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开物·栩栩如真车床_天工开物·栩栩如真车床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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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开物·栩栩如真——车床

栩栩: 那本来只是一块物料。金属,不锈钢,圆柱体,长约一英吋,底部直径三分之一英吋。粗糙的,未经加工,切削。模糊的,无面目,无用处的,说不出是什么的一块东西,就像造物之前的那团烂泥巴。那是零,是无的起始状态。有手指把这东西从盘子里捡出来。盘子里堆满剩余的零碎无用物料。指头在圆柱体的表面擦了擦,掸去粘附的金属尘屑,然后把它在指肚上滚转了几下,轻轻的秤量着。指头的皮肤比零余工作物更粗糙,指纹里渗透了黑色的年轮,指甲沿嵌进了经年的油污。东西被捡到半空,落进工具机的夹头里。手指在刀具座上换上合适的削刀,夹紧,调整了高度和位置。手指摘下眼镜,瞇着的眼睛凑近车床头座,指尖在机器外壳上的公英制螺丝数值对照表上比了一下,再戴上眼镜,打开齿轮箱,做了转速调整,然后再扭准螺丝指针盘的读数。车床电源开关给按下,齿轮发动,像起跑的兽,躬着背,瞪直眼睛,在瞬间加速,强駻而温柔地迈开充满韧力的步伐。东西随着夹头高速旋转,气化成风一样的无实质银色光团。手指推动刀具座控制杆,刀锋移近,突然就产生力的拼激,摩擦,加热,空气中抽出细丝似的尖叫,和兽沉厚的呼吸混合。刀具来回进给,条状碎屑飞卷出来,溅射到工具台的坑道里。猎物发出最后一声认命地乖顺的短促呻吟,刀具引退了,马达和齿轮拖着老兽扑食或交欢后的疲累喘息。银色卷风减速,慢慢静止为实体的圆柱,柱身上刻出回旋螺纹。手指拿扫子掸了掸柱子的表面,用标尺量度了一下柱底的直径,和螺牙的密度。差不多了。手指把东西从夹头松开,拿出来,再从盘子里捡了一枚未完成的六角形螺帽,试着把柱子和圆洞口比了一下,然后把螺帽放进车床夹头,换了搪内螺纹的车刀,发动车床,刀锋沿着螺帽的洞道削进,这次的动作却轻柔如陶泥师纤巧的手指,在坯子内腔滑捋出起伏的细纹。手指摘下螺帽,如陶器出炉,金属的体温还未退减。左手手指捏着螺帽,右手手指捏着螺丝,旋进去。彼此相合。手指在微微颤动。 那就是从无到有的创造。天工开物。 栩栩,那就是你颈上戴的螺丝帽,和你寻找的另一半的来由。你应该记得,你临离开真实世界回到人物世界之前,我曾经带你去参观的工场,和工场里沉默的车床和各种工具机。我现在回想着当时,在倒流的时光里,你纤柔如棉的肉躯将会还原为物料的堆砌,你小巧凹陷如粉红花蕊的肚脐,会露出六角形金属螺帽的本相。我有那么一刻的错觉,你是在那车床上诞生,十七岁赤裸的初生,也是在那车床上迎向十七岁赤裸的成熟。我无法制止自己想像,你容易破损的青春裸肤,像晚上漆黑里萤放白玉亮光的圣母像,在围绕着冷硬机械和利钝金属工作物的工场里悠忽晃动,犹如在稳秘密林里嬉戏和自赏的仙女。嫩臀和磨床的揩擦,乳尖和钻头的相错,幽腹和把手的抵触,踝节和油罐的润拭。那样无可救药地色情,那样无可置疑地纯洁。我以为,我是在那里,而不是在这里,在纸张上,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创造了你。不过,事实上没有出现过那样的场面。我不容许它出现,因为我不愿意奇观式的构图破坏了你的真实性,让你沦为我自少年时代起的性幻想里徒具虚形的替身。 让我暂时闪避开这样的话题。 那是在结业之前,经历了近四十年历史的董富记。在董富记狭小的工场里,阿爷董富从劳顿的人生退隐,爸爸董铣削磨了人生大半的岁月,而我,则只能装出顺应世情的安抚式微笑,看着它无声的没落,在时代的边沿消失。当然,这是个相当可疑的说法。我们永远不知道多少年才算一个时代,和哪里才是时代的边沿。也许,世界每一天也在没落之中,时代总蕴含着自身的毁灭。有时候我怀疑,爸爸早就预知事情的结局,所以到董富记结束时就隐隐有一种宿命的味道。他从来没有像董富一样,向儿子们灌输机械和电工知识,于是我们长大后变成了连家里的电灯泡也差点不懂得更换的工技白痴。也许爸爸一早就打定,儿子要好好念书,长大后做别的更高尚事情。所以他非常紧张儿子的学业,一开始就把他们送进九龙塘高尚区里最好的幼儿园,还分期付款买了部小车子每天亲自接送。但什么才是更高尚呢?是儿子念的贵族小学家长茶会上光鲜的衣着和彬彬有礼的谈吐吗?董铣铭记着诸如此类鲜明的画面,但却没有清晰的概念。总之,不要像自己一样要辍学出来做学徒,然后当一世技工。我不知道,从小时候遵从父意学习工技,到老年时在逆境中坚守父亲遗留下来的铺子,在董铣极尽孝道的一生里,是否曾经有那么的瞬间,对父亲当年没有让自己继续念书而怀有埋怨?有一次听爸爸谈起自己的行业,我有点惊讶地发现,他原来一直也认为,技工是低下阶层的工作,而自己就从来没有脱离过低下阶层的身分。他感到骄傲的是,作为一个低下阶层小人物,他不烟,不酒,不嫖,不赌,不买股票,不养雀,只是试过养热带鱼。当然还有,不讲粗口。对正直人董铣来说,那至少是一种人格成就。不过,我们之所以没有走上和爸爸相同的道路,也许不过是因为我们的个性里欠缺工技的基因,或者对事物原理感应迟钝,否则就算不是做技工,我们也可以念科学。自己没有学好的事情不能赖爸爸没有教。无论孰因孰果,事实就是,爸爸董铣继承了阿爷董富的事业,但董富记的工技承传到了我和弟弟就断绝了。弟弟长大后当了务实的会计,我却从事务虚的写作。至于比我们小一点的在十岁之前还是可爱小猫咪模样的妹妹,谁也没料到,长大之后去了当健身教练,操一身比兄长们还强横的肌肉,剪一头比男孩还爽朗的短发,晒成黝黑更胜地盘工人的肤色。在某种意义下,在三人当中,反而是妹妹的工作和爸爸最接近,一来因为健身器材本身就是力学机械,二来健身的意念也就是把人体视作机械一样去锻炼。这不失为一种曲线继承,应感安慰。 可是,当我汲汲以董铣继承父业为主题,努力铺写一段已经无法重演的父子关系,我是不是一笔抹杀了两人的差别,约化了两人各自的个性?我是不是一直以正直人的观念粗松地概括了两人的品格承传?以最方便但也最不能令人满意的人物略述方式说,董铣和父亲董富的正直人个性极为相似。好学,聪明,但却谨慎,内向;善良,但缺乏热情,耿直,但害怕惹事;拒绝冒险,但求安稳。可是,在正直人的单纯个性底下,他们也有委婉的沉默,和曲蔽的内心。当我继续在叙说着董富和董铣的故事,我开始把他们混淆,担心自己不过是从对董铣的认识想像董富的为人,或者从对董富的想像改写董铣的形象。当我没有更坚稳的把握,我就诉诸隐喻,一厢情愿地相信意象能够向我们揭示在真实经验中不能直接提取的奥秘。于是我有这样的理解。董富把梦想寄托在看不见的电波上,董铣却无法想像实体以外的东西。无论是太浩大的宇宙引力,或者太微小的电子流动,也无法牵引董铣的情感,驱动董铣的欲望。董铣需要的是可见的运动和可感的动能。董富寻找的是频率的共振,董铣却只知道机构运动的相互作用。董铣的世界,由轴承、齿轮、连杆、螺栓、斜面等力学关系所构成。就好比螺丝与螺帽,非得使力琢磨,精准削切,才能产生完美的契合。董铣就像成语故事里的磨针人,每天反复研磨铁柱,以耐心,和纯真的目标。因此,他比老实人董富更老实,也比正直人董富更正直。而我,却更接近阿爷的虚幻,和阿嫲的曲折。 董铣第一次开动那部车床,是董富记刚搬到塘尾道不久。之前董富记在深水埗一个大厦小单位开业,只有一部小型美国车床,和其他简陋的工具,可谓比孩童玩煮饭仔稍具规模而已。在专门制作针车零件之前,董铣和弟弟董锴试过制作电风扇马达的轴承,向修理风扇的电器铺兜售,又做过大厦水厕的水泵。请恕我又卖弄那种听来令人耳朵发痒的怀旧腔:那是个只要有头脑有脸皮就可以钻空子谋生存的年代。后来V城制衣业开始兴旺,董富记就开始做工业用衣车零件。再恕我要学舌那种听来令人神经不禁麻痹一下的教科书调调,开口闭口一派典型地区史的措辞,我要说的是:从六七十年代间经济起飞,到九十年代末泡沫经济爆破,董富记见证了V城制衣业以至于整体工业本身的兴起和没落。不过,事情的这个宏伟却日趋衰败的面向,其实不是我最关心的。我想说的是那部车床。塘尾道198号A的地铺地方较宽敞,之前风扇轴承的生意又赚了点钱,董铣就决定添置新工具机,那将来就可以接办更大规模的工程。在工具机当中,最基本的就是车床。分开来说,车和床也是日常的事物。床就不用说,普通人就算对车的结构不甚了了,也至少对车的样子和功用习以为常。但车床不是车和床的结合,也和车或床没有半点关系,除了在我将要取巧穿插的隐喻联想里。爸爸为车床提供了一个最为简洁的解释:车床是“工具之母”,它可以做一切其他专门工具机能做的工作,也由它生产出所有其他工具。就算什么机器也没有,也要有一部好车床。我不知道他的说法是自己发明的还是从阿爷或谁那里听回来的,说车床能制造出所有工具和作物或许有点太夸张,但“工具之母”真是个令人深感温馨的比喻。设想车床母亲生出了螺丝儿子和螺帽女儿,和诸如钻子、轮子、管子、杆子、锤子等等子子孙孙,大家济济一堂相亲相爱地合力把作物繁衍下去,那是多么感人的场面。 我最好还是回到安装车床那天的事情。那时董富已经处于退休状态,工场的业务基本上由董铣两兄弟处理,但遇到像买车床这样的大事,董铣还是先问过父亲。到董铣结婚后生了第一个孩子,他才第一次没有告诉父亲便自作主张,私下买了辆车子。那是辆真的车子。这也算是乖孩子的一次小小叛逆吧。不过现在要说的不是车子。董铣买的是一部上海制车床,公制英制单位对换。爸爸说当时大陆解放后不久,为了显示新中国的工业实力,机械产品制作十分精良,当中尤以上海等重工业城市的出质量素最佳。那部上海车床没有脚座,所以董铣自制了一张六尺长的木工作台,把车床架在上面。安装车床的那天晚上,当董富记的铁闸关上,董锴和父亲董富爬上铺头阁楼睡觉,董铣却独自留在工场里。他在车床上面挂好照明的白光管,然后把全新的车床身上的每一个细部用指头检视了一遍。别说他截至当时年已二十出头还没有试过如此细腻地探索过一个女人的身体,就算是往后和何亚芝结婚也没有发生过类近的场面。我记得,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从爸妈那永远是半开的睡房门缝看进去,总是窥见里面床上的两个人像倒贴的门神一样相背而卧。董铣旋动尾座的手轮,扳动刀具座的进给杆,像驾驶车子一样在工作台上纵横漫游。然后,他装上刀具,又在夹头上装上圆柱形工作物,按下红色的开关键,打开车床电源。机器的马达轮带在寂静的工场里起转,发出稳健而利落的呼吸,董铣按住机壳的手感受到类似于生命的搏动。他把刀锋慢慢向工作物推进,扳着把手的掌心感到阻力,暗室里响起婴儿第一下的哭声。第一颗螺丝诞生了。董铣想:这是一部好车床。但他不知道,这部车床将要陪伴他很久。他和它会成为最亲密的伙伴,共同度过无数孤独的深夜,像守灵人和他忠诚的守护兽,静听着墓穴墙壁里面如根系滋长的裂隙。 栩栩,作为一个人物,你应该会明白,人对对象的感情。我在说的不是别人界定为恋物癖的怪异心理,也不是那种收集狂的占有欲。不,董铣既没有怪癖也并不痴狂。他没有在任何一种对象上产生心理情结,从不馈集任何奇珍或者稀有垃圾,也没有刻意保留什么陈年东西的怀旧习惯。事实上,他让太多东西白白丢失。如果不是我接管了阿爷董富和阿嫲龙金玉留下来的贝壳化石,这两片东西可能早就不知所终。但董铣不是对对象无心,他只是不懂保留。同理,董铣不是对人缺乏关注,他只是不懂维系情谊,结果和他父亲一样,几乎没有朋友。爸爸从来也没有和什么知交喝茶话旧,或者参加过那种暂时把妻儿抛诸脑后,和猪朋狗友们逢场作戏的男人世界。在三十岁之前,我以为自己和他们不同。我觉得自己一直不乏交谊,在少年时代甚至能和不论男女的朋友们推心置腹,但当我到了三十岁,大约就是我所描述的正直人董富和董铣的人生的关键年纪,我突然就像遗传病发作一样,无法正常看待朋友这回事,甚至是毫无道理地任由自己和一个近在咫尺的旧时好友日渐疏远。这也会是我及后要谈到的事情。 不过,我们却不能因此说,董铣没有情感。因为并不是癖,也不是欲,正直人董铣和对象的关系才更见单纯。在事物当中,董铣和车床的关系最长久,也最密切。他和车床,其实是共生的关系。栩栩,你很快就会察觉,在我即将向你一一谈及的各种事物当中,车床这种东西具有很特殊的性质。它不是日常生活里的事物,不是普遍为人所认识的机器,它也不会给人直接提供享受或者解决生活问题。车床是冷硬没趣的东西,比其他日常器物更欠缺诗意,更没有资格被写进文学,被纳入艺术的境界。它只是很枯燥乏味的一件工具。可是,现在当我想到爸爸董铣赖以维生也因之自豪的工技,就会同时出现董富记结束时那部以废铁的价钱卖掉的旧上海制车床的最后景象,并且联想到两者毕生苦干却被忽视,被遗忘的共同命运。于是,栩栩,我决定要把车床这种有点格格不入的东西列入我和你倾谈的事物的名单,希望你了解,它对正直人董铣,对我,以至于对你,栩栩,的意义。栩栩,我盼望能谱一则车床的颂歌,以朴实,以精准,刻画出车床的真确形象——表面粗笨实则灵巧,看似沉闷实则奇妙,既无优美线条也无悦目色彩,但却焕发着力学的美感和营造的志思。工具和人有特别的情感模式。它不单只被人使用,它还和人并肩合作,共同克服难关,接受磨炼,达成目标。所以,董铣所珍爱着的车床不是外在的情感对象,而是他自己身心的延伸。车床是他工作的手,是他作为技工的自我价值的投注,和坚实的正直人质素的呈现。 也许,我是太快就把董铣塑造成车床那样沉实。那样的人物可堪同情,但肯定缺少趣味。栩栩,你一定希望听到,其实董铣年少的时候富于幻想。那更接近你彩虹般的个性,和龙金玉波动般的禀赋。好的,我就说说他这另一面。只要我们能说下去,人物就永远可变,永远可修改,永远不会被定形。我们总能揭示更新的面貌,更深的未为人知的秘密。董铣早就听父亲解释过世界上许多事物的原理,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好奇。他从小就被教育,万物也有它的道理和秩序,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人只要掌握得宜的方法,就可以制造一切。除了父亲给予的过早启蒙,少年董铣的世界观很大程度上由一本叫做《万物原理图鉴》的盗版工具书构成。那是在工科教育还未系统化的时代,学徒和业余嗜好者所能找到的惟一参考书种。这种书通常也是著作版权不明,互相抄袭,印刷粗糙,杂乱无章,但却包罗万有。还在念小学五年级的董铣在西洋菜街的街边小书店找到这本书,发现里面谈到很多父亲曾经提及的事物,就立即被迷住了。那是像字典一样的厚书,里面条列了超过五百种制造物。没有多少零用钱的董铣起先只能每天下课后到书店打书钉,翻了几天书页旁就布满了指印。书店老板眼看再过几天书就要给翻个稀烂了,索性给这个嗜读小孩打个折扣。董铣就和弟弟凑钱把书买下。图鉴里不但有基本的机械组件介绍,如马达、内燃机、发电机、杠杆、滑轮、齿轮、弹簧、离合器、电子管、半导体等,还有日常生活器物的构造原理,如汽车引擎、火车锅炉、轮船排水量、飞机与气流、电话传音、收音机检波、电风扇转速调整、灯泡和光管照明、唱机、扬声器、老鼠夹、照相机、摄影机、升降机、望远镜、显微镜、钟表、门锁、抽水马桶、衣车、单车、熨斗、原子笔等,甚至深奥的科学理论,如原子反应、放射元素、量子力学、相对论,广泛的制造业知识,如印刷、铸炼、纺织、采矿、酿酒、晒盐、伐木等,和说得天花乱坠的战争工具,如原子弹、火箭、潜艇、坦克车、高射炮、地雷、机关枪、间谍窃听器、密码编译机等。后者在今天看来真有点像恐怖分子训练小册的内容。那是个非常纷杂而宏伟的世界图景,仿佛所有可能的有用无用知识也尽收一书,利器废物也共冶一炉。书里除了粗糙但迷人的图样,还有满带翻译腔又文白夹杂的费解说明。少年董铣看得津津有味但又头脑发胀,搞不清是自己程度有限未能明了书中奥义,还是书本文句不通造成阅读障碍。董铣以信徒读圣经的虔诚捧读图鉴,虽然一知半解,但却充满热情。不,他更像那些宗教狂热分子,因过度迷信而把自己当成了神的化身,幻觉著书里的全部东西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他惟一感到疑惑的是,书里的万物并不包括大自然的生物和植物。那么树木呢?花朵和果实呢?鸟儿呢?狮子老虎大象呢?这些东西又是怎样做出来的?难道不也是跟从相同的机械原理吗?这些谜在少年董铣的思想里无法解开,也许,到最终还没有解开过。我们也不能怪他,因为董铣没有像他爸爸董富一样,读过清末严复译作《天演论》的达尔文演化论,不知道有机体生命的物质基础。 《万物原理图鉴》里惟一在十来岁的董铣制作能力范围内的,是一种构造简单的机械人偶。那是从日本古代机械图册里抄录过来的一系列简单活动人形的制作,当中包括送茶人偶、相扑人偶、弹琴人偶、抬轿人偶、跳舞人偶、舞剑人偶、滑稽人偶等。这些人偶也是由发条驱动,以齿轮、凸轮、轮轴、车轮、连杆等基本机械原理组合而成的,相信传自更早的欧洲机械设计家,和会跑出十二圣徒或者布榖鸟的报时钟的发展有密切关系。据说瑞士制作的最精巧的写字人偶能用钢笔在纸上写出整首佩脱拉克的十四行诗,脸上的神情也能作出微妙的变化,甚至连诗人在句子间略作踌躇的皱眉也模拟得维肖维妙呢。董铣看见送茶人偶的结构图并不复杂,心想既然连几百年前的人也能做出,科学人董富的儿子没有理由弄不来的。董铣于是和弟弟董锴到鸭寮街旧货摊搜罗所需的部件,又按照图样用轻木板砌成人偶的长方架状身躯。人偶由三个车轮滑行前进,身前捧着的圆盘上可放置茶杯,只要移开制动器,就会一边摇头一边向客人走去。当客人从它手上拿走茶杯,人偶就会停下,待客人喝完茶再放下茶杯,它又会自行启动,作一百八十度转身,走回出发点。因为图解实在太粗糙,董铣和弟弟的经验和认识也尚粗浅,没法成功制成人偶的回转机构,但他们却做出了能一边摇头一边稳定地捧茶前进的小小机器人。另外一项美中不足是,这机器人看来就是一座会前进的木架子。所谓肢体和头,不过分别是条状和球状的物体。在人偶的身体上,包裹着令人难以联想成正当衣服的脏手帕,而由乒乓球充当的头颅,则用颜料涂上称不上可爱的五官和头发。以后我们就会知道,纵使董铣在年稚的儿女眼中,一直是个万能的制造家,但他效能甚佳的制品却明显欠缺美感。艺术是董铣的弱点。如果给他时间钻研,他甚至可以做出会跳舞的机械支架,但要把钢铁支架看成是婀娜多姿的美女,则必须具有超常的想像力了。 我不知道父亲董富看见年纪小小的儿子竟能自学制成活动人偶,心里有什么感想。事实上,在儿子们十岁以后,正直人董富就变成了一个吝于说话的父亲,或者一个重复着生活里的基本动作的活动人偶。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叨叨教导儿子科学知识。他可能觉得,当儿子不再是稚童,他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负责,自己去争取知识和生存能力。也可能,他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是疲倦,和因循。当董铣以不怎么出色的成绩念完小学,董富就立即给他安排到外面当学徒。话说回去一点,和平后在V城安顿下来不久,董铣就到深水埗崇真堂私立小学念书。那时代因为建设社会和教育下一代的理想,或者树立不论是左派还是右派的势力,V城像发麻疹一样涌现大量私立学校。这些学校规模很小,大都在普通大厦楼上开设,课室和设备简陋。后来何亚芝念完中学出来,也在这类私立小学当过老师,教中英数全科,一个课室同时教两班不同年级的学生,还一脚踢兼教音乐体育。音乐课连钢琴伴奏也没有,只是清唱几首民谣,体育课还要带学生穿过几条街到公众运动场。董铣念小一时成绩很好,考第一兼拿到奖学金,但后来因为父亲转换工作问题一度退学,到再报名的时候,二年级已经满额。学校见董铣成绩好,建议他跳班到三年级。想不到英数就开始跟不上,后来小学毕业成绩平平,父亲又赚钱不多,就辍学出来工作。 董铣有父亲的聪明和理解能力,但这种能力却不是书本性的,理论性的。他比父亲更像传统的工技家,懂得事物的实际操作,但却不擅于总结经验和抽象思维。起先父亲想董铣到太古船坞学师,但经人介绍不成,于是就去了湾仔的一间厂房。这厂房专门制造霓虹光管的变压器,老板是董富从前在广州开办的职业学校的学生。霓虹光管需要很高电压,厂房生产的是由220伏特的标准电压提升到超过15600伏特的变压器。至于变压器为什么又俗称火牛,董铣有两个说法,可能因为它会发热,像牛的脾气般容易暴躁,或者测试的时候两端的电线就像两只角的样子。董铣很快就学会了火牛的原理,那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在一个大盒子里绕成磁力线圈,以匝数的多寡决定通过的电流的电压变化。所以可以说,撇除自学的活动人偶制作不说,董铣在一开始的时候,是学电工的,转做机械是后来的事。做学徒要在工场寄宿,那是十五岁的董铣第一次独立生活,对一切也战战兢兢。因为老板是父亲的旧学生,待遇尚算不错。董铣第一次出粮,在口袋里放了五毛钱,就走到工场附近的多男茶楼,吃了一个叉烧包。那是董铣第一次自己上茶楼,也是第一次花自己赚回来的钱。董铣把叉烧包在口里嚼了很久,想尝真它的滋味,舍不得吞下去。那是成长的滋味,混和了成就感与彷徨,未知的刺激和逝去时光的失落,还有,没有人知晓和分享的孤独。工场收铺后,董铣就会出外瞎逛,或者跳上往闹市的电车,看着大马路上日渐增加的霓虹光管招牌,商品、声色和娱乐,感到这个城市正在变化。但头顶七色的幻光仿佛不是真实的,那只是气体和电子所造成的虚拟风景。董铣并不关心这些。他回到铺子里,在机器和不友善的火牛群中间打开折床,亮着手电筒,沉进《万物原理图鉴》的壮丽世界里。 董铣一直没有忘记他的人偶制作计划。这个计划里包括一个会打电报的父亲人偶,和一个母亲人偶。但母亲人偶应该做些什么动作呢?这是个难题。董铣对母亲龙金玉的记忆已经十分稀薄,他仿佛也没有遗传龙金玉扭曲人的特质。他不记得母亲和他说过什么故事,唱过什么童谣,不记得特别和母亲有关的生活细节,也没有母亲那种对电波的虚幻感应。他只记得,母亲去世前在砂砾地上画长短符号,然后自身也像弯弯的符号一样在砂砾地上蜷曲躺倒。那么,可不可以制造出两个互相配合的人偶呢?当父亲人偶按动电报机,母亲人偶就会自动接收,拿竹杆在沙地上画记号。电报收发人偶看来不是太不可思议的设计。问题只是,如何表达这是“父亲”而那是“母亲”?有什么机构可以让一组活动零件看起来像一个“母亲”?“母亲”包含着什么原理构成?“母亲”究竟是什么意思?人能用机械知识制造出“母亲”来吗?董铣记起,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在一个有钱同学家里见过许多机动玩具,其中有一个电动的爬行婴儿,虽然金属质感僵硬,但动作却和真实婴儿肖似,还会发出像深夜里野猫叫春般的婴儿喊声。那个同学的家里是开玩具厂的,在荔枝角道拥有几幢唐楼,出入也有私人的人力车。同学的房间堆满各种自家工厂生产的金属机动玩具,像火车、跑车、机械人和活动娃娃之类。那些都是董铣家里买不起的东西。董铣记不起自己拥有过什么玩具。他心里似乎没有玩具的概念。小时候最好玩的就是和弟弟跑到深水埗还未开发的那边山上捉蜻蜓,或者到更远的荔枝角湾钓鱼和游泳。虽然说是住在城市,但那其实是九龙市区的边沿。两兄弟很少到热闹的市区,反而像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常常往山上跑,更像是乡野的孩子。憋在家里没东西玩,就拿父亲的工具和零件模仿坦克车和大炮,或者用螺丝帽玩弹珠游戏,又或者用线和纸筒仿真电话传话。买不起玩具的孩子想像力特别丰富,因为他们要把庸杂的日常事物假想成奇趣无比的东西,就像没有饭吃的乞丐把剩菜残羹想像成山珍海味。就是因为早经启发的想像力使然,当董铣接触到仿真机械玩具,又读到活动人偶的奥妙设计,他就萌生制造“母亲”的念头。所以,在厚实的个性的底质里,正直人董铣不乏转念和悬想。董铣始终还是龙金玉的儿子。 栩栩,也许只有你才理解,这种念头并非无稽。就像爸爸董铣尝试用机械组件制造“母亲”,我拼凑性质不同的实物,通过想像的原理,创造了你。他用的材料是金属、木材和塑料,我用的是文字。我无从知道,董铣事实上有没有机会真的造出他的“母亲”。董铣当了两年学徒之后,董富耗尽所有积蓄买了部美国车床,开了董富记,让儿子回来主理。那就开始了董铣自己的事业,他的第一番事业,也是人生里惟一的一番事业。而这事业的选择当中有多少不由自主的成分,就算是董铣自己也已经难以言说。可以确知的是,少年时代的奇想逐渐消逝。又或者,这奇想在真实世界里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至少,那不是董铣个人的能力,或者他的时代的科技所能达到的事情。至于将来,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一日,机械人偶变成与真人无异,或者所谓真人说穿了其实不过是一种极度精密和复杂的机械人偶,那么,少年董铣阅读《万物原理图鉴》的疑难就会迎刃而解。万物原来涵盖一切,包括生物,动物和植物,也包括人。所有事物也有构造和运作的原理,所以没有不能制造的事物。 不过,栩栩,我没有打算在这里探讨最新仿生科技发展的可能性,和当中牵涉的意义和道德问题。我也不是在写科幻小说。我关心的不是科幻故事里奇观式的造景过于美丽﹙那些有着吊诡的金属肌肤和火辣浮凸身材的女体机械人﹚而人性过于丑恶﹙那些半人半机器的烧坏头脑的男性野心家或者人类自作自受创造出来的邪恶超级计算机﹚的未来,而是我们没有好好关心和认识而已经悄悄地成为过去的东西﹙那反史诗式的老旧车床﹚。董铣的机械人偶最终也不过是对真人笨拙的模仿。他个性所属于的机械时代,在电子和计算机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变成了滑稽剧式的笑谈,就像在差利卓别灵的电影《摩登时代》里那些夸张而可笑复可怜的所谓先进日常生活机械一样。《摩登时代》这出电影董铣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和何亚芝拍拖之后一起看的,第二次是多年后带儿子们去看的。那时候可放的片子不多,电视还未普及化,更不用说看录像带和影碟,所以戏院重映旧片是很常见的事情。和我去看的那一次,我记得是在塘尾道消房局后面的金冠戏院,离家很近,走路过去就可以。那时候塘尾道以北的小山已经给夷为平地,发展成住宅和工厂区,小山的沙石则变成了填海扩建城市的物料。我不知道爸爸陪我们看这出电影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感想,有没有想起和妈妈拍拖时候的往事,或者忆及构思创作活动人偶的年轻日子。这很可能是我看的第一出电影。我当时大概四五岁,老实说是完全看不懂电影的内容。也许纯粹因为受到别人笑声的影响,才觉得屏幕上那个扮相猥琐的小胡子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很好笑。更老实说,我对当时的情景全无记忆,我对《摩登时代》的认知其实是长大后重看五十元三张的翻版光盘时补充上去的。我倒记得,爸爸当时笑得很厉害,近乎是肺病患者恶咳的程度。这以后,平日缺乏情趣的正直人爸爸总是在戏院看电影的时候特别容易发笑,除了总是触动咳嗽,还有囫囵吞枣的倾向。他总是摸不清电影的笑位,不论是悲情还是滑稽,统统以笑声回应。妈妈就总是骂他在不适当的时候丢人地胡乱发笑。也许,对爸爸来说,电影的虚构世界一律等同喜剧,是和真实相反的东西。董铣和何亚芝看《摩登时代》的那一次,从戏院出来的时候,何亚芝在董铣未能止息的咳嗽声中,以嘲笑掩饰尴尬的甜蜜说:那些机器好似你做的东西咁笨!而十年后,董铣和儿子从戏院出来,大儿子就问他:爸爸你识唔识发明食早餐机? 何亚芝指的是董铣送给她的一个自制八音盒。八音盒用英国拖肥糖的金属罐子改装而成,发声机件藏在下半的暗格里,上面可以用来盛载小饰物。糖罐子改装不失为一种惊喜,但作为首饰盒,罐子却似乎有点过于笨拙。虽然八音盒的原理很简单,但董铣对音律没有认识,没有把握做得太精巧。八音盒的发条是从旧机动玩具车拆下来的,记录旋律的圆筒用铜管,在管身钻上代表音符的小针,又用薄铜片切割成音阶顺序排列的发声片。当发条驱动圆筒旋转,距离按音调和节拍排列的小针就会轮流拨动铜片,奏出清脆的乐音。董铣不懂乐谱,旋律全凭记忆。他在旧货摊买了个玩具小洋琴,照着琴键的响声,把铜片慢慢切割成适当的长度。然后又逐点计算小拨针在圆滚筒上的距离和位置。看似简单的构造,弄起来却甚为呕心沥血。董铣的八音盒并不完美,旋律难免轻微脱调走板,但它却曲折地说出了正直人董铣不晓得直接和何亚芝说的话语。何亚芝望着这个不懂甜言不擅社交也不会唱歌跳舞的木讷男子,听着八音盒里有点口齿不灵的叮叮咚咚,就突然看到这个人的诚实。也可以说,在此刻,通过这个精心构造但又不失笨钝的音乐机器,她非常确切地了解到董铣的正直人底蕴。他和她工作的写字楼里风度翩翩的男同事不同,就算约会的时候装模作样地穿起西装打起领带,也掩不住他动作里的人偶般的稚拙。何亚芝从少女期开始,就受到欧西流行曲和戏院里的二轮西片的影响,和所有战后成长的新时代女孩一样,幻想着谈一场浪漫恋爱。应该是那种有如在大公司里陈列着的精美进口水晶首饰八音盒的恋爱,像《珠光宝气》﹙Breakfast at Tiffany's﹚里的柯德利夏萍一样炫耀着钻石的闪光和散发着法国香水的幽芳的恋爱,而不是机油气味和金属粗糙质感的恋爱。 可是机油和金属的组合却令何亚芝有剎那的晕眩。董铣居然记得她喜欢的一首歌曲。那是她在教堂歌咏团常常唱的〈奇妙救恩〉,英文原曲叫做〈Amazing Grace〉,调子简单而优美,至少不是那种声韵乱填唱词走调令人忍不住发笑的中文圣咏。话说回去,和平后天主教会在V城做了很多慈善工作,派奶粉、开医院、办学校、照顾孩童耆老,很多人也因为物质的救赎而顺带接受精神的救赎,领洗信教。何亚芝小学五年级就跟妈妈一起领洗,中学开始参加圣母孝女会,每个礼拜日早上也会在圣德肋撒堂消磨,唱歌咏团,卖公教报,或者帮神父打点杂务。这不失为一种适合年青男女的健康社交活动。那次她望完弥撒出来,看见董铣一副犹如没买票就溜进戏院看电影的样子,以低头斜视的角度缩在教堂最后排的座位上,当场吓了一跳。那时候他们还未正式拍拖,只是因为两家人租住同一栋房子的前后屋而相识。何亚芝和董铣说过自己信教的事,又说他有空也可以来看看。想不到他真的来了。她于是就和董铣到圣堂旁边的明爱中心饭堂喝茶,说不到几句,大家找不到话题,何亚芝就把玩着杯子里的茶匙,哼起刚才在弥撒中唱的〈奇妙救恩〉。然后她突然问董铣:你信唔信有天主?你信唔信神创造人?董铣不知道,他没有想过这种形而上的问题。《万物原理图鉴》中不包含动植物的制造方法,虽然曾为少年董铣带来困惑,但他没有因此产生从宗教里寻找答案的渴求。何亚芝以后也没有再问过董铣那个问题,董铣也从没有对这个问题表达过意见。这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奇妙的空白区。他们不是不敢触碰这个空白,也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董铣最终也没有领洗,但也没有对信仰表示反对。虽然他们老年时常常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争吵,但始终没有在人生的终极问题上出现嫌隙。也许,这是由于老一代人现实主义式的不闻不问,或者只是由于习以为常的疏忽,但也不能排除,当中蕴含了宽容的真正意义。无论如何,青年董铣记住了何亚芝哼的那首歌,后来再去弥撒听了几遍,就开始在脑袋里打造他的八音盒。正直人董铣二十五岁,每天只是和工场里的车床为伴,从未有过喜欢的女孩,也从未想过恋爱的事情。父亲董富也不担心,因为他自己到了三十岁才遇到龙金玉。这种事情有一天总会自动到来的。就在这个礼拜天,何亚芝哼了那首歌,董铣那一直像压得牢牢的金属糖罐子盖的心,在杠杆原理的作用下,给匙子轻轻一撬就弹开了。 董铣和何亚芝的恋爱以至于婚姻,就像牛顿的第一定律一样,在开始的时候施力加速,往后就落入惯性运动里,以不变的速率前进。董铣只受这一次的初始推动,就维持至终,再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结婚多年之后,照一般老夫老妻的定律,在何亚芝的眼中,正直人董铣的惯性就由不二的忠诚,变成了呆板和缺乏变通。人生变成了单调的机械规律,周而复始的齿轮转动,沉闷的马达噪音,粗钝的组件磨擦,缺乏幻想的机油气味。生活的机器并不是差利式的妙趣滑稽。婚后的何亚芝有时会想起少女时代的诸般梦想,和毕业后出来工作的各种抱负,例如继续进修当上高级秘书,或者成为教师。她以前一定没有想过,会嫁给一个技工,新婚后连正正经经的房子也没有,要住在董富记工场里车床后面的一个小房间,嗅着铁锈和电油的气味入睡。那时候董富记刚刚搬到塘尾道。何亚芝辞掉在西药公司干得不错的文职,结束在中环的教人艳羡的白领丽人生活。小房间狭窄得放不下市面买到的双人床,所以董铣就自己用木材裁做了一张刚合尺寸的。房间又没有窗,昼夜不分,时间仿佛比二十四小时还要长。有时董铣晚上自己一个人赶工,何亚芝躺在床上,在漆黑中听着隔墙后面车床机件的声音,总是梦见森林里的什么怪兽。怪兽有时低沉地呼吸,有时突然发出尖猛的吼叫,像爪与牙在刮击和啮咬。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之间,她的整个身体隐隐颤动,颈背的汗水渗出电油味。她又多次梦到自己躺在车床上,切削刀就在她的发端擦过。 有一次何亚芝半夜醒来,爬过董铣疲累沉睡的身体,趿了拖鞋走出去喝水。走了几步,右脚的拖鞋甩脱,脚底踩在散布着微细金属细粒的石地上。她本能地把脚一缩,差点摔倒。工场内除了透进毫无作为的微光的铁闸缝,什么也看不见。电灯开关在另一边,但她不想赤脚走过去。她扶着门旁的车床,在黑暗中伸出脚尖,在地上瞎摸索。一不小心,把地上放零件的金属饼盒踢个正着,幸好没踢翻。何亚芝揉了揉脚趾,站不稳,扶着车床的手就滑了一下。她急忙一抓,手指就按在车床开关上面。她的手心突然感到震动,空气中卷起了运转的隐形劲力。她缩手躲闪在一旁,本能地瞪着眼睛,想看清楚这头神秘的兽,但她没法辨别它的脸容。它只是不断地哼着沉浊的喘息,既不攻击,也不歇止。她听着那旋转的气流,但这不是八音盒清脆美妙的乐韵,而是重复单调的独语。何亚芝不明白独语的含义,但她并没有制止它。她小心翼翼地趋前,轻轻按着那抖索的物体,冰冷的外壳慢慢印下手形的温暖。它的颤动是友善的,甚至有一点点羞涩。在那个瞬间,她听见周围也发出机件的合唱,除了车床,还有钻床、铣床和磨床。它们也是机器的幽灵,一起苏醒,一起向这个半夜闯进它们中间的女子发出喧闹的倾诉。但它们争先恐后地在说什么呢?何亚芝不知道。她虽然不怕它们,但她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它们实在太吵了,何亚芝抵受不住噪音,掩着耳朵。灯亮了,是董铣跑出来看个究竟。他关上车床电源,给何亚芝拾了丢在工作椅下面的拖鞋。何亚芝的脚掌心给金属屑刺损了,冒出红豆一样的血珠。工场又归复平静。 后来董铣和何亚芝生了大儿子,就在董富记楼上五楼租了两个房间。何亚芝自此就没有再走近车床,也没有再听过机器幽灵的话语。那是正直人董铣的世界的声音,那是董铣才能听懂的声音。何亚芝不想再走进那个世界,因为里面陌生和孤寂。她上落也会经过工场,但她很少在里面逗留。她有了儿子,不止一个,还有了第二个。她就环绕着儿子建立自己的世界。她已经失去了当秘书的世界,和当老师的世界。到六年后女儿出生,一家人就从塘尾道搬到几条街以外的柏树街。何亚芝就更少在董富记出现了。又自从董铣一家搬离了董富记,阿爷董富就开始隐形。他每天继续蹲在董富记的闸门外面,听着他口袋里的原子粒收音机,但人们开始看不见他。有时候生意上往来的相识走进来,会大声问董富的儿子父亲在哪里,但他明明就蹲在门坎上。甚至连儿子们也开始看不到他。有时以为他走开了,出去找了大半天,回来才发现他坐在写字台写账簿。只有我,董富的长孙,看见他。因为董富总是带我到大角咀码头看挂着厌世的呆滞表情的单身汉钓泥鯭,或者到三角公园看脾气暴躁互相咒骂的耆老下棋。途人会满脸担忧或者不怀好意地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荡失路,又问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唯是我看见阿爷董富一直在我身旁,微笑着,守望着我。我想向那些好心人指出爷爷,但他们都看不见。人们都看不见,但大家都听到董富的原子粒收音机。只要留神一点,就可以听到,原子粒收音机在董富衫袋里像深海声纳的反射。只要听到收音机,就知道董富其实还在那里。直至那个让机器也蒸出油来的炎夏正午,我抵着阳光在董富记门外的空地上踩三轮车,爸爸在门口旁边的车床上工作,不知怎的,正在切割的螺丝突然断了,飞弹到空地上。爸爸关掉车床,走出来,蹲下,捡起那颗断螺丝,回头蹙着眉看了看,然后说:阿爷呢?我摇摇头,来回踩着没影子的三轮车。门坎上平躺着阿爷的原子粒收音机,上面正在播放着像风摇摆松树林的杂音。 董富去世。董铣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再住在董富记。但董铣和董富记已经没法分开。他几乎一天到晚待在工场里,午间和晚间回柏树街家里吃饭,饭后又回到工场去,每晚也到深夜十二时后才回家睡觉。在工场里,他会一边切削零件,一边开着收音机。他不是想听什么节目,只是需要那种背景声音,特别是在弟弟董锴收工后,独自一人守着铺子的漫长夜里。那是彷如守灵的夜晚,守着董富的鬼魂,或者机器的幽灵。在收音机的通宵独语里,父亲董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所以,从小开始,我们只会在吃饭时间见到爸爸,到他半夜收工回来,我们多半已经沉沉大睡了,感觉就像他是住在工场而家里只是饭堂。到了高中以后我养成了晚睡的习惯,才会在壁虎鸣叫的时刻听到那门外像要追赶影子的脚步,和锁匙与门锁的亲密招呼,然后在小厅里昏暗的偏灯下和爸爸打个照面,简短地点头,默示“回来了啊”和“还未睡吗”。 不过,爸爸工作虽忙,在我们小时候,却总会在星期天带我们去公园玩,或者去尖沙咀海运大厦看泊岸的远洋邮轮。那是他不曾失约过的节目。无论学校吹毛求疵的老师需要学生准备什么刁钻的文具或用品,爸爸都会花老半天跑遍半个城市给我们弄回来。我们忽发奇想索求的玩具,如果没有钱买,爸爸就会给我们制造。例如捕捉蜻蜒和蝴蝶的球拍状尼龙网,小型乒乓球桌和篮球架,养小狗和葵鼠的小屋。当然还有那神奇的棉花糖机。那是一个大锑盆,通常以之洗脚或者盛载客家盆菜,里面正中央装上由马达发动的旋转筒,转筒外面有细密的孔洞,里面则是一个加热器,在转筒中央有一个放砂糖的开口。砂糖在转筒里被热力溶化成液态,利用离心力穿过转筒细孔释出,遇到外面的冷空气便会凝固成糖丝。只要用一枝长竹签不停撩动大盆里的糖丝,就会积聚成厚厚的棉花糖棒。那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但妈妈却不太欣赏这件玩具,因为清洗粘在盆子里的糖浆非常费劲,而且她一直禁止我们吃糖的努力也因此前功尽废。成为妈妈后的何亚芝相当严厉,而爸爸董铣则永远扮演纵容孩子的角色。棉花糖机的转动马达后来坏了,妈妈就乘机把它丢到垃圾桶去。栩栩,我在上面说到董铣送给何亚芝的八音盒,事实上我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它的下落。它的命运可能和棉花糖机差不多。 爸爸除了给我们做玩具,还会制作家具。小时候家里的家具有一半是爸爸自制的。妹妹五六岁的时候,家里没空间多放一张睡床,爸爸就在自己和妈妈的睡床上面的墙角建造了一张悬在半空中的吊床。床架木制,涂上柠檬黄色,栏杆是铝质条子,有一道拉动的小门。爬上小床要先跳上爸妈的睡床,然后像猴子一样攀着床架引体上升。我和弟弟虽然已经体形过大,但还是常常爬到小吊床上去,把那小小的空间想像成流落荒岛的冒险家的树顶小屋。我说过董铣的作品一般欠缺美感,这在家具方面甚为显著。因为爸爸对安全问题特别紧张,所以家具也做得十分坚固,往往就牺牲了视觉上的考虑,例如妹妹的吊床就像一个小小的空中要塞。后来和寄住我们家的垃圾女孩玩打仗游戏,我就最喜欢从吊床的掩护物后面向下方的她发射纸弹子。这段故事我往后会再谈到。但小时候我们还未懂得挑剔设计的问题,只是觉得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相信世界上没有爸爸不懂得做出来的东西。栩栩,在十七岁诞生的你大概不会明白,一个小孩子的视觉和大人的差别。在童年的我眼中,爸爸是个伟大发明家,正如那时候的我以为,我们的Mini Cooper小车子是辆可以同时载七个小孩的大房车,我们每个星期天去玩的九龙塘四角公园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董富记结业,是在V城结束殖民地历史之后第二年。随着V城制衣业的没落,针车零件的生意也一沉不起。栩栩,我带你去董富记参观的时候,其实董富记已经不再存在。但既然我能够让你变成真实,我也就能为你重新创造董富记,以至于在向你的诉说里,通过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再造一切已成过去的事物。在董富记的最后两年,董铣一直在做着亏本生意,每天不停的劳作也补偿不了租金和支出。人们也说,董铣的儿子出身了,该早点退休享清福了。董铣还是在干,但却不是奢望生意会奇迹地好转。也许,他是在等待着时机,做出他最终的作品。是的,栩栩,对正直人董铣来说,虽然他只是个技工,工作的最高要求只是准确地按人家的指示制作零件,但他把每一件工作也视为作品。那是要用智力来设计,用技术来实践,用诚意来完成的,像艺术一样的作品。他做每一件工作也尽善尽美,因为这代表了他董铣作为一个专门技工的手艺。那是他的惟一财富,用人生,用岁月,用心力累积的财富。但到了最后,到了不再为别人而制作的时候,到了董富记不得不服从于时代的判决而结束的时候,他是不是应该把多年来因为生活劳顿而无暇创造的作品实现?那将会是如何地能够总吉他的事业和他的人生的作品?如何地表达出已经获得的成就和一直没有达成的愿望? 爸爸在卖掉工具之前做了三盏台灯。那是三个不同款式的设计,灯座用料是桃木柱、铜片和不锈钢条子。灯罩则是买现成的简洁米色圆梯形成品。三盏灯分别给我们三兄弟妹。栩栩,我先前说董铣的作品实用但欠缺美感,但这样说似乎不太公允。没错,这三盏台灯的确流露着显著的手工制作痕迹,而且带有重工业的厚实感,好像拿了坦克的炮管来做烟斗,或者拿帆船的布帐来做裙子一样,但它们独一无二,是心思与生活累积的产物。艺术与美感可以是抽象的普遍准则,但有一种艺术,有一种美感,来自生活中的精诚实践。那是用人生作为物料,用耐心作为马达,用意志作为刀具的艺术创作。在正直人董铣的儿女们眼中,光线柔淡造型简朴的台灯,发放着自学不懈者的智慧,精研巧制者的技艺,和自食其力者的美德。三盏外貌普通的台灯,就是董铣最后的“作品”。董铣不是魔术师,他不能做出神奇的机械人偶,但如果我们看得够仔细,如果我们的心思回复孩童的好奇,切削一颗螺丝本身就是魔术。 在董富记结束之前,我去拍了些照片,我所能贡献的就只是拍拍照这种无用的事情。当我冒充将要发表一辑社会沧桑录的摄影大师,在工场里寻找岁月的痕迹或者刻意堆砌趣妙的构图,我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真正用心地观察过这个爸爸耗度了人生大半的地方。那些剥落的墙灰和墙上史前遗迹似的涂字,古代地质层似的凹陷石地面,像爬满寄生菌类的热带植物的尘封天花板吊扇,为切合特别工序而不断改装、演化和适应的工具机。工场里的一事一物,在漫长的年月里渐渐融为一体,披上了相似的颜色,磨蚀成相似的质地,渗透着相似的气味。爸爸董铣置身其中,也像变异出和环境混和的形态的昆虫一样,慢慢地消融进背景里。我从照相机观景器望着站在上海车床旁边和董富记作最后留影的爸爸,突然有一刻看不见他。就只是那么一剎的隐身。我瞇了瞇眼睛,想起阿爷董富。我忽然意识到,爸爸董铣已经不是那个沉醉于《万物原理图鉴》的孩子,不是那个幻想创造“母亲”机械人偶的少年,不是那个用糖罐子改装成八音盒送给何亚芝的二十五岁初恋男子,不是那个自制棉花糖机让孩子们钓取甜美云团的父亲,而是和阿爷董富一样逐渐从亲人的记忆,从冷漠的世界隐褪的形象。我赶紧按下快门,唯恐来不及把这形象收录下来。 两个星期后,我再去塘尾道董富记看看爸爸收拾的情况。原本狭窄拥挤的铺子突然变得空阔,像冰河时期曾经住过原始人的山洞,留下了洞壁上的掌印,使用工具的痕迹,十万年前的湿冷空气,和人去楼空的时光回音。爸爸像大提琴演奏家一样叉开腿,坐在空铺子中央的木椅子上,拍打着残留下来的最后一本旧账簿的灰尘。灰尘扬起,仿佛是从账簿的纸页间冒出来的,在空中凝聚的粉状幽灵,瞬间成形,瞬间又消逝。所有机器和工具也卖掉了。爸爸说:部车床卖了五百蚊,当烂铁卖,其实真系部好车床,和平后大陆车床质素最好,尤其是上海的重工业,买的时候要成一万二千蚊,但系同样价钱绝对买唔到同样质素的外国车床。他一边说,一边向空荡荡的墙壁比画着,好像车床还在那里一样,又好像在谈论着逝世的亲人。账簿突然从爸爸大腿上滑下,他连忙在半空中把它抓住,里面掉出一张东西,比枯叶更无声地飘落地上。我把它捡起来,那是张旧信笺,是阿爷董富的手迹,上面写着四个数字成一组的电码。尘雾幽灵在不知不觉间把我包围。 栩栩,那就是你亲眼见过的董富记的故事。你应该记得那车床,和车床跟你的渊源。车床切削了螺丝,正如我在琢磨文字,逐渐向你呈现出我内心的形象,在我的书桌前,在我的纸张上,在文字工场的制作里,在笼罩着我的回忆的四十瓦特台灯光下。 栩栩: 那本来只是一块物料。金属,不锈钢,圆柱体,长约一英吋,底部直径三分之一英吋。粗糙的,未经加工,切削。模糊的,无面目,无用处的,说不出是什么的一块东西,就像造物之前的那团烂泥巴。那是零,是无的起始状态。有手指把这东西从盘子里捡出来。盘子里堆满剩余的零碎无用物料。指头在圆柱体的表面擦了擦,掸去粘附的金属尘屑,然后把它在指肚上滚转了几下,轻轻的秤量着。指头的皮肤比零余工作物更粗糙,指纹里渗透了黑色的年轮,指甲沿嵌进了经年的油污。东西被捡到半空,落进工具机的夹头里。手指在刀具座上换上合适的削刀,夹紧,调整了高度和位置。手指摘下眼镜,瞇着的眼睛凑近车床头座,指尖在机器外壳上的公英制螺丝数值对照表上比了一下,再戴上眼镜,打开齿轮箱,做了转速调整,然后再扭准螺丝指针盘的读数。车床电源开关给按下,齿轮发动,像起跑的兽,躬着背,瞪直眼睛,在瞬间加速,强駻而温柔地迈开充满韧力的步伐。东西随着夹头高速旋转,气化成风一样的无实质银色光团。手指推动刀具座控制杆,刀锋移近,突然就产生力的拼激,摩擦,加热,空气中抽出细丝似的尖叫,和兽沉厚的呼吸混合。刀具来回进给,条状碎屑飞卷出来,溅射到工具台的坑道里。猎物发出最后一声认命地乖顺的短促呻吟,刀具引退了,马达和齿轮拖着老兽扑食或交欢后的疲累喘息。银色卷风减速,慢慢静止为实体的圆柱,柱身上刻出回旋螺纹。手指拿扫子掸了掸柱子的表面,用标尺量度了一下柱底的直径,和螺牙的密度。差不多了。手指把东西从夹头松开,拿出来,再从盘子里捡了一枚未完成的六角形螺帽,试着把柱子和圆洞口比了一下,然后把螺帽放进车床夹头,换了搪内螺纹的车刀,发动车床,刀锋沿着螺帽的洞道削进,这次的动作却轻柔如陶泥师纤巧的手指,在坯子内腔滑捋出起伏的细纹。手指摘下螺帽,如陶器出炉,金属的体温还未退减。左手手指捏着螺帽,右手手指捏着螺丝,旋进去。彼此相合。手指在微微颤动。 那就是从无到有的创造。天工开物。 栩栩,那就是你颈上戴的螺丝帽,和你寻找的另一半的来由。你应该记得,你临离开真实世界回到人物世界之前,我曾经带你去参观的工场,和工场里沉默的车床和各种工具机。我现在回想着当时,在倒流的时光里,你纤柔如棉的肉躯将会还原为物料的堆砌,你小巧凹陷如粉红花蕊的肚脐,会露出六角形金属螺帽的本相。我有那么一刻的错觉,你是在那车床上诞生,十七岁赤裸的初生,也是在那车床上迎向十七岁赤裸的成熟。我无法制止自己想像,你容易破损的青春裸肤,像晚上漆黑里萤放白玉亮光的圣母像,在围绕着冷硬机械和利钝金属工作物的工场里悠忽晃动,犹如在稳秘密林里嬉戏和自赏的仙女。嫩臀和磨床的揩擦,乳尖和钻头的相错,幽腹和把手的抵触,踝节和油罐的润拭。那样无可救药地色情,那样无可置疑地纯洁。我以为,我是在那里,而不是在这里,在纸张上,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创造了你。不过,事实上没有出现过那样的场面。我不容许它出现,因为我不愿意奇观式的构图破坏了你的真实性,让你沦为我自少年时代起的性幻想里徒具虚形的替身。 让我暂时闪避开这样的话题。 那是在结业之前,经历了近四十年历史的董富记。在董富记狭小的工场里,阿爷董富从劳顿的人生退隐,爸爸董铣削磨了人生大半的岁月,而我,则只能装出顺应世情的安抚式微笑,看着它无声的没落,在时代的边沿消失。当然,这是个相当可疑的说法。我们永远不知道多少年才算一个时代,和哪里才是时代的边沿。也许,世界每一天也在没落之中,时代总蕴含着自身的毁灭。有时候我怀疑,爸爸早就预知事情的结局,所以到董富记结束时就隐隐有一种宿命的味道。他从来没有像董富一样,向儿子们灌输机械和电工知识,于是我们长大后变成了连家里的电灯泡也差点不懂得更换的工技白痴。也许爸爸一早就打定,儿子要好好念书,长大后做别的更高尚事情。所以他非常紧张儿子的学业,一开始就把他们送进九龙塘高尚区里最好的幼儿园,还分期付款买了部小车子每天亲自接送。但什么才是更高尚呢?是儿子念的贵族小学家长茶会上光鲜的衣着和彬彬有礼的谈吐吗?董铣铭记着诸如此类鲜明的画面,但却没有清晰的概念。总之,不要像自己一样要辍学出来做学徒,然后当一世技工。我不知道,从小时候遵从父意学习工技,到老年时在逆境中坚守父亲遗留下来的铺子,在董铣极尽孝道的一生里,是否曾经有那么的瞬间,对父亲当年没有让自己继续念书而怀有埋怨?有一次听爸爸谈起自己的行业,我有点惊讶地发现,他原来一直也认为,技工是低下阶层的工作,而自己就从来没有脱离过低下阶层的身分。他感到骄傲的是,作为一个低下阶层小人物,他不烟,不酒,不嫖,不赌,不买股票,不养雀,只是试过养热带鱼。当然还有,不讲粗口。对正直人董铣来说,那至少是一种人格成就。不过,我们之所以没有走上和爸爸相同的道路,也许不过是因为我们的个性里欠缺工技的基因,或者对事物原理感应迟钝,否则就算不是做技工,我们也可以念科学。自己没有学好的事情不能赖爸爸没有教。无论孰因孰果,事实就是,爸爸董铣继承了阿爷董富的事业,但董富记的工技承传到了我和弟弟就断绝了。弟弟长大后当了务实的会计,我却从事务虚的写作。至于比我们小一点的在十岁之前还是可爱小猫咪模样的妹妹,谁也没料到,长大之后去了当健身教练,操一身比兄长们还强横的肌肉,剪一头比男孩还爽朗的短发,晒成黝黑更胜地盘工人的肤色。在某种意义下,在三人当中,反而是妹妹的工作和爸爸最接近,一来因为健身器材本身就是力学机械,二来健身的意念也就是把人体视作机械一样去锻炼。这不失为一种曲线继承,应感安慰。 可是,当我汲汲以董铣继承父业为主题,努力铺写一段已经无法重演的父子关系,我是不是一笔抹杀了两人的差别,约化了两人各自的个性?我是不是一直以正直人的观念粗松地概括了两人的品格承传?以最方便但也最不能令人满意的人物略述方式说,董铣和父亲董富的正直人个性极为相似。好学,聪明,但却谨慎,内向;善良,但缺乏热情,耿直,但害怕惹事;拒绝冒险,但求安稳。可是,在正直人的单纯个性底下,他们也有委婉的沉默,和曲蔽的内心。当我继续在叙说着董富和董铣的故事,我开始把他们混淆,担心自己不过是从对董铣的认识想像董富的为人,或者从对董富的想像改写董铣的形象。当我没有更坚稳的把握,我就诉诸隐喻,一厢情愿地相信意象能够向我们揭示在真实经验中不能直接提取的奥秘。于是我有这样的理解。董富把梦想寄托在看不见的电波上,董铣却无法想像实体以外的东西。无论是太浩大的宇宙引力,或者太微小的电子流动,也无法牵引董铣的情感,驱动董铣的欲望。董铣需要的是可见的运动和可感的动能。董富寻找的是频率的共振,董铣却只知道机构运动的相互作用。董铣的世界,由轴承、齿轮、连杆、螺栓、斜面等力学关系所构成。就好比螺丝与螺帽,非得使力琢磨,精准削切,才能产生完美的契合。董铣就像成语故事里的磨针人,每天反复研磨铁柱,以耐心,和纯真的目标。因此,他比老实人董富更老实,也比正直人董富更正直。而我,却更接近阿爷的虚幻,和阿嫲的曲折。 董铣第一次开动那部车床,是董富记刚搬到塘尾道不久。之前董富记在深水埗一个大厦小单位开业,只有一部小型美国车床,和其他简陋的工具,可谓比孩童玩煮饭仔稍具规模而已。在专门制作针车零件之前,董铣和弟弟董锴试过制作电风扇马达的轴承,向修理风扇的电器铺兜售,又做过大厦水厕的水泵。请恕我又卖弄那种听来令人耳朵发痒的怀旧腔:那是个只要有头脑有脸皮就可以钻空子谋生存的年代。后来V城制衣业开始兴旺,董富记就开始做工业用衣车零件。再恕我要学舌那种听来令人神经不禁麻痹一下的教科书调调,开口闭口一派典型地区史的措辞,我要说的是:从六七十年代间经济起飞,到九十年代末泡沫经济爆破,董富记见证了V城制衣业以至于整体工业本身的兴起和没落。不过,事情的这个宏伟却日趋衰败的面向,其实不是我最关心的。我想说的是那部车床。塘尾道198号A的地铺地方较宽敞,之前风扇轴承的生意又赚了点钱,董铣就决定添置新工具机,那将来就可以接办更大规模的工程。在工具机当中,最基本的就是车床。分开来说,车和床也是日常的事物。床就不用说,普通人就算对车的结构不甚了了,也至少对车的样子和功用习以为常。但车床不是车和床的结合,也和车或床没有半点关系,除了在我将要取巧穿插的隐喻联想里。爸爸为车床提供了一个最为简洁的解释:车床是“工具之母”,它可以做一切其他专门工具机能做的工作,也由它生产出所有其他工具。就算什么机器也没有,也要有一部好车床。我不知道他的说法是自己发明的还是从阿爷或谁那里听回来的,说车床能制造出所有工具和作物或许有点太夸张,但“工具之母”真是个令人深感温馨的比喻。设想车床母亲生出了螺丝儿子和螺帽女儿,和诸如钻子、轮子、管子、杆子、锤子等等子子孙孙,大家济济一堂相亲相爱地合力把作物繁衍下去,那是多么感人的场面。 我最好还是回到安装车床那天的事情。那时董富已经处于退休状态,工场的业务基本上由董铣两兄弟处理,但遇到像买车床这样的大事,董铣还是先问过父亲。到董铣结婚后生了第一个孩子,他才第一次没有告诉父亲便自作主张,私下买了辆车子。那是辆真的车子。这也算是乖孩子的一次小小叛逆吧。不过现在要说的不是车子。董铣买的是一部上海制车床,公制英制单位对换。爸爸说当时大陆解放后不久,为了显示新中国的工业实力,机械产品制作十分精良,当中尤以上海等重工业城市的出质量素最佳。那部上海车床没有脚座,所以董铣自制了一张六尺长的木工作台,把车床架在上面。安装车床的那天晚上,当董富记的铁闸关上,董锴和父亲董富爬上铺头阁楼睡觉,董铣却独自留在工场里。他在车床上面挂好照明的白光管,然后把全新的车床身上的每一个细部用指头检视了一遍。别说他截至当时年已二十出头还没有试过如此细腻地探索过一个女人的身体,就算是往后和何亚芝结婚也没有发生过类近的场面。我记得,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从爸妈那永远是半开的睡房门缝看进去,总是窥见里面床上的两个人像倒贴的门神一样相背而卧。董铣旋动尾座的手轮,扳动刀具座的进给杆,像驾驶车子一样在工作台上纵横漫游。然后,他装上刀具,又在夹头上装上圆柱形工作物,按下红色的开关键,打开车床电源。机器的马达轮带在寂静的工场里起转,发出稳健而利落的呼吸,董铣按住机壳的手感受到类似于生命的搏动。他把刀锋慢慢向工作物推进,扳着把手的掌心感到阻力,暗室里响起婴儿第一下的哭声。第一颗螺丝诞生了。董铣想:这是一部好车床。但他不知道,这部车床将要陪伴他很久。他和它会成为最亲密的伙伴,共同度过无数孤独的深夜,像守灵人和他忠诚的守护兽,静听着墓穴墙壁里面如根系滋长的裂隙。 栩栩,作为一个人物,你应该会明白,人对对象的感情。我在说的不是别人界定为恋物癖的怪异心理,也不是那种收集狂的占有欲。不,董铣既没有怪癖也并不痴狂。他没有在任何一种对象上产生心理情结,从不馈集任何奇珍或者稀有垃圾,也没有刻意保留什么陈年东西的怀旧习惯。事实上,他让太多东西白白丢失。如果不是我接管了阿爷董富和阿嫲龙金玉留下来的贝壳化石,这两片东西可能早就不知所终。但董铣不是对对象无心,他只是不懂保留。同理,董铣不是对人缺乏关注,他只是不懂维系情谊,结果和他父亲一样,几乎没有朋友。爸爸从来也没有和什么知交喝茶话旧,或者参加过那种暂时把妻儿抛诸脑后,和猪朋狗友们逢场作戏的男人世界。在三十岁之前,我以为自己和他们不同。我觉得自己一直不乏交谊,在少年时代甚至能和不论男女的朋友们推心置腹,但当我到了三十岁,大约就是我所描述的正直人董富和董铣的人生的关键年纪,我突然就像遗传病发作一样,无法正常看待朋友这回事,甚至是毫无道理地任由自己和一个近在咫尺的旧时好友日渐疏远。这也会是我及后要谈到的事情。 不过,我们却不能因此说,董铣没有情感。因为并不是癖,也不是欲,正直人董铣和对象的关系才更见单纯。在事物当中,董铣和车床的关系最长久,也最密切。他和车床,其实是共生的关系。栩栩,你很快就会察觉,在我即将向你一一谈及的各种事物当中,车床这种东西具有很特殊的性质。它不是日常生活里的事物,不是普遍为人所认识的机器,它也不会给人直接提供享受或者解决生活问题。车床是冷硬没趣的东西,比其他日常器物更欠缺诗意,更没有资格被写进文学,被纳入艺术的境界。它只是很枯燥乏味的一件工具。可是,现在当我想到爸爸董铣赖以维生也因之自豪的工技,就会同时出现董富记结束时那部以废铁的价钱卖掉的旧上海制车床的最后景象,并且联想到两者毕生苦干却被忽视,被遗忘的共同命运。于是,栩栩,我决定要把车床这种有点格格不入的东西列入我和你倾谈的事物的名单,希望你了解,它对正直人董铣,对我,以至于对你,栩栩,的意义。栩栩,我盼望能谱一则车床的颂歌,以朴实,以精准,刻画出车床的真确形象——表面粗笨实则灵巧,看似沉闷实则奇妙,既无优美线条也无悦目色彩,但却焕发着力学的美感和营造的志思。工具和人有特别的情感模式。它不单只被人使用,它还和人并肩合作,共同克服难关,接受磨炼,达成目标。所以,董铣所珍爱着的车床不是外在的情感对象,而是他自己身心的延伸。车床是他工作的手,是他作为技工的自我价值的投注,和坚实的正直人质素的呈现。 也许,我是太快就把董铣塑造成车床那样沉实。那样的人物可堪同情,但肯定缺少趣味。栩栩,你一定希望听到,其实董铣年少的时候富于幻想。那更接近你彩虹般的个性,和龙金玉波动般的禀赋。好的,我就说说他这另一面。只要我们能说下去,人物就永远可变,永远可修改,永远不会被定形。我们总能揭示更新的面貌,更深的未为人知的秘密。董铣早就听父亲解释过世界上许多事物的原理,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好奇。他从小就被教育,万物也有它的道理和秩序,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人只要掌握得宜的方法,就可以制造一切。除了父亲给予的过早启蒙,少年董铣的世界观很大程度上由一本叫做《万物原理图鉴》的盗版工具书构成。那是在工科教育还未系统化的时代,学徒和业余嗜好者所能找到的惟一参考书种。这种书通常也是著作版权不明,互相抄袭,印刷粗糙,杂乱无章,但却包罗万有。还在念小学五年级的董铣在西洋菜街的街边小书店找到这本书,发现里面谈到很多父亲曾经提及的事物,就立即被迷住了。那是像字典一样的厚书,里面条列了超过五百种制造物。没有多少零用钱的董铣起先只能每天下课后到书店打书钉,翻了几天书页旁就布满了指印。书店老板眼看再过几天书就要给翻个稀烂了,索性给这个嗜读小孩打个折扣。董铣就和弟弟凑钱把书买下。图鉴里不但有基本的机械组件介绍,如马达、内燃机、发电机、杠杆、滑轮、齿轮、弹簧、离合器、电子管、半导体等,还有日常生活器物的构造原理,如汽车引擎、火车锅炉、轮船排水量、飞机与气流、电话传音、收音机检波、电风扇转速调整、灯泡和光管照明、唱机、扬声器、老鼠夹、照相机、摄影机、升降机、望远镜、显微镜、钟表、门锁、抽水马桶、衣车、单车、熨斗、原子笔等,甚至深奥的科学理论,如原子反应、放射元素、量子力学、相对论,广泛的制造业知识,如印刷、铸炼、纺织、采矿、酿酒、晒盐、伐木等,和说得天花乱坠的战争工具,如原子弹、火箭、潜艇、坦克车、高射炮、地雷、机关枪、间谍窃听器、密码编译机等。后者在今天看来真有点像恐怖分子训练小册的内容。那是个非常纷杂而宏伟的世界图景,仿佛所有可能的有用无用知识也尽收一书,利器废物也共冶一炉。书里除了粗糙但迷人的图样,还有满带翻译腔又文白夹杂的费解说明。少年董铣看得津津有味但又头脑发胀,搞不清是自己程度有限未能明了书中奥义,还是书本文句不通造成阅读障碍。董铣以信徒读圣经的虔诚捧读图鉴,虽然一知半解,但却充满热情。不,他更像那些宗教狂热分子,因过度迷信而把自己当成了神的化身,幻觉著书里的全部东西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他惟一感到疑惑的是,书里的万物并不包括大自然的生物和植物。那么树木呢?花朵和果实呢?鸟儿呢?狮子老虎大象呢?这些东西又是怎样做出来的?难道不也是跟从相同的机械原理吗?这些谜在少年董铣的思想里无法解开,也许,到最终还没有解开过。我们也不能怪他,因为董铣没有像他爸爸董富一样,读过清末严复译作《天演论》的达尔文演化论,不知道有机体生命的物质基础。 《万物原理图鉴》里惟一在十来岁的董铣制作能力范围内的,是一种构造简单的机械人偶。那是从日本古代机械图册里抄录过来的一系列简单活动人形的制作,当中包括送茶人偶、相扑人偶、弹琴人偶、抬轿人偶、跳舞人偶、舞剑人偶、滑稽人偶等。这些人偶也是由发条驱动,以齿轮、凸轮、轮轴、车轮、连杆等基本机械原理组合而成的,相信传自更早的欧洲机械设计家,和会跑出十二圣徒或者布榖鸟的报时钟的发展有密切关系。据说瑞士制作的最精巧的写字人偶能用钢笔在纸上写出整首佩脱拉克的十四行诗,脸上的神情也能作出微妙的变化,甚至连诗人在句子间略作踌躇的皱眉也模拟得维肖维妙呢。董铣看见送茶人偶的结构图并不复杂,心想既然连几百年前的人也能做出,科学人董富的儿子没有理由弄不来的。董铣于是和弟弟董锴到鸭寮街旧货摊搜罗所需的部件,又按照图样用轻木板砌成人偶的长方架状身躯。人偶由三个车轮滑行前进,身前捧着的圆盘上可放置茶杯,只要移开制动器,就会一边摇头一边向客人走去。当客人从它手上拿走茶杯,人偶就会停下,待客人喝完茶再放下茶杯,它又会自行启动,作一百八十度转身,走回出发点。因为图解实在太粗糙,董铣和弟弟的经验和认识也尚粗浅,没法成功制成人偶的回转机构,但他们却做出了能一边摇头一边稳定地捧茶前进的小小机器人。另外一项美中不足是,这机器人看来就是一座会前进的木架子。所谓肢体和头,不过分别是条状和球状的物体。在人偶的身体上,包裹着令人难以联想成正当衣服的脏手帕,而由乒乓球充当的头颅,则用颜料涂上称不上可爱的五官和头发。以后我们就会知道,纵使董铣在年稚的儿女眼中,一直是个万能的制造家,但他效能甚佳的制品却明显欠缺美感。艺术是董铣的弱点。如果给他时间钻研,他甚至可以做出会跳舞的机械支架,但要把钢铁支架看成是婀娜多姿的美女,则必须具有超常的想像力了。 我不知道父亲董富看见年纪小小的儿子竟能自学制成活动人偶,心里有什么感想。事实上,在儿子们十岁以后,正直人董富就变成了一个吝于说话的父亲,或者一个重复着生活里的基本动作的活动人偶。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叨叨教导儿子科学知识。他可能觉得,当儿子不再是稚童,他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负责,自己去争取知识和生存能力。也可能,他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是疲倦,和因循。当董铣以不怎么出色的成绩念完小学,董富就立即给他安排到外面当学徒。话说回去一点,和平后在V城安顿下来不久,董铣就到深水埗崇真堂私立小学念书。那时代因为建设社会和教育下一代的理想,或者树立不论是左派还是右派的势力,V城像发麻疹一样涌现大量私立学校。这些学校规模很小,大都在普通大厦楼上开设,课室和设备简陋。后来何亚芝念完中学出来,也在这类私立小学当过老师,教中英数全科,一个课室同时教两班不同年级的学生,还一脚踢兼教音乐体育。音乐课连钢琴伴奏也没有,只是清唱几首民谣,体育课还要带学生穿过几条街到公众运动场。董铣念小一时成绩很好,考第一兼拿到奖学金,但后来因为父亲转换工作问题一度退学,到再报名的时候,二年级已经满额。学校见董铣成绩好,建议他跳班到三年级。想不到英数就开始跟不上,后来小学毕业成绩平平,父亲又赚钱不多,就辍学出来工作。 董铣有父亲的聪明和理解能力,但这种能力却不是书本性的,理论性的。他比父亲更像传统的工技家,懂得事物的实际操作,但却不擅于总结经验和抽象思维。起先父亲想董铣到太古船坞学师,但经人介绍不成,于是就去了湾仔的一间厂房。这厂房专门制造霓虹光管的变压器,老板是董富从前在广州开办的职业学校的学生。霓虹光管需要很高电压,厂房生产的是由220伏特的标准电压提升到超过15600伏特的变压器。至于变压器为什么又俗称火牛,董铣有两个说法,可能因为它会发热,像牛的脾气般容易暴躁,或者测试的时候两端的电线就像两只角的样子。董铣很快就学会了火牛的原理,那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在一个大盒子里绕成磁力线圈,以匝数的多寡决定通过的电流的电压变化。所以可以说,撇除自学的活动人偶制作不说,董铣在一开始的时候,是学电工的,转做机械是后来的事。做学徒要在工场寄宿,那是十五岁的董铣第一次独立生活,对一切也战战兢兢。因为老板是父亲的旧学生,待遇尚算不错。董铣第一次出粮,在口袋里放了五毛钱,就走到工场附近的多男茶楼,吃了一个叉烧包。那是董铣第一次自己上茶楼,也是第一次花自己赚回来的钱。董铣把叉烧包在口里嚼了很久,想尝真它的滋味,舍不得吞下去。那是成长的滋味,混和了成就感与彷徨,未知的刺激和逝去时光的失落,还有,没有人知晓和分享的孤独。工场收铺后,董铣就会出外瞎逛,或者跳上往闹市的电车,看着大马路上日渐增加的霓虹光管招牌,商品、声色和娱乐,感到这个城市正在变化。但头顶七色的幻光仿佛不是真实的,那只是气体和电子所造成的虚拟风景。董铣并不关心这些。他回到铺子里,在机器和不友善的火牛群中间打开折床,亮着手电筒,沉进《万物原理图鉴》的壮丽世界里。 董铣一直没有忘记他的人偶制作计划。这个计划里包括一个会打电报的父亲人偶,和一个母亲人偶。但母亲人偶应该做些什么动作呢?这是个难题。董铣对母亲龙金玉的记忆已经十分稀薄,他仿佛也没有遗传龙金玉扭曲人的特质。他不记得母亲和他说过什么故事,唱过什么童谣,不记得特别和母亲有关的生活细节,也没有母亲那种对电波的虚幻感应。他只记得,母亲去世前在砂砾地上画长短符号,然后自身也像弯弯的符号一样在砂砾地上蜷曲躺倒。那么,可不可以制造出两个互相配合的人偶呢?当父亲人偶按动电报机,母亲人偶就会自动接收,拿竹杆在沙地上画记号。电报收发人偶看来不是太不可思议的设计。问题只是,如何表达这是“父亲”而那是“母亲”?有什么机构可以让一组活动零件看起来像一个“母亲”?“母亲”包含着什么原理构成?“母亲”究竟是什么意思?人能用机械知识制造出“母亲”来吗?董铣记起,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在一个有钱同学家里见过许多机动玩具,其中有一个电动的爬行婴儿,虽然金属质感僵硬,但动作却和真实婴儿肖似,还会发出像深夜里野猫叫春般的婴儿喊声。那个同学的家里是开玩具厂的,在荔枝角道拥有几幢唐楼,出入也有私人的人力车。同学的房间堆满各种自家工厂生产的金属机动玩具,像火车、跑车、机械人和活动娃娃之类。那些都是董铣家里买不起的东西。董铣记不起自己拥有过什么玩具。他心里似乎没有玩具的概念。小时候最好玩的就是和弟弟跑到深水埗还未开发的那边山上捉蜻蜓,或者到更远的荔枝角湾钓鱼和游泳。虽然说是住在城市,但那其实是九龙市区的边沿。两兄弟很少到热闹的市区,反而像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常常往山上跑,更像是乡野的孩子。憋在家里没东西玩,就拿父亲的工具和零件模仿坦克车和大炮,或者用螺丝帽玩弹珠游戏,又或者用线和纸筒仿真电话传话。买不起玩具的孩子想像力特别丰富,因为他们要把庸杂的日常事物假想成奇趣无比的东西,就像没有饭吃的乞丐把剩菜残羹想像成山珍海味。就是因为早经启发的想像力使然,当董铣接触到仿真机械玩具,又读到活动人偶的奥妙设计,他就萌生制造“母亲”的念头。所以,在厚实的个性的底质里,正直人董铣不乏转念和悬想。董铣始终还是龙金玉的儿子。 栩栩,也许只有你才理解,这种念头并非无稽。就像爸爸董铣尝试用机械组件制造“母亲”,我拼凑性质不同的实物,通过想像的原理,创造了你。他用的材料是金属、木材和塑料,我用的是文字。我无从知道,董铣事实上有没有机会真的造出他的“母亲”。董铣当了两年学徒之后,董富耗尽所有积蓄买了部美国车床,开了董富记,让儿子回来主理。那就开始了董铣自己的事业,他的第一番事业,也是人生里惟一的一番事业。而这事业的选择当中有多少不由自主的成分,就算是董铣自己也已经难以言说。可以确知的是,少年时代的奇想逐渐消逝。又或者,这奇想在真实世界里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至少,那不是董铣个人的能力,或者他的时代的科技所能达到的事情。至于将来,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一日,机械人偶变成与真人无异,或者所谓真人说穿了其实不过是一种极度精密和复杂的机械人偶,那么,少年董铣阅读《万物原理图鉴》的疑难就会迎刃而解。万物原来涵盖一切,包括生物,动物和植物,也包括人。所有事物也有构造和运作的原理,所以没有不能制造的事物。 不过,栩栩,我没有打算在这里探讨最新仿生科技发展的可能性,和当中牵涉的意义和道德问题。我也不是在写科幻小说。我关心的不是科幻故事里奇观式的造景过于美丽﹙那些有着吊诡的金属肌肤和火辣浮凸身材的女体机械人﹚而人性过于丑恶﹙那些半人半机器的烧坏头脑的男性野心家或者人类自作自受创造出来的邪恶超级计算机﹚的未来,而是我们没有好好关心和认识而已经悄悄地成为过去的东西﹙那反史诗式的老旧车床﹚。董铣的机械人偶最终也不过是对真人笨拙的模仿。他个性所属于的机械时代,在电子和计算机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变成了滑稽剧式的笑谈,就像在差利卓别灵的电影《摩登时代》里那些夸张而可笑复可怜的所谓先进日常生活机械一样。《摩登时代》这出电影董铣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和何亚芝拍拖之后一起看的,第二次是多年后带儿子们去看的。那时候可放的片子不多,电视还未普及化,更不用说看录像带和影碟,所以戏院重映旧片是很常见的事情。和我去看的那一次,我记得是在塘尾道消房局后面的金冠戏院,离家很近,走路过去就可以。那时候塘尾道以北的小山已经给夷为平地,发展成住宅和工厂区,小山的沙石则变成了填海扩建城市的物料。我不知道爸爸陪我们看这出电影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感想,有没有想起和妈妈拍拖时候的往事,或者忆及构思创作活动人偶的年轻日子。这很可能是我看的第一出电影。我当时大概四五岁,老实说是完全看不懂电影的内容。也许纯粹因为受到别人笑声的影响,才觉得屏幕上那个扮相猥琐的小胡子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很好笑。更老实说,我对当时的情景全无记忆,我对《摩登时代》的认知其实是长大后重看五十元三张的翻版光盘时补充上去的。我倒记得,爸爸当时笑得很厉害,近乎是肺病患者恶咳的程度。这以后,平日缺乏情趣的正直人爸爸总是在戏院看电影的时候特别容易发笑,除了总是触动咳嗽,还有囫囵吞枣的倾向。他总是摸不清电影的笑位,不论是悲情还是滑稽,统统以笑声回应。妈妈就总是骂他在不适当的时候丢人地胡乱发笑。也许,对爸爸来说,电影的虚构世界一律等同喜剧,是和真实相反的东西。董铣和何亚芝看《摩登时代》的那一次,从戏院出来的时候,何亚芝在董铣未能止息的咳嗽声中,以嘲笑掩饰尴尬的甜蜜说:那些机器好似你做的东西咁笨!而十年后,董铣和儿子从戏院出来,大儿子就问他:爸爸你识唔识发明食早餐机? 何亚芝指的是董铣送给她的一个自制八音盒。八音盒用英国拖肥糖的金属罐子改装而成,发声机件藏在下半的暗格里,上面可以用来盛载小饰物。糖罐子改装不失为一种惊喜,但作为首饰盒,罐子却似乎有点过于笨拙。虽然八音盒的原理很简单,但董铣对音律没有认识,没有把握做得太精巧。八音盒的发条是从旧机动玩具车拆下来的,记录旋律的圆筒用铜管,在管身钻上代表音符的小针,又用薄铜片切割成音阶顺序排列的发声片。当发条驱动圆筒旋转,距离按音调和节拍排列的小针就会轮流拨动铜片,奏出清脆的乐音。董铣不懂乐谱,旋律全凭记忆。他在旧货摊买了个玩具小洋琴,照着琴键的响声,把铜片慢慢切割成适当的长度。然后又逐点计算小拨针在圆滚筒上的距离和位置。看似简单的构造,弄起来却甚为呕心沥血。董铣的八音盒并不完美,旋律难免轻微脱调走板,但它却曲折地说出了正直人董铣不晓得直接和何亚芝说的话语。何亚芝望着这个不懂甜言不擅社交也不会唱歌跳舞的木讷男子,听着八音盒里有点口齿不灵的叮叮咚咚,就突然看到这个人的诚实。也可以说,在此刻,通过这个精心构造但又不失笨钝的音乐机器,她非常确切地了解到董铣的正直人底蕴。他和她工作的写字楼里风度翩翩的男同事不同,就算约会的时候装模作样地穿起西装打起领带,也掩不住他动作里的人偶般的稚拙。何亚芝从少女期开始,就受到欧西流行曲和戏院里的二轮西片的影响,和所有战后成长的新时代女孩一样,幻想着谈一场浪漫恋爱。应该是那种有如在大公司里陈列着的精美进口水晶首饰八音盒的恋爱,像《珠光宝气》﹙Breakfast at Tiffany's﹚里的柯德利夏萍一样炫耀着钻石的闪光和散发着法国香水的幽芳的恋爱,而不是机油气味和金属粗糙质感的恋爱。 可是机油和金属的组合却令何亚芝有剎那的晕眩。董铣居然记得她喜欢的一首歌曲。那是她在教堂歌咏团常常唱的〈奇妙救恩〉,英文原曲叫做〈Amazing Grace〉,调子简单而优美,至少不是那种声韵乱填唱词走调令人忍不住发笑的中文圣咏。话说回去,和平后天主教会在V城做了很多慈善工作,派奶粉、开医院、办学校、照顾孩童耆老,很多人也因为物质的救赎而顺带接受精神的救赎,领洗信教。何亚芝小学五年级就跟妈妈一起领洗,中学开始参加圣母孝女会,每个礼拜日早上也会在圣德肋撒堂消磨,唱歌咏团,卖公教报,或者帮神父打点杂务。这不失为一种适合年青男女的健康社交活动。那次她望完弥撒出来,看见董铣一副犹如没买票就溜进戏院看电影的样子,以低头斜视的角度缩在教堂最后排的座位上,当场吓了一跳。那时候他们还未正式拍拖,只是因为两家人租住同一栋房子的前后屋而相识。何亚芝和董铣说过自己信教的事,又说他有空也可以来看看。想不到他真的来了。她于是就和董铣到圣堂旁边的明爱中心饭堂喝茶,说不到几句,大家找不到话题,何亚芝就把玩着杯子里的茶匙,哼起刚才在弥撒中唱的〈奇妙救恩〉。然后她突然问董铣:你信唔信有天主?你信唔信神创造人?董铣不知道,他没有想过这种形而上的问题。《万物原理图鉴》中不包含动植物的制造方法,虽然曾为少年董铣带来困惑,但他没有因此产生从宗教里寻找答案的渴求。何亚芝以后也没有再问过董铣那个问题,董铣也从没有对这个问题表达过意见。这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奇妙的空白区。他们不是不敢触碰这个空白,也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董铣最终也没有领洗,但也没有对信仰表示反对。虽然他们老年时常常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争吵,但始终没有在人生的终极问题上出现嫌隙。也许,这是由于老一代人现实主义式的不闻不问,或者只是由于习以为常的疏忽,但也不能排除,当中蕴含了宽容的真正意义。无论如何,青年董铣记住了何亚芝哼的那首歌,后来再去弥撒听了几遍,就开始在脑袋里打造他的八音盒。正直人董铣二十五岁,每天只是和工场里的车床为伴,从未有过喜欢的女孩,也从未想过恋爱的事情。父亲董富也不担心,因为他自己到了三十岁才遇到龙金玉。这种事情有一天总会自动到来的。就在这个礼拜天,何亚芝哼了那首歌,董铣那一直像压得牢牢的金属糖罐子盖的心,在杠杆原理的作用下,给匙子轻轻一撬就弹开了。 董铣和何亚芝的恋爱以至于婚姻,就像牛顿的第一定律一样,在开始的时候施力加速,往后就落入惯性运动里,以不变的速率前进。董铣只受这一次的初始推动,就维持至终,再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结婚多年之后,照一般老夫老妻的定律,在何亚芝的眼中,正直人董铣的惯性就由不二的忠诚,变成了呆板和缺乏变通。人生变成了单调的机械规律,周而复始的齿轮转动,沉闷的马达噪音,粗钝的组件磨擦,缺乏幻想的机油气味。生活的机器并不是差利式的妙趣滑稽。婚后的何亚芝有时会想起少女时代的诸般梦想,和毕业后出来工作的各种抱负,例如继续进修当上高级秘书,或者成为教师。她以前一定没有想过,会嫁给一个技工,新婚后连正正经经的房子也没有,要住在董富记工场里车床后面的一个小房间,嗅着铁锈和电油的气味入睡。那时候董富记刚刚搬到塘尾道。何亚芝辞掉在西药公司干得不错的文职,结束在中环的教人艳羡的白领丽人生活。小房间狭窄得放不下市面买到的双人床,所以董铣就自己用木材裁做了一张刚合尺寸的。房间又没有窗,昼夜不分,时间仿佛比二十四小时还要长。有时董铣晚上自己一个人赶工,何亚芝躺在床上,在漆黑中听着隔墙后面车床机件的声音,总是梦见森林里的什么怪兽。怪兽有时低沉地呼吸,有时突然发出尖猛的吼叫,像爪与牙在刮击和啮咬。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之间,她的整个身体隐隐颤动,颈背的汗水渗出电油味。她又多次梦到自己躺在车床上,切削刀就在她的发端擦过。 有一次何亚芝半夜醒来,爬过董铣疲累沉睡的身体,趿了拖鞋走出去喝水。走了几步,右脚的拖鞋甩脱,脚底踩在散布着微细金属细粒的石地上。她本能地把脚一缩,差点摔倒。工场内除了透进毫无作为的微光的铁闸缝,什么也看不见。电灯开关在另一边,但她不想赤脚走过去。她扶着门旁的车床,在黑暗中伸出脚尖,在地上瞎摸索。一不小心,把地上放零件的金属饼盒踢个正着,幸好没踢翻。何亚芝揉了揉脚趾,站不稳,扶着车床的手就滑了一下。她急忙一抓,手指就按在车床开关上面。她的手心突然感到震动,空气中卷起了运转的隐形劲力。她缩手躲闪在一旁,本能地瞪着眼睛,想看清楚这头神秘的兽,但她没法辨别它的脸容。它只是不断地哼着沉浊的喘息,既不攻击,也不歇止。她听着那旋转的气流,但这不是八音盒清脆美妙的乐韵,而是重复单调的独语。何亚芝不明白独语的含义,但她并没有制止它。她小心翼翼地趋前,轻轻按着那抖索的物体,冰冷的外壳慢慢印下手形的温暖。它的颤动是友善的,甚至有一点点羞涩。在那个瞬间,她听见周围也发出机件的合唱,除了车床,还有钻床、铣床和磨床。它们也是机器的幽灵,一起苏醒,一起向这个半夜闯进它们中间的女子发出喧闹的倾诉。但它们争先恐后地在说什么呢?何亚芝不知道。她虽然不怕它们,但她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它们实在太吵了,何亚芝抵受不住噪音,掩着耳朵。灯亮了,是董铣跑出来看个究竟。他关上车床电源,给何亚芝拾了丢在工作椅下面的拖鞋。何亚芝的脚掌心给金属屑刺损了,冒出红豆一样的血珠。工场又归复平静。 后来董铣和何亚芝生了大儿子,就在董富记楼上五楼租了两个房间。何亚芝自此就没有再走近车床,也没有再听过机器幽灵的话语。那是正直人董铣的世界的声音,那是董铣才能听懂的声音。何亚芝不想再走进那个世界,因为里面陌生和孤寂。她上落也会经过工场,但她很少在里面逗留。她有了儿子,不止一个,还有了第二个。她就环绕着儿子建立自己的世界。她已经失去了当秘书的世界,和当老师的世界。到六年后女儿出生,一家人就从塘尾道搬到几条街以外的柏树街。何亚芝就更少在董富记出现了。又自从董铣一家搬离了董富记,阿爷董富就开始隐形。他每天继续蹲在董富记的闸门外面,听着他口袋里的原子粒收音机,但人们开始看不见他。有时候生意上往来的相识走进来,会大声问董富的儿子父亲在哪里,但他明明就蹲在门坎上。甚至连儿子们也开始看不到他。有时以为他走开了,出去找了大半天,回来才发现他坐在写字台写账簿。只有我,董富的长孙,看见他。因为董富总是带我到大角咀码头看挂着厌世的呆滞表情的单身汉钓泥鯭,或者到三角公园看脾气暴躁互相咒骂的耆老下棋。途人会满脸担忧或者不怀好意地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荡失路,又问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唯是我看见阿爷董富一直在我身旁,微笑着,守望着我。我想向那些好心人指出爷爷,但他们都看不见。人们都看不见,但大家都听到董富的原子粒收音机。只要留神一点,就可以听到,原子粒收音机在董富衫袋里像深海声纳的反射。只要听到收音机,就知道董富其实还在那里。直至那个让机器也蒸出油来的炎夏正午,我抵着阳光在董富记门外的空地上踩三轮车,爸爸在门口旁边的车床上工作,不知怎的,正在切割的螺丝突然断了,飞弹到空地上。爸爸关掉车床,走出来,蹲下,捡起那颗断螺丝,回头蹙着眉看了看,然后说:阿爷呢?我摇摇头,来回踩着没影子的三轮车。门坎上平躺着阿爷的原子粒收音机,上面正在播放着像风摇摆松树林的杂音。 董富去世。董铣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再住在董富记。但董铣和董富记已经没法分开。他几乎一天到晚待在工场里,午间和晚间回柏树街家里吃饭,饭后又回到工场去,每晚也到深夜十二时后才回家睡觉。在工场里,他会一边切削零件,一边开着收音机。他不是想听什么节目,只是需要那种背景声音,特别是在弟弟董锴收工后,独自一人守着铺子的漫长夜里。那是彷如守灵的夜晚,守着董富的鬼魂,或者机器的幽灵。在收音机的通宵独语里,父亲董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所以,从小开始,我们只会在吃饭时间见到爸爸,到他半夜收工回来,我们多半已经沉沉大睡了,感觉就像他是住在工场而家里只是饭堂。到了高中以后我养成了晚睡的习惯,才会在壁虎鸣叫的时刻听到那门外像要追赶影子的脚步,和锁匙与门锁的亲密招呼,然后在小厅里昏暗的偏灯下和爸爸打个照面,简短地点头,默示“回来了啊”和“还未睡吗”。 不过,爸爸工作虽忙,在我们小时候,却总会在星期天带我们去公园玩,或者去尖沙咀海运大厦看泊岸的远洋邮轮。那是他不曾失约过的节目。无论学校吹毛求疵的老师需要学生准备什么刁钻的文具或用品,爸爸都会花老半天跑遍半个城市给我们弄回来。我们忽发奇想索求的玩具,如果没有钱买,爸爸就会给我们制造。例如捕捉蜻蜒和蝴蝶的球拍状尼龙网,小型乒乓球桌和篮球架,养小狗和葵鼠的小屋。当然还有那神奇的棉花糖机。那是一个大锑盆,通常以之洗脚或者盛载客家盆菜,里面正中央装上由马达发动的旋转筒,转筒外面有细密的孔洞,里面则是一个加热器,在转筒中央有一个放砂糖的开口。砂糖在转筒里被热力溶化成液态,利用离心力穿过转筒细孔释出,遇到外面的冷空气便会凝固成糖丝。只要用一枝长竹签不停撩动大盆里的糖丝,就会积聚成厚厚的棉花糖棒。那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但妈妈却不太欣赏这件玩具,因为清洗粘在盆子里的糖浆非常费劲,而且她一直禁止我们吃糖的努力也因此前功尽废。成为妈妈后的何亚芝相当严厉,而爸爸董铣则永远扮演纵容孩子的角色。棉花糖机的转动马达后来坏了,妈妈就乘机把它丢到垃圾桶去。栩栩,我在上面说到董铣送给何亚芝的八音盒,事实上我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它的下落。它的命运可能和棉花糖机差不多。 爸爸除了给我们做玩具,还会制作家具。小时候家里的家具有一半是爸爸自制的。妹妹五六岁的时候,家里没空间多放一张睡床,爸爸就在自己和妈妈的睡床上面的墙角建造了一张悬在半空中的吊床。床架木制,涂上柠檬黄色,栏杆是铝质条子,有一道拉动的小门。爬上小床要先跳上爸妈的睡床,然后像猴子一样攀着床架引体上升。我和弟弟虽然已经体形过大,但还是常常爬到小吊床上去,把那小小的空间想像成流落荒岛的冒险家的树顶小屋。我说过董铣的作品一般欠缺美感,这在家具方面甚为显著。因为爸爸对安全问题特别紧张,所以家具也做得十分坚固,往往就牺牲了视觉上的考虑,例如妹妹的吊床就像一个小小的空中要塞。后来和寄住我们家的垃圾女孩玩打仗游戏,我就最喜欢从吊床的掩护物后面向下方的她发射纸弹子。这段故事我往后会再谈到。但小时候我们还未懂得挑剔设计的问题,只是觉得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相信世界上没有爸爸不懂得做出来的东西。栩栩,在十七岁诞生的你大概不会明白,一个小孩子的视觉和大人的差别。在童年的我眼中,爸爸是个伟大发明家,正如那时候的我以为,我们的Mini Cooper小车子是辆可以同时载七个小孩的大房车,我们每个星期天去玩的九龙塘四角公园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董富记结业,是在V城结束殖民地历史之后第二年。随着V城制衣业的没落,针车零件的生意也一沉不起。栩栩,我带你去董富记参观的时候,其实董富记已经不再存在。但既然我能够让你变成真实,我也就能为你重新创造董富记,以至于在向你的诉说里,通过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再造一切已成过去的事物。在董富记的最后两年,董铣一直在做着亏本生意,每天不停的劳作也补偿不了租金和支出。人们也说,董铣的儿子出身了,该早点退休享清福了。董铣还是在干,但却不是奢望生意会奇迹地好转。也许,他是在等待着时机,做出他最终的作品。是的,栩栩,对正直人董铣来说,虽然他只是个技工,工作的最高要求只是准确地按人家的指示制作零件,但他把每一件工作也视为作品。那是要用智力来设计,用技术来实践,用诚意来完成的,像艺术一样的作品。他做每一件工作也尽善尽美,因为这代表了他董铣作为一个专门技工的手艺。那是他的惟一财富,用人生,用岁月,用心力累积的财富。但到了最后,到了不再为别人而制作的时候,到了董富记不得不服从于时代的判决而结束的时候,他是不是应该把多年来因为生活劳顿而无暇创造的作品实现?那将会是如何地能够总吉他的事业和他的人生的作品?如何地表达出已经获得的成就和一直没有达成的愿望? 爸爸在卖掉工具之前做了三盏台灯。那是三个不同款式的设计,灯座用料是桃木柱、铜片和不锈钢条子。灯罩则是买现成的简洁米色圆梯形成品。三盏灯分别给我们三兄弟妹。栩栩,我先前说董铣的作品实用但欠缺美感,但这样说似乎不太公允。没错,这三盏台灯的确流露着显著的手工制作痕迹,而且带有重工业的厚实感,好像拿了坦克的炮管来做烟斗,或者拿帆船的布帐来做裙子一样,但它们独一无二,是心思与生活累积的产物。艺术与美感可以是抽象的普遍准则,但有一种艺术,有一种美感,来自生活中的精诚实践。那是用人生作为物料,用耐心作为马达,用意志作为刀具的艺术创作。在正直人董铣的儿女们眼中,光线柔淡造型简朴的台灯,发放着自学不懈者的智慧,精研巧制者的技艺,和自食其力者的美德。三盏外貌普通的台灯,就是董铣最后的“作品”。董铣不是魔术师,他不能做出神奇的机械人偶,但如果我们看得够仔细,如果我们的心思回复孩童的好奇,切削一颗螺丝本身就是魔术。 在董富记结束之前,我去拍了些照片,我所能贡献的就只是拍拍照这种无用的事情。当我冒充将要发表一辑社会沧桑录的摄影大师,在工场里寻找岁月的痕迹或者刻意堆砌趣妙的构图,我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真正用心地观察过这个爸爸耗度了人生大半的地方。那些剥落的墙灰和墙上史前遗迹似的涂字,古代地质层似的凹陷石地面,像爬满寄生菌类的热带植物的尘封天花板吊扇,为切合特别工序而不断改装、演化和适应的工具机。工场里的一事一物,在漫长的年月里渐渐融为一体,披上了相似的颜色,磨蚀成相似的质地,渗透着相似的气味。爸爸董铣置身其中,也像变异出和环境混和的形态的昆虫一样,慢慢地消融进背景里。我从照相机观景器望着站在上海车床旁边和董富记作最后留影的爸爸,突然有一刻看不见他。就只是那么一剎的隐身。我瞇了瞇眼睛,想起阿爷董富。我忽然意识到,爸爸董铣已经不是那个沉醉于《万物原理图鉴》的孩子,不是那个幻想创造“母亲”机械人偶的少年,不是那个用糖罐子改装成八音盒送给何亚芝的二十五岁初恋男子,不是那个自制棉花糖机让孩子们钓取甜美云团的父亲,而是和阿爷董富一样逐渐从亲人的记忆,从冷漠的世界隐褪的形象。我赶紧按下快门,唯恐来不及把这形象收录下来。 两个星期后,我再去塘尾道董富记看看爸爸收拾的情况。原本狭窄拥挤的铺子突然变得空阔,像冰河时期曾经住过原始人的山洞,留下了洞壁上的掌印,使用工具的痕迹,十万年前的湿冷空气,和人去楼空的时光回音。爸爸像大提琴演奏家一样叉开腿,坐在空铺子中央的木椅子上,拍打着残留下来的最后一本旧账簿的灰尘。灰尘扬起,仿佛是从账簿的纸页间冒出来的,在空中凝聚的粉状幽灵,瞬间成形,瞬间又消逝。所有机器和工具也卖掉了。爸爸说:部车床卖了五百蚊,当烂铁卖,其实真系部好车床,和平后大陆车床质素最好,尤其是上海的重工业,买的时候要成一万二千蚊,但系同样价钱绝对买唔到同样质素的外国车床。他一边说,一边向空荡荡的墙壁比画着,好像车床还在那里一样,又好像在谈论着逝世的亲人。账簿突然从爸爸大腿上滑下,他连忙在半空中把它抓住,里面掉出一张东西,比枯叶更无声地飘落地上。我把它捡起来,那是张旧信笺,是阿爷董富的手迹,上面写着四个数字成一组的电码。尘雾幽灵在不知不觉间把我包围。 栩栩,那就是你亲眼见过的董富记的故事。你应该记得那车床,和车床跟你的渊源。车床切削了螺丝,正如我在琢磨文字,逐渐向你呈现出我内心的形象,在我的书桌前,在我的纸张上,在文字工场的制作里,在笼罩着我的回忆的四十瓦特台灯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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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整与分裂•真实与想像
• 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 收音机
• 蝴蝶饼与耳朵
• 电报 / 电话
•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 车床 [当前]
• 吉他弦与个性
• 衣车
• 棉花糖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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