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甲混乱少年_黑马甲混乱少年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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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甲——混乱少年

    1     王向东的生命是在九河西区那一片低矮破败的平房和逼仄肮脏的胡同里开始的。不过,他的记忆从上小学那一天才逐渐清晰。现在那所学校已经拆迁,原址上耸立着一栋写字楼,他曾在那里有过一间豪华办公室,意大利真皮转椅,黑色钢琴漆的老板台上立着气派的砖头式大哥大,后来想起,似乎只少了一个妖冶的秘书,回忆时算个缺憾。     他记得清楚,从家到学校,要穿过一栋阴暗的筒子楼,他的不少同学就住在筒子楼里。筒子楼和平房区的孩子天生就有一种隔阂,筒子楼里住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那里的孩子们也大都有着一双傲慢的眼睛。     当他背着松垮垮的绿挎包在平房区、筒子楼和学校间穿梭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已席卷到九河,从胡同口一直到学校的墙壁,都贴满了一层层的标语和大字报,装饰得城市像个潦草包扎过的伤兵。他戴上红领巾后没几天,大姐王慕清随着“上山下乡”的队伍,仰着向日葵花一般光荣灿烂的脸庞,离开城市,到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一起走的还有好伙伴丰子杰的二哥。     父亲从单位回来说:这社会乱了,朋友互相残杀,连儿子都不认爹妈啦。王向东就说;“老爸你放心,到多晚我都认你这个爹。”王老成吧嗒一口旱烟说:“好儿子,只有咱老百姓家才生得出这样磁实的娃,千经万典,孝义为先,好!”     王老成说:“不管这社会咋乱,不管别人咋撩蹦,自己这心里得亮堂着,嘛叫好人?谁也说不清了,你就记住一点:人心换人心,受人滴水报以涌泉,谁对咱好,咱就得塌实地记着,想着恩谢人家,就算这人成千夫指万人恨了,咱也得先报了恩再吐唾沫,咱是老百姓,就说老百姓的理儿,老王家的人从来都行得正走得端,甭跟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掺乎,人渣,全是人渣!”     人渣——躺在看守所里的王向东睁开眼,扫视了一遭监舍里的人,嗤地轻笑了一声:全他妈是人渣,连我一起。     2     王向东稀里糊涂就上完了小学,除了几首至今没忘干净的“语录歌”,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学了啥玩意儿。上了初中,基本没有正经课,大部分时间在追着看斗争会和游街的节目,偶尔免不了带上弹弓、板儿带、砖头瓦片的跟筒子楼里的孩子开上一仗,闲暇时也结伙去学校附近的音乐厅门口转悠,等看电影的人们散场,起个流氓哄,瞅冷子再抢个军帽啥的,王向东喜欢那样的日子,比阳光还灿烂,为所欲为啊。     作为平房区的孩子,他逐渐发现自己更有理由比别人把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一水儿的干净,不像筒子楼里那些家伙,时不时蹦出个坏分子叫人给挂上牌子——筒子楼里挨整最出名的是个叫何贵均的瘦老头儿,何老头整天穿个中山装,精神矍铄,听说是个副营级的干部,不过参加革命前还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后来投诚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很快就查清那老头儿的很多历史问题,斗争了几次,就死了,选择的是自绝于人民的道路。批斗时,王向东跟丰子杰同学去砍过砖头,不记得打中过,只有那个叫李爱国的同学弹弓使得好,叫何贵均脑袋上起了几个质量很高的包。     之所以记住了瘦老头的名字,是因为何谦的缘故。何谦是瘦老头儿的孙子,跟丰子杰、王向东他们一班。像他爷爷一样,何谦也是瘦瘦的,除了一双眼鬼精灵,通体有些干巴,仿佛脱水的旱萝卜。王向东他们叫他“时迁”。何谦在他爷爷倒霉之前,也是筒子楼学生团伙里有名有号的人物,筒子楼里有红卫兵,但何谦年龄太小,人家不带他玩,于是他就组织了自己的队伍,叫什么“井冈山战斗队”,他不当队长,竟然给自己封了个教导员,不伦不类。每场对平房区学生的伏击战,很少见他冲锋陷阵,丰子杰说何谦就是个狗头军师,在后面鼓捣坏点子呢,早晚得修理修理他。丰子杰是平房区的孩子头儿,个子不高,却很有心计,打架手特黑,丰子杰说要修理谁,就一定能落到实处。     世态炎凉的真理并不绕开孩子,何贵军被揪出来后,何谦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丰子杰和王向东等人终于逮个机会,把何谦堵在筒子楼的死角里臭揍了一顿。     “时迁,你个反动派的狗崽子,我叫你牛逼!”王向东学着丰子杰的样子一脚丫子踏住何谦的小肩膀,挥舞着铁拳喝斥:“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这回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了吧?”     何谦搂着脑袋,蜷缩在旮旯,猫儿似地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认罪。”何谦的叫声凄凉无助,多年以后想起时,王向东总是笑了又笑,尤其在何谦冷不丁成了他生命里的贵人后,他更是忍不住要回忆那个场面。成年后的何谦说那叫光棍不吃眼前亏,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王向东就安慰他:全国有好几十万人都低头了,多你一个不寒碜。     3     王向东热衷于要修理何谦,还有一个隐蔽的缘故,是为了一个叫米彩儿的长辫子女生。     米彩儿住筒子楼,跟王向东同桌,是他们的学习委员。彩儿的名字水灵,人更水灵,一双大眼睛像后来在儿子家辉收藏的日本卡通画里看见的那般夸张地迷人,扑闪扑闪地很能煽动人心,至少王向东着了迷——在开始梦遗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对异性有强烈的向往。可惜那时候男女生势若水火,不仅尿尿不在一个坑儿里,平时连说句话都稀罕。王向东一心要跟她搭讪,可米彩儿整天一副阶级斗争脸儿,激励得王向东越是艰险越想向前,最后终于探索出一条名正言顺的道路来——王向东装弱智,叫米彩儿辅导功课,米彩儿羞怯地热情着,小心翼翼地偏过身给他讲解,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漠的花粉味道,细闻会品出一些茉莉花的味道,可他觉得那不该是茉莉花,米彩儿因该用更好的化妆品才对。     有一天他忽然就问:“米彩儿,你抹的嘛化妆品?”     米彩儿当即红起脸,像犯了错误似的狡辩道:“我从来不抹化妆品。”那时候,抹化妆品还属于小资情调,似乎抹了化妆品的人就不纯洁就不革命了。王向东赶紧笑道;“抹化妆品咋啦?我们全家都抹,牡蛎油凡士林啥的。”然后又讨好地搭讪着:“可能是你身上自己就有香味儿吧。”此言一出,米彩儿身子马上惊慌地向外挪去,脸上刚退却的红色又腾起来,长睫毛一呼打,气气地说;“王老三你流氓!”     第二天,他的课桌上就出现了一条“三八线”,米彩儿刻的。     “假正经。”王向东在心里默默嘟囔一句,满怀失落。     两天后,他开始给米彩儿写纸条,道歉,澄清事实,向毛主席发誓,希望继续和她保持健康的革命友谊,米彩儿终于又有了笑容,又开始辅导王向东学习,那是个不愿与人为难更不愿与人为敌的女孩儿,有些像王向东的母亲,他喜欢。     好花不常开,跟何谦爷前后脚,彩儿家里也出了事,他爸爸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米彩儿说她父母在单位都被揪斗了,家也给抄了,她再也没有化妆品了。王向东说:“不就化妆品嘛。”转天他就塞给她两盒“万紫千红”,是丰子杰从家里偷来的,丰子杰的爸爸是文工团拉二胡的,他大哥也在团里管灯光,估计是从团里牵回来给丰子杰的姐姐用的,让王向东做了二手人情。     米彩儿当然不是单纯地为了化妆品掉眼泪疙瘩,爸爸一被打成右派,她原来那点儿骄傲劲儿一下子也全被打掉了,在学校里来来去去像个被夹断了尾巴的小老鼠,灰溜溜蔫巴巴的。王向东并没像其他同学那样鄙夷她,米彩儿难免感激,再为他辅导功课的时候,就有了些报恩的色彩。     后来有一天,王向东约她一起去看电影《火红的年代》,彩儿居然没拒绝,可把王向东美坏了,不过半路上叫筒子楼那帮家伙给截住,为首的就是何谦。王向东是背着平房区的孩子出来的,这时候走了单,心里也有些毛,可他不会在女孩子面前掉架儿,当时把彩儿往身后一藏,挺起胸脯傲视着何谦说: “我是工人阶级后代,你们想怎样?想造工人阶级的反吗?”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王向东的话还是应该有些震慑力的,没想到筒子楼的小家伙没觉悟,结果气势磅礴的王向东被狂扁了一通,半扇槽牙都松动了。让他欣慰的是,米彩儿竟然勇敢地护卫着他,一副不惜和筒子楼决裂的气概。何谦骂老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米彩儿居然愤怒地宣告:“我就愿意叫他吃!”     最激动人心的还是后来的一天傍晚,丰子杰拉王向东去他爸爸的团里看排练,看得无趣,王向东就先溜了,直奔筒子楼,在贴满大字报和标语的楼体下面喊“彩儿”。很快,米彩儿家的窗户就推开了,彩儿在二楼招手,王向东谨慎地溜了上去,进了屋,米彩儿说:“我爸妈不在家。”     “又开夜场哪?”     “嗯。”米彩儿脸色阴郁地答道,“前天就斗到后半夜。”     王向东放松了,先把米家的房间视察了一遭,相对于自己那个狭隘局促的家,这个两居室的套房实在太奢侈了,米彩儿能够单独有自己的房间,真不错。而他只能睡在父母的上铺,好多夜晚他都睡不好,虽然下面只是小心地动作着,他也能猜测到他们在干什么,他在黑暗里望着二姐的铺,估计她也未必就睡了,他开始无师自通地玩弄自己的身体,谨慎又热烈地快活着。     米家的地板也干爽,不像他家的砖地总是散发着一股莫名的潮气。     他看着米彩儿的床,在干净的素花床单前犹豫了一下,最后在靠墙的一张条凳上坐下,看一眼落寞的米彩儿,就开始居高临下悲天悯人地安慰她:“你爸的问题会查清楚的,我看他不像坏人。”彩儿激动地说:“他本来就不是坏人。”王向东说你爸我不熟,不敢保证啊。看米彩儿要急,他赶紧说:“管他呢,只要他对你好就成。”米彩儿说他敢情对我好啦。王向东挥挥手说:“那就行了,他应该没问题。”     米彩儿郁闷地嘟囔道:“你要是造反派多好,就不会斗我爸妈了。”王向东一拍凳子道:“我现在就是造反派啊,反正在学校里谁也甭想欺负你!不管咋样,你不用怕,有我呢!”米彩儿就很安全很幸福地笑了。     没电,他们点了煤油灯继续聊,中间米彩儿去热了两块红薯和他分着吃,王向东学着父亲的口气感慨着:“中国现在乱啦,连林秃子都叛国了——你将来有啥打算?”然后不等米彩儿说话就给她安排道:“跟我一起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乡插队吧,我姐来信了,说那里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米彩儿被他的革命热情一感染,似乎也动了心,又说还要和家里商量一下。王老三说商量个屁呀,谁敢阻拦你干革命?     “那……我们啥时候走?”     王向东倒一下子迟疑了,挠挠头说:“我还得跟我爸说一声。”     其实关于乡下的情况,他更多的消息来源是丰子杰的二哥,据说知青的生活很浪漫,平时偷鸡摸狗搞联欢搞破鞋,热闹得很,还有夜场的露天影院和漫不见边的苞谷地小树林,有无限的活动余地和想像空间。     谈了一会儿理想,王向东盯着米彩儿微鼓的胸脯说:“咱俩交换个东西吧,大小算个信物。”米彩儿突然红了脸,嗔怪道:“啥信物,你也说得出口?”王向东嘿嘿一笑,指着她的胸说;“就这个,我这个给你,以后我们俩就一颗红心永向党了。”米彩儿依旧红着脸,却没反对,自己先动手摘下胸前的领袖像章,王向东一把抓过去:“还犹豫啥啊?”顺手别上了,又摘下自己的像章,讪笑道:“我给你戴上。”米彩儿拂一下他的手:“去,讨厌,我又不是没手。”王向东笑一声,没放弃,继续凑过去,说我这是关心你啊。米彩儿就不动,热着脸看他在自己胸前小心地动作。     帮米彩儿别好了像章,王向东迟钝了一下,没有马上闪开,米彩儿的胸脯轻轻起伏着,就在离他鼻子尖几公分的地方起伏着,他感觉到自己砰然的心跳,像把家里的老电匣子凑在耳边上那种感受,电流似乎直接刺激到心坎上,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胸襟上,只要向旁边有意无意地一溜达,就能触摸到那个奇异的开关,他感觉着自己的手和嘴都冒出汗水来。     米彩儿僵硬地坐在那里,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有煤油灯在忽悠着昏黄的火焰,两个人突然都听到了对方吞咽唾液的轰鸣声,米彩儿窘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种局面终于坚持不住,她刚要轰王向东闪开,身子就被抱住,她咿呀地抗拒了两下,就浑身软塌着被王向东欺压住了。     那一天是王向东15岁的生日,家里没钱吃捞面,只给老三煮了个红皮鸡蛋。     4     社会和学校还是连续地混乱,王向东享受着这种混乱,以及由混乱带来的自由和放纵,日子过得五颜六色七零八碎乱了频道,米彩儿则是他生活里最美妙的节目。     时间不长,大姐慕清回了趟家,除了给三弟捎了几本“红宝书”,就只带回两汪子眼泪,说呆得久了,就发现农村根本没有宣传的那么美好,连电都没有,蚊子、臭虫的怕啥有啥,虱子、跳蚤抓也抓不完,住的差,吃不饱,大半夜的村里还敲锣打鼓地接最高指示,弄得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林芷惠摩挲着女儿粗糙的双手,也眼泪汪汪的,一口一个“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啊”,王老成先是叹气,后又鼓励闺女要有排除万难的精神,归根到底一句话:“别人家的孩子能坚持,我王老成的闺女就绝不当逃兵!”     送走生离死别般的大姐,王向东打消了对广阔天地的向往,又开始和丰子杰、李爱国他们混课游街,满处找乐子,偶尔会结帮去打架,丰子杰以心黑手辣逐渐闻名,王向东虽然有的是力气和热情,却时刻要提防着被人告状,王老成的鞋底子可不是好消受的,所以在外面的表现也就难免拘谨。     跟他们凑帮的,还有个叫大罗的,憨头憨脑,鼻子下面经年累月挂着鼻涕泡,俩袖管也总是亮晶晶硬邦邦的,像连环画封面上古代将军的铠甲,平时冲女孩子吹口哨、跑步抢军帽的勾当就都交给他了。大罗很义气,抢了军帽总是先给其他弟兄戴,吹口哨时挨了骂也不推卸责任,就在人堆里红头涨脸地背着黑锅傻笑。     王向东是第二批混上有军帽戴的,当时精神就抖擞起来,但他还不能跟丰子杰比,丰子杰还有一条洗得发白的草绿色军裤,屁股上补着两片桃形补丁。接着,可能王向东至死也不会忘记他兴冲冲戴着绿帽子回家的那个夜晚。     “革命军人一定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向东一路唱着,气宇轩昂地进了屋,电灯懒洋洋地亮着,母亲正就着灯光补衣服,房间里弥漫着一片烟气。     “呦喝,三儿今天够精神啊。”王老成把烟屁落到脚下一碾,眉毛就皱巴起来了:“哪来的?”王向东感觉良好地正了正帽檐,目光炯炯地汇报:“大罗给的。”母亲先抬起头笑道:“大罗啊,他哪里来的军帽?”王向东说管他呢,给我就要呗。     正躺在铺角看书的二姐撇了下嘴揭发:“肯定是抢人家的,我听丰子杰他姐说了,他们净撺掇大罗干坏事,上礼拜还偷看过刘婶洗澡哪,回头叫刘婶给追家里一通好骂,嘿嘿。”王向东刚要分辨,王老成先急了,一拍桌子道:“有你没?”“没有!绝对没我!”王向东横起脖子喊着,又下意识扶了扶军帽,好像那顶绿帽子能代表自己的清白。     王老成一伸手:“拿来,帽子!”     “干啥?”王向东警惕地后退半步,脚趾头在条绒布鞋里紧张地抓挠着,随时准备逃跑。     王老成瞪着眼:“拿来!你胆儿肥了啊,打家劫舍啊!——听见了没?帽子拿来!你不配戴!”王向东不服气地嘟囔着:“我咋不配戴了?”     “还犟嘴?革命军人有你这样的吗?你这叫土匪!把帽子拿来!”王老成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一家人都怕他,他一发火,二女儿眨巴着眼也不敢插言了,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告弟弟的状,原来还想趁火打劫地揭发关于老三和米彩儿的暧昧传言,这下也打住了念头。林芷惠则赶紧起身;“三儿啊,今儿咋这么倔?快把帽子给你爸。”说着来摘儿子的军帽,王向东一把抓紧帽子,死不撒手——混顶军帽容易吗?那时候戴军帽可比二十年后浑身皮尔·卡丹还帅气啊。     王老成一步跨过去,劈手夺过帽子,猛一叫力,喀嚓一声,绿军帽就给撕成了屁帘子,那一把,正好比撕扯了王向东的心肝,他惨叫着扑过去抢夺,王老成一抡胳膊,把儿子甩到门上,又把军帽朝地上一摔,额头上青筋暴突,大脚丫子连扁下去:“我叫你臭美!我叫你抢!”王向东红了眼,气急败坏地冲过去,趴在地上从父亲的脚下抢救军帽,冷不丁被正在火头上的父亲踢了个滚儿,还没爬起来,王老成已经抄起笤帚打下来,啪,啪!王向东的屁股连叫了两声,疼得他也顾不得军帽了,一溜烟逃出门口。     王老成在里面喊:“滚蛋!不反省彻底了别进这个家!”王向东义愤填膺啊,当即跳着脚叫嚣:“王老成——我跟你决裂,划清界限!”说完,马上向胡同深处跑去,因为王老成咆哮着追了出来。     王向东在墙旮旯坐了十几分钟,看看灰蒙蒙的天,揉揉屁股,去了丰子杰家,丰子杰的妈待他比亲儿子还好,他知道去了那里比在自己家里舒服。果然,丰娘一看老三那副倒霉德行,立刻就骂开了王老成,说他是个生儿子没屁眼的,断子绝孙的玩意,王向东在旁听得很舒坦。     丰娘鼓励说:“三儿,以后不回家啦,就给我当儿子!”丰娘是个泼辣的,在住家这一片地界也是说话有音的主儿,著名的护犊子,混横不讲理。丰子杰的爸爸嘟囔道:“你们这些孩子也是不省事。”说着出了门,去知会王老成一声,免得他一家子挂念。     转过天来,大老早的,林芷惠就跑过来看儿子,顺手塞给他一顶军帽,王向东看了一眼,气愤地说:“缝得再好,也看得出印儿来!我不要!”林芷惠哄道:“妈费了一晚上劲,实在不能缝得再好了,赶明儿叫你爸给你买个新的。”“我没有爸,我也不要他的帽子!”“别胡说。你爸打你是恨铁不成钢,他自己也心疼呢,放了学抓紧回家啊,别叫我们担心。”林芷惠摸了把儿子的头,给他把军帽戴好,谢了丰娘,赶紧到单位去了。     喝了碗稀粥,王向东跟丰子杰背上书包出了门,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把缝补好的军帽戴上了,有总比没有好。丰子杰安慰他,说出不了三天,包准给他再弄顶新的来。     米彩儿在筒子楼下面站着,远远看他们过来,先乐,丰子杰说:“我越看这米彩儿越像糖衣炮弹。”王向东说我就喜欢她向我开炮。丰子杰一边走近米彩儿一边恨恨地说:“回去我们开始找材料,下一步就进攻筒子楼,筒子楼是资产阶级的据点!”大罗在旁边跳脚支持。王向东安慰有些不安的米彩儿说:“不用怕,到时候你是内应,算我们的人。”然后他们开始合计,说至少要给时迁挂上三块牌子:小特务、阴谋家,还有就是某某反党集团的孝子贤孙,要用铁牌子,下面再拴上几块砖头,白帽子要做那种至少一米高的——提起白帽子,王向东就想笑,“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会儿,看见被游街的人顶个硕大的尖筒帽子,很好玩儿,回家就拿报纸糊了一个,罩在头上兴奋地招摇,结果被王老成一顿好骂,说要学那唱戏的做官儿的,甭学那拉屎做尖儿的。王家虽有旧私塾的老底子,毕竟荒废了,王老成该不会知道当年有个叫屈原的能人,就以戴着“冠切云之崔嵬”的高帽子为无上光荣呢。     围攻筒子楼的计划设计得越来越严谨丰富了,三天后,王向东被丰娘护卫着回了趟家,按着头跟王老成认了个错,王老成从铺头拿起个绿军帽,掸掸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有板有眼地说:“小子,人,不管穷富贵贱,活着就得有志气。记住了,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缺啥跟老子说,再给我外头胡搞去,我就真不叫你进这个家门啦。”丰娘挥挥手道:“行啦老成,你也太死硬,人非圣贤,谁能没错?孩子小鸡鸡还没毛儿呢,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爸爸能给他弄来个新军帽,实在意外,当时他心里的恨怨一下子就烟消了,戴上军帽的时候居然有些羞愧和扭捏起来。二十多年后,王向东想起那军帽来,还要感慨不断。     当日在家吃了午饭,耗到父母都上班去,王向东赶紧一通搜索,终于找到父亲的武装带,囫囵系上就跑了出去,他这次回家,为的就是这件事。明天,平房区的三十几个孩子就要对筒子楼发起进攻了。丰子杰说了:平房区的红卫兵不是不带我们闹革命吗?我们就自己组织起来,踢开绊脚石,自己闹革命!我们的组织就叫“永向党战斗队”。     还没等“永向党”开始行动,筒子楼就沦陷了,因为夜里发生了大地震。这一天,是1976年的7月28号。     大地震这天清晨,去上夜班的林芷惠跑回来,蓬头涨脸地在混乱的平房区里转悠来转悠去,总算找到了慕超和王老三,当时他们正在丰子杰家的简易窝棚里大眼瞪小眼呆着,像一对被黄鼠狼吓惊了小鸡。丰娘赶紧问王老成,林芷惠长出一口气说:“没事,在厂子里抢救国家财产呢。”“抢救个屁呀,连儿子都不要啦?”     那工夫余震还没有消,满街都是裂缝,有的地方还在翻沙冒水的,林芷惠告诉两个孩子不要乱跑,自己奔了家,王向东一蹶屁股追了上去。路上不断地有哭声,是谁家的人被砸死了。王老成的家倒得很有水平,四面墙分崩离析,房顶平扑下来,把一个家盖得严实。王向东只暗自庆幸提前捞了条武装带出来。     一路叹着,回了丰家的窝棚,林芷惠一坐下就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丰娘安慰了几句,林芷惠才说:“以后咋都好过,党中央毛主席不会忘记我们……可是,不知道慕清那孩子怎么样了呢,万一有个好歹……”丰娘也直愣起眼,念叨说:“我们家老二也在乡下呢,唉,谁不惦记?”两个女人对着脸流起眼泪来。     丰子杰一捅王向东,搭伴儿溜了出去。     在残垣瓦砾中晃荡了一会儿,王向东忽然想起米彩儿来,说一声,立刻和丰子杰一起奔了筒子楼,鼻涕泡大罗和擅打弹弓的李爱国吼着嗓子也追上来,几个人兴奋一下,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远看筒子楼,已经塌了大半,王向东心里一沉,不觉加快了脚步。     “时迁!”大罗突然喝道。     果然,何谦正斜背着军挎书包在筒子楼下面转悠着,听见喊,转头犹豫一下,终于没逃跑,一直等他们近了,才说:“我们家没了,就剩我跟我奶了。”泪花开放了一会儿,才汇聚成水决出眼眶来。看何谦蹲下身越哭越厉害,丰子杰咂吧一下嘴,突然说:“哭个鸡巴,没事儿,饿不死你,到我们家吃去!这个时候得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了。”大罗抹把鼻涕,慷慨激昂地说:“没错,这回也叫你感受一下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何谦哭得更凶了,估计是被感化的。     王向东最后望一眼筒子楼,米彩儿家的山墙被撕裂了一个大缝,仿佛一刀切开的,心里动一下,关心地问:“你们筒子楼的人呢?”何谦敷衍地一扬手:“在学校操场呢。”然后又明察秋毫地补充道;“米彩儿没死。”王向东塌实了,晃了下脑袋说:“我主要是关心大伙儿,咱班里的同学都没事吧?”何谦说了几个名字,说除了他们都没事。王向东的心居然幽暗一下,别看平时跟筒子楼的同学势不两立,真听说谁“扑”地一下就死了,也很难接受,那时他还不懂什么生命无常,却偷偷地开始怀疑人定胜天的豪言了。     乱溜了一遭,到处都是死亡和破败的气息,心里无趣,早早地回去了。那边王老成已经带几个工友紧挨着丰家简单地搭了个窝棚,也算有了个安身处。天慢慢黑了,家长们都笼络着孩子,不叫满处乱跑。窝棚里有些挤,王向东说要去和丰子杰呆着,然后钻出窝棚,晃了一下就溜边出平房区,向学校操场跑去。     操场上也是塞满了各种规格的三角棚,好不容易找到米彩儿,两个人就近在窝棚边上聊了几句,王向东塞给她一个杂面窝头,说了句“有事儿就找我”,赶紧蛇行着跑回去,因为米彩儿的妈妈开始往外探头观察了。     后来的日子就过得很无聊,晃来晃去的,也不知怎么就算初中毕业了。那时大学停止招生了,学校的高中班也都没了。王向东找到米彩儿说:“我爸他们厂招工呢,我爸已经给我报名了。你也赶紧去上班吧,找学校革委会,让他们给安排啊。”     彩儿的脸阴下去,这才说了实话。原来,正是因为她爸爸有思想问题,组织上才不给她安排工作的,要她先在学校等。王向东心里也有些别扭,不过这出身问题也没辙,没有纯正的血统组织上怎么能放心让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呢?别说添砖加瓦了,那些人没事还憋着挖社会主义墙角呢。而且他也早看出彩儿和胡同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一看就不像无产阶级后代,无产阶级有这么细皮嫩肉的吗?他也怀疑过自己思想不健康,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没办法。     敏感细腻的米彩儿终于洞察了他的心思似的,垂眼揪着自己的衣角,红了脸憋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老三,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了?”王向东猛一拍胸脯道:“谁说啦!我这辈子都不会撇下你。”米彩儿灿烂地一笑,马上又坚定地说;“如果你怕我耽误你的前程,我不会拖累你。”王向东就受不了这个,女孩子都这么义气,他还能咋样?他说我都跟你那样了,我能不负责任吗?我王老三大小也是个爷们儿。米彩儿哭了,一下软在王向东的肩头,喜极而泣地说:“算我没看错人。”     半个月后,王向东就坐着王老成的车去了红旗轧钢厂,成了国家工厂的正式职工,被安排着跟一位姓刘的师傅学开叉车。刘师傅人很好,有个外号叫“破水管子”,老(流)刘嘛。     王向东一摸叉车,三两下就掌握了,没半天工夫,就开始开着叉车跑车间外头兜风了。正体验着当家做主人的快活,就让刘师傅大吼着熊了一顿,说要不看你是王老成的儿子,我直接就踹你大炉里去!王向东嘿嘿笑,刘师傅评价说:“就这一笑,还透着点儿你爹的憨厚劲。”     王向东虽然还不足18岁,身体却发育得壮实,激情饱满精力旺盛。工厂里的一切都叫他感觉着新鲜,看哪都充满了活力,工友们也都很热情,思想简单,满嘴跑火车,尤其是那几个疯扯的女职工,开起玩笑来更是惊天动地。王向东小小地不适了一下,很快就欢天喜地地融合进这个集体里去。     这期间,丰子杰也上了班,是个很清闲的单位,叫东方红五金合作社,说是组织上照顾他家的。因为不久前丰家在乡下插队的二儿子的骨灰盒运回来了,在地震中砸死的,据说是为了抢救生产队的牲口料才英勇献身的,生得平凡,死得光荣。丰娘抱着骨灰盒哭得天昏地暗,说我精了一辈子咋生了你这么一个傻儿呀,牲口料啊!     6     没多久,王向东有了平生第一辆“永久”自行车,几乎透支了他半年的工资,就这,还是靠老刘师傅给争取的指标,送了礼才拿到购车票的。王向东珍惜啊,苦练了两天,终于掌握了驾驶技巧。     这天上午,下了夜班的王向东没在单位耗闲事儿,骑车出了厂,半路上先在丰子杰刚上班的合作社晃了一圈,主要是炫耀一下他的坐骑,然后直接冲向学校,闯进去,先在操场兜一遭,双手脱把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受足了孩子们羡慕的眼光,这时银铃般一声喊,他立刻一抓把,拧头向米彩儿的方向骑去。     先观赏了一遍自行车,米彩儿欢喜地告诉他:“我的工作也要有着落啦。”“是吗?我说过天无绝人之路嘛,嘛单位?”“副食店,学校边上那个‘永红’。”对女孩子来说,副食店可是不错了。     王向东刚要高兴,米彩儿又说:“不过还没定死,黄主任说有一大帮人想往里钻,还要挨个审查呢。”黄主任是校“革委会”的领导。看王向东脸色有些沉,她又赶紧补充道:“黄主任说了,这次不看出身,主要是审查个人的思想觉悟。”王向东放心了,说那你没问题,这几天再突击看看毛主席的书吧。     米彩儿汇报说;“咱班一共就剩四个人没分配了,连大罗都去了环卫,李爱国参军了,最光荣。”王向东不服地说:“到哪都是建设新中国,当兵上班都一样。”米彩儿说我这几天老失眠,真怕通不过审查。王向东说你就树立排除万难的思想,一定能过关,古代的老太婆还能把铁棍儿给磨成绣花针呢。我看黄主任的水平也高不到哪去,他还未必能难倒你呢。米彩儿受了鼓舞,笑得灿烂。     不到一礼拜,米彩儿就去了副食店,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王向东,他还是先听丰子杰说的。丰子杰说老三你跟米彩儿散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资产阶级阵营里的人信不住,为了上班,米彩儿楞跟黄主任睡了觉,你说这女人还能要吗?     “你他妈看见啦?!”丰子杰的领口一下子被王向东揪在手里,王向东的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来。丰子杰惊诧一下,一把把他推开,抻了下脖领子骂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没看见又咋啦?你真傻假傻呀,你也不想想,那么好的工作,凭啥就轮上她了?我哥还为革命献身了哪,她凭啥?”     王向东懵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愣了几秒钟,气急败坏地跨上自行车,向副食店飞去。     找到米彩儿,只几句话就谈崩了。     王向东奋力把“永久”一支,直视着米彩儿追问道:“黄主任那流氓到底是咋审查你的?为啥这个岗位不给别人单给了你?”米彩儿一愣,脸突然腾地就涨红了,大眼睛扑闪一下,洋溢着泪花道:“好啊王老三,亏你想得出来!我算瞎了眼啦!”说完猛一转身跑了进去,王向东大叫:“你给我站住!不说清楚了别想走!”“我跟你说不着!就算我是右派的闺女,也轮不到你来审判我,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侮辱我的人格!王老三,我跟你一刀两断!”“你敢!”王向东脖子一横,猛地一蹲车把,咆哮道:“一刀两断也得先把问题交代清楚!”     转头王向东就奔了五金合作社,告诉丰子杰这事儿没完,晚上就掏姓黄的老窝去,醋打哪酸盐打哪咸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丰子杰说为个女的,值吗?王向东说你干不干吧。     干。丰子杰说,脸上带着一种茫然又神圣的光彩。     晚上,王向东是十点钟的班,吃了饭就开始等丰子杰,外面一喊,就去了,一看还有个大罗,王向东说够意思。几个人摸到黄主任家门口,喊两声,黄主任出来了,还没过话,就让丰子杰给封了眼。几个人一咋呼,黄主任有些傻,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啊,黑咕隆咚地挨了扁也真是没辙,心思一动,忙问:你们是哪一派的,别打了自己人啊。王向东一拽脖领子,把黄主任拉进旁边空闲的危房里,摸着黑先踹倒,才告诉他:“我们是井冈山战斗队的!”——提前他们就商量好了,要用筒子楼的名义审黄主任。     黄主任说我听着声音耳熟啊,你别是王老成家的三儿吧。王向东又是一脚,说我他妈还就是王老成呢,你长的啥鸡巴耳朵?丰子杰说甭废话了,谈正事:“说吧,为啥把副食店的指标给米彩儿?”“人家政治上要求进步,你们……”大罗捣过去一拳道:“甭说我们,说你!是不是把米彩儿给睡了?”     黄主任努力挺一下腰板说:“胡说!我能那么没觉悟吗?妈的你们也甭装神弄鬼啦,我听出来了,你不就是罗小二吗?你一吸溜鼻子我就听出来啦!滚!我这就找你们家大人去!”黄主任发疯般一通扒拉,从几个人的拉扯里突围出去,丰子杰踢了大罗一脚:“关键时刻你吸溜哪家子鼻涕!”“都快流嘴里去啦!”大罗无辜地争辩道。王向东却在黑暗里一阵彷徨,看来,米彩儿这个事还真不好说清呢,弄不好就冤枉了她,这事不能就这么迷糊过去,要是真冤枉了她,他去磕头都成,要是她真的对不起他了,他宰了她的心思都有:我不负人,人也不许负我——王向东就是这脾气。     正踌躇着,王老成雷鸣般的叫声在黑暗里爆炸起来;“老三!老三!”     王向东溜出小黑屋,仓皇地跟两个伙伴道了别,三拐两拐,摸到家门口,悄悄开了车锁,高喊一声“我加班去啦”,窜上自行车一路狂奔,把王老成的叫骂声越甩越远。     还没来得及再去找米彩儿,国家就出了大事儿——那一年从天上往中国掉了三块大陨石,继朱老总和周总理之后——老人家毛主席逝世了,举国悲恸,刘师傅哭得直跺脚,说这下中国可咋办啊,没有毛主席中国可咋办啊!大海航行得靠舵手啊!王向东本来没有太深的感触,别人戴黑箍也跟着戴呗,眼泪是没有的,不过也被刘师傅闹得有些茫然起来,一时也没心情去想米彩儿了。     又将就了一个月光景,全国人民开始化悲痛为力量大干社会主义的时候,突然平地一声惊雷起,王张江姚“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迷迷瞪瞪欢天喜地一片乱里,“王向东同志”收到“革命战友”米彩儿的一封信,说她已经“考虑成熟”了,她说他们的结合是一种时代的错误,也许分手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祝愿他能够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茁壮成长。看日期,是粉碎“四人帮”前一天的。     王向东火速去找米彩儿,永红副食店的人说调走了,去哪里?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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