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朋友家已经要临近黄昏了。这里在曼哈顿以北八十多公里,是哈得孙河附近的冷泉小镇。多年来交往的十几个最亲密的朋友全都出来迎接我,他们热情的欢呼中夹杂着快乐的小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我跟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不过很快就聊到让我脸色阴沉的事了。 “露西没来?” “工作上突然有急事,”我说,“快出发了才通知的。” “哎呀,真扫兴!” “话说,能不能让我把行李放下休息一下?” 我本来希望能远离手术室几天,睡眠充足,好好休息,多多放松,简单地说,就是过过正常的生活,能让我的症状得到缓解,背痛和疲累都能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一两天之后,很显然没有任何缓解。 早饭时间我通常都在呼呼大睡,午饭时才摇摇晃晃地走到餐桌前,盯着盘子里满满的豆焖肉和蟹腿,却完全没有胃口。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准备继续睡觉了。有时候我会给孩子们读点故事,但他们一般都在我身上和周围玩耍,一边跳,一边大叫。(“孩子们,我觉得保罗叔叔需要休息。你们到那边去玩好吗?”)我想起十五年前,请了一天假去做夏令营辅导员,坐在北加州的湖岸边,开心的孩子们在玩复杂的夺旗游戏,把我当作障碍物。而我读着一本名为《死亡与哲学》的书。过去,每每想起这很不搭的一幕,都会发笑: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在湖光山色、鸟鸣绿树、四岁孩子嬉闹的一片祥和之中,却埋头于一本关于死亡的黑暗之书。而此时此刻,我才感到命运冥冥中的交会:只是太浩湖换成哈得孙河;陌生的孩子变成朋友的小孩;那本让我和周围一派生机勃勃分离开来的死亡之书,变成我自己行将就木的身体。 第三天晚上,我跟男主人麦克聊了聊,说要提前结束旅程,第二天就回家。 “你看上去不是很好,”他说,“没事吧?” “要不我们拿瓶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坐下来聊?”我说。 在他家的壁炉前,我说:“麦克,我觉得我得了癌症,而且还不是那种良性的。” 那是我第一次把这话说出口。 “好吧,”他说,“这应该不是什么精心策划的恶作剧吧?” “不是。” 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该问你什么。” “嗯,可能首先我需要说明,我的癌症还没有确诊。我只是自己比较确定,很多症状都指向癌症。我明天回家就去检查清楚。希望是我错了。” 麦克提出帮我把行李邮寄回家,这样我就不用受累一路拎着了。第二天一早,他开车送我去机场。六小时后,我回到旧金山。刚下飞机,手机就响了。是我的初级保健医生,打电话告诉我胸片结果:我的肺部有模糊的阴影,就像曝光时间太长似的。医生说,她不确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 露西到机场接我。但一直等回了家,我才把坏消息告诉她。我们坐在沙发上。我开口对她一说,她就知道了。她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们之间的距离都消失了。 “我需要你。”我轻声低语。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她说。 我们给一个好朋友打了电话,请他收治我。他是医院的神经外科主治医生。我拿到了所有病人都必须戴的塑料手环,穿上熟悉的浅蓝色病号服,走过那些我都叫得出名字的护士,住进了一间病房—多年来,我在这里见过成百上千个病人。正是在这间病房里,我坐在病人身边,解释我最终的诊断和复杂的手术;正是在这间病房里,我祝贺病人痊愈,见证他们回归正常生活的幸福;正是在这间病房里,我宣布病人死亡。我曾在椅子上坐过,我曾在水槽里洗过手,我曾在通知板上写下过潦草的说明,我曾把日历翻到新的一页。甚至,在完全筋疲力尽时,我还曾经渴望过,可以躺在这床上好好睡一觉。 现在,我就躺在这床上,很清醒。 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护士在门口探进头来。 “医生马上就到。” 于是乎,我想象中的未来,就要实现的未来,那么多年奋斗即将迎来的人生巅峰,都随着这句话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