬孬四人拍着胸脯,一起叫: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赖奇说: “但有一点,得把我以港商的身份介绍给姚秀玲,不能以美国公司的名义--民营企业家都很爱国的。” 马少军和牛孬孬俩人又拍胸脯: “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 赖奇说: “那得先把我包装一下,不能有丝毫纰漏。” 这下就剩下牛孬孬一人拍胸脯了,他叫道: “你放心!我公司专门做包装生意,免费给你包,一分钱不让你出!” 马少军三人就一脸羡慕地看着牛孬孬,不说话了。牛孬孬撬开老陈,还不放心,他想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当即拨打姚秀玲的电话给赖奇看。马少军也不死心,他说他也认识姚秀玲,也要打姚秀玲的电话给赖奇看。老胡不认识姚秀玲,一脸的沮丧。老陈的脸色已经乌青一片了。赖奇哈哈大笑,招手让自己餐桌上挖煤工一样的黑汉子过来,给四人介绍说是他的保镖,叫宋铁汉。七个人当下拼成一大桌,又叫来一瓶好酒,推杯换盏、呼兄唤弟地乱到一处。一乱,就证实了最初的判断,这个杜鹃果然是赖奇的马子。因为喝着酒,赖奇的胳膊老去她的肩上搂一把。这么说来,这个赖奇还真是“正点儿”啊,骗他点小钱,他都不好意思声张。可是钓鱼四人组这时已顾不上钓鱼了,只顾上看谁更会逢迎巴结了。酒过三巡之后,他们这一桌就跟餐馆里的其他聚会一样,成了生意人常有的饭局。这些饭局每天都在我们临峡市的酒馆饭店里摆开,这总那总、老哥老弟们坐一起,大家吃饭,喝酒,谈生意。 就是这一次,马少军、牛孬孬不仅没把赖奇这条鱼钓到手,还差一点把自己的钱装到人家的腰包里。 八年以后,赖奇从监狱里出来,成立了一个官方称之为“黑社会”的五星级煤运公司,马少军、牛孬孬和老陈三人都成了赖奇的马仔。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当年钓的不是鱼,而是他们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