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周详的沼田让两人搭上出租车后,说自己还要回鸟店去看看,就消失在游行队伍中。大津在出租车内沉默了一阵后,开口了: “这非常时期,你竟然跑到印度来!” “我根本就不清楚这事态。” “新德里好像到处都有暴动发生。” “这个城市倒是意外的安静。” “因为这里对印度人而言是圣地。” “英迪拉的遗体也会流归恒河吗?” “是的,她也会跟贫穷的弃民一样被流归恒河。听说葬礼是十一月三日。” 瓦拉纳西长长的一日结束了,天气突然转凉。庭院里有如苏醒般,所有昆虫鸣叫着,没有人碰的秋千自个儿发出咿呀声摇晃着。大津坐在长椅上,拘谨地将双脚并拢。那种拘谨样子让美津子想起大学时代坐在校内长椅上忍受着她的嘲讽的大津。 “要不要吃三明治?饮料呢?” 她说话的方式和学生时代一样,“这么说,你和印度教徒住在一起?” “是的,在这个国家印度教徒年纪大了,会把家让给孩子,自己外出过着流浪的生活,那样的人叫沙陀。我是被他们收留的。” “好像弃犬一样。” “是呀,那时我就跟弃犬一样。”大津的声音像患了鼻窦炎,“那时真是穷途末路了。” “和印度教徒住在一起……教会不会责怪吗?” “我常被教会斥责。” “我不明白,”美津子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开口,“你到底还是不是神甫?” “是,虽然落伍……” 男服务生送来三明治和一壶红茶,看到大津后,明显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常被误以为是弃民。这种装扮是为了搬运尸体方便,穿着传教士那样的服装,不能搬运尸体。印度教徒拒绝异教徒进入火葬场。” “听说你到火葬场,是去搬运尸体吗?”美津子感到惊讶。 “是的,这个城市有相当多的人为了能死在恒河,历经艰辛走到这里才倒下来。市政府的卡车每天绕市区一次,看看是否还有没被发现的倒毙者。” “我看到过。” “还有呼吸的人被带到河边的公共设施,没了呼吸的人就送到码头边的火葬场。” 美津子眼前又浮现出前天亲眼看到的玛尼卡尼卡码头晃动的火焰。躺在竹床上,用红色、黑色布包裹着的像木乃伊的老太婆尸体。如果把布抽掉,从里面掉出来的将会是残缺的查姆达女神。每一具尸体都有各自的人生痛苦,都有各自的泪痕。 “你也送他们去印度教的火葬场?” “是的,有钱人的家人会用担架送他过去。单身贫穷的弃民就很少会有人把他们抬去。但他们也希望能死在恒河,所以拖趿着脚步来到这个城市。” “你又不是印度教的婆罗门。” “这差异很大吗?如果他现在在这个城市。” “他?你是指洋葱?” “是的。我想要是洋葱来到这城市,他一定会把倒下的人背到火葬场。就像生前,他背负十字架一样。” “你的行为却在洋葱的教会中遭到了批评。” 条件反射下,美津子说出了会刺伤老同学的话,她为自己说出这么不庄重的话感到羞耻。 “我,无论走到哪里,别人对我的评论都是不好的。大学时代、神学院学生时代、修道院时代……在这里的教会也是这样。不过,都无所谓啦。” “那么,你……” “我知道。因为洋葱不只是活在欧洲的天主教里,也活在印度教里,活在佛教之中。我不仅这么认为,也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印度音乐是专为今天到来的美国观光客演奏的,从餐厅开着的窗户,断断续续传来了声音像手风琴的簧风琴的演奏声。 “可这样一来,你的一生就完了。” “我不后悔。” “印度教徒不知道你是神甫?” “你是指倒下来的人吗?当然,他们不知道。不过,力量用尽的他们在河畔被火焰包围时,我向洋葱祈祷:请拥抱我交给你的这个人。” “那么以你神甫的身份不就相信了佛教或印度教所说的转世?” 内心仅余的自尊心对大津的生活方式产生的失落感,促使她提出这样的问题。 “洋葱被杀的时候,”大津注视着地面,好像说给自己听,“活下来的弟子终于明白了洋葱的爱和它的意义。所有弟子都抛弃洋葱而逃生。即使遭背叛,洋葱依然爱他的弟子。因此,他们每个人狼狈的心中都烙下了洋葱的影子,忘不了洋葱的存在。弟子们出走到遥远的国度只为了传播洋葱的话语。” 大津的语气就像打开绘本读给印度的贫穷小孩听。 “之后,洋葱继续活在他们心中。洋葱死了,但是又转世到弟子之中。” “我不明白,”美津子反驳的声调高昂,“我好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不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你看,洋葱现在还活在你面前的我的心中。” 的确,大津的话也证实了他痛苦的生活方式,这跟婚礼上光是嘴巴上说得好听的青年说的那些像潘趣酒味道的话不一样。 这时,庭院里灯亮了,灯光照射到大津长了肿疱的侧脸。 “每次看到恒河,我就想起洋葱。恒河无论是对伸出腐烂手指乞讨的女性,或被杀的甘地总理都一样不拒绝,接受每一个人的骨灰。洋葱的爱河,无论是怎么丑陋的人、多么肮脏的人都不拒绝。” 美津子不再反驳,但感觉到了自己与大津的距离。大津的生活方式、他的话对她而言都是另一世界的东西。她完全不了解洋葱,只知道洋葱完全把大津从她那儿抢过去了。 “大津,你脸上长了肿疱。” “我知道。因为经常出入娼妓之家。” “你真的抱过她们?” “抱过。她们本来就是为男人辛苦工作而死的可怜女人,我抱过她们残破的身体。” 这是美津子第一次听大津开玩笑。这表明大津精神上已有一些好转。 印度音乐的表演一结束,马上传来蚊群般的美国人的笑声和交谈声。那好像是个信号,大津从长椅上站起来。 “明天得早起,不回去不行了。”他浮现出悲伤的微笑,说,“这辈子或许不会再和成濑小姐见面了。” “怎么说这种话?明天,你在哪里?” “不知道。在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每天都有倒下来的朝圣者。有的死在某户人家后门,有些生病的娼妓被丢弃在污水流过的地面。因此,黎明时候,在恒河边火葬开始时,我或许会在玛尼卡尼卡码头附近。” 矶边寻找酒馆,心情跟昨晚一样,不喝不行。他已经不再恨那个像大学教师的算命师。来到这个国家,目睹了人的贫穷,看到他们不只是乞讨,还利用身体的缺陷、有疾病的手脚来获取生存的粮食。矶边明白那个算命师也是其中之一,利用“印度不可解的神秘”而活下去。只是有一种郁闷充塞在他胸中。 那种郁闷让他想喝酒。他去逛那些如他预料的不洁的摊贩。好多位名叫拉兹尼的女人,她们都以怯怯的眼神仰望矶边,伸出手乞讨。 矶边没有特定目标,随意乱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不开在大马路上而是开在后巷里的酒馆。这家店卖些不知是什么的罐头和杂粮,满是灰尘。 他说:“威士忌!”店主人摇摇头,拿出一瓶印度酒来,指着瓶子说酒名:“强,强。” 矶边把酒瓶倒竖着灌,没注意方向地乱逛。他边逛边灌酒,只希望赶快醉,让头脑麻痹,郁闷消除。 路上有印度人吵架。几个男人跑过去,从一户人家里揪出一壮年男人,猛打一顿。那男人满脸鼻血,大声喊叫,不久警察来了,揍人的几个男子一溜烟全跑光了。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青年,也没人问就主动地为矶边介绍,仿佛为之辩解。 “他是锡克教的领袖。你知道今天早上锡克教徒杀害甘地总理的事吗?” 他夸张地用手遮着脸:“锡克教徒没有理由杀我们的母亲。总理是拥护锡克教徒查兰·辛格当印度总统的。” 矶边想躲开青年的辩解,装作不懂英语。青年从准备走开的矶边身后提出忠告: “你还是赶快回到饭店吧。有好几个城市已实施了宵禁,这个城市和德里一样,只要争端一开始,外国人会很危险。” 现在的矶边对宗教上的争端没有兴趣。他是日本人,完全不清楚这个国家里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之间的对立背景和缘由。结果,连宗教也彼此对立憎恨而杀人,这样的东西无法令人相信。现在他认为在这世上最有价值的是对妻的怀念,而且,失去妻之后,他觉得现在才真正认识到妻的价值、妻的意义。他一直认为对男人而言,工作、绩效等就是一切,其实不然。他发现自己有多么自私,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对不起妻。 矶边的醉意加深,已分辨不清方向,他只是疲倦地挪动脚步,希望利用疲倦消除酒醉。“来!”“来!”人力车的车夫从左右向他招呼。矶边看到左边的花店和卖铜壶的摊贩打烊了,这才察觉到自己已来到河边。 码头的石阶上躺着几个乞丐,他们看到矶边就出声。矶边丢下零钱,爬上码头,躲到几件晒于河岸的衣服后边。 眼前是一条巨大的河流。月光反射在银箔般的河面上。不见朝圣者沐浴的身影,也没有白天的喧闹,连一艘船都没有。 矶边在当地人用来洗衣服的一块岩石上坐下,眺望着从南往北默默流淌的锡色河流。有时会有黑色浮游物在河面上移动。无心的河和浮游物一起流逝。 矶边把手中的酒瓶扔向河面。众多的印度教徒,因这条大河而净化,他们相信这条河通往更好的来世。妻是由什么送过去的呢? “你到哪里去了?”他呼唤着妻。 妻生前,他从未这么亲昵地呼唤过她。直到妻逝世为止,他跟许多男人一样热衷工作,常常忽略了家庭。倒不是对妻没有爱情,而是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工作,要努力工作,女人喜欢这样的丈夫。他从未想过妻心中对自己的爱情有多少,也没察觉到在这样的安全感背后,她付出了多少心力。 然而妻临终时,当矶边听到妻的呓语,才明白对人而言无可替代的结合是什么。 偶尔从街上传来喧嚣声,或许是印度教徒又攻击锡克教徒了。他们彼此都认为自己才是对的,憎恨与自己不同的人。 复仇、憎恨不只存在于政治世界,即使在宗教世界也是一样。这个世界只要有团体,就会有对立,有斗争,就会产生贬抑对方的谋略。经历过战时和战后生活的矶边对这样的人或团体可说是已看烦透了,正义这个词他也听腻了,不知何时内心深处总有个什么都不能相信的念头。因此,在公司里他和每个人都处得不错,其实心里没相信过任何人。通过现实生活,他明白各人各有打算,为了模糊自私的焦点提出什么善意、正确的方向等主张。他自己也承认这些,所以才能度过无波无浪的人生。 然而,现在孤零零一个人,矶边总算体会到生活和人生根本是截然不同的。自己为了生活和许多人来往,其实,在他的人生中真正接触到的,他不能不承认只有母亲和妻子二人。 “你,到哪里去了?” 他又向河流呼唤。 河流接受他的呼唤,仍默默地流着。那银色的沉默中,具有某种力量。如河流至今为止包容许多人的死、将他们送到来世那样,也传送了这个坐在河边岩石上的男子的人生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