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番薯、烤番薯、热乎乎的烤番薯。 每当回想起医生宣告妻子罹患的癌症已至晚期的那一瞬间,诊疗室窗外传来的宛如嘲笑矶边狼狈的叫卖烤番薯的声音时常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徐缓的男人声音。 烤番薯、烤番薯、热乎乎的烤番薯。 每当回想起医生宣告妻子罹患的癌症已至晚期的那一瞬间,诊疗室窗外传来的宛如嘲笑矶边狼狈的叫卖烤番薯的声音时常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徐缓的男人声音。 烤番薯、烤番薯、热乎乎的烤番薯。 “这是……癌细胞,也转移到这里了。” 医生的手指仿佛配合着叫卖烤番薯的声音,缓缓地在X光片上滑行。 “我想动手术已经很难了。”他的声音没有高低抑扬,“用抗癌剂、照放射线试试看。” “还可以活多久?”矶边屏住气息问。 “大约三个月,”医生移开视线,“情况好的话,四个月。” “会很痛苦吧?” “吗啡可以减轻相当程度的肉体痛苦。” 在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之后,矶边问: “可以使用丸山疫苗吗?还有中药呢?” “可以,只要认为好,任何民间药物都可以使用。” 医生直截了当的允许,暗示病情已经回春乏术。 又是一阵沉默。矶边受不了,站了起来。医生再次转向X光片的方向。旋转椅发出令人厌烦的咿呀声,在矶边听来像是预告妻的死亡。 我……在做梦。 来到电梯前,他还没回到现实。他从未有过妻会死亡的念头。感觉像是电影看到一半,突然改放别的片子。 他茫然望着冬季黄昏的灰色天空,又听到外头叫卖烤番薯的声音:热乎乎的烤番薯。脑中想着怎么向妻撒谎,以病人的敏感,妻会马上看穿他的心思。他在电梯旁的椅子上坐下。两个护士开心地交谈着走过去。她们在医院上班,却洋溢着健康和青春,与疾病和不幸毫无关系。 他深深吸一口气,用力握住病房门的把手。妻一只手放在胸前睡着了。 他坐在唯一的圆椅上,再次反省脑中编织的谎言。妻睁开眼睛,神情忧郁,看了丈夫一眼,露出虚弱的微笑。 “你见到医生了?” “嗯。” “医生怎么说?” “他说需要住院三四个月,不过,四个月后会好很多。所以呀,你要稍微忍耐了。” 矶边也知道自己不善于撒谎,察觉到额头微微出汗。 “哦……” 妻的视线转向他湿润的额头,矶边对病人的敏感提高了警觉。 “那以后的四个月还要麻烦你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别说傻话了。” 她微笑着。以往丈夫从未说过这种贴心话。妻特有的微笑。新婚燕尔时,疲于人际关系的矶边从公司回来,一打开门,妻就以这种富于包容力的微笑迎接他。 “出院后,静养一阵子,完全恢复健康之后,”矶边为了掩饰以往对她疏忽的尴尬,又谎上加谎,“我们去泡泡温泉。” “那么花钱的事我不要嘛。” “我不要嘛”这句话,和外头远远传来的叫卖声一样,包含着异样的落寞与悲哀。说不定她什么都知道了。突然,妻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刚才在看那棵树。” 妻的脸转向病房窗户,望着远处枝繁叶茂、宛如抱住某种东西的巨大银杏。 “不知道它活了多久。” “大概有两百年左右吧。总之,在这一带是最老的树。” “那棵树说的,生命绝不会消失。”妻身体健康时,每天浇阳台上的花,像少女一样会和每一盆花说话。 “要开漂亮的花哦。”“啊!好漂亮的花呀!谢谢你。”这一类话,是她从同样喜爱花草的母亲那儿学来的,结婚之后,这习惯还是改不了。不过,和老银杏说话,或许是她本能上意识到自己生命的阴霾。 “你和老树说话啊。”他为了隐藏不安讪讪地笑了,“很好呀!病情有谱了,每天还可以和银杏交谈。” “是啊。”妻回答,声音无力,可能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用手指按摩消瘦的脸颊。 铃响了,是医院通知会面时间结束。他把装了换洗衣物的纸袋拿在手中,从圆椅上起身。 他故意打个哈欠,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妻的手。像这么难为情的事,住院之前一次也没有过。他像许多日本男人一样,羞于向妻子具体表达爱意。妻的手腕的确变细了,这表示死亡已在病人体内微妙地扩大。她又以那微笑回报丈夫。 “三餐要正常吃,脏衣服就交给妈妈吧。” “我会的。” 他来到走廊,胸口有如被铅压着。 房间角落里电视的音量已调低,正播放无聊的游戏节目,节目中四对年轻夫妇分别掷大骰子,要是两人加起来掷出十点就可以参加三天两夜的夏威夷旅游。 矶边坐在已睡着的妻子旁边,茫然看着画面。一对掷出十点的夫妇高兴得手握手,小纸片从他们头上飘落下来。 矶边听到有人在房间内发出笑声。那个人似乎要让他更难过,故意让他看电视上幸福夫妇的样子。 多年以来,矶边常因工作和人际关系感到困扰或束手无措;然而现在,这一瞬间,他所处的状况与生活上的挫折完全不同。眼前睡着的妻,三四个月后确定会走向死亡。那是像矶边这样的人到目前为止从未想过的事。太沉重了!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如果有所谓的神佛,他想这么大喊:为什么要把不幸给她!我老婆是善良、温柔的普通女人。拜托!请救救她! 护士中心熟识的田中护士长正在填写病历卡,她抬起头,以同情的目光跟他打招呼。 矶边回到荻洼的家,住在附近的岳母正在厨房里把晚餐放进冰箱。他向她报告病情,但是模糊了医生的说辞。岳母要是知道真相,受到的打击不知会多大。他没有勇气说出。 “今天你爸爸会早点回家,我现在就回去了。” “谢谢。” “那孩子一住院,不知怎的,这个家突然变大了。” 他跟刚才一样在心中向神佛倾诉:她个性很开朗,她是平凡却很善良的女人,请救救她吧! 岳母回去之后,矶边感受到了她所说的、之前自己想都没想过的家的空虚,这都是因为妻不在的关系。在一个月之前,矶边一直认为妻在家是理所当然的,既未特别意识到她的存在,没事时也不会主动跟她寒暄几句。两人没有孩子,曾领养过一个女孩,结果,小孩怕生,领养失败。沉默寡言的矶边不善于对妻子、养女说些讨人欢心的话语,拙于表达感情。用餐时,说话的老是妻子,他只会回答“哦”、“这样可以吧”,惹得她常叹气责怪他:“你就不能跟那个孩子多讲讲话吗?” 他开始跟妻交谈还是她住院以后的事。 医生的预告准确得近乎残酷,不到一个月,妻就发烧,抱怨全身疼痛。即使如此,为了不让丈夫难过,她还是努力挤出笑容。接受放射线治疗之后,她的头发掉落,身体稍微移动,剧烈的疼痛便像闪电般全身流窜,使她不由发出轻微的呻吟。由于抗癌剂的作用,东西刚吃下去,马上又吐出来。 “可不可以用吗啡?”矶边实在受不了就向医生请求。 “好啊。可如果使用不当会加速死亡。” 医生的话十分矛盾。在以延命医学为主流的日本医院,以尽可能延长患者生命为方针。矶边心中也知道,这样的治疗结果是无用的,但仍希望妻子能活久一点,即使是一个小时、一分钟也好;不过,想到启子觉得对不起丈夫,咬着牙忍着疼痛不说出口,他真想说:“没关系,就用吧。” 有一天,矶边从公司回来,像往常一样打开病房的门,意外地发现妻笑脸相迎。 “今天,感觉身体好舒服,仿佛不是真的。我要求医生打了特别的点滴。”她的声音十分有力。 “像是奇迹呢,到底是什么药?” “可能是新的抗生素吧。”矶边意识到已开始用吗啡了。 “我想这种药有效的话,早点出院也好。还有啊,单人病房太贵了。” “不要担心。住一两个月的单人病房没问题。” 其实,他已动用了妻存下来准备等他退休后到西班牙、葡萄牙旅行的费用。妻把这次旅行当成是从前没去蜜月旅行的补偿。她曾打开地图,在从未见过的里斯本、考依布拉的街道上画上象征幸福的红圈圈,还吵着要曾出差到美国住了两年的矶边教她一些简单的英语会话。 没告诉她事实,今天又离开病房。 栗然醒来,思考没有妻相伴的余生。 这是矶边等电车时坐在月台板凳上,随手写在记事簿上的句子。他对赛马、打麻将没兴趣,为数不多的嗜好也就是喝酒、写写不入流的俳句、下下围棋。他从未把俳句给妻看过。他是羞于把感情鲜活表现在言语上、脸上的男人,他希望自己是那种什么都不用说、妻就能了解心意的丈夫。 静脉凸出的手腕瘦又细。 某个星期日,他提早到病房,看到一位头缠三角巾、宽额大眼的女子在那儿。 “她是义工。” 由于吗啡的作用,不觉得疼痛的妻高兴地向丈夫介绍。 “我住院之后第一次有义工来。” “您好。”女子注视着矶边,说,“是田中护士长吩咐我来的,我姓成濑。” “您是家庭主妇吗?” “不,我年轻时就离婚了。平常就做些类似上班的工作,只有周六下午才加入医院义工的行列。” 矶边点头表示放心,其实心中不安犹存。作为生手的她会不会不小心说出妻真正的病情?那是最令人担心的。 “她照顾病人很熟练,还照顾我吃了晚饭呢。”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矶边这句话说得特别有力,低头鞠躬。 “您先生已经来了,那我告辞了。” 成濑美津子客气地点头致意,拿着还剩一半食物的托盘,走出病房。从她说话的样子、轻巧的关门动作,矶边看出她是个值得信赖的义工。 “她很不错吧。” 妻的口气宛如找到她是自己的功劳。 “她和你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呢!” “这样的人,为什么当义工?” “就因为是这样的人,知道各种事情嘛。”妻露出女性特有的好奇心,“可为什么离婚呢?” “我怎么知道?别人的事不要管太多。” 他的声音隐含怒意:其实是担心女人家话家常,这个义工会把病名不经意地泄露出去。 “好奇怪哦。” 启子望着远处似的对丈夫说。 “我刚才打了点滴睡着之后,梦见家里的饭厅,看到你了。你啊,在厨房烧开水,没把煤气关掉就准备睡觉。我拼命地喊:水壶空烧会发生火灾呀……你仍然若无其事,我喊了好多次,好多次!后来你关掉卧室的灯……” 矶边直视着妻不断开合的嘴唇—梦的内容是事实。 昨夜,关掉卧室的灯要入睡时,他感到说不出的郁闷,睁开眼睛。一瞬间,意识到厨房的煤气没关掉,条件反射性地跳起来,冲往厨房,水壶已烧得赤红。 “真的吗?” “真的。怎么了?” 他老实说出事实,启子神情紧张地听着。 “可见我还有用哪。” 启子自语,表情像从梦中醒来。 “梦会成真,真有那样的事?” 妻一和树木交谈就出神、做奇怪的梦这些事,不就是接近死亡的证据吗?矶边感到不安。他记得小时候祖母跟他说过,人在死之前会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每天来探望的矶边心里清楚,依靠吗啡减轻痛楚的妻,已然衰弱得很厉害。不过,由于使用吗啡,她这阵子显得很有精神。 “今天,成濑告诉我,学者也认为梦包含各种深意,还说什么梦的解析。她说从我做的梦知道我无意识中的东西,其他的就不跟我说了。” 妻告诉他这些话时,矶边不知怎的对大眼睛的成濑感到不安,觉得她注意妻内心的动态似乎有某种含意。 宛如夏日夕照的短暂光辉,吗啡的提神作用很快就消失了。之后,妻整天罩着氧气罩,呼吸急促,有如睡着。星期六傍晚,他小心翼翼不弄出响声地打开门,妻手臂上插着点滴的针,眼睛闭着,一副痛苦的样子,那个女义工在旁边揉妻的脚。觉察到丈夫到来,妻睁开眼睛,表情忧郁,连习惯性的微笑也消失不见。 “我好像掉入地底……” 她声音微弱,又陷入昏睡。那义工依然面不改色地注视病人。矶边觉得她那冷静的视线仿佛在说“已经没救了”,他感到无以言喻的痛苦。 “今天情况怎么样?” “哦,她说了一些话。” “那件事她本人还不知道吧?”矶边压低声音问她,“我没告诉她。请你务必保密。” “我知道,不过……”成濑美津子声音平静,“太太或许已经察觉到了。癌症晚期的患者对自己的死明白得比周遭的人想象的多。” “可她从没提过那样的事呀。” 矶边确定妻睡得很沉,抗议成濑的说法。美津子仍然以平静的语调说:“那是……她的体贴吧。” “你不要说这些残酷的事!” “对不起。可我做义工看过很多类似的情况。” “我太太今天跟你说过什么吗?” “她担心自己要是不在,您不知有多麻烦。” “哦。” “还说些奇怪的话。说意识离开身体,可以从天花板上看到自己的躯体躺在床上。” “那是药的副作用吗?” “或许是吧。但癌症晚期的患者有时会有同样的经历。医生和护士都不相信。” 矶边甚至觉得这种现象是妻死亡的前兆。今天窗外呈暗灰色,医院外面传来拉长的烤番薯叫卖声。卖烤番薯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拉长的叫卖声会给人带来什么感受。同样是幻觉的话,希望她看到的不是躺在床上的躯骸,而是每个窗户上都摆有花儿盛开的盆栽的里斯本风景;或是在纯白的沙滩上有身穿黑色衣服的女子在补渔网的拿撒勒海岸。起码希望她看到那样的风景。 意识脱离身体的现象应该是临终的前兆。 “我想就在这四五天了。” 医生把他叫到护士中心。 “若想通知亲戚,可以开始联络了。” “就这四五天……” 戴眼镜的医生闭上眼睛,把圆珠笔、体温计等各种东西插进脏了的白大褂口袋,他不想看这种时候患者家属的表情。 “这么快?” 矶边的话,对妻眷恋但无意义。他从未忘记医生告诉他妻的生命仅剩三四个月一事。 “到最后还会有意识吗?” “我不能确定。大概从两三天前就开始昏睡了。” “会不会很痛苦地离开呢?” “我会尽量让病人不那么痛苦。” 那一天终于逼近眼前!这时候的心情与其说是寂寥,更贴切的形容是如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月球表面的空虚。他忍受着那种空虚感,轻轻握住病房门的把手。在一位年轻护士的协助下,田中护士长正安装氧气罩上的塞条。 “哎,你先生来了。”经验丰富的田中帮妻打气。 “你来一下。” 妻打手势把他招到枕边,指着床边的桌子。 “等一下……你看看里头的记事簿。” “好的。” 两个护士机灵地走出房间,妻马上说: “长久以来,谢谢你……” “你说什么话?!”矶边把脸转向一旁,“又不是病危。” “对不起。其实,我知道,说不定我明天就讲不出话了。” 已没有什么难为情的了。一起度过三十五年的老伴,说不定明天就会离去。 他坐在床边圆椅上,默默凝视妻的脸。他满脸倦容,她的脸更是疲倦不堪。她微微睁开忧郁的眼睛,望着丈夫,似乎连看都难受,很快又闭上眼睛。 这时田中护士长进来,把新的氧气罩套在她嘴上。 “不喜欢的话,可以把它拿下来。可这样会舒服些。” 妻没有回答,依然闭着眼睛,肩膀上下起伏。 从那一夜起,她进入昏睡状态,有时还说些呓语。矶边坐在她身旁,除了握着她的手之外,什么也帮不了。医生和护士不停地轮流量妻的血压、注射、把脉。矶边联络住在东京的岳父、岳母和大舅子。 “您太太在叫您。” 矶边用完公共电话准备回病房时,年轻护士从走廊跑过来通知他。 “赶快过去吧。” 他一进病房,田中护士长便打开氧气罩的塞条。 “不知说些什么,您赶快把耳朵靠到她嘴边。”田中的声音急迫。 矶边立刻照做。已奄奄一息的声音,很努力地、断断续续地说: “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界的某处。我们约好,一定要……找到我!” 只有最后“一定要……找到我”的声音,或许是妻最大的愿望,比其他的话清楚。 仿佛做梦般过了几天,妻已去世这件事仍没有实际的感觉。矶边多次告诉自己,妻只是和朋友出去旅行了,很快就会回来。三天后,他在离甲州国道很近的火葬场的休息室里沉思:这里将会停满黑色轿车,不同关系的遗属有如流水被吸入火葬场,即使有下一梯次的人等候,情形也相同。透过休息室的窗户,可以看到火葬场高耸的烟囱冒出浓烟,这让他想起在病房常看到的阴天。“她旅行去了。”矶边对着浓烟自言自语,“等旅行回来之后,开始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尽管如此,他口中仍向拈香者道谢。 办事员来了,说火葬就要开始。矶边眼前穿制服戴制帽的中年男子按下开关,一声有如新干线过铁桥的声音响起。矶边这时仍茫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究竟在进行什么事。“现在请用筷子捡骨放入坛子。”穿制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说,拉出大黑箱。矶边无论如何无法相信散乱在那里的白色骨块就是妻。“这究竟是什么?我们在做什么?”他在哭泣的岳母和女士旁边自言自语,“这不是她。” 骨坛用白布包起来,矶边捧着它随亲戚在僧侣的陪伴下回家。回到家,他和妻共同使用的家具、她爱用的器具,仍像妻生前一样摆放着。女士们开始把盛了食物的盘碟、啤酒送到客厅。 “头七之后,接下来就是做七七了吧。”一个亲戚口中含着啤酒说。 这个男子负责葬礼的一切事务,脑中想的是往后的事宜。 “毕七是下个月的星期几?” “星期三。” “大家都很忙,我们自己做就行了,不用麻烦大家。” “师父,”另一个男人问,“佛教为什么要大家在毕七聚在一起呢?” “这个嘛……”光头的住持在膝上抚捻念珠,有点得意,“佛教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处于中有的状态。所谓中有,就是尚未转世的状态,在人间界徘徊。每七天进入一对男女体内以新生命转世。所以,先有头七。” “哦……” 第一次听到的男士们手持啤酒杯注视着住持。 “每七天?” “是的。而且不管怎么慢,人在第四十九天一定会成为谁家孩子,重新转世……” “哦……” 大家一起发出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吐气的声音。这种说法没有人会真的相信。 “有道理。所以,才有七七日,这就是寺庙里所说的毕七和葬礼之后事宜。” 有人点点头。其实,他们心中认为这不过是寺庙赚钱的手段。 这时,“一定……会转世。”矶边耳边响起了妻的呓语。“在这世界的某处。一定要……找到我!” 亲切的住持对正回忆那声音而茫然的矶边点头说: “我的工作完成了,就此告辞。” 大家回去后,矶边打开从医院带回来的两个邮局纸箱,里头装的是妻住院时用过的遗物。有睡衣、家居服、内衣裤、毛巾、洗脸用具、时钟等,她住院时写的记事簿就夹在这些东西里头。那是M银行年底当宣传品送给客户的黑色皮革小记事簿。矶边百感交集,翻开第一页。 你的衣服:冬装(放在衣橱的桐木箱A);套装、夏装、礼服(放在另一桐木箱B), 衣服一定要用刷子刷,每一季送洗,毛线衣、羊毛衫(放在桐木箱C)。 这些已经跟妈妈说了。 存折和印章、股票、房产产权证明及其他交由银行保管,有问题找M银行的井上分行长和杉本律师商量。 矶边眼睛模糊,犹豫了一下,翻到下一页。每一页写的是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自己死后丈夫该如何做才不会突然失措。例如,睡前一定要检查煤气之类,连浴室的清理方法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事以往都由妻负责,现在妻一件一件仔细教他。 “你以为我做得了这些事?”他对着餐厅里妻子的牌位和肖像大吼。 “不要抛下家里不管……不能早一点回来吗?” 记事簿中有大约是死前二十日写的,分不清是日记或备忘录。 一月二十二日,阴天 今天也打点滴。手臂上的血管满是针孔,有些地方甚至有内出血的青黑色淤痕。我和窗外那棵银杏交谈。 “树啊,我就要死了,我好羡慕你啊!你已经活了两百年了吧?” “我也是冬天就枯干,春天来临时才复苏。” “可是,人呢?” “人也跟我们一样。死去,再复活。” “复活,怎样复活?” “你很快就会明白。”树木回答。 一月二十五日 想到我走了以后,笨拙的先生没人照顾……就焦虑不安。 一月二十七日 到傍晚为止很难受。疼痛可以用药物抑制,精神却因死亡的恐怖而疲劳。 一月三十日 义工成濑到来。她冷静而有节制力,我把一些连对先生都说不出口的烦恼及内心的秘密向她透露。 “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没跟先生说,不过……” 成濑点点头。连口头上的否定或安慰也没有,就像她的个性。 “成濑小姐,你相信转世吗?” “转世?” “人死后会在这世上转世,是真的吗?” 那时,成濑立刻瞪我一眼,连头也不点一个。 “我常觉得会转世再遇到我先生。” 成濑没回答,望向窗外,那是每天、每天习以为常的风景。高大的银杏。 成濑自言自语:“我不知道。”然后拿着餐盘走出房间。从她的背部似乎看到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一连串空虚的日子持续着。为了填补心灵空洞,矶边尽可能留在公司,把回家的时间延后;带着连续加班多日的部下,请他们吃饭、喝酒以掩饰消沉的精神。难过的是回到家看到妻用过的东西:拖鞋、茶杯、筷子、家计簿、留在电话笔记本上的一些笔迹。每次看到这些东西的瞬间,他的胸口如被锐利的锥子刺中。 也曾在深夜醒过来。黑暗中他故意相信妻就在旁边的床铺上,出声喊: “哎!哎!” “哎!哎!睡着了吗?” 回答他的是黑色的沉默与黑色的空虚、黑色的寂寞。 “你什么时候旅行回来?打算一直不回家吗?” 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妻的脸。在哪里?你这浑蛋!你不理丈夫在搞什么呢…… “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界的某处……” “一定要找到我。”妻最后的呓语如鲜明的影像留在耳朵深处。 然而,矶边不相信有那样不可能的事。他跟大多数日本人一样并无宗教信仰,认为死亡就是一切都消灭。但她生前使用的日常用品仍留在这个家。 当你生前,矶边心想,虽然死亡一直在我前方,但有你张开双臂为我遮住它;你一不在,死亡蓦然来到眼前。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每两周去一次青山的墓地,为矶边家的墓碑浇水①,更换鲜花,双手合掌。那也是对妻“一定要……找到我”的恳求作最起码的回答。 在华盛顿的侄女来信,邀他到美国度假。为了排遣即使马不停蹄地忙碌也消除不了的寂寞,矶边接受了邀请。 华盛顿是他单身时曾住过的城市。他开着侄女的车到处乱逛,这里跟以前毫无两样。侄女婿是乔治敦大学医学院的研究员,带他参观有如欧洲古老大学的建筑物,又带他去了十九世纪就建起的大学城。侄女家的餐厅里摆着著名女影星雪莉·麦克雷恩写的畅销书,封面上有她的照片。 “哦!这个女明星是麦克雷恩。”矶边说,“我从前很喜欢她。她喜欢日本。” “这本书可是现在大家谈论的焦点呢。”侄女回答。 “怎样的内容呢?” “关于她探索自己前世的事。” “她偏相信这些无聊事。书架上塞满的不是这类书就是新科学的书。” 侄女婿语带讽刺,露出苦笑。身为医生的他认为,最近在美国流行的超能力、对濒死经验的过高评价,是一种社会恐慌现象。 “为什么他只用理性主义来思考呢?”侄女不满似的鼓起双颊,“理性主义解决不了的东西,在这世上多的是!” “解决不了的,总有一天科学会解开。” “不过,”一直没吭声的矶边插嘴说,“雪莉·麦克雷恩的书嘛,老实说,我也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但为什么会成为畅销书,我倒是蛮感兴趣。” “你看吧?”侄女误以为矶边站在自己一边,“听说越战之后,美国的大学认真作了这方面的研究。” “也只有非科学的心理学者和新世纪的思想家呀。”侄女婿苦笑,“听说弗吉尼亚大学在作前世研究。” “弗吉尼亚大学的史蒂文森写的书,在附近的书店里排到畅销书第三名呢!” “那位学者是什么人?” “我还没看,不知道。听说这位教授和他的伙伴收集了全世界拥有前世记忆的小孩案例,彻底调查这些报告是否准确。” 侄女婿喝着侄女调给他的酒,耸耸肩,暗示那些荒唐无稽、不足采信。 矶边单手转着杯子,这时在他耳朵深处响起妻最后的声音。 妻真的相信有前世、来世?妻会和花草、树木交谈,也相信梦中预言,她有这类幼稚的地方,所以矶边把她的呓语解释为她深切的愿望。 想到这里,矶边才体会到妻生前有多么重视他,他胸口不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毫无肯定来世、转世等的意思。他也和侄女婿一样,对认真谈论麦克雷恩新作的侄女,抱以苦笑或点点头,当然不是真心的。 “女人为什么喜欢这类话题?”侄女婿打着哈欠想作个了结。 “我死去的老婆也……” 矶边刚说出口又打住。他虽不相信,但是妻最后的遗言对他来说也是不可向他人泄露的重大秘密,有如妻留给自己的重要遗物。 回国那一天,矶边在华盛顿机场的商店里打发时间时,找到了侄女所说的雪莉·麦克雷恩的《处于孤立无援之境》与史蒂文森教授的《记忆前世的孩子们》,它们斜摆在橱窗,还竖着“畅销书”牌子。那不是偶然,似乎是眼睛看不到的某种力量在作用,虽然还不相信侄女所说的那些奇怪故事,但矶边感觉似乎是死去的妻子推他的背使他靠近橱窗,不由得买了那两本书。 他在飞机上打开了麦克雷恩的书。送饮料来的泛美航空公司的空服员瞄到书的封面,说:“这是本很有意思的书,我都看得入了迷。” 侄女没有说谎。 矶边喜欢史蒂文森教授的研究发表,大于麦克雷恩的书。教授举出多种实地调查,但还慎重又客观地说:“的确有这样的现象,但并不能因此而断定人有前世。”这种态度值得相信。读了具有说服力的那本书后,他有一点相信妻最后的话了。 矶边收先生: 您五月二十五日的来信收到了。对您的问题回答如下: 从一九六二年起,我们弗吉尼亚大学,以伊恩·史蒂文森教授为首进行死后生存的调查。我们以史蒂文森教授为中心,到世界各国寻找三岁以下、具有前世记忆的幼儿,搜集幼儿本人的告白,双亲、兄弟的客观见证,以及肉体特征。越战以后,美国在濒死体验、幽体脱离现象、超能力等领域已有相当的研究成果,此次调查为研究之一端。 现在,成为我们研究对象的“转世”条件如下: (1) 以透视、心灵感应、潜在记忆等无法说明但有可确认是事实的相当证据。 (2) 具有在现世根本未学过的复杂技能(如说外语、演奏乐器等)。 (3) 与当事人记忆中前世受伤部位相符合的斑痕。 (4) 记忆未随年龄增加而明显减少,且记忆不必在催眠的昏睡状态下才出现。 (5) 当事人的遗属、多数朋友,经过长时间观察,承认当事人的转世。 (6) 和以往的性格相同,但是无法用受到双亲、其他人物的影响来说明的事例(特别重视三岁以下的幼儿,是因为三岁以后小孩会将大人乱说的话和自己的记忆相混合,或产生错觉)。 上述严格条件,是因为我们的研究与所谓的神秘经验或来历不明的宗教、透视者不同,我们进行的是彻底的、客观的调查。 因此,虽然现在我们无法断定人会“转世”,但调查结果显示世界各国都存在暗示有“转世”之类的现象。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搜集到一千八百件以上“转世”的例子。可惜其中前世是日本人的例子只有一个。那个例子是这样的: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出生于缅甸那·滋鲁村、名叫玛·提因·阿恩·蜜约的少女,从四岁开始说出前世的事。有一天,她和父亲散步,看到天上的飞机就大声哭喊,露出很害怕的样子。之后,每次看到飞机她都显得很害怕,父亲问她原因,她说曾被飞机打过。后来,她变得消沉,说:“我想去日本。” 经过一段时日,她才说出:前世的自己出生于日本北部,结过婚,有孩子(所说的数目每次都不同),曾被军队抓走,扎营于缅甸那·滋鲁村,在柴火堆旁准备煮饭时,碰巧一架敌机飞来。那时,自己—即那个日本兵—穿着短裤。当敌机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时,他躲入柴堆,被子弹打中鼠蹊部,当场死亡。 以上是玛·提因·阿恩·蜜约的告白。后来她又说入伍之前,自己在日本好像开了一家小店,在军队里当炊事兵,日军从缅甸撤退时被打死。 然而,她的话里没提到日本兵的名字、家人名字、地名。她不喜欢缅甸食物,喜欢甜食,喜欢以含高糖分椰子做成的咖喱。听说她常说要回到孩子们生活的日本,并且长大以后要去日本。根据家人的说法,玛·提因·阿恩·蜜约常自言自语说些家人都不懂的话。到底是日语,还是单纯的幼儿语言,就不明白了。奇妙的是,她称前世被打中的鼠蹊部,竟生有胎记,这一点倒是吻合。详细情形请阅读史蒂文森教授的调查报告。 今后,如我们研究对象的案例出现谈及前世是日本人的,我们将乐于与您联络。 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精神科人格研究室 约翰·欧西斯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