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只野狗在中庭的垃圾堆里找东西,看到大津回来,眼睛露出凶光,大声吠叫,但没有扑过来。充满臭气的石造房子,内部黑漆漆的。住在阿修拉姆的五个沙陀起得早,现在已经睡了。一楼最角落的空间—如果还称得上是房间—就是分配给大津的睡觉地方。他打开已有点坏了的门,进入汗臭和暑气之中,打开裸灯泡。灯光照射在潮湿的床铺凹处,以及放在上面的几本书。那是祈祷书、《奥义书》、特蕾莎修女的书。蚊子嗡嗡叫,他点上从日本寄来的蚊香,脱下上衣,脱下印度拖鞋,用浸在水桶里的布仔细擦拭上身。 大津跪下来祈祷了一会儿,然后拿起《圣雄甘地语录集》,在昨夜汗湿的床铺上躺下,重复看已读过多次的部分,等待睡意来临。“就印度教徒而言,我本能地认为所有宗教多少带有真实,所有的宗教发源于同一个神,不过,任何一种宗教都不完全。这是因为它们是由不完全的人传给我们的。” 小老鼠如子弹般飞跑过地板,这在这栋建筑里并不稀奇,还曾经有大老鼠爬过大津的床铺穿过房间。 “各种各样的宗教,它们从不同的道路聚集到同一地点,只要能到达同样的目的地,即使我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也无妨。” 这是大津喜欢的一段话。他在看到这语录之前已有了相同的看法,然而,这样的话在神学院、在修道院都让上司蹙眉,也引起法国同学的反感和蔑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留在我们的世界里?” 他曾被学长这么责备过。 “既然这么讨厌欧洲,赶快滚出教会好了。我们维护的是天主教世界里的天主教教会。” “我不能离开,”大津语带泣腔说,“我是被耶稣遴选的。” 语录集从他脏脏的指间滑落地板。他打鼾,做梦。梦中出现了在里昂修道院时经常责备他的学长杰克·蒙求。 “神在我们的世界里,在你讨厌的欧洲世界里成长。” “我不同意。他在耶路撒冷受刑之后,就四处流浪。即使现在他也还在各国,例如印度、越南、中国、韩国等地方流浪。” “够了。你这种异端的想法,要是让教授们知道了,怎么办?” “我的想法异端吗?他的身上会有异端宗教吗?就连信仰不同宗教的撒玛利亚人,他也承认他们,爱他们。”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对杰克·蒙求学长反抗,辩解又反驳,而现实生活里他唯有摆出一副哭丧的脸,沉默着。总之,他是受挫者、懦弱者,即便在言辞上也毫无抵抗力与战斗力。 三点半。些微凉意总算溜进了燠热的大气之中,中庭依然黑暗,迷惘的牛酣睡在那儿。三个沙陀用桶从井中汲水洗身体。 四点。大津起床,同样用井水擦拭身体、洗脸,然后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做弥撒。弥撒结束之后,他依然跪在那儿,即使是在修道院时代,也只有和他说话时,大津才能获得无比的安详和宁静,此外他总是担心会不会伤害到什么人,会不会让谁生气。 外头已泛白。大津关上房门走出中庭,已苏醒的瘦牛看着他,眼睛不带感情,牛先站起来,缓缓踱步而出。白天从塔内传出的伊斯兰教咏唱声和人力车声,以及旋涡状的人潮都归于寂静,每一家商店都紧闭着油漆剥落的门,整座城市就像无人的摄影棚。只有野狗群和在马路中央缓缓站起的牛挪动着身子。大气中稍含凉意。大津穿过很快会有烈阳高照的大马路,向右转,又向左转,在充满湿气与污秽的路上东逛西走。他寻找的是像破布一样蹲在路旁角落里喘息等待死亡来临的人。他们这群人空有人形,一辈子却没有片刻活得像人,把葬身恒河当成最后希望而摸索到了这座城市。 大津有如寻找蟑螂出没地点一般,本能地知道他们会倒在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那是大家不会注意到的小路中的、光线从墙壁的缝隙泻入的地方。 人,直到断气都把寻求那一丝光线当成最后的目标。 大津穿的拖鞋踩在有污水和粘着狗粪的石阶,他停下来。在他脚边,一个老太婆靠在墙壁上,她一直仰望着大津,眼睛跟刚才看他走出去的牛一样,是丧失了感情的眼睛。她的肩膀上下起伏。大津蹲下来从挂在肩上的袋子里拿出铝杯和水瓶。 “水,水。” 他客气地对老太婆说:“我是你的朋友。” 铝杯贴在她小小的嘴唇,少许水流进去了,但徒然沾湿她的下巴,沾湿包裹她身体的破衣服。她以微弱的声音说: “恒河。”当她说“恒河”时,她的眼睛里露出哀求的意念,眼泪终于从眼中流出。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大津大声说,点点头,“不要担心。” 大津从细绳编成的印度式背箱里拿出袋子,裹住她瘦小的身躯,背在背上。 “恒河。” 老太婆把全身的重量放在他肩上,用哭泣般的声音重复说。 大津问她:“想喝水吗?” 大津开始出发。这时,晨的阳光开始照射这座城市,有如神终于察觉到了人的痛苦。商店开门营业,牛羊群响着铃横过马路。这里跟日本不同,没有人会对背着老太婆的大津露出异样的眼光。 这个背部,背负了多少人以及多少人的悲伤到恒河?大津用肮脏的布擦汗调整呼吸。只有擦身而过之缘的大津并不知道,这些人有着怎样的过去。他所知道的是,他们每个人在这个国家是弃民,是被舍弃的人,如此而已。 从颈部和背部感受到的阳光热度可以知道太阳已升得多高了。 火葬场所在的玛尼卡尼卡码头已有一缕黑烟升起。大津祈祷:你背着十字架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你背上背负着众人的悲哀,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