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之书迟到的罗兰_隐之书迟到的罗兰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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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之书——迟到的罗兰

第二章 迟到的罗兰 一个人乃是其自身的一部历史,总结了自己的呼吸、思想、行为、原子微粒、创伤、爱情、冷漠与厌恶;同时,也包括了自己的种族与国家、滋养自己与先祖的土地、熟悉之处的石与沙、长年无声的战斗与良心的挣扎、女孩的笑容与老妇沉缓的言语、突如其来的意外以及无情律法渐进的行动,这部历史承载了凡此种种以及其他细节,犹如一道火焰,在大火面前终将俯首称臣,燃放在此刻,下一刻熄灭,来日再有无数时光,也永远无法再度大放光亮。 就这样,鲁道夫·亨利·艾许大约在一八四○年时,着手创作《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这部长达十二卷的诗篇。有人认为这是将北欧神话赋予基督教的形式,有人则痛贬这部作品是在宣扬无神论,邪恶可怕、令人失望。虽然艾许大可选用其他一般的字句、语汇、韵律,堆砌出不至于让读者看得糊里糊涂、宛若家具展示中心的普通级作品,何况说不定到最后,这也还是可以营造出同样令人满意的迂回效果。不过,毕竟鲁道夫·艾许一心在意的,始终是“人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罗兰是这么想的。他所受的训练是后结构主义下的主体解构,如果有人问他,罗兰·米歇尔是什么?他势必得提出另一种非常不一样的答案。 一九八六年,他二十九岁,艾伯特亲王学院毕业(一九七八年),然后在同一所大学拿到博士学位(一九八五年)。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历史、历史学家与诗?———论鲁道夫·亨利·艾许诗中历史‘证据’的体现”。他是在詹姆士·布列克艾德教授的指导下完成这篇论文的,这段历程想起来实在很令人丧气。布列克艾德老觉得自己饱受挫折,也喜欢给别人挫折。(还有,他也是个够厉害的学者。)罗兰现在兼职的地方就是布列克艾德成立的所谓的“艾许工厂”(怎么不干脆叫“艾许榨取机”算了?瓦尔曾这么表示),在艾许死后,他的妻子爱伦曾将他留下的许多诗作手稿捐赠给大英博物馆,由此就发展出这座“艾许工厂”。艾许工厂的经费除了伦敦大学的小额捐款,其他绝大部分都是由位于阿尔布开克的纽桑基金会提供,而穆尔特默·克拉波尔就在这个慈善基金会里头担任理事。表面看来,布列克艾德与克拉波尔这两个人似乎因为艾许的缘故而合作愉快,不过那可大错特错。布列克艾德认定克拉波尔根本心怀不轨,他一直想掠夺那些收藏在伦敦图书馆、所有权却不在馆方的手稿。克拉波尔之所以表现出如此致力协助、慷慨大度的模样,其实不过就是想骗取拥有手稿者的好感与信赖罢了。出身苏格兰的布列克艾德认为,所有英国人的作品就应该留在英国,由英国人来研究。说来奇怪,一说起罗兰,就会岔入布列克艾德、克拉波尔和艾许之间的爱恨情仇,不过只要罗兰脑子里想的不是自己和瓦尔之间的种种,他心里最常想到的,确实就是身陷在这层关系中的自己。 他觉得自己是个迟到者,面对那一切依稀仍在空中飘浮、实质上却已近乎消逝的事物———六十年代的骚动、光彩、流荡、青春,宛若充满幸福的黎明,出现在他和同侪眼中———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机确实是已太迟。在那梦幻的年代,他还在兰开夏郡一处萧条的棉纺工业小镇念小学,听不到利物浦的噪音,也不知晓伦敦的骚动。他的父亲是郡议会里的一名小公务员,母亲是个失意的英文系毕业生。他觉得自己根本就像是一纸申请表格,申请工作、申请学位、申请自己的一生。不过每当他想起母亲,这个形容词就怎么也挥之不去。她很失意,对她自己,对父亲,也对他。而她因失意所衍生的愤怒,决定了他所受的教育,让他永无止境地成天从一所校园赶到另一所校园,因为他进入的是一家由多所学校仓促合并而成的三院校综合中学,由原来的亚奈林·贝文①中学,结合了格莱斯戴尔旧式中等学校、英国中学的圣托马斯埃·贝克特分校,以及一所织造工业新式专科学校。他的母亲灌了太多浓烈的黑啤酒,“升上更高学府”,结果就要他从金属工程转去念拉丁文,又从公共管理转去念法文。她还曾派他出门送报,然后再用送报赚来的钱雇请一位数学家教。就这样,他完成了旧式的古典教育,不过其中还是有些不足之处,有些课程因为老师被裁撤而没完成,或是上课秩序太混乱而无法吸收。他这一路念下来,总算不负众望,先是在高级课程考试中拿了四个A,接着是第一名,然后是博士学位。而今,他还没有工作,全靠着兼家教、替布列克艾德打打杂工,或是偶尔在餐馆里洗盘子来维持生计。如果在开放的六十年代,说不定他早就迅速地、自然而然地发了,可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而且他还隐约觉得,这一切全是自己的错。他体格结实,轮廓清晰,五官分明且恰到好处,发丝浓黑而柔软,暗棕色的双眼亲切而深邃。他看起来经常一副戒慎恐惧的模样,不过一旦心情放松或是觉得高兴,神情就又不一样了。虽说眼下日子难熬,他也因此难得露出友善愉快的笑容,但他一笑起来,总能让人心里暖洋洋的,而在许多女人眼中,那笑意所勾起的,可就不只温暖而已了。通常,他对这些事情特别迟钝,因为他很少察觉别人对他的观感,而这正是他吸引别人的特点之一。瓦尔都管他叫“默”①,可他非常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告诉过她。 他和瓦尔住在一起,瓦尔是他十八岁那年,在学生联谊中心参加迎新生茶会时认识的。如果他没记错,瓦尔是他在大学期间,第一个与他在社交场合私底下交谈的人,虽然他的这个想法多少把记忆简化得太过玄奇。他一直很喜欢她那时的模样,他还记得,她看起来是那么柔和,棕色的面容充满不安。她始终孤零零地自个儿站在一旁,手上紧紧捧着一杯茶,并不向四周张望,眼睛只一味牢牢地盯着窗外,似乎是不希望有人靠近她,而她也不想招揽任何人前来。她投射出一种安静的味道,极度与世无争,于是他走过去,进入她的世界。自此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选一样的课,参加一样的社团,出席研讨会时坐在一起,到国家电影院看电影也是两两成双。他们一起享受男女之欢,认识第二年,就搬进一间公寓同居。他们缩衣节食地过日子,吃的是麦片、扁豆、豆子与酸奶酪,虽然也喝一点啤酒,不过都是一点一滴慢慢地饮用。他们合伙一块儿买书,两人的生活费全都只靠微薄的奖学金。这点小钱,在伦敦没多大用处,而石油危机又让他们连在假日打工赚点零花钱、补贴家用的机会都没了。罗兰很清楚,他之所以能以第一名毕业,一部分要归功于瓦尔(当然还有他母亲以及鲁道夫·亨利·艾许)。她一心一意盼他出头,她鼓励他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要表达出来,她再提出自己的论点,她总是担心自己不够用功,担心两人都不够用功。他们几乎没吵过架,就算有,也都是因为罗兰对于瓦尔行事的保守感到担忧,她从来不在班上发表意见,后来,甚至对他也是如此。他记得,在两人初识之时,她还有不少恬静的想法,而且总是羞答答又顽皮地,把这些心里的话说得仿佛是在诱惑,又或是在逗弄。她一直很喜欢诗,有一次,她全身赤裸地坐在他漆黑的宿舍房间里,吟诵起罗伯特·格雷夫斯的诗来: 她诉说她的爱,在半醒半睡之间 黑暗的时刻 欲语还休,低声细诉 大地在她冬夜的沉眠中轰然惊蛰 绿草与花朵瞬间绽开 无视于皑皑白雪 无视于翩然飞临的皑皑白雪 她的声音嘶哑,不过她那介于伦敦与利物浦之间的口音十分轻柔,所以听起来还是和当地人一样的和缓。她念完了诗,罗兰正打算开口说话时,她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过这样也好,他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说。后来,罗兰发现,他风头愈来愈健,瓦尔的话却愈来愈少,就算她开口争论什么,说出来的也全是罗兰的看法,有时候虽然她跟他唱反调,但是,那反调还是衍生自罗兰的原调。就连在写必修课的论文时,她定的题目也是“男性腹语术———论鲁道夫·亨利·艾许笔下的女性”。罗兰很不喜欢她这么做,他建议她应该试着开拓自己的主题,努力引起别人的注意,勇于说出自己的看法。结果,她反过来指责他是在“嘲讽”她。当他问她,她口中的“嘲讽”是什么意思,她,就会躲入沉默,一如平日他们有所争执之时。由于“沉默”也是罗兰唯一表现强势的方式,于是一连好几天,两人就持续着这种沉默。如果罗兰索性批评起《男性腹语术》,那么这种恐怖的状况就会延续成好几个礼拜。然后,这场烦人的冷战逐渐转化成有意和解的简短对话,接着,就又恢复到原先和平共处的状态。到了学期末,罗兰四平八稳、一如预期地拿到了好成绩,瓦尔的报告也简洁明快,上头大剌剌的字迹充满自信,而且编排得整齐妥帖。《男性腹语术》颇受好评,不过,由于审查论文的人怀疑大多出自罗兰之手,因而大打折扣。这等不公平简直是雪上加霜,罗兰压根就不愿多看它一眼,对于论文提出的观点,他也丝毫不表苟同。瓦尔认为,鲁道夫·亨利·艾许既不喜欢女人,也不了解女人,他笔下叙述的女性,充其量只是建构于他自身的恐惧与强势,即使是《艾斯克给安伯勒》,也不是纪念爱情的作品,而是艾许自恋的表现,是诗人在跟自己的女性倾向对话而已(至今没有一位研究艾许生平的评论家,能为这位安伯勒的身份找到满意的答案)。瓦尔的成绩很差。罗兰原本以为她是有心理准备的,然而糟糕的是,她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她泪眼婆娑,彻夜不停,又是哽咽,又是抽泣,接着,她第一次爆发出怒火。 瓦尔离开了他,这自他们同居以来首度发生。她暂时回她“家”,家在克罗伊登,在一套市政公寓里,她和离了婚的母亲相依为命,除了靠政府救济金维持生计,再来就是父亲心血来潮时汇来的钱。她的父亲是个船员,从瓦尔五岁之后,父女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她和罗兰在一起时,从来也没跟罗兰提要他陪她回去探望母亲,虽说罗兰曾两度带着她回到格莱斯戴尔,然后她帮他父亲洗澡,泰然自若地接受他母亲对他俩这种生活的揶揄嘲弄,并且还跟罗兰说,“别担心,默,这些我以前早看多了。我妈妈就是多喝了点,你如果在我家厨房点火柴,厨房恐怕马上就会轰一声给炸个精光!” 在瓦尔离开的这段时间,罗兰深深体会到,他是再也不想跟她继续这种生活了。那种震撼,就好像自己是要背离原本的宗教信仰似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床。他打开窗户,然后独自一人来到泰特美术馆,凝视丹纳《诺汉姆古堡》中,那消融于空中的蓝色与金色。他烹煮了一只雉鸡招待弗格斯·伍尔夫,这家伙是他在那个恶斗不休的系里的死对头。虽说这只鸡煮得太老,而且肉里还到处卡着猎枪的霰弹,但是伍尔夫显得很开心,而且极度地客气有礼。他作了些计划,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计划,反正就是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一个人孤独地行动、自在地顾盼流连,这些都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一星期过后,瓦尔回来了,满眼流着泪,声音发着颤,她声称,至少她要努力养活自己,所以,她决定去学速录。“至少还有你要我,”她这么跟罗兰说,泪湿的脸庞闪着一层亮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我没什么好的,可是你就是要我。”“我当然要你了,”罗兰说道,“当然!” 罗兰的DES奖学金用完之时,瓦尔一肩挑起了两人的生计,而这时,罗兰也完成了博士学业。她弄来了一部IBM“高尔夫球”打字机,晚上在家里接些学术论文的打字工作,白天则从事各式各样待遇较好的临时工作。她在市政府上过班,也在教学医院、船运公司以及画廊待过。她受不了专职工作带来的压力。她根本不愿意多谈她的工作,但只要一谈起,她总是少不了用“上不了台面”这个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工作。“上床睡觉之前,我还得再多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工作。”有时候更怪异,“今天早上,我在我那‘上不了台面’工作的上班路上,差点就被车给碾平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嘲弄的语调,这在罗兰可不陌生,不过却让他头一回对母亲失意之前的人生好奇起来。母亲的失意是来自父亲,另外或多或少,也和罗兰有关。夜里,打字机滴滴答答地烦扰着他,乱无章法的节奏让人想不听也难。 于是乎,出现了两个瓦尔。家里的瓦尔老实地坐着,套着破旧的牛仔裤,身上歪七扭八地披挂着长长的、皱巴巴的绸衬衫,衣衫上还泼染着浓黑、深紫的花卉图案。这个瓦尔留着一头毫无光泽的棕色头发,直溜溜地垂挂在苍白、诡异的脸庞两边。偶尔,这个瓦尔的指甲上会涂上深红色的指甲油,那是从另一个瓦尔那儿留下来的,那个瓦尔通常穿着黑色窄裙,套着缝有垫肩的黑色短外套,里头配的是粉红色的丝绸衬衫,眉眼间仔细地抹上粉红色与褐色,颧骨两侧一路扑上腮红,嘴唇鲜美亮红。这个可悲而光彩、“上不了台面”的瓦尔,脚下蹬了双高跟鞋,头上戴了顶圆形软帽。她的脚踝很美,不过穿着居家的牛仔裤时可没法看见。她将头发向内卷起,看起来还不错,有时候也会系上一条黑色的缎带。她就是香水洒得还不够多。她这么装扮其实并没想要刻意吸引别人。倒是罗兰暗暗巴望着,哪天会出现个银行家邀她共进晚餐,又或是来个暧昧的律师,带着她上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开开眼界。他十分痛恨自己居然会有如此卑劣的想法,然后自然而然地,他开始担心,说不定瓦尔当真在怀疑他有这些念头。 只要他能找到工作,或许现况就能有些改变。他寄出简历四处应聘,然而屡战屡败。当系里出现一个职位空缺时,六百封简历立刻涌入。罗兰参加了面试,不过他很肯定那只是个客套的形式。后来那个职缺给了弗格斯·伍尔夫,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十分不一致,他或许十足聪明,也可能平庸得很,不过,他铁定不笨,而且毫无道理可言,师长们都喜欢他,尽管他常惹得老师不知所措。反观罗兰,他除了能让老师中肯地说句嘉勉的话,就再也激不起任何热烈的回响了。弗格斯选择的文学理论正好适合他。这次的事,瓦尔比罗兰火更大,瓦尔这一怒,其威力和自己的这番挫败实在不相上下,只让他觉得烦上加烦。他并不讨厌弗格斯,而且也希望自己能继续维持这样的感觉。有几个字眼是她每每提到弗格斯时非用不可的形容,其中有一个就很偏颇,而且有失公道。“那个自命不凡的金发炸弹。”她这么说他。“那个自命不凡的性感小白脸。”她老是喜欢用那种充满性别歧视的语言,就像好色男人见到美女吹口哨时的那副德性,结果却是骂了别人,也伤到自己。罗兰觉得很尴尬,因为弗格斯并不只是这样;人家确是长着一头金发,也实在很有女人缘,不过两人的交情就此告吹。他再也没上他家吃过饭。罗兰很担心,弗格斯会认为瓦尔这么做全都是因为他———罗兰———心中暗恨。 那天晚上他一回到家,光是闻闻屋子里的气味,就可断定瓦尔心情很不一样。整个地下室里全是炸洋葱那呛鼻的热气,这表示她正在做些不平常的饭菜。她如果心情既不好也不坏,就会开个罐头、弄个水煮蛋,再不然,把酪梨淋上色拉酱充数。她一旦动手做菜,通常不是心情极好,就是十分生气。她站在厨台前面,奋力地切着南瓜和茄子,即使罗兰走进屋里,她也没抬头多看一眼。于是,他暗自揣测,她今天的心情铁定特别的糟。他静悄悄地把公文包搁下。两人所住的这间地下室很像个洞穴,他们把墙面漆成杏黄色和白色,好让空间看起来明快一点;屋里摆了一张双人沙发床,两张旧得不能再旧的扶手椅,椅子扶手的曲线玲珑有致,椅背上还安了一个头靠,深深的紫红,华丽的绒布,上头布满了灰尘。屋里另外还置了一张橡木贴皮的二手办公桌,那是罗兰作研究的地方;另一张比较新、桌面还上了亮光漆的榉木书桌,则是打字机栖身所在。两张桌子长长的侧边背对着背,各据山头、相安无事地互相凭靠,罗兰那张是黑色的,瓦尔的则是玫瑰红。后方墙上钉着书架,那是他们自己用木条和木板钉出来的,一遇上学校统一使用的教科书,架面就直往下沉,这些教科书多半是他们两人合用的,有些是复印件。他们在墙上贴了各式各样的海报:大英博物馆的《可兰经》海报,几何线条繁复难解,另外还有一张泰特美术馆宣传丹纳画展的广告海报。 罗兰拥有三帧鲁道夫·亨利·艾许的肖像。其中一张照片就立在罗兰的书桌上,拍的是艾许死后所制成的石膏塑像,塑像可是汉默尼市史坦特收藏中心镇馆宝贝之一。不过这个神色凛然、眉眼宽阔的人头雕像究竟是怎么来的呢?这一直是个谜,艾许在临死之前曾留下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明明还留着一脸权威已极的胡须,那么到底是谁帮他刮的胡子?又是什么时候刮的呢?罗兰一直很纳闷,穆尔特默·克拉波尔也曾在他撰写的《伟大的腹语大师》中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最后还是没个结论。他另外拥有的两帧肖像则是翻拍自国立人像美术馆中收藏的两幅画像,这照片是经馆方许可才拍下的。瓦尔一度把这两张照片驱赶到门口黑漆漆的小角落里,她说她不想让他盯着她瞧,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拥有一丁点儿纯粹属于自己的空间,不必事事都得跟这位鲁道夫·艾许分享。 照片挂在门口黑黑的角落里,没法看得十分清楚。其中一幅是马奈画的,另一幅则是出自沃慈之手。一八六七年,当马奈人在英国时,有人曾为他作画,结果画风和马奈所画的《左拉像》竟有几分神似之处。在这之前,他和艾许曾在巴黎碰过面,他让艾许以七十五度的斜角,靠着自己的书桌,坐在桃花心木的雕椅上。在他身后挂的是一套三幅一联的画像,画里的羊齿绿叶,洋溢着亮盈盈的水色,而玫瑰红与银白色的小鱼就在这当中的水草之间悠游闪烁。原本,这样的设计多少有种诗人仿佛置身于自己熟悉的森林或山林间的效果,但是后来,这层效果就消失无踪了,穆尔特默·克拉波尔言之凿凿地向大家说明,这个背景其实只是一种沃德式箱子,那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人在栽培花草时,为了控制环境,或是为了让水塘能自给自足所用的装置,主要目的是研究植物和鱼类的生理机能。马奈笔下的艾许黑黑的,看起来十足的权威,浓黑的大眉下,一双眼睛目光深邃,脸上的胡须充满活力,整个人流露出一种自信的、秘而不宣的愉悦。他的面容显得戒惧谨慎、聪颖慧黠,而且态度从容,不露出丝毫的紧迫。在他面前的书桌上,陈列了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大凡都是些典雅精致的静物,正好与他强势的头脸,以及背景中那些一点也不自然的自然动植物形成互补。桌上还摆了一堆粗涩的地质学标本,其中有两颗近乎球体的石头,看起来像是两颗小炮弹,一颗呈黑色,另一颗则像硫磺一样黄黄的;此外,还有几颗鹦鹉螺化石和三叶虫化石,一颗大大的水晶球,一个绿色的墨水池,一副完整的猫骨骼标本,一大摞书本,其中有两本可看得到书名,分别是《神曲》和《浮士德》,再就是一具镶在木框里的沙漏。以上这些东西,其中的墨水池、水晶球、沙漏、两本看得到书名的书,再加上另外两本费尽学者心思终于得以看到书名的《堂吉诃德》以及莱伊尔爵士所著的《地质学原理》,现在已全部收罗在史坦特收藏中心里,而且馆方还特别辟出一间展览室,把所有这些东西和沃德式箱子摆在一起,仿造出马奈这幅艾许肖像中的背景。就连画中那把椅子也已被收在这里,当然,还有那张桌子。 至于沃慈画的这幅肖像,则多了几分朦胧,感觉不那么威严。这幅画完成于一八七六年,画中的诗人苍老了些,同时更显飘逸神秘。他的头昂然上扬,身躯是一个模糊暗沉的形体,向内凝聚成灵性的光辉。虽然画像中有背景,不过色泽很暗。若由原作真迹来看,尚可勉强猜出背景大略是崎岖的荒野,但在复制的照片里,除了愈加深浓的暗以及暗中发出的微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张肖像最关键的部位就是艾许那双眼睛,又大又亮,还有脸上的胡子,层层叠叠宛若一道河流,蜿蜒着银色与乳白,纯白与蓝灰,直直的线条与交错的分岔,俨然就是达芬奇笔下的乱流,这显然是此画光彩之所在。即使是在照片里,也依然闪耀着光彩。罗兰端详着鲁道夫·艾许,他看起来总是那么沉静、完美。马奈笔下所捕捉的那份愉悦,如今看来倒像是一种揶揄,一种挑衅:“怎么,你真认为你了解我吗?”而那两封没写完的信所透露出的迫切,又为这具坚实黑暗的躯体注入了一股全新的生命力,仿佛它原本就已酝酿惊人的狂烈。看来,他原本以为的艾许如今已有所不同,罗兰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激动在体内油然而生。一种跃跃欲试之感。一种恐惧。 这间地下室尽头的窗户,正好开向一个小小的院子,从那儿登上几级阶梯,就可以进到一处花园,若从地下室最上层第三扇窗户的铁栏杆望出去,也可以看得见。当他们俩第一次来这儿看房子时,房东太太还把这栋公寓称作是“花园公寓”,结果没想到,那竟是绝无仅有唯一一次有幸进入花园参观,因为在那之后,房东太太才跟他们说,未经允许,他们不能随意进入。他们甚至连在自己黑黑的小屋子里用木花盆栽种花草都不可以,房东太太提出的理由虽然没人弄得懂,但她就是专断得很。这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欧文太太,和多得数不清的猫一起住在地下室上头的三层公寓里,屋里的空气又闷又浊,弥漫着一股麝猫香的臭气。她把花园打理得亮丽、干净、整齐,反倒是她的客厅,却是家徒四壁的破败。瓦尔说,她就像个老巫婆,把他们俩拐进了这个地方;那时在花园里,她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说这个地方有多幽静,而且还顺手从砖砌曲墙边的一排杏树中,给他们每人摘了一颗金光闪闪、毛茸茸的小杏子。这座花园长而窄,处处绿叶成荫,日照充足的地方,是一片片青青草地,四周种满了低矮的黄杨木篱笆,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花,深暗的大马士革蔷薇,浓稠的象牙白,飘摇的粉红色,禁锢在花坛里的百合有着玄奇怪异的线条与斑点,看似蜷曲的青铜与黄金,大胆奔放,热情洋溢,华丽缤纷。而且,高不可攀。一开始,他们对这里一无所知,后来是欧文太太用她沙哑且优雅的嗓音细说起来,他们才知道原来这堵高大的砖墙,乃是内战时期费尔法克斯将军领地所在的一道边界。鲁道夫·亨利·艾许曾写过一首诗,诗中的叙述者是普特尼的一名采矿工人。他甚至亲身来到这里,凝视退潮时分的河水,这在爱伦·艾许的日记中都有记载,那时他们俩还带了鸡肉和西洋芹派来这儿野餐。这件史实,再加上费尔法克斯将军是诗人马维尔的赞助人,以及这堵墙内满园的鲜花水果,当然可以成功地诱惑罗兰与瓦尔租下这座花园公寓的地下室,顾盼窗外那禁止进入的美丽景致。 春天时分,一抹亮光会由上方射入他们的窗户,那是上头一排浓密艳丽的水仙花所散发出来的辉煌金光。美国藤的卷须则一路攀爬到窗框,带着小不隆咚的圆形吸盘,以极快的速度,穿越过一大面玻璃窗。有时,几株种在屋边的茉莉花在盛开之时倒栽下来,正巧就落在他们的铁窗上,散发出迷人的甜香,不过很快,穿着一整套园艺工作服的欧文太太就会出现,然后,她会把花束拉回原位绑紧。她的行头很地道,脚上套一双威灵顿长雨靴,工作围裙则罩在一身老旧脱线的斜纹软呢衣裤上。当时她诱引他们来这里时,身上就是这样的穿着打扮。罗兰曾问她,可不可以让他帮忙整理花园,然后让他偶尔进来坐坐。他得到的答复是,园艺的事他半点都不懂,而且年轻人全一个样儿,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草率粗心,再者,欧文太太非常重视自己的隐私。“你想,”瓦尔曾对他说,“那些猫在花园里能干什么好事?”结果,话才刚说不久,他们就在厨房和浴室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东一块西一块湿湿的印痕,手指头摸下去,猛然一闻,这不是猫尿还能是什么。跟他们一样,猫们从此也成了禁令的对象,只许在几个角落里行走。罗兰认为他们应该换一处别的地方住,可是话还没说出来,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赚钱的人是瓦尔,而且就他自己以及瓦尔的立场,他们并不想作任何决定。 瓦尔给他端上了烤羊肉、普罗旺斯杂烩,以及几块热腾腾的希腊面包。他问:“要不要我去买瓶酒来?”结果瓦尔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你早就该想到了,等你把酒弄来,菜不都凉了?”他们就着一张折叠桌用餐,每次吃饭时就把桌子展开,等吃完了,再把桌子折起来。 “我今天有个惊人的发现。”他说。 “是吗?” “我在伦敦图书馆发现,他们收藏有R.H.艾许的维科。是他自己用的那本。他们把书放在保险柜里,我拿出了这本书,结果书缝的地方全是他自己做的笔记,全都塞在那里,就写在账单那类东西的背面。我敢肯定,一定没人看过这些东西,打从这本书来到这里,肯定没有,因为那些纸张的边边很黑,而且线条的位置都很一致……” “那可真有意思。”她无精打采。 “这很可能改变现在学术界的观点。应该可以。他们让我看那些纸张,他们也没把书拿走,我敢肯定,没人知道那儿夹着这些东西。” “希望没人知道。” “恐怕这件事我得跟布列克艾德说一声,他一定想去看看这些东西到底有多重要,确定克拉波尔是不是当真没碰过……” “我想他会这么做的,对,没错!” 她的心情很糟。 “对不起,瓦尔,真的很对不起,你大概觉得我很无聊吧!不过那些东西真的很让人兴奋。” “那也要看看你一心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想,我们都有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每个人都不一样,是吧?” “我可以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写成一篇论文,那肯定是个很实在的新发现,找工作一定会更有希望的。” “哪儿还有什么工作啊!”她接着说,“就算真的有,还不都落到弗格斯·伍尔夫手里了。” 他了解他的瓦尔:他望着她瞧,知道她正巧妙地控制自己,没把最后那句话从嘴里说出来。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你尽管去做你一心想做的事吧!”瓦尔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只要是运气好点的,都能找到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像你,你就喜欢去做跟这个死人有关的事情,而这个死人以前喜欢做的事也是跟一堆死掉的人有关。那很好,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会花心思在这上头的。我因为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工作,见过不少事情。上个礼拜,我在那个出口瓷器的地方,就在老板的办公桌上,看到几张照片压在一个档案夹底下。他们对照片里那些小男孩动了些手脚,用铁链拴住他们,还用东西堵住他们的嘴,还有——— 一堆恶心肮脏的东西———这个礼拜,我照例发挥我的效率,卖力地帮这个外科医生建档,结果无意间看到一个档案,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去年锯掉了一条腿———他们帮他装了一个假肢,花了整整几个月,动作慢得简直离谱———现在,他的另一条腿也出了问题,他还不知道,我倒是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一堆事情,各不相干,可是都一样没道理可言。有个男的去阿姆斯特丹采购钻石,我帮他的秘书订机票,头等舱,还有他坐的黑头大轿车,全都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分毫不差。结果,他在运河旁边散步,正在欣赏对岸的房舍时,有个人从他后头捅了他一刀,捣烂了他一个肾,染上了破伤风,人现在已经死了。反正就是这样。就是这类家伙,他们需要我那上不了台面的服务。今天还在这里,明天,走了。鲁道夫·亨利·艾许,这位作家太古老了,很抱歉,我实在没那个力气去管他在他的维科里写了些什么。” “瓦尔,这么糟糕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提过———” “噢!这些都挺有意思的,这可是我在我那上不了台面的工作里观察到的,别会错意了。只不过,这些事情全没什么道理可言,我实在不知所措。我想,我应该很羡慕你,成天忙着拼凑老艾许的世界。只是,默,这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你自己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滴着猫尿、你踩我我踩你的鬼地方?” 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会这么心烦,罗兰根据她的反应这么推断。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三番两次地说出“一心想做”这话,这显然很不寻常。或许,是有什么人冒犯了她,或者还没出手。不,这样想她实在太恶劣了。发脾气,闹别扭,向来会让她“性”致勃勃,这点他十分清楚。他认识的瓦尔可不只是对他体贴的瓦尔。他走过去,轻轻抚弄她的颈背。她深吸一口气,僵直了身子,接着就全然松弛了。不一会儿,两人便往床上移去。 他一直没跟她说,而且也不能跟她说,他在图书馆偷窃的秘密。那天深夜,他躲进浴室,把那两封信又再看了一遍。“亲爱的女士:自从我们那一次令人惊喜的谈话,我的脑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绪。”“亲爱的女士:自从我们不期而遇并愉悦地交谈之后,我的脑中几乎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绪。”迫切。还没写完。令人震惊。罗兰从来不曾对艾许那早已消失的躯体感到如此兴致勃勃,他不曾腾出时间前往罗素大街去看看他住过的房子,也不曾在他坐过的花园石椅上小憩片刻。那是克拉波尔的调调。罗兰真心钟爱的,是了解艾许的心路历程,缓慢地行走在他遣词造句的曲折起伏之间,蓦然间与他犀利明确的修饰用语不期而遇。不过这些毫无生命的信函很让他头痛,甚至让他头痛欲裂,两封信都只是个开头而已。他没想鲁道夫·亨利·艾许手中的笔是如何飞快地在纸上移动,他想的是,那早已作古的手指头,究竟是如何轻轻地拿起这些写了一半的信纸,将之对折,然后随手夹放在书里,没有丢弃。是谁?他非要想办法弄清楚不可。 第一章 伦敦图书馆的发现 第二章 迟到者罗兰 ①罗兰,Roland,此人名典出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作《罗兰少爷前往黑暗塔》。全诗描写见习武士罗兰行走天涯的期许与惶惑,面对一无所获的结局,罗兰吹起号角,坦荡无畏。 255 ①原文作ash,同艾许(Ash)。 ①原文为Horrible,意为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②普瓦图(Poitou),旧时位于法国西部的一个省份。 ③拉伯雷(Fran is Rabelais , 1490-1553),法国讽刺作家。 ④安杜耶,即法文andouille,意指“香肠”。 ⑤白夫人,即法文Dame Blanche,是法国传说中一名住在布列塔尼北岸的仙子,只要她一出现,就意味着死亡即将降临。白姑娘(Fata Bianca)则为意大利文。 - - 254 ①格洛弗原文作Glover,意为“制作手套的人”。 ①双关语,原文Mole有双重间谍的意思。 ①亚奈林·贝文(Aneurin Bevan, 1897-1960),英国工党左翼领袖,曾任下议院议员、工党政府的卫生大臣,1951年,因为反对工党右翼重整军备预算而辞职下野,他最大的建树就是奠立了英国的“国家医疗服务”(National Health Serv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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