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 扭开收音机。轻微的无意义杂音。像在暗房里脱毛衣的静电火花。那是几乎可以看见,或者触到的,杂音。像神灯里的精灵一样,突然从小盒子里冒出来,半透明的,浮在空气里,却活脱脱的,像真人一样地立体,可感。那是一部构造简单的廉价收音机,没有液晶体显示屏和自动选台,仍是用旧式的旋钮式调频器。用指头旋动调频钮,红色指示标在AM和FM的波段里移动,在中波530至1600千赫和超短波88至108兆赫之间,寻找与脉搏相应的振幅,与心跳吻合的频率。经过特定电台频道的时候,人语或音乐像照相机对焦过程一样,渐渐从混沌的杂音中形成轮廓,精准线条和色调。但可能由于电波传送障碍或者接收条件欠佳,有些频道怎样也无法对准,声音像被水波或沙粒冲擦,仿佛是从远古残留下来的无形印迹,越过时光的高山隔阻,在波动完全衰减之前,以微弱的气息作最后的呼唤。我略过几个电台,找不到想听的节目。 这是个潮湿而寒冷的晚上。栩栩,从这句说话你大可以判断,现在是晚冬,是阴雨霏霏的春天来临之前的交接期。更确切的时间,例如年月,你慢慢就会知道。又或者,不知道也没所谓。所谓年月,并不是时间的惟一指标。至于地点,我可以告诉你,是在我柏树街老家的狭小睡房里,也即是你最终发现自己的秘密的地方。那里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双格单人床、两张连书架书桌、一个杂物柜和刚刚够一张旋转椅滑行的地板空间。从家具的情况可知道,这小房间里至少住了两个人。那是我和弟弟的房间,搬进来的时候我六岁,弟弟四岁。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妹妹刚出世,而我大妹妹六年。但我却不记得妹妹婴儿时期的模样。之前我们家在塘尾道198号五楼租住了两个房间,一间用作客厅,另一间用作爸妈的睡房。到晚上拉开所谓客厅里的权充沙发的一张木长椅,就变成了我和弟弟的睡房。至于厨房和厕所,就要借用房东的。后来搬到柏树街,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柏树街没有柏树,只是深水埗平民区众多以树命名的街道中之一条。新房子整个大约三百平方尺,勉强用防火板间隔出两个睡房。可幸的是我这睡房只住两个人,妹妹和爸妈住另外那间。但后来我和弟弟也变成大人,活动起来就像那种推移方格子拼图一样,每次想把一个方块移动到目的地,就必须连带移动另一个或者另外几个方块,结果往往会把情况越弄越糟,变成了毕加索式的立体派割裂扭曲图景。 栩栩,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我刚才说是老家的房间,那即是意味着,我现在已经不是住在那里。事实上,我正处身于想像的文字工场里,打造着将要和你交流的话语。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我把自己放回到那个房间里,变回一个约三十岁的自己,在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晚上,开始向你说一个关于收音机的故事。在收音机之后,还会有很多其他的机器和事物,和关于它们的故事。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已经是毫不出奇,甚至是过时落后的产品,它们变成了生活里不再被察觉,被重视的部分,但我相信,对你来说,它们却会日久常新。因为你,永远像一个从未接触世间事物的新人一样,拥有着天真和无知的洁净。你也会像我将要说到的许多活在过去的年代,或者从那些年代活过来的人物一样,对那些曾经日新又新的事物产生好奇、热爱,甚至是激情。不过,栩栩,因为你是第一次听这些故事,所以,在开始的时候,难免有很多不知道和不明白的东西。请你耐心等候,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一一告诉你。现在让我首先回到那个扭开收音机的晚上。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听电台节目呢?我一向也没有这习惯。但这个晚上,不知何故心绪不宁,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包围在四周的旧楼天台上树满了歪歪斜斜的天线杆,感觉就像独自坐在井底观看攀上天空的枯枝。于是就很想听听谁的声音,什么人也好,总之是人的声音,好让自己感受到与人同在。可是,电台节目不管用。在深夜的造作感性或者吵闹搞笑节目里,我找不到这声音。原来真正的人的声音并不易找,那些节目反而更像无意义的杂音。我把调频指示标从左边旋到右边又旋回去。没有。罢了。我把手指放在开关钮上,想关掉收音机,但有些什么促使我停下来。我闭上眼。低头细听着。手指又放回调频钮上,非常缓慢地转动着。因为没有精细调频钮,所以得用手指作极度微幅的感应。我怀疑,在既定的电台频道之间,在哪里的一个极狭窄的频带里,隐藏着那个我要找的声音。这就像捻着一页书纸来回摩捏,企图在纸张几乎不存在的厚度里揭出更多的书页。我把收音机移近窗前,把天线拉至最长,侧耳细听哪怕是最轻微的噪声或变异。有几次仿佛是抓住了什么,但来来回回也无法把那微弱的电波捡出。一定是器材太简陋了。我不得不放弃,随便地把调频钮旋了一下。忽然,一下不规则的起伏音从制作粗糙的扬声器闪出,令人联想到海豚之类的超声波动物的鸣叫。我试着再随意旋一下。又拉出一下奇异的起伏音。那么,如果来回拉动呢?慢慢地,我掌握了几个频域的噪声音质和音变,让调频钮来回转动,音变就形成一种奇特的节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波浪的节奏,甚至是一种可以用视觉想像的波形。不,那不是海浪,是风。是穿过线路的密林,拂荡电子的尘粒,撩拨金属的枝叶的风。在贝壳与天线之间密谈的风。我尝试把感官接收器对准这电波源,尽力捕捉它,调节记忆或想像的频率,与它产生共振,将之增益,放大,然后复原,成为高度逼真和忠实的重造。 栩栩,你也听到吗?也看到吗?对了,栩栩,那是一个很多年前的情景。 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一男一女走出村子,爬上村后山岗的小路。山岗上散布着半圆形的坟墓和放置金塔的小屋。单看坟数就可以猜测村子的历史并不算太久。两人没有在坟地逗留,径直往山上走去。不一会,两人就消失在山坡后面的山松林里。龙金玉说要带董富去看一个地方。那是两人结婚之后,不,也可说是两人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像一对情侣一样出外游玩。说是像情侣一样,其实不过是并肩走着,脸上挂着微笑,间中交换一两句说话的状况。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牵手,更不用说搂抱。他们才结婚一个星期,认识也不过是两个月。正直人董富不懂得这些温柔的事,也不知道龙金玉一直在等待他。夏日并不特别怜惜新婚夫妇,两人的布衫也渗了汗,董富的腋下湿了两块,龙金玉却只是背部有一个耳朵形的左边比右边大一点的汗印,仿佛是个放大的腰果纹图案。走入松林的树荫里,龙金玉就把从村里借来的农妇竹帽摘下。她的个子娇小,脸蛋又圆又白,皮肤因为运动而泛出红霞,汗水把发鬓贴在有点兜风的耳朵旁,稚气的脑袋上却扎了个和年龄格格不入的新婚妇发髻。她揩了揩额角的汗,伸手向身旁的男人拎着的纸袋里掏了块蝴蝶饼,咬了一口,然后伸出舌头来把黏在嘴角的饼屑也舔干净。龙金玉才十七岁,董富却已经三十岁。在那个时代十七岁成为妻子并不出奇,但因为龙金玉长一副娃娃脸,又贪吃贪玩,看来还是个小女孩模样。董富望着眼前的青春身躯,竟是自结婚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少女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他想着竟然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那种用糖果骗走无知小孩的拐子佬。阳光像碎叶一样撒在龙金玉脸上。董富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肘,确保一切是真的,不是幻觉。龙金玉转过头来,口里还咬着蝴蝶饼,问董富做什么,他却摇摇头,笑了一下。龙金玉觉得董富这个人真笨,回头又加快步伐往前跑。 那时候新界山上主要生长着山松,和其他诸如樟树和楠树之类的本地原生品种。广泛种植白千层、台湾相思、羊蹄甲、和妖气十足的洋紫荆等树,是后来的事。龙金玉带董富回到她出生的村子探望她哥哥的时候,龙村还是姓龙的。改为姓林也是后来的事。所以你要知道,我在说的是后来之前的事。如果再说到之前一点,那可以先简单地交代一下故事的源始。正直人董富原籍广东省三水县,在广州市外围的西村出生和长大。往后你就会慢慢知道,董富正直人的称呼的含义。龙金玉却是在殖民地V城新界东北部的龙村出生的,但因为父母早逝,十岁的时候过继给广州东门村姓龙的远房亲戚做养女。龙金玉小时候和哥哥龙良玉的感情亲密,带有天真的暧昧,过继以后却七年没见一面。她结婚后第一件事就是带丈夫回来龙村探望哥哥。对在V城成长的后代如我,籍贯这种东西大概在董富一代之后就开始失去意义,变成了像生物演化后还意外地残留下来的祖先的退化而无用的器官。而所谓源起,也许亦不过是为了方便讲故事的一个说法。如果你不介意这个说法,那我就不妨顺带补充一下故事的历史背景:殖民地V城在广州南面珠江河口的海边,成为殖民地之前是广东省新安县的一部分。V城虽说是一个城市,但当中还可以分为最南面的岛,岛北面的九龙半岛,和半岛北面称为新界的大片土地。岛、半岛和新界这三个区域从一百六十年前的鸦片战争开始,相继由当时连番战败的清朝政府割让和所谓租借给英国,成为统称为V城的殖民地。所谓V城或者维多利亚城,指的是在岛的北岸最先建立起来的商业城区,而九龙半岛及后也很快发展为城市,唯是新界大片土地长时期维持在乡郊状态,直至殖民时期后期才大规模都市化。因为我假设你,栩栩,对这一切所知为零,所以必须把这些没趣的事实撮要交代。这对你理解下面的许多事情会有帮助。不过,也许这些事实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因为在十七岁才诞生的你,就如童贞女一样免受历史和记忆的玷污。 栩栩,让我们回到龙金玉重返祖村探访哥哥的行程。这是正直人董富第一次到殖民地这边来。他当时不知道,自己将来不但还要再来这里,还会住在南部的九龙市区,最后会在这个城市终老。这次董富特别带来了一台收音机作礼物。那是董富为了结婚而送的第二台收音机。为什么董富会送收音机呢?那和董富的专业有关系。第一台收音机是给龙金玉的养父母作聘礼的,是全新的洋货,菲利普的五灯机,花了十五元,相等于他在电报局工作整个月的薪水。也许由于龙家在广州市郊的位置问题,那台收音机起先无法清晰接收。董富拆开收音机,自行加装了一枝电子管,改成了六灯机,放大电波信号,又弄来铜线和竹杆,在屋顶高处自制了一条接收力特强的天线,才能让准外父外母好好欣赏电台的粤曲节目。新娘家见董富像变魔术似地把一个无用的木盒子变成能发声的小舞台,对这个准女婿就越加满意了。送给龙金玉哥哥的这台收音机却是二手的四灯机,因为再买新的实在太贵了。不过经过董富修理和改装,这台收音机无论在外型和功能方面也和新出品无异。 主要的问题是运输。那个时代的收音机一方面十分昂贵,绝不是普通人家的玩物,二方面是体积巨型,比一般在家供奉的神龛还要大。夫妇两人从广州坐火车南下,过境到殖民地,在新界的粉岭站下车。要知道当时出入境是十分开放的,人们在广州和V城之间常常自由来往,两地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很大差别。实施边境隔离和严防内地非法入境者,是战后才开始的事情。粉岭和南面市区还有很远距离,基本上是乡郊地区。董富在车站外雇了辆牛车,把妻子和笨重的收音机安放在车架上,自己和车夫在旁边徒步,足足走了三个钟头才到龙村。他们从粉岭往东行,循着这条路径走到尽头就是沙头角,即是殖民地和大陆的东北角边界,龙村就在粉岭和沙头角之间的山上。其实当时在粉岭和沙头角之间已经有每天三班的公共巴士行走,但董富情愿信任自己的双腿。正直人董富是无线电技术人员,又热切学习新科技,通晓各种机械原理,但却偏偏抗拒坐汽车。这听来确是有点奇怪。除了坐汽车,董富还有其他拒绝接受的事物,不过,栩栩,这些我迟些才再告诉你。 龙金玉在经过粉岭联和墟的时候,突然从牛车跳下来,跑去找一间老饼家,买了一包从前和哥哥两人也很喜欢吃的蝴蝶酥饼。当松脆的酥饼在舌头上溶化,龙金玉就真正感到,自己是终于回到家里来了。沿着往沙头角的道路两旁也布满农田,主要种稻,但田地不及新界西北部元朗一带那么宽广和肥沃,因为那边的汉人大族早在宋朝和明朝已经迁入,而清朝才到来的客家人就只有选择剩下来的较狭小和贫瘠的土地。姓龙的族人不是客家人,但因为迟来,所以际遇和客家人无异。事实上,无论何族,何时迁进,这块小小土地上的所有人也是广义的客家。又或者,人生本身就是客居。这个世界没有主人。这一点,栩栩,未知你明不明白?龙金玉当然不会明白这些。她把这里视为真正的家,一切情感的归宿。她看着那些熟悉的水稻田,记得每一种深浅不同的绿色。她忍不住想纵身跳进去,像以前一样和哥哥在田里赶野鸟,捉田鸡,捕蜻蜓,或者在溪涧里游水和捞蝌蚪,然后把脸埋在哥哥坚实的怀里,在午后的阳光下一边晒干身体一边睡觉。龙金玉又记得有一次在塘边遇过水蛇,给哥哥拿藤条当头打个稀巴烂。那时候她觉得哥哥是世界上最英勇的人,也是她惟一的依靠。龙金玉爸妈死时她才六岁,记忆不深,亲人只有哥哥龙良玉一个。当然,龙金玉记得最清楚的,是和哥哥去找仙人井那一次的事情。她的耳窝还回旋着那像远方海浪一样的声音,在那样的声波涤荡里,她只要一闭上双眼,就可以感到整个身体缓缓升起,和浮沉在冰冽的水中的那种通体灼热的感觉。不过,龙金玉从来没有和谁说起过那件事。就算是董富也没有说。董富的脚步慢下来了,松垂双肩走在后面,看着牛车上被颠簸的路途摇晃着脑袋的少女。浸沉在童年回忆里的龙金玉还未知觉到,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而不是那个给哥哥和养父母宠惯的小娇娇了。她在路上一直想,一会儿见到哥哥,一定要像从前一样扑到他身上,要他把自己在空中高高地举起来。他哥哥在她记忆里一直是那个二十岁的精壮男子,但她没想到,自己个子虽小,却已经不再像七年前那个十岁小女孩那么轻盈了。 龙金玉和董富说得最多的是她和哥哥的事。她还开玩笑地说,小时候她心里已经打定了长大后要嫁给哥哥。小小的她当然不知道这是有违人伦的。所以,当龙良玉为了妹妹的前途,决定让她过继到较富有的广州亲戚家的时候,龙金玉就像被抛弃的恋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狠狠地哭了三天三夜,不停发高热,差点死掉。那是从仙人井回来之后不久的事情。在被离别和热病交相煎熬的第三个晚上,龙金玉迷迷糊糊地听到像水或是沙粒的翻滚造成的浪潮声。山村离海很远,这不可能是浪,但可能是强风吹过针叶林的声音。龙金玉用力掩着耳朵,但那声音不但没有消减,反而在耳窝里更顽强地回响着。十岁女孩龙金玉躺在床上,在连惟一的哥哥也要离弃她的孤寂和恐惧中,给那可怕的波浪无情地冲击,淹没,无人知晓,无人援助,也无力尖叫出来,只有无声地悲伤地流泪。待她哭累了,掩耳的双手跌落床上,心跳慢慢平缓下来,她就开始感觉到,那波浪的节奏,在轻轻摇荡她的身体,在静静抚平她的心神。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袋里震荡着,像和这种外来的律动产生共鸣。高热消退了,眼泪渐干,女孩终于安然地睡着。第二天起来,龙金玉就开始收拾她的行李。嗰次系我第一次听到空中既声音。龙金玉告诉董富。正直人董富点点头。他是学科技的,他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物,但他没有反驳或质疑新婚妻子的说法。 载着龙金玉和收音机的牛车在狭直的路上前进,经过了平坦的水稻田和散落的村庄,来到一段山谷间的上坡路。路旁是开始浓密的树林,绕了几个小弯,眼前就展现一条笔直树荫道。路旁排列着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大树,丰茂的树冠在路的上空相连,构成一条隧道的光景。站在隧道的一端,在视觉上却没法判断究竟眼前的直路是上坡还是下坡。刚穿进林荫道的时候,四周还是蕴凝着夏日午后慵倦的寂静,但当他们深入到隧道的郁绿里,连回头也再看不见来路的起点的时候,不知是哪棵树的隐密树顶上响起了第一只蝉的鸣叫。起初蝉以犹如收音机调频的微弱电波噪声般的震荡缓缓试腔,然后就更有力地发出高频的摩擦音。在第一只蝉的呼召下,在另一个隐密的树顶响起了第二只蝉的应和,然后是第三只和第四只,以至于整个林荫道上蛰伏着的成千上万的蝉,也一同加入这求偶的盛宴。声波如潮涌,脸颊上有细雨般纷纷落下的丝微水点。董富站住,抬起头来,瞇着眼却没法看穿这翠绿的狭长天穹。他对眼前的景物感到似曾相识,但他却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也没有在内地去过类似的地方。那仿佛是一个早就深植在他的意识里的景象,与生俱来的,遗传自更远的祖先,也将要遗传给后来的世代的心象模式。挑夫领着牛车走远了,董富急步小跑起来,他妻子的小小背影在颠簸的车架上摇晃。 穿过了林荫道,蝉声一息间收灭,外面是阳光肆虐的领域。路旁有指向龙村的石碑,指示着从这里开始离开大路,转上登山小径。牛车在小径上困难地爬行,后来挑夫就索性把牛车搁下,把牛绑在树下,把收音机背起来徒步上山。董富自己拿着行李,龙金玉也要下车走路。起先的一段山路无甚特色,到后来却经过一个群山间的小水塘,水面反照着微微皱折了的淡绿山景。开始斜落的阳光给挡在山后,谷中水塘深沉如远古的冰河。董富掏毛巾浸透了清凉的潭水给妻子洗脸,湿黏的发丝附着龙金玉稚幼的脸颊。龙金玉在丈夫木讷的体贴里感到温柔,但也同时泛起轻细的失落。她望着那荡漾的水塘,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明白她想纵身跳下去的冲动,也不会陪她一起做出这种傻事。水底沉潜着从前亲昵放任的日子,冰封着肌肤一度的温热。一丝微凉沿着龙金玉的脊梁绕转而上,她隐隐感到左边胸腔里的压力。待他们走出水塘区,群山后面展开的是一个豁阔的盘地。盘地中央横斜着七巧板般的田块,畦垄间群集着小小的哑灰色村落。在背向斜阳的景观中,金黄的蜻蜓来回摩擦龙金玉瞇眼拢合的睫毛。那是曾经从她的指间溜走的蜻蜓。 来到龙村,龙良玉正在田里,在家接待的是妻子和两个女儿,他的第三个女儿当时还未出世。龙良玉娶妻的时候龙金玉也没有回来过,只是从通信里得知,所以她一时未能适应哥哥已有妻女的事实。那是龙金玉记忆里的一段空白,现在要一下子填满就显得牵强,好像连更早的童年经验也要涂改,心目中哥哥的形象也要抹去。嫂子差大女儿去叫爸爸。龙良玉回来的时候,向七年没见的妹妹望了一眼,说了一声回来了啊,好像她只不过是刚出去不久似的,便转头便走进厨房。厨房里面传来搬弄器物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巨响。只见地上翻倒了一个木盆,盆里的田鸡纷纷跳跃逃亡。龙良玉趴在地上,笨拙地捕捉田鸡,自己也变了一只大田鸡的样子。龙金玉看在眼里却笑不出来。 晚饭还请了好些村人,算是祝贺一对新人的喜酒,龙金玉吃到哥哥弄的炒田鸡,想起往日种种,忍不住热泪盈眶,哥哥却刻意喧嚷祝酒,用醉醺醺的红血丝掩盖眼里的酸湿。人们对董富的礼物也感到好奇。收音机在殖民地的市区居民眼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但对比较贫穷的乡郊村民来说却是闻而未见的东西。不过,安装收音机却是个难题。龙村设有电力供应,但电压和机件设定不同。董富要先自制一个变压器。他在广州和朋友实验过变压器的原理,对于线圈匝数和电压数值记得很清楚。董富知道龙村地僻,又已准备好改装天线的材料,想不到接收效果还是很差,不知是本地惟一的那个官办电台频道覆盖不周,还是受到别的电磁场影响。只有一个波段能够勉强接收,而且那是广州电台的广播,但龙金玉哥哥的家人已经十分满足。那是全村的第一台收音机,附近村落的很多农家人也跑过来听这会唱歌的盒子,有人还以为是放唱片的留声机。认识的人都说,龙金玉嫁了个科学家,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龙良玉看着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妹夫,自觉自己是个农村粗人,找不到适当话题,只是说:这个妹,纵惯了,你要好好教她,还有她的毛病,你都要好好照顾。董富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毛病。龙良玉伸手拍拍董富的背脊,说:你冇睇到吗?董富还是摸不着头脑,龙良玉就在心里想:学科技的,原来系个戆人!不过,见董富这人老实,龙良玉心里也安稳。但他又同时感到失落,好像七年前一样,泛起那种自己无力再照顾妹妹,而要把她的命运交托在别人手中的哀愁。又或者是有愧于作为兄长,对自己当年选择逃避的自谴自责。无论怎样,他不过是再经历一次失去妹妹的过程。的确,龙金玉和董富在龙村住了七天,要起程回广州的时候,也是龙良玉和妹妹永别的一刻。他之后没能再见妹妹一面。龙金玉死于七年后的抗日战争里。 村民说董富是科学家,他自觉当之有愧。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技术工人,对新科技只有应用层次的认识。但正直人董富对自己的确是有点自信的。至少这是董富的儿子董铣心目中的印象。董铣说他爸爸小时候家境不算好,念书不多,但求知欲很强,靠着不断看书和做实验,自学成材。董铣还记得走难的时候,听爸爸谈到他童年时的一件往事。当然,那时候的董铣只有三四岁,能否听懂和准确记忆也成疑。那是清朝末代皇帝的时代,董家在广州西村有几块菜田,后来董富父亲因病去世,家境陷入困难。三哥听说电报是用人的鬼魂炼成的东西,于是偷了父亲和祖父的神主牌去卖给电报局。结果三哥不但给电报局的人员逐出,回来还给大哥痛打一顿。不过,大哥并非不信鬼魂之说,他只是为三哥竟然出卖自己先人的灵魂而愤怒,也为电报局这种洋鬼子勾当感到痛心。大哥深信,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于是在少年董富的心目中,就留下了鬼魂传信这个谜。也许,就是这个谜令少年董富产生对新科技的幻想,但也因为这个谜的解开,令他彻底否定了鬼神的存在。后来发生辛亥革命,满清政府被推翻,民国成立,这个少年就剪掉辫子,冒着兄长们的反对,自己跑到广州市的工场做学徒。初时学机械,后来国内出现了无线电广播,他就自己进修电子和无线电技术。董富二十岁就进入广州国民政府的电报局工作,但他不是和鬼魂打交道,而是电波。董富算是凭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不但能供养家人,更给家里买田地盖房子,村里都以出了一个工程师而骄傲。只有三哥心里恨恨的,后来离家到北方去,有人说他在抗日战争里为国捐躯,也有人说他改名换姓加入了共产党,在国共内战时期给国民党特务暗杀了。 董富公余还和朋友刘升基开了全广州第一间职业训练学校,让人业余学习新兴技术,他自己负责教无线电,刘升基教机械。在技术学习主要还是采用师徒制的时代,这样的民办学校可说是非常先进。那是个充满变迁和机遇的年代,人们对西方新事物趋之若鹜,并且以之自我命名。刘升基原名刘福荣,取名留声机的谐音。听说曾经有人甚至改名为温度计,或者冯纫机。正直人董富也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做董一强,相信是自强不息的意思。职业学校的学生和工作上的相识也称他作董一强。很多年后,当董富在V城定居下来,由儿子董铣和董锴开办针车零件制作工场董富记,失散已久的旧友刘升基找上门来,和董富重逢的当儿,就是向他大声喊出董一强这名字。不过,正直人董富生逢民族存亡的时代,究竟有没有建设民族工业,促进家国自强的远大理想,却不得而知了。连儿子董铣,也不能看透父亲的思想。所以就算是称为正直人,董富内心也有幽微曲折的东西。就像我在上面提到,董富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情,但却无从得知,董富有没有确认自己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或是无神论者的思考层次。也许,董富从没有想过国家或者神这些抽象层面的东西。他只是对事物好奇,惊叹于事物运作的原理,享受制造事物的快乐。 儿子董铣说,爸爸原名其实叫做董富祥,排行第五,属家族里的祥字辈。以前家里还有族谱,每个辈分也有自己的专字。不过,董富和家族人员离散已久,后来还有联系的就只有广州董钧尧一家。至于董富的儿子,本属尧字辈,所以全名是董铣尧和董锴尧。但既然董富祥自称董富,那我就照样把董富的儿子们减去一字,称作董铣和董锴吧。广州董钧尧是铣尧和锴尧的唐兄,分属同辈。董钧和姊姊董珍珠的父母早死,本来一直由董富照顾。这也是董富迟婚的部分原因。董珍珠在战时嫁到V城,和平后董富带着儿子南下,起先也是住在董珍珠位于塘尾道的家里。那时候广州董钧已经是个出来当学徒的青年,董富就没带他一起去,结果解放后董钧就没机会再出来。三十多年后董钧的儿子董耀祖偷渡V城给逮捕遣返,这些关系在后来的事情里还会提及。我还是早点说说董富和龙金玉是怎样认识的,否则故事就会偏离原来的频道太远。 那必然是个炎热但沉静的初夏。蝉还未出来吵闹,也没有风,空气几乎和正午的日影一样,牢牢地压印在地上,老半天也不移动分毫。董富抽着沉沉的行李箱,斜着瘦削的身体,在广州市郊的东门村前的空地上走过。他的朋友刘升基同时已经爬上几英里外的小山丘,架起仪器在等候。董富走出了村子的范围。他想找个没有人注目的地方。在村的旁侧有一条小溪。溪旁有一棵细叶榕,树荫颇大。他觉得这地点很理想,就在树下打开箱子。他抬头遥望了一下。这里看不到刘升基所在的山丘,但这不会妨碍他们的实验。皮箱里装着一台他们自制的可携式无线电收发机。据他们所知,当时国内还未有人能造出体积这样小的无线电收发机。也许外国的军用或情报机关已经成功制造也说不定。董富在树下坐好,戴上耳机,装插好收发机的真空二极管,打开电源,在调频钮上慢慢旋动着。耳机发出电波杂音,频率高低不定。他和刘升基把通讯波段设在16兆赫左右的短波频道上。首先是实验发放电报的摩尔斯码电波。他们编写了简短的电文,内容是“你听到吗请回答”七个字,按明码发送,代码是“0132 5121 0451 0834 6153 0932 4594”,省掉标点。目的是测试他们的机器能不能在短距离内成功传送。董富调校了发射装置,在电报键上断断续续地按动。汉字用数字代码,而数字的摩尔斯电码就只有那十个,每个数字码只由五个长短讯号组成,所以董富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不用查对照表。 耳机里发出电波的轻微长短震击。董富用手掌护着真空管放大器,遮掩强烈的日光反射,想看看钨丝有没有亮光,但正午的阳光令一切失色。发送完电码之后,董富静心等待刘升基那边的回复。他心情有点紧张,用手按着耳机,紧紧盯着接收器。也许当时其实有蝉鸣,或者有风在摇拂树叶,或者有乌鸦在头顶发出沙哑刺耳的鸣叫,但他也听不到。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耳机里微调搜寻频道发出的波浪形杂音。那也不是他要听的。虽然坐在树荫下,但他的汗衫已经完全湿透了。阳光已经偷偷移近,燃烧他的背顶,但董富却没有知觉到。一滴雀屎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也没有知觉到。他没有看表,不知等了多久,只知时间特别漫长。他正犹疑着要不要再发送一次,突然就好像听见非常微弱的长短讯号。他立即尝试把频道对准电波源,但在预定的频域上怎样也找不到正确的位置。可是,那些长短讯号却不分频道总是以同等音量重复着,而且不像是电波讯号。董富弄得满头大汗,紧张地检查着仪器的各个组件。最后,他摘下耳机来检查。电波杂音消失了。四周显得出奇地静。只有那长短长短的刮切音,好像来自远处,但又好像擦在自己的耳膜上。奇怪。董富以为自己幻听。摘下耳筒怎会还听到电波讯号?他环望四周,看见一个女孩在不远处的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用竹枝在砂砾上画着什么。她描画的动作不是一下长长的拉动,就是一下短促的点刺。董富关上机器,站起来,向女孩走过去。他的右脚有点麻,步伐有点拐。女孩好像知道他会走过来,又或者,女孩一直在吸引他过来,但她装作很专注地在砂砾上画着长短长短的符号。董富扠着腰,站在旁边看,一边轻轻蹬着发麻的右腿。直至女孩画完,垂下竹枝,站着,董富才说:妹妹,你画什么?女孩一扬手,把竹枝抛到草丛里,说:写字。董富说:这些唔系字。女孩说:我听到有人唱歌,系这样唱的!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董富回头望了望自己刚才坐的榕树,和这里有十几码距离。他从裤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片,拿刚才的电码和地上的符号对了一次,然后望向女孩,问她:妹妹,你几多岁?女孩说:十七。董富想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董富第二次来东门村的时候,带了一部自制的矿石收音机送给女孩,并且向她的父母提亲。你应该知道,这个女孩就是龙金玉。虽然上次的实验失败了,他和刘升基设计的小型收发机无法发射稳定的高质电波,但董富没有气馁。相反,他意外地得到更重要的东西。他提亲时才知道,女孩是个养女,从远房亲戚过继过来的。但这点没关系。龙家有四个亲生儿子,但没有女儿,所以对这个养女十分宠纵。加上龙家并不种田,做的是布匹经销,家境在当时算是中上等,平常也不用女儿做粗重家务,吃好的穿好的,整天只是四处跑玩,又任她学人抽富家小姐的银水烟袋。对这个,董富也不要紧。倒是龙家起先对董富有保留。但董富家底虽然不好,却在局里有公务,分属专业技术员,又自办学校,收入可算不错。董富再去龙家的时候,穿着局里上班的军服,带配枪,又抬去一部全新的收音机。龙家的人看见,对这个人另眼相看,就收下了收音机。 董富送给未婚妻龙金玉的矿石收音机,是那时代流行的一种自制收音机,原理十分简单。虽然她父母同意婚事,但他也想确定她的意思。他不知道,如果她不愿意的话,那还应不应该娶她。矿石收音机没有增幅器,输出功率低,只能用耳机收听。他们一人戴一颗耳筒,在调频钮上选台,但龙金玉却略过电台的部分,一味听着那些空置频域的杂音。董富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只是在旁侧留意着她圆白的脸颊,和细滑的耳壳。他希望她会喜欢这玩意。这是他惟一可以判断的讯息。除了这东西,他想不到别的逗女孩子的方式。正直人董富三十岁,却完全不懂男女间的事情。他只懂机器制造和操作。龙金玉倾听着电波的起伏,记起了多年前她在老家第一次听到的空中声音,记起那个痛苦的晚上,和声音给她的安慰。她笑了,说:就是这种声音!我听见过!是这种声音!董富就摘下自己的一边耳筒,给龙金玉戴在另一只耳朵上,像人家给爱人戴上定情钻戒。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龙金玉听耳机的样子,没有说话,但又好像已经倾吐千言万语。 那是我所知的关于收音机最优美的片段。收音机的故事就在这里打住。往后的,只是故事的后记。在漫长而零碎的后记里,收音机变回一种平平无奇的事物。原理的奥妙,设计的工巧,功能的神奇,很快就会被习惯掩盖,被更新颖的发明取代,而终至被遗忘。人的好奇是何其短暂,对事物的感应是何其薄弱。也许这就是制造物黯然的命运。我们的文学赞叹自然之美,歌颂人类高尚的情操,但文学家对科技的瑰丽却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对于董富来说,电波与夕阳等价。可是,随着龙金玉在战争中的早逝,曾经活泼的电波也日渐衰减。收音机逐渐变成了背景音。 正直人董富在V城定居下来,那是和平后的事情。那时候丽的呼声有线广播开台,以廉宜的收费每天向无数家庭放送赚人热泪的社会言情天空小说,但董富却从来没有在家里安装过那种会发声的小木盒。这可能因为,那根本不是收音机而只不过是扬声器,小木盒没有调频,只可以收听丽的呼声的节目。又或者,董富对广播剧里那些滥情的世界没有兴趣。董富继续用他自己改装的旧款灯胆机收听内容比较单调的政府电台节目。儿子董铣自言没有继承父亲无线电方面的才能。虽然董铣年轻时也试过自行装组比矿石收音机接收力更佳的超外差灯胆机,但因为改学机械工程,无暇再钻研无线电,到后来半导体、芯片和合成电路等新科技突飞猛进,也就更加不甚了了。董富晚年什么娱乐也没有,儿子董铣就买了一部新出品的原子粒收音机给他。董富于是整天带着这部可以放在衫袋里的小匣子状收音机,浸沉在吵杂的声音里,但他也许不是在听播放中的奇情话剧或者温馨点唱,他只是不能缺少电波这种生活的背景音乐。家族里倒是遗传了这个习惯。我说是遗传当然是有点捏造的成分,因为可能不过是事出偶然,没有内在原因。但当我们把偶然的事件碎片拼凑在一起,往往会冒现令人意想不到的整体图景,发现不同时空之间事物的关连,并因之给予我们的生命隐喻的意义。我们能够把自己的人生加以创造的惟一方法,也许就是隐喻。所谓遗传表面上只是以收音机播放为生活背景音的习惯。后来董铣和何亚芝结婚,多年来晚上总是开着收音机入睡。董铣和何亚芝的二儿子,也即是我弟弟,也有这个不开收音机睡不着的怪癖。我上面说过,在柏树街老家,我和弟弟住同一个睡房,睡同一张双格床,没有说的是他睡上格我睡下格。和家人相反,我从小不但对听收音机没有特别喜好,更加绝不享受睡觉时耳边不停震响着的那种扰乱神经的杂音。那并不是很强的噪音,而是极细微但又挥之不去的,无法忽视和忘记的,像夏夜的蚊子那样撩绕不去的游击。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我每晚也在父母和弟弟的收音机的双重夹攻下入睡。大部分时候因习惯而克服,但在心情紊乱的晚上,那背景音就会被无限放大,完全占据我的意识,令人难以安眠。我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和阿爷董富、阿嫲龙金玉、爸爸、妈妈和弟弟的家族感应。但也许不过是,我一直未曾对准适当的频道。 直至,我第一次被收音机的波场电击。那是念中七时候的事。当然,我说电击只是打比喻。就算电磁场和电力场本质上属表里相生的关系,收音机接收的电磁波怎样也不能达到把人电击的强度,而我对科学的无知也未达到如此白痴的程度。但违反常理的比喻让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连成一体,正如每当听到早期人们对新发明的误解,例如前面说的电报用死者的鬼魂炼成,或者照相会摄去灵魂之类,总是令我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这真是充满想像力的愚昧啊。回到我要说的那个收音机电击事件。那也是个寒冷的冬天晚上,但不潮湿,是一月份的冬天。深夜十二时左右,如真突然打电话来。那是我和如真在十二月的一个圣诞联校歌唱活动里认识以来,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叫我打开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台,那里正在播放一个她十分喜欢的歌剧选段。我把电话筒夹在颈膊间,拿了弟弟的手提收音机,但怎样也找不到如真说的那个电台。她说了几次频道也不对,连AM和FM也弄不清楚,可见她对无线电广播的原理近乎无知。我唯有一味乱碰。后来调到一个收音非常粗糙的波段,也许就是那首歌曲,但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只是听到仿佛深海里传来的盲眼怪鱼吞吐沙石的泛音。当然,就算听到,我也听不懂歌曲的内容,因为如真说那是意大利文,而意大利文和盲眼怪鱼吞吐沙石如出一辙。我是在半年之后,和如真去看了一场歌剧,也是我一生人第一次去看歌剧,才知道那是关于什么的歌曲。我自此常常想像有一天能和如真对唱这首双人咏叹调,但经过了短短的一个黄金暑假,如真突然决定要离开这城市,到外国念书。为了重新得到如真,我殚尽所有创造能力,但从我的想像里走出来的,却是你,栩栩。这真是我起先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栩栩,让我再补充一点,如真不听流行曲,只听古典音乐。你应该知道,她课余一直在艺术学院学唱歌,梦想着到外国进修音乐,但我没有告诉你的是,当她终于考到奖学金去了英国,她却转了念经济。那是我在之后会更详细和你说的另一段故事。 在更久之后,当我在和练仙一起主持的电台节目里,再次听到那个选段的时候,我已经对这首歌和这出歌剧的内容耳熟能详。栩栩,关于练仙这个女孩,她的奇怪名字的来由,和我跟她的关系,我稍后也会慢慢说得更详细。希望你不会被同时展开的千头万绪弄得太混乱,但我不得不这样说,因为自阿爷董富以至于爸爸董铣之后,正直人的单一故事世界已经告终,代之而起的是我所属于的扭曲人的所有的可能世界。在这些所有的可能世界之间,并没有时间上的先后之别。你暂时需要知道的是,我和练仙主持的是一个读书节目,每周向听众介绍新书。一听就知道,这是属于盲眼怪鱼类型的节目,收听率不高,播放时间安排在周末晚饭后非黄金时段,是那种通常只会在开车或者坐小巴的时候,才会不小心偶然收听到的节目。上面说的那一集里介绍的书,我已经记不清楚,大概是本诗集,因为编导在中场插播的是和诗有关的这个歌剧选段。又或者,是因为那个周末这出歌剧刚巧正在文化中心上演。怎样也好,我之前不知道会插播那首歌。很凑巧地,那天我刚刚和练仙在电台录完音。我们的节目是预早录音的,通常一次过录两集。我记得那天录的其中一集是关于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个人之体验》。我们还尝试找过大江的智障儿子大江光创作的音乐CD,不过没找到。大江健三郎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发现儿子对公园鸟儿的叫声出现敏锐的反应,才产生让儿子学习音乐的念头。那天录完音从电台出来,已经是黄昏七点。我们从山上的电台走路到下面的地铁站,在路上零星地谈着看书的事。因为是初夏,日照变长,天空还是一片金黄色。我和练仙一起主持这个节目已经半年,我记得最初的时候,从电台出来总是一片昏暗,刮着刺骨的冬风。而且那时总是坐小巴下山。后来不知是谁先提议,就开始走路,那可以在分别之前多谈一点时间。但我们还是没有试过一起吃饭。来到地铁站,练仙迟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回家。我没察觉这问题的暗示,如常地说是。她突然说想回去电台剪带,叫我先走。我们虽然也是兼任主持,但她还负责剪接的工作。我于是以依然迟钝的心思和她挥手告别。 我照常回家,吃了晚饭,回到狭小的书房。想到练仙还留在电台,就扭开了收音机。这举动完全不合逻辑。收音机和电台的剪接房间当然不是相通的,但收音机正在播放我和练仙上次预录的节目,也就是那个关于某诗集的节目。我和她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交替传出,她的声线比较熟悉,我的声线反而更觉陌生,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和她对话着。然后,在节目中段,我听到了那首插播歌。那段多年前我曾经在收音机上找不到的,无法听取的话语,现在,每一个音也清晰地,忠实地,得到调解。我走到街上,截了辆的士,到电台去。当我走到剪接房门口,通道上的扬声器正在播放我们在节目里的最后几句结语。晚上九点半,剪接室里只有练仙一个,电台大楼变成了一个只闻声音不见人影的空间。我站在门旁,没有叫她,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她用手在剪接机的转盘上旋动录音带,寻找准确的剪接位。她把录音盘来回推了一次又一次,扬声器里发出或有或无或强或弱的声波,推得快的时候音调尖高,像卡通人物,慢的时候音调低沉,像深海怪兽。在无法听解的变调当中,我和她的声音再没有分别,融合为同一的起伏波动。 栩栩,那就是我想说的一种语言以外的感通。所以,如果你无法理解我反复多变的说话,那就算你是把它作为一种音调去听取,作为一种节奏去感受,我想,也许也不会错失任何重要的讯息。我们不明白的东西,终会明白,不过那不能单靠智力的破解,而必须通过想像的调整。所以,也许你会感到疑惑,究竟那个在潮湿而寒冷的冬夜独自在狭小的老家房间里倾听收音机杂音的三十岁的我,是那个一直无法从失去如真的孤寂感里解脱出来的我,也因此必须在想像的文字工场里创造出你,一个叫做栩栩的人物,来替代如真的我;还是在电台剪接室门口看着练仙的背影,听着自己和练仙融和的变音,并因而和练仙产生了生命的契合的我;又还是迟些还要告诉你的,那个被哑瓷的光年诗照亮了扭曲人内心的阴暗面,但却因此和她共同度过互相消磨的一生的我。又或者,这三个也是真实的我,只不过他们分别生活在三个并存的可能世界。所有的可能世界,就像空中同时传播着的无数不同频律的电波,有时互相干扰,但更多时候并行不悖。当你把心思和想像调到某个位相,你就会受到不同的电波的感应,接上一个不同的世界。那是多么奇妙的想法!但这到底可能只是一个想法。我们可以因为想像而信以为真吗?栩栩,我滔滔不绝地向在另一个可能世界的你说着这些古老故事,企求得到你的理解与同情,但这会不会像人类向无边的宇宙发射电波,企图和外星文明接触一样,渺茫而且纯属虚妄? 栩栩,让我回到最原初的故事岔开的地方,继续告诉你那个夏日山上松树林里的事情。那是龙金玉带董富探望哥哥,在龙村小住期间的第二天下午。因为是上山漫步,所以董富除了妻子喜欢吃的蝴蝶饼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这当然包括任何仪器和设备。那时代还没有那么多随身携带的电子产品。龙金玉说要带董富去一个叫做仙人井的地方。董富问:那地方有仙人出没吗?还是先人的墓地?龙金玉却一概没有回答,只是一脸神秘兮兮的。董富知道自己娶了一个真稚而思想崎曲的小女孩。女孩的布衫背上有耳朵形的汗印。但董富还没有见过她衣衫下面的背,和她的腰。婚后已过一周,除了手和肩膊,正直人董富还没有碰过妻子的身体一下。山里当然有蝉,合奏出巨大的鸣响,不是吸食松树汁就是其他合适的品种。蝉鸣散发着青铜气息,在溪水上交配的蜻蜓抖动着金属蓝色的外壳。树林渐密。阴影渐浓。他们穿过大自然的制品厂,跨过物种的生产线,浸沐在互相激荡的电场和磁场里,生存机器里有强烈的共振。走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来到了。 栩栩,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过,那是属于你和小冬的地方。那也是属于董富和龙金玉的地方。 揭开耳朵汗布衫,龙金玉有一条向左弯曲的脊梁。那就是龙金玉被称为扭曲人的来由。沿着脊梁可以走到物种的起源。在一个干涸潭底的乱石堆下面,龙金玉挖出一双白垩质的贝壳化石。她把掌心大小的两片贝壳放在耳朵两旁,静静地听着,听着。 栩栩: 扭开收音机。轻微的无意义杂音。像在暗房里脱毛衣的静电火花。那是几乎可以看见,或者触到的,杂音。像神灯里的精灵一样,突然从小盒子里冒出来,半透明的,浮在空气里,却活脱脱的,像真人一样地立体,可感。那是一部构造简单的廉价收音机,没有液晶体显示屏和自动选台,仍是用旧式的旋钮式调频器。用指头旋动调频钮,红色指示标在AM和FM的波段里移动,在中波530至1600千赫和超短波88至108兆赫之间,寻找与脉搏相应的振幅,与心跳吻合的频率。经过特定电台频道的时候,人语或音乐像照相机对焦过程一样,渐渐从混沌的杂音中形成轮廓,精准线条和色调。但可能由于电波传送障碍或者接收条件欠佳,有些频道怎样也无法对准,声音像被水波或沙粒冲擦,仿佛是从远古残留下来的无形印迹,越过时光的高山隔阻,在波动完全衰减之前,以微弱的气息作最后的呼唤。我略过几个电台,找不到想听的节目。 这是个潮湿而寒冷的晚上。栩栩,从这句说话你大可以判断,现在是晚冬,是阴雨霏霏的春天来临之前的交接期。更确切的时间,例如年月,你慢慢就会知道。又或者,不知道也没所谓。所谓年月,并不是时间的惟一指标。至于地点,我可以告诉你,是在我柏树街老家的狭小睡房里,也即是你最终发现自己的秘密的地方。那里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双格单人床、两张连书架书桌、一个杂物柜和刚刚够一张旋转椅滑行的地板空间。从家具的情况可知道,这小房间里至少住了两个人。那是我和弟弟的房间,搬进来的时候我六岁,弟弟四岁。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妹妹刚出世,而我大妹妹六年。但我却不记得妹妹婴儿时期的模样。之前我们家在塘尾道198号五楼租住了两个房间,一间用作客厅,另一间用作爸妈的睡房。到晚上拉开所谓客厅里的权充沙发的一张木长椅,就变成了我和弟弟的睡房。至于厨房和厕所,就要借用房东的。后来搬到柏树街,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柏树街没有柏树,只是深水埗平民区众多以树命名的街道中之一条。新房子整个大约三百平方尺,勉强用防火板间隔出两个睡房。可幸的是我这睡房只住两个人,妹妹和爸妈住另外那间。但后来我和弟弟也变成大人,活动起来就像那种推移方格子拼图一样,每次想把一个方块移动到目的地,就必须连带移动另一个或者另外几个方块,结果往往会把情况越弄越糟,变成了毕加索式的立体派割裂扭曲图景。 栩栩,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我刚才说是老家的房间,那即是意味着,我现在已经不是住在那里。事实上,我正处身于想像的文字工场里,打造着将要和你交流的话语。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我把自己放回到那个房间里,变回一个约三十岁的自己,在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晚上,开始向你说一个关于收音机的故事。在收音机之后,还会有很多其他的机器和事物,和关于它们的故事。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已经是毫不出奇,甚至是过时落后的产品,它们变成了生活里不再被察觉,被重视的部分,但我相信,对你来说,它们却会日久常新。因为你,永远像一个从未接触世间事物的新人一样,拥有着天真和无知的洁净。你也会像我将要说到的许多活在过去的年代,或者从那些年代活过来的人物一样,对那些曾经日新又新的事物产生好奇、热爱,甚至是激情。不过,栩栩,因为你是第一次听这些故事,所以,在开始的时候,难免有很多不知道和不明白的东西。请你耐心等候,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一一告诉你。现在让我首先回到那个扭开收音机的晚上。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听电台节目呢?我一向也没有这习惯。但这个晚上,不知何故心绪不宁,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包围在四周的旧楼天台上树满了歪歪斜斜的天线杆,感觉就像独自坐在井底观看攀上天空的枯枝。于是就很想听听谁的声音,什么人也好,总之是人的声音,好让自己感受到与人同在。可是,电台节目不管用。在深夜的造作感性或者吵闹搞笑节目里,我找不到这声音。原来真正的人的声音并不易找,那些节目反而更像无意义的杂音。我把调频指示标从左边旋到右边又旋回去。没有。罢了。我把手指放在开关钮上,想关掉收音机,但有些什么促使我停下来。我闭上眼。低头细听着。手指又放回调频钮上,非常缓慢地转动着。因为没有精细调频钮,所以得用手指作极度微幅的感应。我怀疑,在既定的电台频道之间,在哪里的一个极狭窄的频带里,隐藏着那个我要找的声音。这就像捻着一页书纸来回摩捏,企图在纸张几乎不存在的厚度里揭出更多的书页。我把收音机移近窗前,把天线拉至最长,侧耳细听哪怕是最轻微的噪声或变异。有几次仿佛是抓住了什么,但来来回回也无法把那微弱的电波捡出。一定是器材太简陋了。我不得不放弃,随便地把调频钮旋了一下。忽然,一下不规则的起伏音从制作粗糙的扬声器闪出,令人联想到海豚之类的超声波动物的鸣叫。我试着再随意旋一下。又拉出一下奇异的起伏音。那么,如果来回拉动呢?慢慢地,我掌握了几个频域的噪声音质和音变,让调频钮来回转动,音变就形成一种奇特的节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波浪的节奏,甚至是一种可以用视觉想像的波形。不,那不是海浪,是风。是穿过线路的密林,拂荡电子的尘粒,撩拨金属的枝叶的风。在贝壳与天线之间密谈的风。我尝试把感官接收器对准这电波源,尽力捕捉它,调节记忆或想像的频率,与它产生共振,将之增益,放大,然后复原,成为高度逼真和忠实的重造。 栩栩,你也听到吗?也看到吗?对了,栩栩,那是一个很多年前的情景。 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一男一女走出村子,爬上村后山岗的小路。山岗上散布着半圆形的坟墓和放置金塔的小屋。单看坟数就可以猜测村子的历史并不算太久。两人没有在坟地逗留,径直往山上走去。不一会,两人就消失在山坡后面的山松林里。龙金玉说要带董富去看一个地方。那是两人结婚之后,不,也可说是两人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像一对情侣一样出外游玩。说是像情侣一样,其实不过是并肩走着,脸上挂着微笑,间中交换一两句说话的状况。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牵手,更不用说搂抱。他们才结婚一个星期,认识也不过是两个月。正直人董富不懂得这些温柔的事,也不知道龙金玉一直在等待他。夏日并不特别怜惜新婚夫妇,两人的布衫也渗了汗,董富的腋下湿了两块,龙金玉却只是背部有一个耳朵形的左边比右边大一点的汗印,仿佛是个放大的腰果纹图案。走入松林的树荫里,龙金玉就把从村里借来的农妇竹帽摘下。她的个子娇小,脸蛋又圆又白,皮肤因为运动而泛出红霞,汗水把发鬓贴在有点兜风的耳朵旁,稚气的脑袋上却扎了个和年龄格格不入的新婚妇发髻。她揩了揩额角的汗,伸手向身旁的男人拎着的纸袋里掏了块蝴蝶饼,咬了一口,然后伸出舌头来把黏在嘴角的饼屑也舔干净。龙金玉才十七岁,董富却已经三十岁。在那个时代十七岁成为妻子并不出奇,但因为龙金玉长一副娃娃脸,又贪吃贪玩,看来还是个小女孩模样。董富望着眼前的青春身躯,竟是自结婚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少女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他想着竟然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那种用糖果骗走无知小孩的拐子佬。阳光像碎叶一样撒在龙金玉脸上。董富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肘,确保一切是真的,不是幻觉。龙金玉转过头来,口里还咬着蝴蝶饼,问董富做什么,他却摇摇头,笑了一下。龙金玉觉得董富这个人真笨,回头又加快步伐往前跑。 那时候新界山上主要生长着山松,和其他诸如樟树和楠树之类的本地原生品种。广泛种植白千层、台湾相思、羊蹄甲、和妖气十足的洋紫荆等树,是后来的事。龙金玉带董富回到她出生的村子探望她哥哥的时候,龙村还是姓龙的。改为姓林也是后来的事。所以你要知道,我在说的是后来之前的事。如果再说到之前一点,那可以先简单地交代一下故事的源始。正直人董富原籍广东省三水县,在广州市外围的西村出生和长大。往后你就会慢慢知道,董富正直人的称呼的含义。龙金玉却是在殖民地V城新界东北部的龙村出生的,但因为父母早逝,十岁的时候过继给广州东门村姓龙的远房亲戚做养女。龙金玉小时候和哥哥龙良玉的感情亲密,带有天真的暧昧,过继以后却七年没见一面。她结婚后第一件事就是带丈夫回来龙村探望哥哥。对在V城成长的后代如我,籍贯这种东西大概在董富一代之后就开始失去意义,变成了像生物演化后还意外地残留下来的祖先的退化而无用的器官。而所谓源起,也许亦不过是为了方便讲故事的一个说法。如果你不介意这个说法,那我就不妨顺带补充一下故事的历史背景:殖民地V城在广州南面珠江河口的海边,成为殖民地之前是广东省新安县的一部分。V城虽说是一个城市,但当中还可以分为最南面的岛,岛北面的九龙半岛,和半岛北面称为新界的大片土地。岛、半岛和新界这三个区域从一百六十年前的鸦片战争开始,相继由当时连番战败的清朝政府割让和所谓租借给英国,成为统称为V城的殖民地。所谓V城或者维多利亚城,指的是在岛的北岸最先建立起来的商业城区,而九龙半岛及后也很快发展为城市,唯是新界大片土地长时期维持在乡郊状态,直至殖民时期后期才大规模都市化。因为我假设你,栩栩,对这一切所知为零,所以必须把这些没趣的事实撮要交代。这对你理解下面的许多事情会有帮助。不过,也许这些事实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因为在十七岁才诞生的你,就如童贞女一样免受历史和记忆的玷污。 栩栩,让我们回到龙金玉重返祖村探访哥哥的行程。这是正直人董富第一次到殖民地这边来。他当时不知道,自己将来不但还要再来这里,还会住在南部的九龙市区,最后会在这个城市终老。这次董富特别带来了一台收音机作礼物。那是董富为了结婚而送的第二台收音机。为什么董富会送收音机呢?那和董富的专业有关系。第一台收音机是给龙金玉的养父母作聘礼的,是全新的洋货,菲利普的五灯机,花了十五元,相等于他在电报局工作整个月的薪水。也许由于龙家在广州市郊的位置问题,那台收音机起先无法清晰接收。董富拆开收音机,自行加装了一枝电子管,改成了六灯机,放大电波信号,又弄来铜线和竹杆,在屋顶高处自制了一条接收力特强的天线,才能让准外父外母好好欣赏电台的粤曲节目。新娘家见董富像变魔术似地把一个无用的木盒子变成能发声的小舞台,对这个准女婿就越加满意了。送给龙金玉哥哥的这台收音机却是二手的四灯机,因为再买新的实在太贵了。不过经过董富修理和改装,这台收音机无论在外型和功能方面也和新出品无异。 主要的问题是运输。那个时代的收音机一方面十分昂贵,绝不是普通人家的玩物,二方面是体积巨型,比一般在家供奉的神龛还要大。夫妇两人从广州坐火车南下,过境到殖民地,在新界的粉岭站下车。要知道当时出入境是十分开放的,人们在广州和V城之间常常自由来往,两地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很大差别。实施边境隔离和严防内地非法入境者,是战后才开始的事情。粉岭和南面市区还有很远距离,基本上是乡郊地区。董富在车站外雇了辆牛车,把妻子和笨重的收音机安放在车架上,自己和车夫在旁边徒步,足足走了三个钟头才到龙村。他们从粉岭往东行,循着这条路径走到尽头就是沙头角,即是殖民地和大陆的东北角边界,龙村就在粉岭和沙头角之间的山上。其实当时在粉岭和沙头角之间已经有每天三班的公共巴士行走,但董富情愿信任自己的双腿。正直人董富是无线电技术人员,又热切学习新科技,通晓各种机械原理,但却偏偏抗拒坐汽车。这听来确是有点奇怪。除了坐汽车,董富还有其他拒绝接受的事物,不过,栩栩,这些我迟些才再告诉你。 龙金玉在经过粉岭联和墟的时候,突然从牛车跳下来,跑去找一间老饼家,买了一包从前和哥哥两人也很喜欢吃的蝴蝶酥饼。当松脆的酥饼在舌头上溶化,龙金玉就真正感到,自己是终于回到家里来了。沿着往沙头角的道路两旁也布满农田,主要种稻,但田地不及新界西北部元朗一带那么宽广和肥沃,因为那边的汉人大族早在宋朝和明朝已经迁入,而清朝才到来的客家人就只有选择剩下来的较狭小和贫瘠的土地。姓龙的族人不是客家人,但因为迟来,所以际遇和客家人无异。事实上,无论何族,何时迁进,这块小小土地上的所有人也是广义的客家。又或者,人生本身就是客居。这个世界没有主人。这一点,栩栩,未知你明不明白?龙金玉当然不会明白这些。她把这里视为真正的家,一切情感的归宿。她看着那些熟悉的水稻田,记得每一种深浅不同的绿色。她忍不住想纵身跳进去,像以前一样和哥哥在田里赶野鸟,捉田鸡,捕蜻蜓,或者在溪涧里游水和捞蝌蚪,然后把脸埋在哥哥坚实的怀里,在午后的阳光下一边晒干身体一边睡觉。龙金玉又记得有一次在塘边遇过水蛇,给哥哥拿藤条当头打个稀巴烂。那时候她觉得哥哥是世界上最英勇的人,也是她惟一的依靠。龙金玉爸妈死时她才六岁,记忆不深,亲人只有哥哥龙良玉一个。当然,龙金玉记得最清楚的,是和哥哥去找仙人井那一次的事情。她的耳窝还回旋着那像远方海浪一样的声音,在那样的声波涤荡里,她只要一闭上双眼,就可以感到整个身体缓缓升起,和浮沉在冰冽的水中的那种通体灼热的感觉。不过,龙金玉从来没有和谁说起过那件事。就算是董富也没有说。董富的脚步慢下来了,松垂双肩走在后面,看着牛车上被颠簸的路途摇晃着脑袋的少女。浸沉在童年回忆里的龙金玉还未知觉到,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而不是那个给哥哥和养父母宠惯的小娇娇了。她在路上一直想,一会儿见到哥哥,一定要像从前一样扑到他身上,要他把自己在空中高高地举起来。他哥哥在她记忆里一直是那个二十岁的精壮男子,但她没想到,自己个子虽小,却已经不再像七年前那个十岁小女孩那么轻盈了。 龙金玉和董富说得最多的是她和哥哥的事。她还开玩笑地说,小时候她心里已经打定了长大后要嫁给哥哥。小小的她当然不知道这是有违人伦的。所以,当龙良玉为了妹妹的前途,决定让她过继到较富有的广州亲戚家的时候,龙金玉就像被抛弃的恋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狠狠地哭了三天三夜,不停发高热,差点死掉。那是从仙人井回来之后不久的事情。在被离别和热病交相煎熬的第三个晚上,龙金玉迷迷糊糊地听到像水或是沙粒的翻滚造成的浪潮声。山村离海很远,这不可能是浪,但可能是强风吹过针叶林的声音。龙金玉用力掩着耳朵,但那声音不但没有消减,反而在耳窝里更顽强地回响着。十岁女孩龙金玉躺在床上,在连惟一的哥哥也要离弃她的孤寂和恐惧中,给那可怕的波浪无情地冲击,淹没,无人知晓,无人援助,也无力尖叫出来,只有无声地悲伤地流泪。待她哭累了,掩耳的双手跌落床上,心跳慢慢平缓下来,她就开始感觉到,那波浪的节奏,在轻轻摇荡她的身体,在静静抚平她的心神。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袋里震荡着,像和这种外来的律动产生共鸣。高热消退了,眼泪渐干,女孩终于安然地睡着。第二天起来,龙金玉就开始收拾她的行李。嗰次系我第一次听到空中既声音。龙金玉告诉董富。正直人董富点点头。他是学科技的,他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物,但他没有反驳或质疑新婚妻子的说法。 载着龙金玉和收音机的牛车在狭直的路上前进,经过了平坦的水稻田和散落的村庄,来到一段山谷间的上坡路。路旁是开始浓密的树林,绕了几个小弯,眼前就展现一条笔直树荫道。路旁排列着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大树,丰茂的树冠在路的上空相连,构成一条隧道的光景。站在隧道的一端,在视觉上却没法判断究竟眼前的直路是上坡还是下坡。刚穿进林荫道的时候,四周还是蕴凝着夏日午后慵倦的寂静,但当他们深入到隧道的郁绿里,连回头也再看不见来路的起点的时候,不知是哪棵树的隐密树顶上响起了第一只蝉的鸣叫。起初蝉以犹如收音机调频的微弱电波噪声般的震荡缓缓试腔,然后就更有力地发出高频的摩擦音。在第一只蝉的呼召下,在另一个隐密的树顶响起了第二只蝉的应和,然后是第三只和第四只,以至于整个林荫道上蛰伏着的成千上万的蝉,也一同加入这求偶的盛宴。声波如潮涌,脸颊上有细雨般纷纷落下的丝微水点。董富站住,抬起头来,瞇着眼却没法看穿这翠绿的狭长天穹。他对眼前的景物感到似曾相识,但他却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也没有在内地去过类似的地方。那仿佛是一个早就深植在他的意识里的景象,与生俱来的,遗传自更远的祖先,也将要遗传给后来的世代的心象模式。挑夫领着牛车走远了,董富急步小跑起来,他妻子的小小背影在颠簸的车架上摇晃。 穿过了林荫道,蝉声一息间收灭,外面是阳光肆虐的领域。路旁有指向龙村的石碑,指示着从这里开始离开大路,转上登山小径。牛车在小径上困难地爬行,后来挑夫就索性把牛车搁下,把牛绑在树下,把收音机背起来徒步上山。董富自己拿着行李,龙金玉也要下车走路。起先的一段山路无甚特色,到后来却经过一个群山间的小水塘,水面反照着微微皱折了的淡绿山景。开始斜落的阳光给挡在山后,谷中水塘深沉如远古的冰河。董富掏毛巾浸透了清凉的潭水给妻子洗脸,湿黏的发丝附着龙金玉稚幼的脸颊。龙金玉在丈夫木讷的体贴里感到温柔,但也同时泛起轻细的失落。她望着那荡漾的水塘,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明白她想纵身跳下去的冲动,也不会陪她一起做出这种傻事。水底沉潜着从前亲昵放任的日子,冰封着肌肤一度的温热。一丝微凉沿着龙金玉的脊梁绕转而上,她隐隐感到左边胸腔里的压力。待他们走出水塘区,群山后面展开的是一个豁阔的盘地。盘地中央横斜着七巧板般的田块,畦垄间群集着小小的哑灰色村落。在背向斜阳的景观中,金黄的蜻蜓来回摩擦龙金玉瞇眼拢合的睫毛。那是曾经从她的指间溜走的蜻蜓。 来到龙村,龙良玉正在田里,在家接待的是妻子和两个女儿,他的第三个女儿当时还未出世。龙良玉娶妻的时候龙金玉也没有回来过,只是从通信里得知,所以她一时未能适应哥哥已有妻女的事实。那是龙金玉记忆里的一段空白,现在要一下子填满就显得牵强,好像连更早的童年经验也要涂改,心目中哥哥的形象也要抹去。嫂子差大女儿去叫爸爸。龙良玉回来的时候,向七年没见的妹妹望了一眼,说了一声回来了啊,好像她只不过是刚出去不久似的,便转头便走进厨房。厨房里面传来搬弄器物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巨响。只见地上翻倒了一个木盆,盆里的田鸡纷纷跳跃逃亡。龙良玉趴在地上,笨拙地捕捉田鸡,自己也变了一只大田鸡的样子。龙金玉看在眼里却笑不出来。 晚饭还请了好些村人,算是祝贺一对新人的喜酒,龙金玉吃到哥哥弄的炒田鸡,想起往日种种,忍不住热泪盈眶,哥哥却刻意喧嚷祝酒,用醉醺醺的红血丝掩盖眼里的酸湿。人们对董富的礼物也感到好奇。收音机在殖民地的市区居民眼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但对比较贫穷的乡郊村民来说却是闻而未见的东西。不过,安装收音机却是个难题。龙村设有电力供应,但电压和机件设定不同。董富要先自制一个变压器。他在广州和朋友实验过变压器的原理,对于线圈匝数和电压数值记得很清楚。董富知道龙村地僻,又已准备好改装天线的材料,想不到接收效果还是很差,不知是本地惟一的那个官办电台频道覆盖不周,还是受到别的电磁场影响。只有一个波段能够勉强接收,而且那是广州电台的广播,但龙金玉哥哥的家人已经十分满足。那是全村的第一台收音机,附近村落的很多农家人也跑过来听这会唱歌的盒子,有人还以为是放唱片的留声机。认识的人都说,龙金玉嫁了个科学家,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龙良玉看着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妹夫,自觉自己是个农村粗人,找不到适当话题,只是说:这个妹,纵惯了,你要好好教她,还有她的毛病,你都要好好照顾。董富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毛病。龙良玉伸手拍拍董富的背脊,说:你冇睇到吗?董富还是摸不着头脑,龙良玉就在心里想:学科技的,原来系个戆人!不过,见董富这人老实,龙良玉心里也安稳。但他又同时感到失落,好像七年前一样,泛起那种自己无力再照顾妹妹,而要把她的命运交托在别人手中的哀愁。又或者是有愧于作为兄长,对自己当年选择逃避的自谴自责。无论怎样,他不过是再经历一次失去妹妹的过程。的确,龙金玉和董富在龙村住了七天,要起程回广州的时候,也是龙良玉和妹妹永别的一刻。他之后没能再见妹妹一面。龙金玉死于七年后的抗日战争里。 村民说董富是科学家,他自觉当之有愧。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技术工人,对新科技只有应用层次的认识。但正直人董富对自己的确是有点自信的。至少这是董富的儿子董铣心目中的印象。董铣说他爸爸小时候家境不算好,念书不多,但求知欲很强,靠着不断看书和做实验,自学成材。董铣还记得走难的时候,听爸爸谈到他童年时的一件往事。当然,那时候的董铣只有三四岁,能否听懂和准确记忆也成疑。那是清朝末代皇帝的时代,董家在广州西村有几块菜田,后来董富父亲因病去世,家境陷入困难。三哥听说电报是用人的鬼魂炼成的东西,于是偷了父亲和祖父的神主牌去卖给电报局。结果三哥不但给电报局的人员逐出,回来还给大哥痛打一顿。不过,大哥并非不信鬼魂之说,他只是为三哥竟然出卖自己先人的灵魂而愤怒,也为电报局这种洋鬼子勾当感到痛心。大哥深信,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于是在少年董富的心目中,就留下了鬼魂传信这个谜。也许,就是这个谜令少年董富产生对新科技的幻想,但也因为这个谜的解开,令他彻底否定了鬼神的存在。后来发生辛亥革命,满清政府被推翻,民国成立,这个少年就剪掉辫子,冒着兄长们的反对,自己跑到广州市的工场做学徒。初时学机械,后来国内出现了无线电广播,他就自己进修电子和无线电技术。董富二十岁就进入广州国民政府的电报局工作,但他不是和鬼魂打交道,而是电波。董富算是凭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不但能供养家人,更给家里买田地盖房子,村里都以出了一个工程师而骄傲。只有三哥心里恨恨的,后来离家到北方去,有人说他在抗日战争里为国捐躯,也有人说他改名换姓加入了共产党,在国共内战时期给国民党特务暗杀了。 董富公余还和朋友刘升基开了全广州第一间职业训练学校,让人业余学习新兴技术,他自己负责教无线电,刘升基教机械。在技术学习主要还是采用师徒制的时代,这样的民办学校可说是非常先进。那是个充满变迁和机遇的年代,人们对西方新事物趋之若鹜,并且以之自我命名。刘升基原名刘福荣,取名留声机的谐音。听说曾经有人甚至改名为温度计,或者冯纫机。正直人董富也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做董一强,相信是自强不息的意思。职业学校的学生和工作上的相识也称他作董一强。很多年后,当董富在V城定居下来,由儿子董铣和董锴开办针车零件制作工场董富记,失散已久的旧友刘升基找上门来,和董富重逢的当儿,就是向他大声喊出董一强这名字。不过,正直人董富生逢民族存亡的时代,究竟有没有建设民族工业,促进家国自强的远大理想,却不得而知了。连儿子董铣,也不能看透父亲的思想。所以就算是称为正直人,董富内心也有幽微曲折的东西。就像我在上面提到,董富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情,但却无从得知,董富有没有确认自己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或是无神论者的思考层次。也许,董富从没有想过国家或者神这些抽象层面的东西。他只是对事物好奇,惊叹于事物运作的原理,享受制造事物的快乐。 儿子董铣说,爸爸原名其实叫做董富祥,排行第五,属家族里的祥字辈。以前家里还有族谱,每个辈分也有自己的专字。不过,董富和家族人员离散已久,后来还有联系的就只有广州董钧尧一家。至于董富的儿子,本属尧字辈,所以全名是董铣尧和董锴尧。但既然董富祥自称董富,那我就照样把董富的儿子们减去一字,称作董铣和董锴吧。广州董钧尧是铣尧和锴尧的唐兄,分属同辈。董钧和姊姊董珍珠的父母早死,本来一直由董富照顾。这也是董富迟婚的部分原因。董珍珠在战时嫁到V城,和平后董富带着儿子南下,起先也是住在董珍珠位于塘尾道的家里。那时候广州董钧已经是个出来当学徒的青年,董富就没带他一起去,结果解放后董钧就没机会再出来。三十多年后董钧的儿子董耀祖偷渡V城给逮捕遣返,这些关系在后来的事情里还会提及。我还是早点说说董富和龙金玉是怎样认识的,否则故事就会偏离原来的频道太远。 那必然是个炎热但沉静的初夏。蝉还未出来吵闹,也没有风,空气几乎和正午的日影一样,牢牢地压印在地上,老半天也不移动分毫。董富抽着沉沉的行李箱,斜着瘦削的身体,在广州市郊的东门村前的空地上走过。他的朋友刘升基同时已经爬上几英里外的小山丘,架起仪器在等候。董富走出了村子的范围。他想找个没有人注目的地方。在村的旁侧有一条小溪。溪旁有一棵细叶榕,树荫颇大。他觉得这地点很理想,就在树下打开箱子。他抬头遥望了一下。这里看不到刘升基所在的山丘,但这不会妨碍他们的实验。皮箱里装着一台他们自制的可携式无线电收发机。据他们所知,当时国内还未有人能造出体积这样小的无线电收发机。也许外国的军用或情报机关已经成功制造也说不定。董富在树下坐好,戴上耳机,装插好收发机的真空二极管,打开电源,在调频钮上慢慢旋动着。耳机发出电波杂音,频率高低不定。他和刘升基把通讯波段设在16兆赫左右的短波频道上。首先是实验发放电报的摩尔斯码电波。他们编写了简短的电文,内容是“你听到吗请回答”七个字,按明码发送,代码是“0132 5121 0451 0834 6153 0932 4594”,省掉标点。目的是测试他们的机器能不能在短距离内成功传送。董富调校了发射装置,在电报键上断断续续地按动。汉字用数字代码,而数字的摩尔斯电码就只有那十个,每个数字码只由五个长短讯号组成,所以董富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不用查对照表。 耳机里发出电波的轻微长短震击。董富用手掌护着真空管放大器,遮掩强烈的日光反射,想看看钨丝有没有亮光,但正午的阳光令一切失色。发送完电码之后,董富静心等待刘升基那边的回复。他心情有点紧张,用手按着耳机,紧紧盯着接收器。也许当时其实有蝉鸣,或者有风在摇拂树叶,或者有乌鸦在头顶发出沙哑刺耳的鸣叫,但他也听不到。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耳机里微调搜寻频道发出的波浪形杂音。那也不是他要听的。虽然坐在树荫下,但他的汗衫已经完全湿透了。阳光已经偷偷移近,燃烧他的背顶,但董富却没有知觉到。一滴雀屎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也没有知觉到。他没有看表,不知等了多久,只知时间特别漫长。他正犹疑着要不要再发送一次,突然就好像听见非常微弱的长短讯号。他立即尝试把频道对准电波源,但在预定的频域上怎样也找不到正确的位置。可是,那些长短讯号却不分频道总是以同等音量重复着,而且不像是电波讯号。董富弄得满头大汗,紧张地检查着仪器的各个组件。最后,他摘下耳机来检查。电波杂音消失了。四周显得出奇地静。只有那长短长短的刮切音,好像来自远处,但又好像擦在自己的耳膜上。奇怪。董富以为自己幻听。摘下耳筒怎会还听到电波讯号?他环望四周,看见一个女孩在不远处的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用竹枝在砂砾上画着什么。她描画的动作不是一下长长的拉动,就是一下短促的点刺。董富关上机器,站起来,向女孩走过去。他的右脚有点麻,步伐有点拐。女孩好像知道他会走过来,又或者,女孩一直在吸引他过来,但她装作很专注地在砂砾上画着长短长短的符号。董富扠着腰,站在旁边看,一边轻轻蹬着发麻的右腿。直至女孩画完,垂下竹枝,站着,董富才说:妹妹,你画什么?女孩一扬手,把竹枝抛到草丛里,说:写字。董富说:这些唔系字。女孩说:我听到有人唱歌,系这样唱的!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董富回头望了望自己刚才坐的榕树,和这里有十几码距离。他从裤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片,拿刚才的电码和地上的符号对了一次,然后望向女孩,问她:妹妹,你几多岁?女孩说:十七。董富想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董富第二次来东门村的时候,带了一部自制的矿石收音机送给女孩,并且向她的父母提亲。你应该知道,这个女孩就是龙金玉。虽然上次的实验失败了,他和刘升基设计的小型收发机无法发射稳定的高质电波,但董富没有气馁。相反,他意外地得到更重要的东西。他提亲时才知道,女孩是个养女,从远房亲戚过继过来的。但这点没关系。龙家有四个亲生儿子,但没有女儿,所以对这个养女十分宠纵。加上龙家并不种田,做的是布匹经销,家境在当时算是中上等,平常也不用女儿做粗重家务,吃好的穿好的,整天只是四处跑玩,又任她学人抽富家小姐的银水烟袋。对这个,董富也不要紧。倒是龙家起先对董富有保留。但董富家底虽然不好,却在局里有公务,分属专业技术员,又自办学校,收入可算不错。董富再去龙家的时候,穿着局里上班的军服,带配枪,又抬去一部全新的收音机。龙家的人看见,对这个人另眼相看,就收下了收音机。 董富送给未婚妻龙金玉的矿石收音机,是那时代流行的一种自制收音机,原理十分简单。虽然她父母同意婚事,但他也想确定她的意思。他不知道,如果她不愿意的话,那还应不应该娶她。矿石收音机没有增幅器,输出功率低,只能用耳机收听。他们一人戴一颗耳筒,在调频钮上选台,但龙金玉却略过电台的部分,一味听着那些空置频域的杂音。董富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只是在旁侧留意着她圆白的脸颊,和细滑的耳壳。他希望她会喜欢这玩意。这是他惟一可以判断的讯息。除了这东西,他想不到别的逗女孩子的方式。正直人董富三十岁,却完全不懂男女间的事情。他只懂机器制造和操作。龙金玉倾听着电波的起伏,记起了多年前她在老家第一次听到的空中声音,记起那个痛苦的晚上,和声音给她的安慰。她笑了,说:就是这种声音!我听见过!是这种声音!董富就摘下自己的一边耳筒,给龙金玉戴在另一只耳朵上,像人家给爱人戴上定情钻戒。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龙金玉听耳机的样子,没有说话,但又好像已经倾吐千言万语。 那是我所知的关于收音机最优美的片段。收音机的故事就在这里打住。往后的,只是故事的后记。在漫长而零碎的后记里,收音机变回一种平平无奇的事物。原理的奥妙,设计的工巧,功能的神奇,很快就会被习惯掩盖,被更新颖的发明取代,而终至被遗忘。人的好奇是何其短暂,对事物的感应是何其薄弱。也许这就是制造物黯然的命运。我们的文学赞叹自然之美,歌颂人类高尚的情操,但文学家对科技的瑰丽却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对于董富来说,电波与夕阳等价。可是,随着龙金玉在战争中的早逝,曾经活泼的电波也日渐衰减。收音机逐渐变成了背景音。 正直人董富在V城定居下来,那是和平后的事情。那时候丽的呼声有线广播开台,以廉宜的收费每天向无数家庭放送赚人热泪的社会言情天空小说,但董富却从来没有在家里安装过那种会发声的小木盒。这可能因为,那根本不是收音机而只不过是扬声器,小木盒没有调频,只可以收听丽的呼声的节目。又或者,董富对广播剧里那些滥情的世界没有兴趣。董富继续用他自己改装的旧款灯胆机收听内容比较单调的政府电台节目。儿子董铣自言没有继承父亲无线电方面的才能。虽然董铣年轻时也试过自行装组比矿石收音机接收力更佳的超外差灯胆机,但因为改学机械工程,无暇再钻研无线电,到后来半导体、芯片和合成电路等新科技突飞猛进,也就更加不甚了了。董富晚年什么娱乐也没有,儿子董铣就买了一部新出品的原子粒收音机给他。董富于是整天带着这部可以放在衫袋里的小匣子状收音机,浸沉在吵杂的声音里,但他也许不是在听播放中的奇情话剧或者温馨点唱,他只是不能缺少电波这种生活的背景音乐。家族里倒是遗传了这个习惯。我说是遗传当然是有点捏造的成分,因为可能不过是事出偶然,没有内在原因。但当我们把偶然的事件碎片拼凑在一起,往往会冒现令人意想不到的整体图景,发现不同时空之间事物的关连,并因之给予我们的生命隐喻的意义。我们能够把自己的人生加以创造的惟一方法,也许就是隐喻。所谓遗传表面上只是以收音机播放为生活背景音的习惯。后来董铣和何亚芝结婚,多年来晚上总是开着收音机入睡。董铣和何亚芝的二儿子,也即是我弟弟,也有这个不开收音机睡不着的怪癖。我上面说过,在柏树街老家,我和弟弟住同一个睡房,睡同一张双格床,没有说的是他睡上格我睡下格。和家人相反,我从小不但对听收音机没有特别喜好,更加绝不享受睡觉时耳边不停震响着的那种扰乱神经的杂音。那并不是很强的噪音,而是极细微但又挥之不去的,无法忽视和忘记的,像夏夜的蚊子那样撩绕不去的游击。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我每晚也在父母和弟弟的收音机的双重夹攻下入睡。大部分时候因习惯而克服,但在心情紊乱的晚上,那背景音就会被无限放大,完全占据我的意识,令人难以安眠。我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和阿爷董富、阿嫲龙金玉、爸爸、妈妈和弟弟的家族感应。但也许不过是,我一直未曾对准适当的频道。 直至,我第一次被收音机的波场电击。那是念中七时候的事。当然,我说电击只是打比喻。就算电磁场和电力场本质上属表里相生的关系,收音机接收的电磁波怎样也不能达到把人电击的强度,而我对科学的无知也未达到如此白痴的程度。但违反常理的比喻让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连成一体,正如每当听到早期人们对新发明的误解,例如前面说的电报用死者的鬼魂炼成,或者照相会摄去灵魂之类,总是令我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这真是充满想像力的愚昧啊。回到我要说的那个收音机电击事件。那也是个寒冷的冬天晚上,但不潮湿,是一月份的冬天。深夜十二时左右,如真突然打电话来。那是我和如真在十二月的一个圣诞联校歌唱活动里认识以来,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叫我打开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台,那里正在播放一个她十分喜欢的歌剧选段。我把电话筒夹在颈膊间,拿了弟弟的手提收音机,但怎样也找不到如真说的那个电台。她说了几次频道也不对,连AM和FM也弄不清楚,可见她对无线电广播的原理近乎无知。我唯有一味乱碰。后来调到一个收音非常粗糙的波段,也许就是那首歌曲,但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只是听到仿佛深海里传来的盲眼怪鱼吞吐沙石的泛音。当然,就算听到,我也听不懂歌曲的内容,因为如真说那是意大利文,而意大利文和盲眼怪鱼吞吐沙石如出一辙。我是在半年之后,和如真去看了一场歌剧,也是我一生人第一次去看歌剧,才知道那是关于什么的歌曲。我自此常常想像有一天能和如真对唱这首双人咏叹调,但经过了短短的一个黄金暑假,如真突然决定要离开这城市,到外国念书。为了重新得到如真,我殚尽所有创造能力,但从我的想像里走出来的,却是你,栩栩。这真是我起先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栩栩,让我再补充一点,如真不听流行曲,只听古典音乐。你应该知道,她课余一直在艺术学院学唱歌,梦想着到外国进修音乐,但我没有告诉你的是,当她终于考到奖学金去了英国,她却转了念经济。那是我在之后会更详细和你说的另一段故事。 在更久之后,当我在和练仙一起主持的电台节目里,再次听到那个选段的时候,我已经对这首歌和这出歌剧的内容耳熟能详。栩栩,关于练仙这个女孩,她的奇怪名字的来由,和我跟她的关系,我稍后也会慢慢说得更详细。希望你不会被同时展开的千头万绪弄得太混乱,但我不得不这样说,因为自阿爷董富以至于爸爸董铣之后,正直人的单一故事世界已经告终,代之而起的是我所属于的扭曲人的所有的可能世界。在这些所有的可能世界之间,并没有时间上的先后之别。你暂时需要知道的是,我和练仙主持的是一个读书节目,每周向听众介绍新书。一听就知道,这是属于盲眼怪鱼类型的节目,收听率不高,播放时间安排在周末晚饭后非黄金时段,是那种通常只会在开车或者坐小巴的时候,才会不小心偶然收听到的节目。上面说的那一集里介绍的书,我已经记不清楚,大概是本诗集,因为编导在中场插播的是和诗有关的这个歌剧选段。又或者,是因为那个周末这出歌剧刚巧正在文化中心上演。怎样也好,我之前不知道会插播那首歌。很凑巧地,那天我刚刚和练仙在电台录完音。我们的节目是预早录音的,通常一次过录两集。我记得那天录的其中一集是关于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个人之体验》。我们还尝试找过大江的智障儿子大江光创作的音乐CD,不过没找到。大江健三郎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发现儿子对公园鸟儿的叫声出现敏锐的反应,才产生让儿子学习音乐的念头。那天录完音从电台出来,已经是黄昏七点。我们从山上的电台走路到下面的地铁站,在路上零星地谈着看书的事。因为是初夏,日照变长,天空还是一片金黄色。我和练仙一起主持这个节目已经半年,我记得最初的时候,从电台出来总是一片昏暗,刮着刺骨的冬风。而且那时总是坐小巴下山。后来不知是谁先提议,就开始走路,那可以在分别之前多谈一点时间。但我们还是没有试过一起吃饭。来到地铁站,练仙迟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回家。我没察觉这问题的暗示,如常地说是。她突然说想回去电台剪带,叫我先走。我们虽然也是兼任主持,但她还负责剪接的工作。我于是以依然迟钝的心思和她挥手告别。 我照常回家,吃了晚饭,回到狭小的书房。想到练仙还留在电台,就扭开了收音机。这举动完全不合逻辑。收音机和电台的剪接房间当然不是相通的,但收音机正在播放我和练仙上次预录的节目,也就是那个关于某诗集的节目。我和她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交替传出,她的声线比较熟悉,我的声线反而更觉陌生,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和她对话着。然后,在节目中段,我听到了那首插播歌。那段多年前我曾经在收音机上找不到的,无法听取的话语,现在,每一个音也清晰地,忠实地,得到调解。我走到街上,截了辆的士,到电台去。当我走到剪接房门口,通道上的扬声器正在播放我们在节目里的最后几句结语。晚上九点半,剪接室里只有练仙一个,电台大楼变成了一个只闻声音不见人影的空间。我站在门旁,没有叫她,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她用手在剪接机的转盘上旋动录音带,寻找准确的剪接位。她把录音盘来回推了一次又一次,扬声器里发出或有或无或强或弱的声波,推得快的时候音调尖高,像卡通人物,慢的时候音调低沉,像深海怪兽。在无法听解的变调当中,我和她的声音再没有分别,融合为同一的起伏波动。 栩栩,那就是我想说的一种语言以外的感通。所以,如果你无法理解我反复多变的说话,那就算你是把它作为一种音调去听取,作为一种节奏去感受,我想,也许也不会错失任何重要的讯息。我们不明白的东西,终会明白,不过那不能单靠智力的破解,而必须通过想像的调整。所以,也许你会感到疑惑,究竟那个在潮湿而寒冷的冬夜独自在狭小的老家房间里倾听收音机杂音的三十岁的我,是那个一直无法从失去如真的孤寂感里解脱出来的我,也因此必须在想像的文字工场里创造出你,一个叫做栩栩的人物,来替代如真的我;还是在电台剪接室门口看着练仙的背影,听着自己和练仙融和的变音,并因而和练仙产生了生命的契合的我;又还是迟些还要告诉你的,那个被哑瓷的光年诗照亮了扭曲人内心的阴暗面,但却因此和她共同度过互相消磨的一生的我。又或者,这三个也是真实的我,只不过他们分别生活在三个并存的可能世界。所有的可能世界,就像空中同时传播着的无数不同频律的电波,有时互相干扰,但更多时候并行不悖。当你把心思和想像调到某个位相,你就会受到不同的电波的感应,接上一个不同的世界。那是多么奇妙的想法!但这到底可能只是一个想法。我们可以因为想像而信以为真吗?栩栩,我滔滔不绝地向在另一个可能世界的你说着这些古老故事,企求得到你的理解与同情,但这会不会像人类向无边的宇宙发射电波,企图和外星文明接触一样,渺茫而且纯属虚妄? 栩栩,让我回到最原初的故事岔开的地方,继续告诉你那个夏日山上松树林里的事情。那是龙金玉带董富探望哥哥,在龙村小住期间的第二天下午。因为是上山漫步,所以董富除了妻子喜欢吃的蝴蝶饼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这当然包括任何仪器和设备。那时代还没有那么多随身携带的电子产品。龙金玉说要带董富去一个叫做仙人井的地方。董富问:那地方有仙人出没吗?还是先人的墓地?龙金玉却一概没有回答,只是一脸神秘兮兮的。董富知道自己娶了一个真稚而思想崎曲的小女孩。女孩的布衫背上有耳朵形的汗印。但董富还没有见过她衣衫下面的背,和她的腰。婚后已过一周,除了手和肩膊,正直人董富还没有碰过妻子的身体一下。山里当然有蝉,合奏出巨大的鸣响,不是吸食松树汁就是其他合适的品种。蝉鸣散发着青铜气息,在溪水上交配的蜻蜓抖动着金属蓝色的外壳。树林渐密。阴影渐浓。他们穿过大自然的制品厂,跨过物种的生产线,浸沐在互相激荡的电场和磁场里,生存机器里有强烈的共振。走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来到了。 栩栩,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过,那是属于你和小冬的地方。那也是属于董富和龙金玉的地方。 揭开耳朵汗布衫,龙金玉有一条向左弯曲的脊梁。那就是龙金玉被称为扭曲人的来由。沿着脊梁可以走到物种的起源。在一个干涸潭底的乱石堆下面,龙金玉挖出一双白垩质的贝壳化石。她把掌心大小的两片贝壳放在耳朵两旁,静静地听着,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