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天,我和藤田还在交往。 他不那么忽好忽坏地起伏不定,我觉得我们俩很相像。于是乎,自我感觉和走在街上的那些情侣一样,似乎也挺幸福的。 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吟子家吃午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注意不再使劲盯着他看,不再刻意温柔地、而是尽量不经意地碰触他的身体。 前几天,我偷了藤田一盒烟。他在我房间睡午觉时,我从他扔在地上的破牛仔裤兜里连盒给拿走的。他抽的是薄荷香型的HOPE。他说他喜欢绿色。 后来我接二连三地顺他的东西。藤田没什么东西,去他那儿的时候,我就顺便拿点儿。什么罐装咖啡带的小汽车模型、钥匙扣、粗糙的戒指、运动裤等等。拿回来后,一个一个仔细看上一遍,就收到鞋盒子里。顺便取出里面的其他东西看,好像缅怀亡者一般,回想一遍它们的主人。 鞋盒子里有班上最受欢迎的男孩子的体育帽、坐我前面的女同学的花头绳、我最喜欢的数学老师的红圆珠笔、错投到我家信箱里的邻居家的广告品。我打开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短短的毛发。这是阳平的头发。趁他睡觉的时候,我偷着剪下来的。和藤田相反,阳平是黑色的鬈发,拿起一根头发两头一拽,就从中间断开了。 我伏在鞋盒子上,闻着它的气味。 我感觉那里面的东西在逐年褪色,气味也在消失。难道是我变了吗? 我和藤田去了高尾山。还不到红叶的季节,人不怎么多。我们爬上山,呼吸了新鲜空气后,在站前的面馆吃了山药汁荞麦面。爬山的时候,我几乎只能看见藤田的脚后跟,他一言不发爬得飞快,我拼命地追赶他。 “慢点儿爬好不好?” 我气喘吁吁地央求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拽住我的手,说:“啊,抱歉。” 坐在电车里,我们俩把穿着情侣运动鞋的脚伸开了,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偶尔说上两句。 在杜鹃之丘站等着特快通过时,只听“咣”的一声,紧跟着响起一阵吱吱吱的刹车声,特快停了下来,车厢里一片骚乱。 我们也下车来到站台,只见站务员们正纷纷朝车头方向跑去,他们下到铁轨上,察看车轮下面。特快停在刚过站台不远的地方。和我们一起等特快通过的乘客几乎全部下了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样子,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藤田漠不关心地说。 “真倒霉。自己跳下去的?你见过吗?” “没有。” “那人死了吧?” “差不多吧。” 我想走到站务员边上瞧瞧那个死了的人。 “走着回去吧。” 藤田拽了拽我的袖子。他的手像往常一样地温暖,拉着让我安心。 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块枫叶形状的东西。我眼睛不太好,看不清楚,感觉像是血迹或肉片。 我指了指那儿,藤田“呸”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我直盯盯地瞧了那红块一会儿。 “我可不想那么死。” “我才不死呢。” “可是,死亡越来越近呀。” “还早着呢。” “可是……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呀。没准什么都没干就死了。” “那又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我沉默了。 吟子也给藤田准备了一双蓝色的专用筷子。 在车站,他看见我也没什么激动表情,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惰性,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尽管自己不想承认,却意识到现在落入了又一个轮回之中。阳平和藤田对我的态度有时很相似。比如,他们看书被打扰时说的话,以及从不迁就我,等等。 入秋后,我的眼睛仍旧一刻不离他那穿着褐色西服工作时的姿态,还有注视电车开走时的侧脸。就连在家里时,他伸出来的脏兮兮的脚趾甲和看我时不耐烦的眼神,我都希望能永远不变地持续下去。 笹冢站新来了个年轻的女协理员。第一眼看见她,我便觉得不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说话做事干脆利落,非常精干,和她对视一眼后,她特意到小卖店来跟我打招呼。 一条负责带她。她个子小,褐色的裤子显得很肥大,垫肩也很夸张。她带着的协理员袖章被碰掉了好几次,我直担心她会被人流挤倒。 藤田管她叫“阿丝”,我也跟着这么叫她。在站台上,他们两个人夹杂在人流中,时而凑近,时而分开。一看见他们凑近,我的胃就像被人撕扯似的,扯得我浑身疼痛。心里不想看,还是不自觉地看了,成了痛苦的毛病了。 阿丝拽着藤田的袖子,说了句什么,他们一齐回头,远远地朝我这边看。我佯装没看见,往架上补充口香糖和糖果。 回到家,吟子正在做点心。她把面擀成片,然后用模子压出各种形状的面点。 “……我完了。” “什么完了?” “和藤田呀。” “怎么了?” “反正不行了。我就这命。” “知寿,你想得太多了。这可不好。” “我想得太多了?才不是呢。我就是这么感觉,就是有预感。” “这种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可是一感觉没希望了,往往就真的变成那样了。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总爱那么想。” “嵌不进去才是人之常情啊。嵌不进去的才是真正的自己啊。” 吟子把多余的面揉成团,擀成片,压模子;再揉成团,擀成片,压模子。铁板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星形点心。 “我不是个开朗的人吧。” “不开朗不是坏事啊。” “我死了也没人为我哭。” “怎么会呢?” “大家都喜欢又开朗、又漂亮、又温柔的人。” “好了,做完了。” 吟子把铁板放进烤箱,开始收拾。她一边哼歌一边洗碗。桌子上准备好了包装袋和金色的细丝带。 “喂,你在听我说吗?” “听着呢。” “真羡慕你,吟子没有烦恼。因为痛苦的事都做完了,几十年前的事都忘了,所以每天都特别快乐。” “知寿不快乐吗?”吟子背对着我问。 “根本,一点都,不快乐。” 我的回答被哗哗的水流声遮盖了。吟子可能都没听见吧。 这回我又受到了去滑冰的邀请。我极力推辞,让他们自己去。可是阿丝固执地一再坚持。她到底想干什么呢?真让人捉摸不透。是单纯想跟我好呢,还是想使我痛苦? 吃完午饭,三个人并排从高田马场站朝滑冰场走去。阿丝戴着绿线帽,穿着红开衫,像个圣诞老人。我有意避开藤田,和阿丝挽着胳膊走。 冰场人不多。冰鞋又重又紧。看着孩子们穿着色彩艳丽的带飘带的衣服滑冰,我也有点跃跃欲试了。进了冰场,我的手不敢离开墙壁。藤田背着手,佯作不知地自己滑起来。阿丝拉着我的左手,热心地教我。好容易滑了一圈后,我们靠在墙上,看着藤田滑。他脖子上的围巾随着快速滑行潇洒地飘起来。 “藤田滑得真好。就是不关心人。” “是啊,也不管三田姐,有点儿差劲。” “藤田他就是这样的。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嗯……” 阿丝现出同情的神色,我不想在自己身边看到自己制造出的这种表情,因为这样会使自己真的觉得自己很可怜。 阿丝每次滑过我身边,都过来扶着我滑一会儿,还给我打气说:“你不扶着墙试试,绝对没事。”我小心翼翼地拿开手,隔着手套使劲攥住了阿丝的手。 “快点快点,藤田,你拉着右手。” 听到叫他,藤田这才来到我身边。我用力拉着两个人,虽然能走几步,可是没法一蹴脚跟滑起来,身子左歪歪右斜斜,怎么也掌握不好平衡。 “呀,我的胳膊要折了。” 我的身体太重,压得阿丝叫了起来。我一慌,又向藤田这边一倒,“哇”的一声失去了平衡,三个人一齐坐在了地上。紧紧裹在冰鞋里的脚趾甲生疼。我不想再滑了,真想一个人找个暖和的地方喝杯可可。 “我暂时不过来了。” 吃完晚饭,在我的房间里藤田对我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装着没听见,噗噗地吹着马克杯里刚沏的海带茶。 “阿知,听见了吗?” “没听见。” “听见了吧。” 藤田冷笑了一下,他这一笑使我寒心。他忽然变成了个陌生、可怕的人。 “我暂时不打算来了。” “……” “就这样吧。” “为什么?” “种种原因。” “到底为什么?” “所以说种种原因呀。” 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悠然地点着了烟,像吹口哨似的吐出细细的烟。 “以后不再来了?” “怎么说呢……” “有喜欢的人了吧?”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 “我知道是谁。”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冷淡地坐开了一些。 “是阿丝吧?” “不是。不知道。对不起。” “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你为什么这么简单地对待呢?” “简单对待什么呀?” “所有的……” “所有的,指什么?” “不知道。” 我无意责备他变心。我不愿意让藤田离开我,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挽留他。我竭尽全力,只说出了“你不能这样”这句话。 他自己看样子没怎么考虑的藤田留下一句“你考虑考虑吧”,就回去了。 算了,无所谓。我回自己房间去了。玻璃窗咔嗒咔嗒响了好一会儿。我感受着从窗户缝隙刮进来的风。对面的车站上看不到藤田的身影。今天来这里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这么一想,也就不回过头来看我了。我懒得去收拾他坐过的坐垫和嘴巴碰过的马克杯,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吧。作为交往过的男孩子之一,应该将与藤田有关的所有一切都埋到记忆的深处去。像门楣上那些消除了个性的死去的彻罗基们一样。 能不能做到呢?我闭上眼睛问自己。太难了。我还不想让藤田走。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生出了执著心。这种黏黏糊糊的难以驾驭的情感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叹息呢? 我以为只要自己满怀强烈的爱,每天坚持祈祷的话,他就一定能感受到的。 可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我给藤田打电话、发短信,他都十分冷淡。我正逐渐被他从生活中排除出去。 在笹冢站的时候,他总是故意避开我的视线。阿丝还和以前一样跟我搭讪,我只能简短地应付一下。 我实在忍受不了,给他写了封信,依旧是石沉大海。 我还去了他的公寓,每次他都不在。同住的人满脸同情地将我打发走。我听见房间里有男人的笑声,其中也有藤田的。难道他就这么不想见我,以至于假装不在吗?这太伤我的心了。为了使自己清醒,我从笹冢站走了近三个小时回家,谁知反而更伤心了。 第二天晚上,接到他的电话,说他马上过来。我欣喜若狂地打扮了一番,等候他的到来。他是来还跟我借的书和CD、钥匙的。 “进来喝杯茶吧……”我站在门口,鼓足勇气邀请他。 “不了,我还要去个地方。” “是吗……” 随着他淡然的口吻,我也不由自主淡淡地说。和心里想的相反,我表面上变得特别通情达理了。他什么都不说,但表情和距离感足以使对方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这一手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我去叫吟子。” “不用了。” “不见见吗?” “我们也不是三个人交往啊。” “倒也是。” “在这个家里,觉得自己长了好多岁。” 这有什么不好?我心想,可是脸上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现在说什么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哦,你说我什么都很简单地对待,不是那样的。只是阿知--” “不用再说了。” 我站在门口的木横档上,藤田站在低一块的玄关,还是比我高。平时我只能看到他的喉结,今天稍稍一抬眼,就能和他对视了。我多次在这个角度迎送过他。 我受不了自己制造出的沉默,不想伤感地分手,便笑着摆摆手说:“再见吧。” “再见吧。”他也说道。 “不跟你联络比较好吧?” “可以的话。” “那就这样吧。” 我心里却在喊叫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保--重--啊。”我拖长了声音朝着他的后背说道。 拉门关上后,脚步声很快消失了。追上去吧,我心里想,腿却立在原地没动。 他说还要去个地方,到底要去哪儿呢? 走进起居室,吟子正坐在被炉前喝茶看电视。我在她对面一坐下,就冲她做了个怪样。 “怪吓人的。” 我若无其事地拿起报纸看起来。我意识到吟子一直在看我,就沉不住气了。 “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 “净装傻。” 吟子这种时候还呵呵地笑着说:“人真讨厌啊。” “……” “人早晚要走的。” 水开了,她起来去关火。厨房的椅子背上搭着藤田的格子长袖衫,入秋时藤田忘在这儿的,吟子冷的时候穿穿。 “这衣服怎么办?”吟子指着衣服问。 几十种回答在我脑子里闪现,最后却只说出了句“不知道”。 我躺在被炉下面,只露出个脑袋。吟子穿着绿毛线袜的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把一杯Lady Borden冰激凌和小勺放在我的面前,说: “吃吧。” 我连头都钻进了被炉,吃起了冰激凌。吃着吃着眼泪流了出来。抹茶味是藤田最爱吃的,他绝对不吃香草或巧克力或草莓味的。吟子故意买来这种抹茶味的,真可气,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即便是吟子,早晚也得走吧,我在心里嘟哝着,同时又像承认了自己所想的,默默喊着可别走啊。现在的我只能向老人求助了,我可怜起自己来。 我不可救药了。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再是一个人啊。想到这儿,蓦地一惊。我不喜欢一个人?以前自己还觉得不喜欢独处太孩子气,感觉羞耻呢。 黑子蜷缩在被炉角落里睡觉。我想起吟子说过,从前的被炉都是烧炭的,常有猫被烤死。我用脚尖不停顶着缩成一团的猫背,猫睁开眼睛,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 吟子穿着起球的绿毛线袜的小脚就在缩成一团的我的脸前。此刻,我流出了悲伤的,不,应该是可怜自己的眼泪。 由于无事可做,我就走着去相邻那站的图书馆看书。路上,看见公路桥上有一些涂鸦,在一排蓝色喷漆的汉字末尾,有人给添了一个饱含朝气的结句--“别以为能活下去!” “别以为能活下去”吗? 这就是所谓灵魂的叫喊吧。 一个紧挨着憎恨和愤怒、“享受”活着这回事的年轻人形象浮现在我眼前。他大概比我年轻吧?一定也做了不少蠢事吧? 真希望像他那样活着。我进了便利店,买了块巧克力,一边啃一边走,来到公园的银杏林荫道,哗啦哗啦踢着枯叶快步走。左边小学的天蓝色栅栏那边,穿短袖短裤的孩子们尖声叫嚷着。穿紧身运动衫的老师一吹哨,立刻安静下来。 我抓住栅栏,就像个变态者似的,尽情地把脸紧贴在上面。金桂香飘了过来。排成队列的孩子们,喊着口号走起来。 真想去死啊。 我想起了和藤田一起看到的那起卧轨事件的情景,还有那块飞溅到站台上的、枫叶般鲜红的血迹。 我被车轧了的话,也会流出那样鲜红的血吗?我觉得自己似乎只能流出褐色的混浊的稠糊糊的血。 感到莫名的倦怠。自言自语都觉得累,全积存在肚子里;不同于夏天的蓝天和孩子们的细腿也懒得去看;现在走着的单调的林荫道,以及前面等待我的和老奶奶的共同生活,这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感到疲惫。 头发被干燥的风刮得遮住了脸。春天剪短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季节啦、身体啦,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总是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