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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的孩子——明智的孩子

好好复习你的莎士比亚。 --柯尔·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著名的美国流行音乐词曲作家。“Brush up your Shakespeare.”此句出于同名歌曲,是波特改编莎剧《驯悍记》(The Taming of the Shrew)的音乐喜剧Kiss Me, Kate中的一首歌。〔编按:本书所有注解皆为译注。〕 明智的孩子认得爹。 --俗谚 莎士比亚多次描绘父女关系,但从没写过母女关系。 --爱伦·泰利全名Dame Ellen Alicia Terry(1847-1928),英国著名莎剧演员。 一 问:为什么伦敦像布达佩斯? 答:因为它也是一水之隔的两个城市。 大家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朵拉·欠思。欢迎来到错误的这一边。 换个方式说。如果你是美国人,先想想曼哈顿,再想想布鲁克林。懂我意思了吧?或者换成巴黎人,差不多就是河左岸、河右岸若无特别说明,本书中黑体字原文皆为法文。的问题。伦敦呢,则有南北之分。我和我妹诺拉向来住在左手边,观光客鲜少看见的这一边,泰晤士河老爹的私生子这一边。 很久很久以前,大致可以这样区分:有钱人住在绿意宜人的城北,搭乘四通八达的大众运输系统瞎拼精品,来去如风;穷人在要啥缺啥的城南破落市区艰苦度日,得在四面透风的公车站枯等好几个小时,听着处处打老婆、砸玻璃、醉鬼唱歌的声音,周遭又冷又暗又满是炸鱼加薯条的味道。但你不能指望事情永远保持原状。这阵子有钱人四处流窜,跳上柴油绅宝车分散到全市各处。如今这一带的房价高得离谱,简直让人没法儿相信。这下子可怜的知更鸟该怎么办呢? 去他的知更鸟!要不是阿嬷留下这栋屋子,连我们恐怕都没地方容身。莎翁路四十九号,布理斯顿区,伦敦,邮递区号SW2。天佑此屋。要是没这屋,诺拉和我就得流落街头,拖着几个塑胶袋的家当走来走去,抱着酒瓶像没断奶的宝宝寻求安慰,好不容易可以进收容所过夜就兴奋高歌,结果因为妨碍安宁又立刻被赶出来,在街头苟延残喘挨饿受冻,最后孤零零挂掉,像破布一样被风吹走。七十五岁的老姑娘生日当天想这个,可真够呛的是吧? 没错!七十五了。祝我生日快乐。整整七十五年前的今天,我就是在这屋的阁楼出生。比我晚五分钟上台一鞠躬的诺拉此刻正在楼下做早餐,我最亲爱的妹妹。祝我们生日快乐。 这间是我的房间。我们向来尊重彼此的隐私,不共用东西。不折不扣的同卵双胞胎没错,但可不是连体婴。不好意思,房里不怎么干净,到这把年纪时间太宝贵,不能再整天洗洗刷刷擦擦抹抹,不过你仔细看看梳妆台镜子上那些签名照片--艾佛、诺埃、佛雷与阿黛拉、杰克、琴姐、佛雷与琴姐此处所指显然都是当年的歌舞明星,依序应为:艾佛·诺维洛(Ivor Novello,参见第17页注①);诺埃·考华(Nol Coward,英国剧场人,身兼演、编、导、作词作曲等);阿黛拉·亚斯坦(Adèle Astaire,佛雷·亚斯坦之姊);杰克·布坎南(Jack Buchanan,苏格兰剧场人,身兼演、导、歌、舞、制作等);佛雷·亚斯坦(Fred Astaire);琴姐·罗杰丝(Ginger Rogers)。、安娜、洁西、宋妮、比妮,全是多年前共事过的朋友。你看最新的那张:高个儿苗条女孩,黑卷发,大眼睛,没穿内裤,写着“你们最亲爱的蒂芬妮”,还画了一大堆×××××欧美人给熟识亲友写信时,常以画叉叉(×)代表亲吻。。漂亮吧?她是我们心爱的干女儿。我们试过劝她别进演艺圈,但她不肯听。“你们做得了的事我也做得了。”是哦,“演艺圈”;没有比咱们小蒂蒂更俏的女孩了,但她能露的全都已经露光。 我们做过什么?一言以蔽之,我们以前是歌舞女郎。现在腿还是能抬得比一般的狗高,如果有需要的话。 来呀,来呀……一只猫咪走过来了,它刚出衣柜,正伸着懒腰打呵欠。它闻到培根香味啦。我枕头上还睡了一只,白底橘纹。另外几十只自由来去。这屋子有点猫味,但更多的是老迈歌舞女郎的味道--冷霜、蜜粉、防汗腋垫、陈年烟味、凉掉的茶。 “过来给我抱抱,猫咪。” 人总得有个东西抱。猫咪要吃早餐了吗?等会儿,猫咪,咱们先朝窗外看看。 冷冽、明亮、刮着风的初春天气,就像我们出生那天,齐柏林飞船掉下来的那天。美丽的蓝天,本身就是份生日礼物。好多年前我认识过一个男孩,眼睛就是这颜色。他身上没半根毛,光裸得像朵玫瑰,因为还太年轻。一双天蓝的眼。 这窗子视野很好,可以看出好几里,一眼瞧见河对岸。那是西敏寺,看到没?今天飘扬着圣乔治十字旗。单只乳房似的圣保罗教堂。眨着金色独眼的大笨钟。除了它们,这年头没剩下什么熟悉景象。每个世纪都有这么一段时间,众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亲爱的老伦敦,将它拆毁拉倒,然后又重新建起,就像童谣里的伦敦大桥,再见,哈啰,但新建的就是新的,跟以前再也不一样,连那些火车站都变成阿拉伯露天市集,让人认不出来了。滑铁卢。维多利亚。再也喝不到一杯像样的茶,他们只给你鸡尾酒,脏兮兮的卡布其诺。到处都是卖丝袜、卖内裤的店。我跟诺拉说过:“你记不记得《相见恨短》Brief Encounter(1945)一片中译名应为《相见恨晚》,此处依原字义略加改动,因与后文相关。害我哭得稀里哗啦?要是换到现在,男女主角在车站里根本没地方相遇,只有天杀的内裤店。他们的手得在英国国旗图案的四角裤底下害羞地相碰。” “算了吧,你这多愁善感的老太婆。”诺拉说。“大战期间你唯一有过的‘相见恨短’,就是跟个美国佬在利物浦街车站的公厕后面来了一下。” “我只是为大战尽一己之力嘛。”我镇静回答,但她没听我说,自顾自咯咯笑起来。 “唉,阿朵,内衣用品店叫这名字还真配--相见恨短哪。”她笑弯了腰。 有时候我想,只要够努力张望,就能看见过去。风又刮起来了。哗啦。字纸篓翻倒,垃圾散了一地……猫食空罐、早餐玉米片包装袋、绽线的紧身裤袜、茶叶……目前我正在撰写回忆录,研究家族历史--你看这儿有文字处理机、档案柜、索引卡片,右手的、左手的,右边的、左边的,每个人的丑事。好一阵大风!咻咻咻猛吹过整条街,这里风吹得一切七颠八倒。 七十五岁了,今天,一个有风有阳光的七颠八倒日子。这种风会吹进你血管,让你野性大发。野性大发! 我突然打了个小小寒噤,因为我知道,打从老骨头里知道,今天会有事发生。某件刺激的事。管它是好是坏,只要有事发生,提醒我们还活在人世就行了。 我们拥有全伦敦唯一一座阉伶castrato,即变声前便遭阉割以保持高音的男歌手。老爷钟。 老爷钟放在前门厅,钟面上嵌块小牌注明它1864年制造于印文尼斯;据我所知,这是座独一无二、货真价实的苏格兰高地式老爷钟,还曾在1851年的博览会展出。它的高地风格,在于钟顶上有一对完整的大鹿角。有时候如果戴帽子出门,我们会把它当帽架,现在我们很少戴帽,但偶尔碰上下雨还是会戴。这座钟对我和诺拉很有纪念价值--来自我们父亲,是他唯一送过我们的东西,而且还是出于意外。高大、粗勇又生角的桃花心木,报时声却是滑稽的假音叮咚,而且永远不准,永远少敲一下。我们一直没空找人来修。老实说,这钟让我们发笑,一直都是。阿嬷没修它之前这钟倒还好,她只不过敲它一下,里面的重锤就掉了。她对勇士向来都有这效果。 但是,在这刮风的生日早晨,我经过老爷钟,闻到培根香馋疯的众猫在前面上蹿下跳,这时钟敲响了。敲呀敲,响呀响,这次竟然敲对了,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八点整! “阿诺!阿诺!有事要发生了!门厅的老爷居然破天荒报对了时间!” “不只如此哦。”诺拉以满意的语调说,递来一个背面印有家徽的厚厚白信封。“我们的请帖终于来了。” 她动手倒茶,“轮椅”又是嘶嘶喘气又是结结巴巴,我抽出那张我们原先以为永远不会寄来的硬邦邦白卡片。 敬邀 朵拉·欠思小姐暨莉欧诺拉·欠思小姐 莅临 素有“千面演员”美誉之 梅齐尔·罕择爵士 百岁寿诞宴会本书主角姓Clance,有“机会”或“偶然”之义;其父姓Hazard,意为“危险”或“冒险”。分别译为“欠思”及“罕择”,以传达其中“不假思索”或“机缘巧合”的意味。 “轮椅”嘶嘶喘气、结结巴巴,终于气翻了,尖声叽呱得快要爆炸,但诺拉安慰她: “别紧张,宝贝儿,我们不会丢下你!没错,灰姑娘,你也该去参加舞会,尽管帖子上没你的名字。就挑今天把所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全抖出来吧!天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也该喝点泡泡香槟了!” 我眯眼看着“敬请回复”的字样,遥望摄政公园区那栋豪宅以及罕择夫人,也就是他第三任亦即现任配偶。咱们这儿的可怜老“轮椅”是第一任,请柬上却没提身为前妻的她,所以她气成这样。至于朵拉·欠思小姐暨莉欧诺拉·欠思小姐,亦即区区在下咱们姊妹俩,当然就是梅齐尔·罕择爵士的女儿,只不过,咳咳,不是他任何一任妻子所生。我们是他的所谓自然女儿natural child指私生子。此处照字面译出,因与后文相关。,好像只有没结婚的男女做那档事才自然似的。我们是他从未正式承认的女儿,出于怪异的巧合与他同一天生日。 “他们没给我们多少时间回复。”我抱怨。“宴会不就是今晚了吗?” “怎么啦,你认为他们不希望我们去?”诺拉后面的臼齿掉了两颗,她一大笑你想不看见都很难。我的牙都还在,除此之外,我俩依旧长得一模一样。多年前,要分辨我们只能靠香水,她擦“一千零一夜”,我擦“蝴蝶夫人”这两款都是娇兰(Guerlain)的著名香水,原名及初次发售年份分别为:Shalimar(1925),Mitsouko(1921)。。 不过呢,我们虽是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但并不两相对称--人体本来就不对称,两脚一定大小不一,两只耳朵的耳屎量也不同。诺拉容易拉肚子,我则常便秘;她总是花钱如流水,浪费在男人身上,小可怜,我则试着存点积蓄;她的经血量多得过头,我则少得可怜;她对人生说:“好啊!”我则说:“也许……”但我们现在可是同舟共济,只能守着对方,两个疯癫老太婆。买杯酒请我们,我们就唱支歌儿给你听,如果场合特殊,比方除夕或者酒馆老板添了孙子,甚至还可能抬腿跳个舞。 唱歌跳舞是多开心的事! 我们当然滞留在自己的巅峰时期。所有女人都是这样。如果你叫我们抹去琼·克劳馥式的唇膏嘴形,我们会觉得惨遭摧残;出门时,我们永远把头发梳成胜利大卷Victory rolls,1940年代流行的一种发型。。尽管已经变成铁灰色,我们的头发还很多,谢天谢地!此时此刻上了发卷,藏在缠头布似的头巾下。我们总是努力打扮。粉涂得一寸厚,下楼吃早餐前先戴上脸,蜜丝佛陀粉条,假睫毛刷上三层睫毛膏,一应俱全。年轻时我们用凡士林抹亮眼皮,但大战期间放弃了这习惯,现在我们白天只用简单的蘑菇眼影,混合一点烟草棕加深色调,涂灰黑色眼线。我们指甲油的颜色搭配脚趾甲,搭配唇膏,搭配胭脂。露华浓的“火与冰”。尽管战役结束,涂抹迷彩的习惯依旧,我们不知多久没男人了,但妆照化不误。没人能说欠思姊妹乖乖服老。 我们穿上最称头的真丝和服,因为今天是我们生日。我的是淡紫色,背后有樱花图案,诺拉是猩红底菊花图案。和服是我们亲爱的佩瑞叔叔--也就是已故的,且深受侄女哀悼怀念的,佩瑞格林·罕择--去长崎旅行时寄回来的,那是珍珠港之前的事。和服下穿着法国蕾丝滚边的无袖连身内衣,我是紫罗兰色丝绸,她是鲜玫瑰色绉绸。秀色可餐吧?当然,我们早在无袖连身内衣重新开始流行之前就这么穿了。 如今我们的骨盆比以前突出,若只穿内衣看来挺惨瘦,但会看见我光屁股的只有她,会看见她光屁股的也只有我,而穿起衣服我们的样子还是很过得去。我们的颧骨也比以前突出,但我告诉你,这可是了不得的颧骨--这副颧骨得自世上数一数二会赚钱的钙质沉积物的真传。一如所有万众瞩目的名人,我们父亲一直很仰赖他的骨架。天佑罕择家族的钙质,骨质疏松症一直找不上我们。我们向来颀长苗条,现在也依然颀长苗条,谢天谢地!有些跳舞的老来发起福简直旁若无人。 “我们今晚该穿什么?”诺拉问,把烟摁熄在小盘里,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她简直是个茶壶。轮椅呻吟一声。 “别担心,亲爱的。”诺拉安抚她。“你可以穿你的诺曼·哈内尔Norman Bishop Hartnell(1901-1979),英国服装设计师,作品深受王室成员喜爱,曾为伊丽莎白二世制作婚纱及加冕礼服。配珍珠项链,好吗?我们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下她安心了,可怜的老东西。我们叫她轮椅,世人--很久以前--则称她艾塔兰妲·罕择夫人。她会告诉你,就算不嫁那丈夫她本来也是完美的上流仕女,不像我们父亲的后两任妻子。她嫁给梅齐尔·罕择时他只是午场偶像,跟他离婚之后很久他才因“对戏剧贡献良多”封爵。她本名艾塔兰妲·琳德女爵、“当代第一美女”、衔着银汤匙出生等等等,但现在只是个离婚老妇,境况今非昔比,亦即,住在莎翁街四十九号的地下室前半。 我会慢慢告诉你,我们怎么会在她老年--说起来也是在我们老年--继承了我们“私生父”的第一任妻子。这么说吧,其他人都不要她,尤其是她的两个亲生女儿。那两个臭婆娘。以前人家叫她们“罕择姊妹花”,跟真的一样。美不美得看品行,如果人的长相跟行为一致,那她们足以吓坏小朋友。 我们把轮椅收留在地下室已经整整三十年,对她挺有感情。以前诺拉还会带她出门逛街,让她透透气什么的,直到有一天她差点造成暴动,对蔬果摊老板说:“这位先生,你有没有什么黄瓜形状的东西?”之后,为了她自己好,我们就得把她留在家里。 有时她有点碎嘴,事实上是讲呀讲呀讲呀讲呀啰嗦个没完,念叨着梅齐尔耽误她的黄金岁月,然后抛下她另娶好莱坞骚货,也就是他的二号新娘,说“罕择姊妹花”骗光她的钱,她又跌下楼梯再也没法走路,讲呀讲呀讲呀讲个没完没了,让人简直想拿床毛毯盖住她,就像拿布遮住乌龙让鹦鹉闭嘴。但她是个大好人,而且我们古早以前欠她一份情。 我也想再倒点茶,但来不及了,只剩半杯湿答答的茶叶,于是我走向餐具洗涤间再烧一壶水。我们就这么身穿晨袍,坐在早餐室电暖炉旁的皮沙发上。有时我们整天坐在这儿喝茶闲嗑牙,轮椅玩单人牌戏或做点刺绣,猫们来来去去。 一到六点,我们便改喝琴酒。 晚饭后,有时我们会把轮椅种在电视前--她最爱看广告,等着梅齐尔拍的那些广告出现,然后对荧光幕破口大骂,我们自己则打扮穿戴起昔日华服(比方霍华·休斯送我们的那两件成套银狐系带大衣),精神抖擞走到附近的酒馆,有时人家会请我们表演一段很久很久以前曾让我们成名的歌舞。有时没人请我们也会表演。 “其他还有什么信吗?” 诺拉翻挖着那堆邮件。电费账单,又来了;《守望相助》月刊,又来了;隔壁邻居抱怨猫的事,又来了;某个正在写电影研究博士论文的纽泽西小鬼想访问我们关于天杀的《仲夏夜之梦》,又来了。到我们这把年纪,你会觉得天底下已经没什么新鲜事。我注意到小蒂蒂,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的小妞妞,我们的小亲亲,我们的干女儿,正为她的“大事”忙得没时间对我们的生日表示心意。唉,年轻就是这样。 这时门铃响起,吓我一大跳。瓦斯公司抄表员?不可能,他从不这样死命按门铃--自从他见过全身上下只着指甲油的光屁股诺拉之后,就只会轻手轻脚小按一下,因为那次她从浴室直冲出来,以为有什么紧急电报。不对。这次来人按得又狠又长,然后又按,然后再按。我们吃了一惊,我们僵住了。然后门口那人双拳擂起门来,大喊: “姑姑!” 我们父亲的幺儿,小崔斯专·罕择。我们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尽管生在家族床外),他为什么叫我们“姑姑”?你慢慢就会知道。他是不是来祝我们“生日快乐”呢?如果是,为什么慌成这样?他连声直喊,吓得我六神无主,手忙脚乱摸索着门锁、门闩、门链--咱们这儿可是固若金汤。这年头还是小心为上,去年布理斯顿有犯人大批越狱,翻过花园围墙活像成群结队跳排舞。 我好不容易打开门,小崔斯专像没腿一样跌进我怀里。他满脸胡楂,眼神狂乱,绑成滑稽小马尾的红发东翘西散,飘扬在吹动前门那堆垃圾的风中。他看来神志不清,也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胖了不少。他紧抓着我,拼命喘气。 “蒂芬妮……”(喘,呼,喘)“……蒂芬妮在不在这里?” “你振作一点好不好,崔斯专,你把我的真丝和服弄湿了一大块。”我很不客气地说。 “你没看昨晚的节目?” “我死也不会看你那狗屁不通的节目。” 但轮椅有时会看,以她那上流社会腔调咯咯窃笑,连逐渐有点老年痴呆的她都乐于看见罕择家族这最后一代水准低到什么程度--有时她还能口出妙语,笑得更厉害,说这是“罕择家族的最后一呆”。我们也确实看过某一集的前五分钟,因为觉得不该错过咱们小蒂蒂初次上电视亮相的镜头。 蒂芬妮是那节目的“女助理”,鬼知道是啥意思。她不停微笑,她露奶子。真是暴殄天物,要不是半途而废,她可以成为很棒的舞者。我们看了有她的前五分钟。我可以告诉你,五分钟就够了,然后我们退下喝酒,嘀嘀咕咕。他的节目是现场直播,这就是它的特点。 “要是他死了,他们的收视率会更好。”诺拉说过。“唯一不在世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多精彩啊。” 崔斯专用手背抹眼睛,我才发现他一直在哭。 “蒂芬妮不见了。”他说。 告诉你,这下我可笑不出来了。诺拉在厨房里嚷:“年轻的罗钦伐典出华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罗钦伐》(Lochinvar)一诗,该诗描述一名年轻骑士。怎么啦?”他确实狼狈得很,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呼出的苏格兰威士忌味足以把人熏昏。我们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他塞给我一卷录影带。 “看一下。”他说。“我没法解释。你们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瞄见我们放在早餐室壁炉架上镶银框的小蒂蒂照片,眼泪又开始流啦。我挺同情这可怜的小孩。我还管他叫“小孩”,但他已经三十五了,不久就要突破四十大关。总之,他的独家招牌就是孩子气的魅力,天知道要是没了这招牌他该怎么办。但此时我们都打着哆嗦紧张兮兮:他妈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诺拉马上把带子塞进录影机。 我们买录影机,是为了看星期六下午播的巴斯比·柏克莱Busby Berkeley(1895-1976),美国舞台剧/电影导演兼编舞家,以拍摄华丽新奇的歌舞场面闻名。歌舞片。我们把这节目录下来一看再看,看到喜欢的段落还停格,搞得轮椅简直要发疯。当然还有佛雷与琴姐,亲爱的老佛雷。怀旧是老人的恶习。我们看了太多老电影,连记忆都变成黑白的啦。 经过早餐的培根肥油滋润,轮椅本已陷入愉快的恍惚状态,但录影带一阵空白嘈响将她惊醒。“怎么了?他来这儿干吗?”她怀疑地瞪了崔斯专一眼,因为他不是她的亲人。此时画面出现一道霓虹灯台阶,一阵罐头掌声中他蹦蹦跳跳走下来,红发油油亮亮往后梳齐,牛奶色亚曼尼绉麻西装,崔斯专·罕择,软弱但迷人,游戏节目主持人、电视名人,堂堂纵横英国戏剧界一个半世纪的罕择王朝的最后一口气。崔斯专,伟大“剧场王子”梅齐尔·罕择的幺儿,维多利亚时代悲剧舞台双璧--兰纳夫·罕择与“星舞”艾丝黛拉·罕择--之孙。嗟乎,伟人堕落至何等境地。 “嗨!我是崔斯专!” 镜头拉近,他正唱歌似的说着:“嗨,各位财迷!我是崔斯专·罕择,欢迎收看……”此时他头一扬,秀出他的喉咙,他有着真正的、老派的、圆润的、艾佛瑞·诺维洛Ivor Novello(1893-1951;原文此处将他的名字拼作Ivory),演员、作曲家、剧作家,曾制作并主演多出卖座音乐喜剧。式的喉咙,于是他头一扬,以狂喜的声调叫出:“‘有钱能使鬼挨鞭’!‘有钱能使鬼挨鞭’!” 节目开始。 停格。 咱们先暂停一下崔斯专和蒂芬妮正要展开的故事,我好跟你补充点背景资料。早该如此了!你一定正在说。这个梅齐尔·罕择和他的家族、他的妻子、他的小孩、他的喽啰一干人等到底是谁啊?正是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朵拉·欠思,在收集本人自传资料的过程中,无意间变成罕择家族历史的纪录者,不过我想这个身份就跟我的血缘身世一样不会受到罕择王朝其他成员的公开承认,不只因为诺拉和我--我已经告诉过你--是外面生的小孩,更因为我们父亲是剧场正典的栋梁台柱,而我们姊妹完全来路不明邪门歪道--不仅是私生女,还跑去歌舞秀场表演,可不是吗! 私生子总是很有浪漫卖点,应该能确保我的回忆录稳赚不赔。但是老实说,我们的私生女身份没什么狗屁浪漫可言,最好也只是个闹剧,最糟是个悲剧,其他时间则是长期的不便与困扰。但我动了念头,要在嗝屁之前回答那个问题,那问题始终逗引着我,仿佛答案就藏在布幕后某处:吾等从何而来?又将去向何处? 我当然知道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注定遭到遗忘,不留半点痕迹。我们两个都没生过小孩,尽管诺拉一直很想,接近更年期时每次月经来潮她都哭。我可不。每个月见到它我都高兴得很,更高兴见到它突然停止再也不来,就像那首老歌里的老爷钟,不过一点也不像我们的老爷钟,它虽然音调偏高但仍老当益壮,多谢关心。 至于来源和过往历史等问题,且让我深深挖进书桌上的考古资料,丢开露比·基勒Ruby Keeler(1909-1993),加拿大演员、歌手,曾参与许多歌舞片演出。的照片(“送给两双玉足舞步美妙的诺拉与朵拉,露比敬上”)。 找到了。一个磨损的信封,装满古老的照片、明信片。多年来我们又是买,又是求,又是借的收集了不少,有些呈深褐色调,有些上了色突显她红又红的秀发。这是我们的祖母,父亲家谱里唯一固定已知的一点。事实上,也是我们整个家谱里唯一固定已知的一点:母亲这边的家族完全是一片未知荒野,而我们的另一个祖母,我们的阿嬷,欠思阿嬷,也就是修理老爷钟的阿嬷,我们继承了她姓氏的阿嬷,她跟我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这就更让人糊涂了。阿嬷抚养我们长大,不是因为职责或历史缘故,纯粹出于爱心,这是真正的家族罗曼史,她对我们一见钟情。 但我们从没真正见过祖母,只认识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她,宣传照里永远年轻的她。“她出生之际星星舞动。”人家说。她名叫艾丝黛拉Estella此名即源自“星星”一词。。这是她扮茱丽叶、扮波希雅、扮碧翠丝的造型。你看她那“来这儿!”的微笑。扮麦克白夫人的她一副坚毅蹙眉模样,好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但仔细看,你会看见她眼里闪动着淘气的亮光。 她不是爱德华时代那种典型的大块头女人,她又瘦又小,一双好大的眼睛。她是鬼火,轻盈又难以捉摸,一声啜泣就能让你心碎,但她儿子,也就是我们的佩瑞叔叔,说她常会在一场重要的戏演到一半时忍不住笑场,比方抬棺那一幕,梦游那一幕,她会笑得直不起腰,其他人都得帮她掩饰。她的头发也老是不听话,披落散开,发夹甩得到处都是,她的长袜会掉到脚踝,走在街上衬裙会露出来,衬裤往下滑。她才华洋溢,也一团混乱。 这一张是她有名的扮相,反串哈姆雷特。黑色紧身裤袜。那双腿美呆了,长在古典戏剧演员身上真是浪费。我们遗传了她的腿。她手持匕首作态:“一息尚存好,还是了却此生好……”《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景。本书中莎剧内文皆引自新译之《莎士比亚全集》(方平译,木马:台北,2001),唯人名译法不尽相同。《纽约时报》的讣闻--小心点,这纸已经脆了,很容易碎--说她非常“倚重在纽约与她演对手戏的何瑞修,后者是矫健英挺的年轻美国演员,极具尊严质感”。 记住这人,他还会再出现。卡修斯·布司。没错,就是那个布司家族。他父母还真厚脸皮,给他取名卡修斯Cassius,恺撒的政敌。。 这份讣闻非常婉转地暗示我们的祖母对,咳咳,室内运动很有兴趣。“慷慨、热情、奔放:全心全意投入生活……”,但与其说她投入人生,不如说她浪掷人生,可怜的女孩。她最后的下场挺惨。这张是她扮苔丝德梦娜,身穿白睡衣,手拿柳枝,正要开始唱:“可怜她坐在枫树下,轻轻叹息……”《奥赛罗》第四幕第三景。,这张真的很有收藏价值,因为-- 不,等一等。我慢慢再告诉你。 差不多1870年左右(一如许多女演员,她的出生日期就像可移动的流水席),我们的祖母出生在戏服箱里指出身戏剧家庭。,会走路就开始粉墨登场,扮小仙子、鬼魂、妖精,八岁(误差约为一两岁)时已是舞台老手,以《冬天的故事》的马米流斯一角初次在伦敦亮相,地点是稻草市场区皇家戏院,由基恩(是儿子,查尔斯)Charles John Kean(1811-1868),英国演员兼剧团经理,为著名悲剧演员Edmund Kean(1789-1833)之子。又,此处艾丝黛拉的经历有知名女演员爱伦·泰莉(参见第1页注②)的影子,泰莉亦出身戏剧家庭,九岁时在基恩执导的《冬天的故事》中初次登台,饰演马米流斯一角。执导(这上面说那出戏“有些学究气”),戏服模仿某个希腊花瓶上的样式,手底下滚着铁圈玩,这也是模仿另一个希腊花瓶上的动作。路易斯·卡罗尔看到她的表演,送她一本亲笔签名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邀她去喝茶,吃过松脆热煎饼之后要她脱掉连身裙,拍下她的光屁股照片,但她坚守立场,没让他仿效另外某些希腊花瓶上描绘的场面,至少她向来如此宣称。这就是他们那次会面的证据。看到没?他叫它“小精灵”。我在佳士得拍卖会买到的,贵得要死,但我实在忍不住。可没多少人秀得出自己祖母当主角的儿童色情照片唷。我卖了可怜的老“爱尔兰”的其中一封信,才有钱买下。 爱尔兰?他是谁? 你会知道的,要不了多久。这么说吧,要不是可怜的老爱尔兰慈悲为怀,热心教育歌舞女郎,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儿写这个了。是他教我拿笔写字,是他给了我敢用“慈悲为怀”这种成语的信心。我的回报是,让他心碎。公平交换,可不是巧取豪夺。 她一边扮马米流斯,一边在哈乐津剧里扮可伦萍英国的哈乐津剧(Harlequinade)受到法国默剧及意大利commedia dellarte的影响,为杂剧(pantomime)的前身,有固定的角色类型及剧情走向。可伦萍(Columbine)是年轻女角,与哈乐津(Harlequin)为情人。。这是节目单。“小艾丝黛拉”。她什么都能演--让你笑,让你哭,跳支舞,唱首歌。但一谈起恋爱,她就成了傻子。 她的生活很辛苦。我告诉你那生活是什么样子:油彩、煤气灯、马粪、煤烟、铁路--星期天在克鲁换车。她是童星,但她长大了。她在乡间巡演,茱丽叶、罗莎琳、薇欧拉、波希雅,曼彻斯特、伯明罕、利物浦、诺丁罕,小池塘里的大鱼;荷米雅、碧安卡、伊拉丝在伦敦,大池塘里的小鱼,直到1888年她重回稻草市场,大好机会来了,她饰蔻迪莉雅,与兰纳夫·罕择的李尔王演对手戏。 兰纳夫是那种声如洪钟的伟大演员兼剧团经理,现在这类型已经绝迹。我在书上读过,他演麦克白时,维多利亚女王在皇家包厢看得紧抓帷帘,抓得指节都发白了--弑君的场面在君王看来可不好玩。表现精彩的时候,他那场宴会戏可以吓得你一愣一愣,尽管他太太在一旁偷笑不止,背对观众,肩膀抖动。(佩瑞格林说曾听她讲过,她认为麦克白夫妇应该开除厨师。)此处“宴会戏”指的是《麦克白》第三幕第四景,已登基为王的麦克白及夫人宴请众臣,麦克白却一再看见被自己遣人杀害之昔日同侪班戈(Banquo)的鬼魂而惊慌失态。这里艾丝黛拉说麦克白应该开除厨师,显然是玩笑认为他的幻觉乃因为食物中毒或被下了药之类。兰纳夫·罕择的理查三世俨然“邪恶人性的化身”,这是GBS指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他曾写过许多乐评、艺评及剧评,风格幽默而辛辣。写的,他可不会随便称赞蹩脚演员。 讲句公道话,兰纳夫·罕择表现精彩时确实非常棒,问题是看戏的人永远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表现精彩。因为这老家伙可能会晕头转向走上台,含含糊糊讲出另一出毫不相干的戏的台词;或者他也可能精神不济,宿醉未醒,只有前几排观众听得见他说啥--不管他到底在说啥;再不然他就是清醒过头,深陷在消沉抑郁的幽谷。兰纳夫身上总有点欠思虑、碰运气的成分,极端善变,反复无常,这年头的医生准会诊断出躁郁症,开一堆锂盐给他。 但,表现精彩时,他真的是才华洋溢。 而且他把莎士比亚当神,简直到偶像崇拜的地步,认为人生所有的一切尽在莎剧中。 就这样,在才华洋溢的一场演出里,他遇上一颗流星。两人迸出的火花令人如痴如醉!观众泪水成河,掌声如雷。如今所有戏剧书籍都记载了一个有名段落--演到可怜的老李尔终于跟女儿言归于好时,兰纳夫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惊异地看着指尖,再摸摸自己的嘴,以颤巍巍、没把握的老迈口吻说:“你的泪珠儿是湿的吗?”《李尔王》第四幕第七景。观众不掏手帕才怪。书上说,她报以“颤抖、含泪、四月阳光般的”微笑,几乎--但没有完全--抢去他的风采。于是他与艾丝黛拉坠入爱河。他们怎能抗拒?老人与浪子回头的女儿,这是梦幻组合啊! 有件事说来挺妙。崔斯专的母亲,第三任罕择夫人,也是这样逮住梅齐尔--在他担纲的《李尔王》中饰演蔻迪莉雅。 老兰纳夫足足比艾丝黛拉大三十岁,或者三十多,或者三十多更多--他的生日也跟她的一样多变。总之,他们粉快原应为tout de suite,法文“立即”之意,英文中常戏谑讹转为音近的toot sweet,因此译作发音不标准的“粉快”。(这是欠思阿嬷常说的)就在柯芬园的圣保罗结了婚,那是演员的教室,圈内人一半为这对不被看好的新人祝福,另一半则没来参加,主要因为兰纳夫欠他们钱或让他们戴过绿帽。她一头红发披背,头戴铃兰花冠,年约十九。羊入虎口啊,旁观者可能会说,看见新郎灰白的头发、颤抖的手、不稳的财务状况--他是破产的醉鬼兼赌徒,已有三任妻子遭他玩弄、背叛、殴打,为他操烦得早死。但新娘可不是献祭羔羊或渐萎的紫罗兰,她是个狂野女孩,尽管始终以自己的方式忠于他。我完全没遗传到她的个性,半点也没。我总是多愁善感,但诺拉有时有点像她。 兰纳夫有留下蜡筒录音,我去过肯辛顿中央街旁边,他们放给我听。嘎啦,嘶嘶,然后是他的声音:“明天--又明天--又是一个明天《麦克白》第五幕第五景。……”我一阵哆嗦,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因为那声音跟我预期的不同,很难听,几乎--粗粝,刺耳,一字一字好像硬从他口中夺出。于是我也眼泪汪汪,就像多年前稻草市场的那些唏嘘观众,但不只是因为他的台词和身份,更因为他说话的方式,在我耳中听来如此奇异、如此陌生,他发“丫”音是扁的,子音像雕花玻璃。只不过一百年前……我的亲祖父。然而那声音来自大洪水之前,来自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听来如此古老,他的孙女似乎不可能此刻穿着丝质连身内衣,坐在布理斯顿一栋屋子的地下室,边喝茶边看他曾孙原文作曾孙,但按辈分推算,应为孙子,参见第27页注①。在一个塑胶盒里对看不见的观众讲话,以介于两个世界之间,既不英国也不美国的节目主持人鼻音腔调说: “再说一遍给我听!‘有钱能使鬼挨鞭’!” 嗟乎,伟人堕落至何等境地。SM游戏节目?还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于是兰纳夫和艾丝黛拉结婚了。起初他疯狂爱着她,反之亦然,后来巴南,P·T·巴南P(hineas)T(aylor)Barnum(1810-1891),1841年在纽约百老汇创办美国博物馆(American Museum),该处一度为重要剧院,后逐渐改做其他表演,1865年烧毁。,“巴南与贝里”的巴南,就是那个巴南,看上她在《皆大欢喜》中的美腿,对她提了个建议:在中央公园搭帐篷演出《哈姆雷特》。搭帐篷是因为,他预言,观众会多到没有任何一家百老汇剧院容纳得下。 她一定斜眼瞄了瞄老公,不知他会作何反应;毕竟他是当年最忧郁的丹麦王子,但他的当年已经是一两代以前,而哈姆雷特是不折不扣的小生角色。不过兰纳夫倒很兴奋,一心要把莎士比亚的语言带到美国。于是两人渡越大西洋,兰纳夫称职扮演哈姆雷特之父,而年轻潇洒的卡修斯·布司则与她同挑大梁,饰演哈姆雷特的挚友。 帆布帐篷下的《哈姆雷特》大受欢迎,一演再演,本来大可演个没完没了,但她肚子里的双胞胎即将到来--女性反串哈姆雷特是一回事,怀孕的王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一对双胞胎男婴,我们的父亲们,出生在美国:梅齐尔和佩瑞格林。了不得的名字吧?取这种名字,背后有何等堂皇幻觉?若缩短简称“梅尔”和“佩瑞”,这两个名字就有种20世纪的、民主的、跨大西洋的味道,但老兰纳夫完全是老派的19世纪浪漫主义者,从不这么称呼儿子;艾丝黛拉倒常这么叫,淘气一眨眼睛。 注意我称两人为“我们的父亲们”,仿佛我们有两个父亲,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当然,做出必要生物举动的是梅齐尔,但充当我们父亲的是佩瑞格林--也就是说,是他公开把我们认做女儿,因为梅齐尔不肯。顺便告诉你,除了轮椅之外,梅齐尔的整个家族,也都坚持这个虚构概念,所以萨丝琦亚告诉崔斯专我们是他的姑姑原著全书中崔斯专都称欠思姊妹为aunt,但若全家人都假装或以为她们是佩瑞格林的女儿,崔斯专应称她们为堂姐,而非姑姑。本书仍依原著译出,谨以此注提醒读者。而非姐姐。但我们深爱佩瑞格林,他对我们表现得更像父亲,更别提还负担我们大部分的账单--我知道我不能只称他为叔叔。 说到私生子,早在诺拉和我上台一鞠躬之前,罕择家族就有不少浪漫的,不,该说是夸张通俗剧式的私生历史。因为兰纳夫·罕择在那些漫长的婚内及婚外关系中,始终没生下一儿半女,直到他妻子反串的哈姆雷特碰上极具尊严质感--更不用说矫健英挺的--何瑞修。闲言闲语不少,兰纳夫原著此处为梅齐尔,但依文义,此处指的应是兰纳夫,故斟酌改译。有没有听到?谁知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但他很爱这两个儿子,他们一会走路,兰纳夫就安排他们演囚禁在塔中的小王子指《理查三世》中被夺权登基的理查囚禁而后杀害的王储及其弟。。 关于兰纳夫,有一点你必须知道:他一半是疯子,认为自己有“使命”。这下子他将全世界都视为传教地点(在我们这些后代中,最忠于狂热传道的家族传统的是耶稣会会士葛瑞司·罕择),老头满心狂热,要前往海外四处宣“道”,太太儿子不管愿不愿意也得跟着跑,把莎士比亚带到从不曾有过莎士比亚的地方。 那年头,地图上处处都是纷红指大英帝国版图仍然辽阔。,处处都讲英文,没有语言问题。他们就这么前往帝国边境,一而再,再而三渡越大洋,随着海浪节奏起伏。像看电影一样,我在脑海中看见这景象--远洋客轮松开缆绳,滑离码头,汽笛大作,群众抛掷花朵,红发女人站在甲板上,微笑,挥手,微笑。 佩瑞格林叔叔遗传了她的红发,我们同父异母的妹妹萨丝琦亚和伊莫珍亦然,崔斯专也是。我们比较倒霉,只有婚生子遗传到。至于我和诺拉,起初是鼠棕色,后来开始染发(黑色);等到停止染发,才发现头发不知不觉中已经灰白了。 佩瑞格林叔叔最得母亲疼爱。 有一次,在澳洲巡演时--他告诉我--我们匆匆走在雪梨街上,圆形码头旁,正要去某个女士午餐俱乐部:她常客串演出,这对收入有帮助,兰纳夫永远缺钱。我们当然迟了,因为她找不到一件干净洋装,翻来翻去挖出一件只有两小块酒渍和一抹橘子果酱的,于是她别了一束红花缅栀遮住污渍最严重的部分,设法梳起那头不听话的头发。梅齐尔留下来陪父亲排练他的恺撒。走着走着看到一个摇手风琴的卖艺人,于是我们停下脚步欣赏那只猴子。她给了卖艺人六便士,那人弹起《雏菊,雏菊》。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就这么在人行道上跳起舞,她的发夹散落满地,我的赛璐珞领圈也断成两半。猴子拍手,路过的人都盯着我们看。“来呀!”她对全世界说。“一起来跳!”然后每个人都开始跳舞,牵起自己身旁陌生人的手。“我太爱你了,爱得半疯啦。”她看着自己的成就,觉得很开心。我们错过了汤,错过了鱼,抵达时鸡肉正上桌。她披头散发,花束也没了,一只鞋跟断掉,她的小儿子没领圈也没领带,肩上还坐着那只猴子--她拿自己的金表换的。她为她们表演了波希雅那段演讲:“慈悲,并不是来自……”《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景。,让她们听得很高兴。甜点是芒果冰淇淋,我们最爱了,各吃了三碗。墨尔本有一种圣代以她为名--“艾丝黛拉冰淇淋”,芒果冰淇淋浇上百香果泥。小花朵拉,如果哪天我们一起去墨尔本,我就请你吃一客“艾丝黛拉冰淇淋”。 我们的佩瑞格林总是这么幸运,连记忆也不例外,充满笑声和舞蹈。他总是记得快乐时光。 佩瑞格林·罕择,冒险家、魔术师、猎艳高手、探险家、电影编剧,有钱人、穷人--但永远不做乞丐或小偷。诺拉和我到了这把年纪,朋友死的比活的多。我们常去墓园,为年轻时的朋友除除草,但是我们连你埋在哪儿都不知道,亲爱的佩瑞,我们不知该去哪儿给你上坟送花。你在旅途中度过童年:今天在这儿,明天到那儿,长大成人后依旧定不下来。你喜爱改变;喜爱性交;喜爱惹麻烦。说来好笑,到最后你还喜爱蝴蝶。佩瑞格林·罕择,迷失在蝴蝶间,迷失在丛林里,消失得如此利落彻底,仿佛你用向来爱玩的魔术把戏把自己变不见。 墨尔本有种冰淇淋圣代以艾丝黛拉为名,新南威尔斯则有一整个干巴巴小镇改名为罕择--在她和兰纳夫露天演出《科利奥兰纳》之后。塔斯马尼亚的贺巴镇有条街也叫罕择。他们还去印度巡回演出,不止一次,来来回回穿越印度次大陆好几次。闪亮铁轨在滚动车轮下后退,烟囱阵阵冒烟,日历一页页落下被风吹走……一位印度大君送一只象宝宝给两个男孩,但他们没法带它上火车。大君爱上艾丝黛拉,答应送她与她等重的红宝石,只要她留下,天天为他朗诵薇欧拉“柳条小屋”那段台词《第十二夜》第一幕第五景。男扮女装的薇欧拉(Viola)代自己的心上人公爵向奥莉维雅(Olivia)求爱时所说的话。。那她怎么做?我们问。她让他快乐,佩瑞格林说,并因此得到一份礼物。她让他快乐,然后离开。离开时也得到一份礼物。 红发女人,微笑,向逐渐消失的海岸挥手。她离开印度大君,离开一路上世界各地大城小镇剧院火车站里的短暂激情,但没有离开兰纳夫同第27页注②。。 上海,一间早已拆除的剧院,以罕择为名;然后香港;然后新加坡。这时一切都已有点磨损,有点破旧。再度漂洋过海,重回美洲--蒙特利尔、多伦多,来来回回穿越美洲大草原。亚伯塔省的罕择,平坦得像一盘雪;北达科塔州的罕择--再小的城镇也能迎接他们,也能以改名来回馈他们的大驾光临。巡回演出逐渐变成了一种疯狂。在阿肯萨斯州,巡回传教牧师离开后留下的空地,搭起罕择夫妇补了又补的破烂帐篷:兰纳夫瘦削、憔悴、留着胡子,愈来愈像施洗者约翰--如果施洗者约翰活到老年的话。 他们终于抵达西南部,来到得州一个原叫枪管后来改名罕择的小镇,在干枯灌木丛间搭起帐篷演出《麦克白》,雇一批墨西哥农夫扮苏格兰士兵,把多刺的扇状仙人掌举在头上充当柏南森林参见第94页注①。。在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狂野陌生地方,佩瑞记得最清楚的是得州的罕择;后来他旧地重游,一两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想起她曾如何让自己快乐,还朝着啤酒掉眼泪,于是让她儿子当上名誉警长。 道具和戏服掉的掉、破的破、被偷的被偷,之后或靠求讨,或临时应变,或缝缝补补。兰纳夫喝酒赌钱,大声讲台词。他也逐渐不行了。他对美国大喊,但美国不再听他说什么。一晚,在亚历桑纳州的土桑,他赌输了《李尔王》的王冠,艾丝黛拉用硬纸板帮他另做一顶,涂上金漆。“这就成啦。” 她为什么留在他身边?见鬼了,也许她真的爱他;也许那么多她曾使之快乐的人都只是余兴节目。但她已经失去让兰纳夫同第27页注②。快乐的能力。 然后,有一天,他们正在中西部乡下一处迷你小镇搭舞台,预期会有不少观众,因为那里晚上无事可做,只能呆看玉米成长。这时兰纳夫接到纽约来的电报。罕择夫妇为散播莎士比亚的荣光而四处漫游乃至衣衫褴褛的同时,卡修斯·布司--也就是艾丝黛拉当年的何瑞修--则留在一个地方功成名就,现在他自己也成了演员兼剧团经理,在不夜大街Great White Way,指纽约百老汇、时报广场一带的剧院闹区。有自己的剧院。难道他会忘记老朋友?才不!佩瑞说,当时艾丝黛拉表情如谜,露出微笑。别忘了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或最多不超过三十五,而兰纳夫已近七十,孤注一掷赌这一把,赌最后一场胜利的祈祷聚会。他要让他们通通好看!他将最后一次在百老汇发出白炽火光,犹如莎剧的火葬柴堆。但他选择的戏码却是,唉,《奥赛罗》。 不管三十还是三十五,她看来仍是明信片宣传照上那个少女,身穿睡衣,头发披在书上,“唱杨柳青,杨柳青,杨柳青。”同第20页注③。卡修斯·布司饰演亚果;这故事不需要手帕,但她丈夫还是杀了他们俩,先杀她,再杀他。他们一起溜出首演夜的宴会,毕竟两人已是旧识。也许这时老兰纳夫已分不清莎剧和现实生活。第二天,剧评大加赞誉,谋杀案的新闻则等到中午才见报,因为艾丝黛拉饭店房间的女仆送上迟来早餐时才发现他们的尸体。一共三具。他开枪射杀他们两人,然后自杀。 众人下原文为拉丁文exeunt omnes,用于昔日剧作(如莎剧)的舞台指令。。她总是很懂何时该退场。 但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两个小男孩困在纽约,可怜的悲剧流浪儿,几乎死在那里,至少佩瑞是这么说--因为他们吃得太撑,肚里塞满糖果、热狗、冰淇淋派,都是那些在饭店大厅做生意的、胸部下垂头戴羽毛帽的可爱女士好心买给他们的。演员父母没留下半毛钱,只留下未付的账单、假珠宝和夸张招摇的态度,但广场饭店宽限他们赊账,于是他们学会过入不敷出的生活。 他们虽然是双胞胎,但长得并非一模一样。十岁的梅齐尔深色头发,心事重重,未来将雄霸夏斯伯利大道的侧面轮廓已见雏形。这侧面轮廓对梅齐尔的重要性一如双耳之于克拉克·盖博。深色眼睛、卷翘长睫毛是人们总说“长在男孩身上太可惜”的那种,体格正适合跳跃、斗剑、爬上阳台等等莎剧演员所需要做的事。我知道这一切,当然还有他“极具尊严质感”这一点,全都显示卡修斯·布司是他父亲,但别忘了可怜的老兰纳夫当年也曾是午场偶像,尽管在他那当年女人还穿有撑架的大蓬裙。这对兄弟的生父问题仍挂着大大的问号,不过不管实际贡献洨原文jism是俚语,指精液,此处试译为近来网路上流行的“洨”。的是谁,那两名可能人选都绝不会让小孩觉得丢脸,而对我这个孙女而言,我喜欢认为他们两人都有份,你懂我意思吧。 但佩瑞格林爱笑爱闹得要命,没法板起脸装正经,就像他母亲。有一次,演小麦德夫《麦克白》第四幕第二景。麦德夫因反对麦克白而随王储马尔康(Malcolm)出奔,其妻与幼子都被麦克白派人杀死。此处小麦德夫即指该幼子。时,他头戴尿桶上场,对伯斯郊外当晚来看戏的剪羊毛工而言,那是全剧最精彩的一刻。之后梅齐尔再也不让他上台了。即使当时才小小年纪,两人性格就已截然不同,梅齐尔一心为了艺术,佩瑞格林则为了好玩。别以为兄弟就一定喜欢彼此,差得远了,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靠客房服务和陌生人的善意典出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剧作《欲望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女主角最后说:“我总是依赖陌生人的善意。”过活,直到船从雷司港Leith,苏格兰东岸大港,后与首府爱丁堡港市合一。起航,他们的报应来了--尤非美雅·罕择小姐,阴郁有如地狱,彻头彻尾的长老会教徒,他们的姑姑。她是皮洛克瑞附近一家救济院的院长,视舞台及演员为不共戴天之仇敌,一滴眼泪也没为哥哥嫂嫂掉,因为她认为他们的凶死正是上帝的报复,是一种凶野的正义。她一把揪住梅齐尔衣领,把尖叫着的他塞进标示“非随身行李”的皮箱,接着伸手要抓佩瑞格林,但他一耸肩、一扭身,姑姑手中只剩下他的旧粗呢外套,他则咻一声跑不见。佩瑞格林跳出窗台,爬下防火梯,这个身穿衬衫、一头胡萝卜色头发的十岁男孩沿着人行道慌忙狂奔,撞翻一个热狗摊,撞趴一个擦鞋人,然后……消失无踪。 就这么在美国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他后来讲过少年时期种种奇遇的精彩故事,但他真正的遭遇我一无所知,只知道那不可能轻松愉快,只知道他刚发现我们时已经富可敌国。 于是佩瑞格林一溜烟逃走,舍命狂奔,但梅齐尔困住了。 梅齐尔一直很敬爱父亲,甚至崇拜父亲,他从父母人生那场大灾难中只保留了一样小小纪念品--兰纳夫扮李尔王时戴的硬纸板王冠,就是艾丝黛拉做的那一顶。天知道梅齐尔是怎么瞒过姑姑,留下这破烂遗迹。 他身上流着演员的血,不是吗?在那些充满雨水和麦片粥的阴郁年月,当他躺在冰冷的床上,盖着姑姑给他仅此一条的针织毯时,他会把父亲演过伟大角色的台词一字一句背给自己听。麦克白。哈姆雷特。(但奥赛罗当然排除在外。)阿非姑姑的苏格兰高地钟--你已经见过了,就是现居莎翁路四十九号的这座鹿角老爷钟--敲响十二点,然后一点,然后两点,他被自己的独角戏感动得哭着入睡。姑姑完全禁止他接触舞台,连想都不准想,但她看得出他有这方面天分--修辞等等--便力劝他当牧师,后来她愈来愈坚持,他终于决定不再受她摆布。 他用一件换洗衬衫和内衣裤包起硬纸板王冠,拿一条手帕绑捆,永远告别了皮洛克瑞。此刻我可以看见他出发闯荡人生的模样,就像杂剧英国的pantomime(简称panto)继承许多杂七杂八的表演传统及现代影响,很难归类,此处暂译为“杂剧”。基本上是相当庶民化的剧种,糅合奇幻情节与俚俗趣味,通常在耶诞节次日演出直到3月,内容多以童话故事为本,后来受歌舞秀场兴起影响,也包括各式各样其他表演,如歌舞、喜谑闹剧、杂耍特技、男扮女/女扮男等等。对照第22页注①。里的狄克·威丁顿,他走出救济院关上门,阿非小姐的钟敲响五点。当时一定寒冷刺骨,没有星星,四周仍一片漆黑。一辆满载包心菜的马车驶过,他搭便车前进了一两里。然后天逐渐亮起。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远在大半个世界以外的、感情从来就不好的、失踪的弟弟。在这世上他一无所有,只有熊熊燃烧的自尊与野心,一双深色眼睛,尊严质感的天分,以及一顶金漆剥落的玩具王冠。 他终于抵达伦敦,没多久便一穷二白,不,该说是穷得一塌糊涂,然后来到此屋,当时这里是出租给演员的供膳宿舍,不过我得说,都是些不得志的演员。 在整个欧洲都熄灯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布理斯顿满是剧院、歌舞厅、各式各样的“帝国”或“皇家”指戏院名称。,应有尽有。从布理斯顿搭电车,四通八达。街上高高窄窄的建筑里塞满脱口秀艺人;慢板舞者;喜剧抒情女高音;变戏法的;拉小提琴的;狗、鸽子、山羊等各种表演动物;跳舞的侏儒;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男低音,有独唱,也有以上四者任选排列组合的二重唱、三重唱等等。还有一些人以倾泻满腔热情为生,因此自认高人一等。 那年头,我们的母亲负责倒尿桶,装满洗手用的水罐,耙干净炉栅里的炭灰,生火,提热水上楼,偶尔帮绅士擦擦背,偶尔提供她自己作为服务-- 或者只有那么一次。 欠思是我们的姓氏,也是我们的本质。我们的出生不在计划中。 梅齐尔睡在这里。这间阁楼,全屋最便宜的房间,比最便宜还便宜,因为他从没付过房租。我仿佛看见他在一方镜子前,戴上破旧王冠,摆出姿态,听花园那头的槭树在风中摇曳窸窣,假装那是观众的鼓掌喝彩声。走投无路,饥渴万分,汲汲名利,在各个经纪人之间来来去去一天一天又一天,回莎翁路吃水煮包心菜、睡又窄又硬的床。不知道他在这里是否曾用嘴巴和屁眼讨好别人,借此获得提拔?我想母亲一定觉得他很可怜。我可以想象她在这寒冷房间脱光衣服,转身面对那挨饿的男孩。她当时是什么神态?害羞?紧张?好色? 然后画面整个转黑。我不忍继续想象下去,那太让人心痛。人总是喜欢认为自己的制造过程中有些爱,或至少有点乐趣,但我不知道,我无从猜测,那深色眼睛的陌生人将手伸进那一文不名孤女的裙子时是愤世嫉俗?是温柔?是绝望?还是一时冲昏了头?她以前有没有做过这事,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否害怕?还是充满欲望?还是半推半就?天知道,他当时确实够英俊,女人都为他疯狂。也许她就是第一个为他疯狂的女人。每天早上帮他铺床时,她是否想着他?她是否把自己的脸贴在枕头上,希望枕头是他的脸颊? “她只是个小东西,但胆子大得很。”阿嬷以前常说。 我想把事情想象成这样:她进房,关门上锁。他正躺在床上复习莎士比亚。他抬头一看,连忙放下那本快翻烂的《莎翁作品全集》。她动手脱衣。“这下我可逮到你了!”她说。绅士除了乖乖照做还能怎么办? 九个月后,我们出生,她的心脏停摆。此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没有照片可看,我们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叫小咪,像只小流浪猫,没爹没娘。也许欠思太太这屋对她来说甚至算是避风港,尽管得爬楼梯--她每天楼上楼下一定得来回跑个二三十次。还有炉栅得清,门前台阶得刷洗。 倒不是说欠思太太是法国人所谓的吹毛求疵。她经营的这家供膳宿舍并不豪华,勉勉强强维持住正派格调,而同样的形容也适用于她。脚架支撑的绿釉盆种着波士顿蕨,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毡,但整个地方看来始终不像真的,像舞台上的演员宿舍布景,仿佛阿嬷把此处布置成这样是为了配合她刻意选择的一个角色。欠思太太是个谜般人物。 梅齐尔·罕择睡在这里,但为时不久。他辛苦守在剧院门口,拼命参加试演的努力有了成果,我们的母亲发现月经迟到时,他和他的纸板王冠已经离开了。她每天早上悄声呕吐,不让欠思太太听见。那年八月大战开打,但我想母亲根本不在意。欠思太太没听见呕吐,但听见了哭泣。 一个星期一早晨,我们呱呱坠地,那天晴朗风大,齐柏林飞船掉下来。先冒出一个号啕大哭的小女娃,然后另一个,全程都由欠思太太处理。她打过电话请医生,但医生始终没来。母亲看了我们一眼,虚弱得没力气抱我们,因为她从星期六就开始分娩,但欠思太太总是说她好好地看了我们一眼,还勉力露出微笑。 她有什么好微笑的?当时她才十七岁,没有男人,没有家,又身处战时。不过欠思太太总是告诉我们她露出微笑,而欠思太太尽管有时吝于吐实,却从不说谎。“她有什么原因不笑?她没妈没爹,小宝宝也是亲人哪。” 欠思太太说,那个早晨天很蓝,晾衣绳上的衣物都随风跳起舞来。星期一,家家皆洗衣。多么壮观!整个布理斯顿只见黑长袜与男士的保暖卫生裤并行,条纹衬衫与法兰绒睡衣共效兰贝司舞,法式内裤与花边衬裙大跳康康舞,枕头套、床单、毛巾、手帕像旗帜迎风招展,一切都在动。轰炸停止了,小孩出来玩游戏,在阳光下唱歌。我们出生时那些小孩唱的歌,也是以前欠思阿嬷有时会对这两个小孩唱的歌: 月光光,照在查理·卓别林身上, 他的鞋子裂痕一行行, 因为没有上油擦亮, 他的松垮裤子也欠缝补 才能前往 达达尼尔海峡。 可怜的老查理,现在已成了雏菊的肥料。老查理,死得透透的啰。 莎翁路处处歌舞,欠思太太一手抱着我们一个走到窗前,于是我们湿漉漉的婴儿眼睛第一样看见的东西就是阳光和舞蹈,然后一只海鸥振翅而起,掠过窗前,飞得又高又远。她跟我们讲那只海鸥讲过太多次,使我相信自己看见了那只海鸥高高飞上天,尽管当时刚孵出来的我对此毫无记忆。 身后一声轻叹,她走了。 十分钟后医生才到,写下死亡证明。就这样。欠思太太收养我们,但从不让我们叫她“母亲”,以示尊重亡者。我们都叫她“阿嬷”,“欠思”便成了咱们的姓。 但我也从来不认为“欠思”是她的本名。关于她,我只知道:她1900年元旦来到莎翁路四十九号,拿一张银行汇票付第一年房租,看来就像是个在新世纪来到新地方,用新姓名(至少证据如此显示)开始新生活的女人。她自称“太太”,也跟我先前提到那种勉强保持正派格调的努力有关,因为我从没见过任何丈夫的痕迹,而且,老实说,她始终有种浪荡不羁的味道。 她个子不高,约五尺二寸或二寸半,但体型扎实活像装甲车。她总是扑上好厚一层蕾秋蜜粉,你若拍拍她,会冒起一阵细细粉雾。她脸颊正中央涂着又大又圆的胭脂,黑色眼影之浓,每次经过电力大道,那里的小孩都对她唱上一段《一双美丽的黑眼睛》。我们认识她的三十年间,借染发剂之助,她的头发是金丝雀那种金。她总是在左嘴角下画一个大大黑黑的美人痣。 出门时她穿黑,永远提着四方形油布提袋,袋内有肥厚的皮包、一条装在信封里的干净手帕(信封上她用铅笔写着“干净手帕”)、两枚安全别针(她说以防万一衬裤掉下来);通常还有一两个要拿到酒铺回收的空瓶。她头上会戴无边黑色小帽,垂下斑点面纱。我一直记得她的灰色及膝棉线袜,用两条松紧带打结固定。 在家里,只要没有房客在,她通常一丝不挂。她奉行天体主义,认为让皮肤晒晒太阳吹吹风对我们小娃儿也好,因此我们很少磨损或穿坏衣物。我们常光着身子在后院嬉戏,让循规蹈矩的邻居大吃一惊。布理斯顿已经变了很多,如今就算你在花园大玩三P也没人会眨一下眼皮,只有隔壁戴耳环的男人可能会插口问一句:“保险套够吗?” 她开口与其说是讲话,不如说是演说,而且发音奇特。不过她有时会忘我到连空气都为之一变。有一次,我们刚从市场回来,买了一大堆活像兔子饲料的食物--她热爱生菜沙拉,这是天体派作风的一部分。她最严格的时候,会拿菜给我们当饭,夏天生吃,冬天水煮。我们正挑拣菜叶,身后传来一个故作庄重的声音,无礼地议论阿嬷:“……她以为她是谁……” 阿嬷陡然转身,举起拳头:“你他妈的是啥意思?” 我们始终不知道是谁给她钱在莎翁路安顿下来,她也从没主动提。她发明了自己,演出仅此一次,自始至终成谜,尽管她把一切都留给我们,我们一切都是欠她的,而且愈老愈像她。后天战胜先天的明证啦,宝贝儿,再清楚不过了。 我发誓,直到现在,有时深夜我还会听见轻声啪啪,是她的光脚踩在台阶上,下楼确认厨房瓦斯关好了,前门锁好了,我们都已安全在家。有时早餐室仍有一股徘徊不去的新鲜薄荷味,因为她最喜欢的饮料是薄荷酒冰沙加一枝当令的薄荷,不过其他时间她都是有什么就喝什么。还有她的水煮包心菜--起初我们还以为是排水管的味道,不管怎么努力,那味道就是驱之不散。长大后我们再也不碰包心菜了,见过阿嬷把包心菜煮得死去活来的毒手,我再也不忍看到它--连屠宰场杀牛都没那么狠。 她跟小孩相处就像鸭子游水一样自然,让你纳闷她自己怎么没生。多年后我问过她一次,她说,直到那一个早晨她抱起我们拥在怀里,这才知道男人是干吗用的。“以前我常纳闷要男人干吗。”她说。“看到你们两个才恍然大悟。” 别忘了,我们出生在大战期间。虽然我们带给她快乐,但伦敦南区整体而言可不怎么快乐。一开始,邻居的儿子都出征去了,死在战场,上帝保佑他们!然后轮到丈夫、兄弟、亲戚,最后所有的男人都走了,只剩下快进棺材和仍在摇篮里的,于是这里成了女人城,黑衣红眼倚门而望,当时阿嬷就说,后来1939年又说了一次:“每二十年,这种事总要发生一次。这是代与代之间的问题。老男人受不了竞争,就把找得到的年轻男人全杀掉。他们不敢自己动手,这样会泄漏居心,家家户户的母亲不可能会支持,于是全世界男人就聚在一起谈交换条件:你们杀死我们的男孩,我们杀死你们的男孩。就这样,没两下就完成了。然后老男人又可以高枕无忧。” 空袭轰炸一开始,阿嬷就会跑到屋外,朝天上的老男人挥动拳头。她知道他们最恨女人和小孩。然后她回屋抱着我们,唱摇篮曲给我们听,喂我们吃东西。她是我们的防空洞,我们的余兴节目,我们吸奶的乳房。 房客日渐减少。浴室里太多婴儿大便,小宝宝光着身子满地爬,没人铺床,没人煮麦片粥--原先的帮手全在军火工厂找到肥缺,可不是吗,这令阿嬷十分厌恶。她正长篇大论教训他们,他们就拍屁股走人了。阿嬷要怎么赚钱呢?也许偶尔--我说的真的是“偶尔”--会有女歌手租房一个小时,练习音阶,或者不太挑剔的慢板舞者想歇脚二十分钟,嗯哼,咳咳。房客走前门,上前厅楼梯;我们走屋外直通地下室的台阶,从那个门出入。 我们才刚牙牙学语叫“阿嬷”,那座钟就来了--那座雄鹿头的老爷钟。由已故尤非美雅·罕择小姐的遗产管理人直接寄自皮洛克瑞,附一张纸条说莎翁路四十九号是她侄子梅齐尔已知的最近期地址,于是钟便送来这里。她把这座钟遗赠给他,其他一切全捐给穷人。 读到这纸条,阿嬷又咒又骂,无法接受我们只得到这么一座钟。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到处找我们父亲,连一块石头都不放过,以防--后来她告诉我们--他躲在石头底下。接着,突然就休战了,他出现在伦敦西区,演的还是罗密欧!于是阿嬷戴上无边小黑圆帽,去看一场午场演出。一个在二楼租房休息的特技舞者暂时代为照顾我们,教我们后空翻,我们玩得可开心了,直到阿嬷一脸盛怒回来。“你看来需要喝一杯。”特技舞者说,于是她们退下,我们继续翻跟斗,后来我们想吃面包喝饮料,跑跑跳跳来到早餐室,才无意间听到阿嬷的话:“他矢口否认,我屁也不能做。”诺拉和我都听不出所以然,但她们俩抱起我们。“可怜的小东西!”然后我们吃到双份点心:一人两片面包,还抹了点覆盆子果酱。 后来那特技舞者嫁了个贵族。这世界真够妙的。 于是日子照常继续,直到同一年几星期后的某个黄道吉日,有人来敲门。 叩叩叩,谁呀?我蹦蹦跳跳去开门。 叩叩叩。 敲门的人吓了一大跳。 陌生人面前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孩,一丝不挂,只有棕发上绑着蓝色大蝴蝶结,脸上戴一个黑色眼罩。我手拿银纸剪成的大弯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孩蹲在楼梯上,与其说是双胞胎更像眼花造成的幻觉,两人好似一个模子印出来,只不过她的蝴蝶结是绿色,肩头绑着一幅骷髅头加交叉骨头的红旗当披风。两个小女孩都以冷冷的圆眼看着来人:这是啥呀? 真是拒人千里!拒人千里得太厉害了,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哦,那时候他真是个英俊小伙子。如果我用廉价罗曼史的语言形容他,你必须原谅我--佩瑞总带有那种味道,尤其在他风华正盛的二十来岁,宽肩,结实大腿,一头黄铜亮泽的乱发,鼻梁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雀斑,爱笑的绿眼闪着金光。他身穿一件磨损的陈旧夹克,缀着美国空军飞行部队肩章,左臂吊着绷带。这是我们来自美国的佩瑞格林叔叔,但我们一点也不认识他。 他发现他的笑伤了我们的感情,于是打住,但唇边仍有一抹笑意颤动。他跪下来,好让我们三个一般高,仔细打量新发现的这对侄女。他在口袋里翻找,掏出的不是糖果,不是零钱,而是一条洁白无瑕的手帕,抖开给两个小女孩看:里面没有藏东西吧? 我们摇头。没有。我们看得出来,他跟我们一样,都没有藏什么东西。 他把手帕打个结,又给我们看。一个简单的结,除了结什么也没有。 我们看得入迷,逐渐靠近他。 他煞有介事解开手帕,看哪!一只白鸽飞出来,在门厅里绕了两圈,接着蹲在老爷钟的鹿角上,叫:“咕噜噜噜!”然后在地毯上拉了一泡屎,让从地下室走上来察看的阿嬷很不高兴。谢天谢地,阿嬷有穿衬裤。然后我们全移师到厨房喝彩,两个小小女海盗坐在佩瑞格林·罕择膝上,乱翻他口袋想找到更多鸽子,没找到,只找到一个富乐氏核桃蛋糕,阿嬷戒慎礼貌地接受了。如今富乐氏核桃蛋糕也已呜呼哀哉,太不幸了,此刻我多想来块富乐氏核桃蛋糕啊!因为我们都很爱吃富乐氏核桃蛋糕,大家吃掉好几块,气氛稍微轻松了点,不过佩瑞格林出于责任感前来代刚重逢不久的哥哥进行的任务,仍令他极度气愤又尴尬。 何况他并非感觉该替梅齐尔尽责,而是感觉该替亡者--我们的祖父母--尽责。 哪,口袋里装着鸽子的佩瑞格林·罕择,怎会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出现在布理斯顿,逗得我们好开心?别忘了,你上一次看到他时,他刚躲过阿非姑姑的魔掌,沿着不夜大街窜逃,逃往--逃往哪里?这可是个难题。 关于他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佩瑞格林多年来提供的答案犹如满汉全席。他把他的种种历史全告诉我们,我们可以从中自行挑选--但那些历史老是变来变去。嘿,这就是麻烦所在。他是否真的在艾帕索某家廉价旅社遇到安柏斯·毕尔斯Ambrose Bierce(1842-1914?),美国作家,著名作品包括后文提及的《魔鬼辞典》。随他同去墨西哥打仗?(关于这点的证据--我得说,唯一的证据--是一本题赠给他的《魔鬼辞典》。)他是否曾冒充班·特拉文Ben Traven(1890?-1969),小说家,隐姓埋名,其真实身份直到1979年才为人所知。?我确知他在马戏团工作过,或者歌舞厅,再不然,就是他为了在阿拉斯加的漫漫冬夜娱乐其他探矿者,才把舞台魔术、杂耍把戏练得那么纯熟。最重要的是,他怎么会变得这么有钱? “这简单。”他说着咧嘴大大一笑。“我在阿拉斯加挖到了金矿。” 但他的杂耍技巧真的非常好,这点不容否认。他曾告诉我他的杂耍是W·C·费尔兹W.C.Fields(1879-1946),美国喜剧演员。教的,但我不确定我相信这些话。 阿嬷很高兴看到这么一个英俊小伙子逃出老男人的魔掌,只留下一处皮肉伤,也就是卡在他左上臂的破弹片。她说这让她对人类的存续有了希望。他跟阿嬷愈聊愈投机,直到最后,他万分尴尬地说出来访原因……原来他自告奋勇来向阿嬷传达梅齐尔即将成婚的大好消息。 是的!梅齐尔订婚了,想付钱把我们打发干净,免得将来给他找麻烦。 “他的口气变了嘛。”阿嬷说。“那天《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午场结束后,我直接杀进后台找那王八蛋,当时他身上只有紧身裤和睫毛膏,居于劣势,但还是否认父女关系。” “私下跟你说,”佩瑞格林透露:“我相信他真的很怕你会带着俩女娃在婚礼上冒出来。” 两人哈哈大笑。我们小孩子当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跟着笑起来。“无辜的小可怜。”阿嬷说。小海盗的父亲要跻身上流社会了--史密斯广场圣约翰教堂的盛大婚礼,十二名伴娘,宾客包括众家公爵,新娘身穿渥斯Charles Frederick Worth(1826-1895),英国设计师,被誉为时装之父。设计的白纱,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艾塔兰妲·琳德女爵。 “小姐们,新娘有钱得很。”佩瑞告诉我们。 “唔,”欠思太太说:“就让他分一点不义之财给我们吧。”看见佩瑞狐疑的表情,她接着说:“没买彩票就不可能赢钱,我的宝贝儿。俄国俗话说得好:‘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这是她的座右铭,也是我们的。 但是,后来绅士地负起责任的是佩瑞格林自己。也就是说,每个月初寄来莎翁路的支票上是他的名字。阿嬷问起这事,他的雀斑脸红了,说,梅齐尔和他决定对外表示--如果任何人问起的话--做出这档肮脏事的是佩瑞格林,还有,真的很对不起,她可不可以原谅他?因为他擅自用了她的名字。也就是说,为了让会计满意,身为领养我们的阿嬷兼监护人的欠思太太,在账面上成了我们的母亲。“这不等于让我们结婚了吗!”她说,笑得跌下椅子。 但我们小女孩没去注意这些,只趴在佩瑞新送的留声机旁,诺拉小心翼翼把唱针放在那张奇妙的黑色电木Bakelite,一种合成树脂。圆饼上,佩瑞叔叔说只要转动把手,圆饼就会唱歌给我们听。嘶嘶,呼呼,然后,大喇叭传出轻声微弱音乐,仿佛这是他又一个惊人的把戏--小喇叭、伸缩喇叭、班究琴、鼓。一首歌,我们的歌,对我们做出了我们父亲永远没遵守而由其他人履行的承诺:我能给你的只有爱,宝贝。 一听到音乐,我们就情不自禁,仿佛有个声音叫我们做,我们身不由己,站起来跳舞。我说“跳舞”,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怎么跳--只是随着节奏四处蹦跳拍手。佩瑞笑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说:“来,女娃,我跳真正的舞给你们看。”他再转了转留声机把手。 我能给你的只有爱,宝贝, 这是我唯一富有的东西,宝贝…… 阿嬷的大笑稍稍恢复平静,佩瑞伸手向她邀舞。她身材虽壮实,但仍不失有模有样--她的舞姿是关于她过去唯一的线索。然后我们全跳起舞来,就在那儿,在早餐室里,而我们,我们跳舞可还一直没停,是吧,诺拉?我们会一直跳到嗝屁为止。 一会儿做梦,一会儿盘算…… 唱歌跳舞是多开心的事! 那年头,佩瑞给我们的远不只爱而已。他每月寄来的支票多加了个零,供我们学跳舞。他不只是尽责的父亲,更是甜心干爹。每隔一星期的周日,他总是带来“汉里斯”和“哈洛兹”和“赛芙瑞吉”汉里斯(Hamleys)为著名连锁玩具店,后二者皆为著名百货公司。的大包小包,从我们耳朵变出红缎带、从自己鼻孔变出旗子,让我们坐在他膝上吃富乐氏核桃蛋糕,然后转紧留声机,大家一起跳舞。之后他和阿嬷会喝几杯,说说笑笑,活脱一对密谋共犯。 但他有流浪者的名字,也有流浪者的本性佩瑞格林原文Pergrine,意为“隼”,字根同于peregrinate(周游四处),发音又略近pilgrim(朝圣者、流浪者)。,不久浪迹天涯的渴望又牢牢攫住他,他必须起而行,必须起而做些什么。他留下一箱薄荷甜酒给阿嬷,踢踏舞鞋给我和诺拉,然后便离开了,没有转信地址,不过差不多每月都会寄来明信片,每年耶诞节我们都会收到一篮烂掉的水果或一箱稻草加碎片(本来是高级瓷器),是他从我们在地图上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打包寄来的。他总是搞不懂什么东西能寄,什么东西不能寄。 但最后一份小礼物是自己走来的,没有敲门,只在我们一家起居作息的地下室门外卑微地抓刮了一下。阿嬷打开门,她就站在那儿,又瘦又小,破鞋没袜,身裹披肩,头戴男帽。当时她十四岁,伸手塞来一张纸片,上面是佩瑞的字迹写着我们的地址。 “他说你会给咱工作。”她说。“帮忙照顾小孩什么的。他说你会给咱一个地方住。” “我可没打算开未婚妈妈之家。”阿嬷气冲冲地说。当时下着瓢泼大雨,“咱家阿欣”全身湿透。 “我还没变成未婚妈妈。”咱家阿欣说。“但有这可能。” 她一走进这个家,就再也不离开,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带来了一股新鲜空气。要是阿嬷在酒馆里待太久,忘了磨胡萝卜泥给我们当晚餐,阿欣就会做羊排,或者猪肝和培根。简直是禁果啊!我们吃得口齿留香。她嫁给那个计程车运将原文cabby是计程车司机的俗称,因较为口语,故斟酌译为“运将”;另,后文还会提及此人,因此这里说“那个”运将,表示她们都知道、都认识的人。之后,他们的小孩也总是在我们家来来去去,这是第二代管我们阿嬷叫“阿嬷”的小孩。阿欣的老大梅维丝怀了美国大兵的种,就是我们的布兰达,而轮到布兰达“有麻烦”时也是我们照顾她,带来的就是我们的小心肝蒂芬妮,全家第一个黑人。 “家”,我说。这个家庭是阿嬷发明的。她将手边有的东西放进来--两个没妈的迷途小娃,一个戴着扁塌男帽,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凭借自己的坚毅个性一手创造出这个家。只可惜她没来得及见到我们的小蒂芬妮。我们这个家庭的历史总是缺少父亲,不过蒂芬妮后来确实有了自己的爸爸,因为布兰达几经波折终于嫁了个前拳击手。轻重量级,恪遵教规的浸信会教徒。他们住在英亩巷,转个弯就到。布兰达现在可是社会中坚啦,人家绝对想不到她的第一个男人脚底抹油似的靠不住。 蒂芬妮真是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宝宝。“天生要吃舞台饭。”我对诺拉说。她三岁就被我们收为徒,学跳芭蕾、踢踏。那时候我们开了间小学校--“布理斯顿舞蹈学院”--在一楼的前屋,我们的布兰负责弹钢琴伴奏,她也是教堂的司琴。一楼前屋是个蛮好的房间,很大,有扇突出的八角窗。我们在房里贴上泰晤士河绿的等宽条纹壁纸,装上一面大镜子,小女孩们努力练习,上唇汗珠像小胡子。一、二、三,猫们都跑去花园,躲得远远。一、二、三。但蒂芬妮九、十、十一岁时,开始嫌这不够好,她想跳迪斯科、放克那类东西。我们当然一窍不通,时代差太多了。 她搬出去,跟几个女孩合租公寓,之后便怒放起来。有时间她还是会回来看看两个老阿姨,黑皮衣,红眼影,假发垂到屁股,天知道还有什么。她爸是个业余传道士,不许她穿那样进家门,所以她夜店下班后会绕来我们这儿,卸妆,换上她存放在空房的平底鞋和规矩洋装。 更正:空房的其中一间。如今这屋到处都是空房间。轮椅住在地下室前半,这样可以自己推进推出早餐室,用楼下那间厕所。阿诺跟我分占阁楼,其他则是旧衣服、灰尘、一叠叠捆好的报纸、剪报、旧照片。 其他则是沉默。 就这样,某个黄道吉日蒂芬妮来了,发现有个以前没见过的英俊小伙子正陪她的阿姨们喝茶,而他其实也让诺拉和我有点震惊,因为他是历来罕择家族第一个来看我们的孩子。 可怜的小蒂蒂当场对他一见钟情。 崔斯专,他的孪生兄弟叫葛瑞司--都是些天杀的赛尔特蠢名字。另外那个,那个葛瑞司,是耶稣会修士,十几岁就皈依,然后四处传教去了,至少这是他的老保姆告诉我们的。老保姆不时会来坐坐,算是这个家的朋友,关系说来复杂--她以前是轮椅的老保姆,那差不多是中古世纪的事,远在圣经大洪水之前。然后她成了轮椅女儿的老保姆。然后是崔斯专和葛瑞司的老保姆。可以说,她就是罕择家族的专属老保姆,这愈老愈勇健的老女娃。老实说,我们很依赖她的小道消息。是老保姆告诉我们葛瑞司跑去遥远丛林,这至少已有十年,他八成早就成了烤肉,或者脑袋被希伐洛族做成风干小人头。 葛瑞司和崔斯专,传教士和游戏节目主持人。我想两者其实也没那么不同。两人都从事表演业;两人各以不同方式延续了罕择家族的伟大传统--让人愿意姑且信之。两人都承诺,只要你加入游戏就可获得免费奖品。 崔斯专和葛瑞司,我们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所出。让我扼要重述一遍:第一号,艾塔兰妲·罕择夫人,娘家姓琳德(又名“轮椅”)。第二号:戴丽雅·迪蕾尼小姐,来自美国好莱坞(又名黛西·达克)。第三号:一个很久以前曾饰蔻迪莉雅,与我们父亲演的李尔王同台的女孩;娶跟自己演对手戏的蔻迪莉雅,显然是罕择家族的一种传统。当时她才二十一岁,刚从RADA皇家戏剧艺术学院(Royal Academy of Dramatic Art)的简称。毕业,本来是--哦!青春年华的种种背叛哪!--梅齐尔女儿萨丝琦亚的好朋友。至于梅齐尔,当时就已老得可以退休,又刚因“对戏剧贡献良多”封爵,所以至少给了她一个现成的夫人头衔。萨丝琦亚从此和她绝交,不过老保姆--好个坚持不懈的八卦王--告诉我们,萨丝琦亚出现在崔斯专兄弟的受洗礼,活像《睡美人》里的坏心仙女,不怀好意地瞄着襁褓中两个白胖小婴儿,说不定已经开始坏心算计他们的未来。 然而第三号对未来自有打算。她是个向前看的女人。往前一望,她看见了--电视!当时其他人认为电视不过是个灰色小方盒,不比一包早餐玉米片大,画面晃动着模糊形影,就像浓雾里的特拉法加广场。谁想得到那影影绰绰的小盒子会害我们通通失业,歌手、舞者、特技艺人、莎剧演员无一例外?但梅齐尔的第三任妻子为20世纪后半做了计划,将全家人投入电视。他们飞黄腾达。 或许这只是迫于时势,不得不然。当时梅齐尔已露老态,台词讲得含混不清,走路绊到自己的剑,戏演得迷迷糊糊,简直分不出他演的是布鲁特斯还是安东尼。他年纪大了,开始利用自己的名气赚钱,卯起来开采面前的丰富新矿脉--烟草、陈年波特酒、迷你雪茄等广告里的老头。你逐渐把他的脸--尽管我不时嘲笑他,但还是要谢谢他遗传给我这副罕择家的好骨架,愈老愈耐看,好酒一般愈陈愈香--跟艾尔加Sir Edward William Elgar(1857-1934),英国作曲家。的音乐联想在一起。 他聪明的年轻妻子放弃自己的事业,全心栽培两个优秀的儿子,不过也常抽空出现在电视上,推销菜瓜布、洗碗精、卫生纸……“戏剧界的王室御用认可”。她的力作是身穿襞领ruff,绕脖子一圈的白色圆形绉领,用于西方16、17世纪的男女服装,即一般俗称的维多利亚领。黄长裙,站在堡垒墙头,坚定凝视面前的盘子,盘上一包半磅装的产品:“该用奶油还是不用奶油……”乳玛林margarine,植物性人造奶油。夫人阁下。她也担任特别来宾或剪彩,酬劳可商议。她比我认识的任何女人都更快迈入中年。 倒不是说我真的认识她,但我们都有看报纸,保持消息灵通。毕竟,罕择家族是大家的,是国宝。 后来,年长的继女也投入电视界。萨丝琦亚--我的同父异母妹妹兼厌惧对象--做起烹饪节目,现在成了鹤立鸡群的电视大厨。另外那个,伊莫珍,以金鱼角色闯出另一片天。我没开玩笑哦。那是个儿童节目,故事背景设在水族箱,主角是只叫阿金的鲤鱼。这节目播到现在已经二十年,鲤鱼长寿嘛。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英国人。 除了不小心转错台时在电视上惊鸿一瞥,我们从没见过罕择家任何人,只在报上看过。自从梅齐尔唯一试图跨足电影圈的作品《仲夏夜之梦》完蛋大吉,他就离我们远远的,因为当初他让我们参与那部片子只是为了求好运,但你看结果多惨!从二次大战到现在,我们只跟他同桌过一次,那次也是哭着收场。至于乳玛林夫人阁下,她从来没兴趣跟丈夫的私生女聚餐,尤其是那两个私生女年纪大得足以当她的妈。但我们在报上读到新闻,知道她两个儿子去读贝达勒斯Bedales School,著名私校。,后来崔斯专因饮酒和性交遭到开除,葛瑞司倒没有。 崔斯专被开除时,八卦小报多兴奋哪!轮椅乐得咯咯直笑。小崔,68年被逮到抽大麻,身穿丝绸背心和天鹅绒内裤,一头提香式的卷发。他曾在《毛发》一剧中裸舞。76年,酒醉驾车,撞烂了他的第一部莲花跑车,打扮是(永远走在潮流尖端)一头刺猬发加格子长裤。哦,他可真淘气,害他母亲担心个没完,八卦版面总少不了他,天天上报,性爱、嗑药、摇滚乐。 葛瑞司则不然。 一定是乳玛林夫人阁下帮崔斯专弄到电视节目的工作。她一定已经束手无策了。除非是萨丝琦亚那个狡诈恶女搞的鬼。两年前,他第一次来看我们时,还没花大钱投资帅气的绅士行头,仍处于牛仔裤配领带的阶段,只是助理制作人,想找我们--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上脱口秀。 “妈呀。”诺拉说。虽然还不到我们平常打扮起来的时间,她仍换了件洋装,头发也梳了梳,因为他是来谈正事的。她看来一副放荡相。“我们老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想找我们去露大腿!” “我对我的姑姑感到自豪。”崔斯专说。“萨丝琦亚告诉我传奇的欠思姊妹就是我的亲姑姑时,我简直乐昏了。” “姑姑”,听到了没?那个萨丝琦亚!我们扬眉互看,但保持沉默。我得说,他确实有他的魅力,一种滑不溜丢的魅力。我看得出诺拉几乎对这构想动心,正用指甲敲着上排牙齿,这是她的习惯动作,而且那时我们也挺需要进账。但一想到我们两个年迈老太婆跳起查尔斯顿舞取悦观众,我就觉得恶心,而且如果萨丝琦亚参了一脚,这其中必然有鬼。 然后蒂芬妮进来了。她有钥匙,来去自如,不用敲门。门打开,她出现。 好一个出场!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浪女,可怜的小女孩,穿着网袜和迷你皮裙。布兰和里洛伊总是太保护她,什么都要给她最好的,她是全校第一个有迷你音响的小孩。“等着看吧,她一定会物极必反!”我们总是说。只有处女才会穿那种裙子。没有比我们蒂芬妮更甜美更无辜的女孩了,尽管她不懂得不该在报纸上到处露奶。“六尺二寸,柔软灵活的咖啡色可人儿”,第三页的照片说明写道。她从来不敢告诉父亲,但幸好他基于原则绝不许家里出现《太阳报》。全伦敦最甜美的女孩,但天真无知。 他进门,崔斯专连忙起身,椅子撞翻在地。见到她,也难怪他慌了手脚。轮椅年轻时被大肆吹捧为“英格兰第一美女”,但她跟我们蒂芬妮比起来差远了--这是她自己说的。 脱口秀没做成,因为隔周另一家电视台就找他主持那个游戏节目,他去了,还带上蒂芬妮。他带蒂芬妮回他的公寓,那是在伯蒙西的一栋改建仓库,楼下是葡萄酒吧。他买了件珠珠礼服给她,然后她每周出现在电视上,露出五岁小孩的微笑,让所有观众顺着她的乳沟往下瞄,而她唱歌似的说道:“是的!‘有钱能使鬼挨鞭’!”那种铿锵有力的坚信只可能出于真爱。 因为她确实爱上了他,爱得神魂颠倒。她回家拿换洗内衣裤时,她爸怒气冲天大骂不已,她只好哭哭啼啼来我们这里。布兰达悄悄溜来,给了她一个大大拥抱。“我爱他呀,妈。”“朵拉阿姨,我爱他呀。”“我爱他呀,诺拉阿姨。” 我们三人悲哀地面面相觑。我们加起来的恋爱经验足有两个世纪,而眼前的预兆并不好。她坐在那儿只顾揉眼睛,睫毛膏弄得满脸。她爱昏了头,但崔斯专连给她擦屁股都不配。于是我们做好准备,等着迎接心碎,但心脏这器官没我们害怕的那么脆弱,目前还没有沉船迹象。 话说回来,如今我们也很少见到她。耶诞节她搭计程车翩翩而来,送来一瓶扎红缎带的琴酒,在我们脸上印下心形唇印,留下一包大礼物给她妈,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去参加某个晚会。她对她母亲倒是一直很尽心,不过布兰得把礼物全留在我们屋里,这样里洛伊才不会看见那些罪恶的果实。复活节她也来过,送给我们一些黄水仙。 但诺拉和我知道被包养的女人得如何乖乖听命行事以争上游,上次见到小蒂蒂时她显得非常憔悴,而且一直跑厕所。 按下“播放”键。 “有钱能使鬼挨鞭!”崔斯专·罕择叫道,伦敦现场直播特别节目,为他大名鼎鼎的父亲祝寿。如果你看过这烂节目--上帝原谅你--你会知道崔斯专接着就该介绍可人儿蒂芬妮出场。她穿着珠珠礼服闪闪发亮地走来,笑得像个过生日的乖孩子,然后用甜美低沉的声音与他一同说:“是的!‘有钱能使鬼挨鞭’!” 但今晚可人儿蒂芬妮在哪?到处不见踪影,尽管崔斯专期待地瞥向她平常出场的那道霓虹灯台阶。天杀的蒂芬妮不在,这还是现场直播耶! 不过,身为炉火纯青的专业高手,他完全不留开天窗的余地。 “请大家以我们‘有钱能使鬼挨鞭’的独门方式,问候一位非常伟大的年长绅士,英国剧场的化身。”他压低嗓门,露出一流的微笑,半鞠躬半行礼做了个男女通用的服从姿态。“我的父亲……梅齐尔·罕择爵士。” 他带着灿烂微笑,转过身张开双臂:“爸,你好!” 掌声大作,倾盘倾碗这里是仿照倾国倾城的消遣说法。的乳玛林夫人阁下扶着老头走向麦克风。我们感到一阵混乱情绪,五味杂陈--首先,是隔了这么多年再次看见他本人;其次,看见他如此出丑丢脸;第三,看见他已白发苍苍、颤颤巍巍。但轮椅就没这么复杂,她立刻直起身,说: “好呀,好呀,好呀!我得说,他保养得可真好!看起来简直像阉过一样!” 如果你没看过崔斯专的鸟节目,内容如下:摄影棚(为这集特别节目处处装点着霓虹灯棕榈树)里有一个大转轮,像赌轮盘或二十一点的转轮,只不过比较大,满是灯泡,中间一个霓虹灯箭头。游戏玩法如下:你说一个数字,蒂芬妮转动转轮。天杀的大转轮--抱歉啦,牧师--转呀转,停时如果箭头指着你选的号码,他们就给你五百块。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奖金加倍、三倍、四倍,或输光,端看箭头指到哪里。简单得很,重点只在于贪心。镜头流连在现场观众的脸上,他们眼睛瞪得快掉出来,拼命流口水。钱!不劳而获的钱!在崔斯专·罕择的“有钱能使鬼挨鞭”赢上一把,简直比得上王室年度预算。 转轮转动时,崔斯专慢慢念起来,观众全跟着拍手:“有钱--能使--鬼--挨--鞭!” 每次我不小心瞄到这节目,都以为自己发疯了。 此时崔斯专对父亲说:“爸,你准备好要玩‘一大堆生日礼金’了吗?” 老头眨眨眼,环顾四周,仿佛刚起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被灯光吓到,简直快哭出来。天知道他干吗这样羞辱自己。为了儿子,为了帮助崔斯专可悲的事业?或者为了在进坟墓之前再露一次老脸?或者是……他终于时运不济,需要这笔钱? 有意思。我从没想过这一点。 我们的父亲打起精神,露出旧日纯正的美妙微笑,那微笑能一路传到剧院最后排,一路深深传进你私处。 我们的父亲微笑,说:“我准备好了。” 但蒂芬妮在哪,穿着紫色亮片露乳紧身装的蒂芬妮? 蒂芬妮不在。 别忘了,这完全是现场直播,可不是吗,所以小崔这下尴尬了。你可以看见他眼中露出恐慌。 接着,画面上看不见的观众有了变化,至今他们存在的唯一证据只是偶尔的咳嗽、偷笑和几阵掌声。但此时传来一阵清晰可闻的哆嗦:他们看到某样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并因此感到困惑。一阵不自在的沉默,然后沉默被打破。 我从不知道我们的小蒂会唱歌,歌声甜美又清亮。啦,啦,啦。你还是看不到她,只听到她的歌声,那没有歌词的歌似乎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创造出沉默让你听见歌声,惊畏的噤默就像池塘里的涟漪,在那仿佛不属于尘世的歌声四周向外一圈圈扩散。 崔斯专转向声音来源。一个特写镜头,我们看见他满脸惊骇。 他们为什么不当场中止直播?原来有个摄影师喜欢上蒂芬妮,认为商业频道的花心大萝卜崔斯专只知作践那可怜小女孩。崔斯专确实如此。但那又怎样,他是个男人,而我怀疑这英雄救美的摄影师就算跟她在一起,时日一久又能对她好到哪去。总之,这摄影师不让别人中断转播,此时就是他把镜头陡然转向站在霓虹灯台阶上端的蒂芬妮。 我得说,看到她那模样就连铁石心肠也会不忍。她没化妆,没做头发,穿着一条手工蕾丝镂空的灰绸法国内裤、紫色细高跟鞋、一件有背号的美式足球衫--也是紫色,但巨大的号码69则是红色。这是去年耶诞崔斯专送给她的玩笑礼物--正说明了他把她当什么看。 她发际、耳上插了几朵桂竹香,双手也满握着花,黄水仙、蓝钟花、水仙,一定是她从伯蒙西大老远走来摄影棚的一路上,从住家前院、窗前花台和公园摘的。 她颤巍巍踩着那双紫色高跟鞋摇晃半天,鞋跟半路上扭坏了,现在她踢开鞋子。一只,两只,第二只很明显地击中了“很明显地击中了”(“a palpable hit”)一语典出《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景,哈姆雷特与莱阿提斯(Laertes)比剑的场景。崔斯专的胫骨,尽管我不认为她是有意的。(至于此刻活生生坐在姑姑身旁的崔斯专本人,则跟荧光幕上的自己同声呼痛,发出短短一声叫喊,吓得趴在他膝上那只猫跳起跑走。) 崔斯专这么一叫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棕色大眼定定看着他,好像有点认出他,但印象极为模糊,仿佛回想一场梦,不是什么美梦,但也不是噩梦。梦境忧伤,但并非梦魇。 观众完全摸不着脑袋,只略略移动、窃笑,试图说明自己这神志不清的女孩只是节目的一部分,很快就会做出什么逗笑举动,或者脱下足球衫让大家大饱眼福。但她只是继续唱歌,啦,啦,啦。 然后,慢慢、慢慢的,她的眼睛仍定定看着崔斯专--他动也不动,仿佛被她催眠--她开始走下台阶。 诺拉和我在歌舞女郎生涯中不知走下过多少台阶,如果每道台阶换算成一英镑,我们早就发了。 但蒂芬妮走下那道台阶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明星,可怜的孩子,她每一步都晃得好厉害,我觉得她一定会摔倒,忍不住靠向荧光幕,万一她跌下来可以及时伸手扶住,我看得太入神了。诺拉已经哭得一塌糊涂,连老轮椅都吸鼻子啜泣,伸手到袖子里掏手帕。尽管我的眼睛也变得雾濛濛,但我还是看见小蒂足球衫下的隆起,想起她上次来看我们时猛跑厕所,当场恍然大悟。 “你做的好事,崔斯专!”我实在忍不住,立刻冲口而出。 诺拉马上收住眼泪,瞬间停止哭泣,按下“暂停”键,画面冻结在我们可人儿小蒂摇晃的半途。 “怎么回事?她有了?” “我还没准备好当父亲。”崔斯专说。“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我还不够成熟。” “男人永远不会成熟。”轮椅以她那尊贵夫人的声调宣布。 我们三个全怒视着他,他瑟缩。 “姑姑。”他说。“原谅我。” “轮不到我们来原谅你。”诺拉说。“这要看她,看你怎么补偿她,如果那甜美无辜的孩子真能宽大为怀原谅你的话。而且你这兔崽子最好赶快补偿她,否则等她父亲发现你不肯好好负责,你在荧光幕前的日子就不长了,更别说你活着的日子也不会长。现在我们来看看你又对她做了什么烂事。” 说着她利落按下“播放”键,堵住他的嘴。 我说不上来,蒂芬妮是否知道台阶下方那人是崔斯专,或者完全不认识他;她是否觉得这人看来面熟、似乎在她心碎之前某个难以追忆的时候见过?或者他在她眼中是张新面孔,让她稍微联想到另一个人,另一个已经死去不在的人。她仍走下台阶走向他,没有笑容,发上插着花,衣衫不整,一双可怜颤抖的赤脚。 她的那双脚向来很漂亮,长,但是形状完美,漂亮的小脚趾由高到矮排列整齐,不像有些人长长的大脚趾好似树根。她漂亮的赤脚在身后留下血痕,原来脚跟已经被那双紫色细高跟鞋磨破。穿着那么高的鞋从伯蒙西一路走来! 此刻崔斯专看似努力扶住老梅齐尔免得他倒下,但也可能是梅齐尔努力扶住儿子;两人紧紧攀住对方,像溺水的人紧抓桅杆。崔斯专的事业完蛋了!他老爸的生日特别节目毁了!遭他蹂躏的花朵般的孩子跑来这儿让他丢脸,疯疯癫癫出现在好几百万观众眼前!他怎么这么命苦? 她伸手拿下耳际那朵桂竹香,递给崔斯专。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闻一闻。她看了露出微笑。他试着把花还给她,但她不肯接。 “桂竹香,又叫墙头花。”她说。“你也知道墙头花是什么意思--就是没人要的壁花。” 这整段时间,棚内观众都不安地动来动去,不时有某个工作人员冲过场景,拼命想打断整个场面,但转播依然继续,继续、继续、再继续。 “给你。”她说。“拿着。” 这时她将手中七零八落的春天花束塞给崔斯专,自己只留一朵黄水仙,凑在嘴旁,好像我们多年前用的那种直立式麦克风。喂,喂?接着她把花凑到耳边。没人接。然后她把那朵花也递给崔斯专,带着好忧伤的微笑--当她再度看向那花,发现它其实根本不是电话时,那微笑变成了苍白的哧哧笑。 “慌水仙,慌慌水仙。”“Daffy dill, daffy dilly.”“黄水仙”的讹传。她说着再度唱起来,但这次有歌词。 哦,我的小妹莉莉,在皮卡地里做鸡, 我妈在史川德大街卖淫-- 我心想:这下可好了!这下他们一定会淡出她的画面。但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尽管把花送掉的她这时突然叫起来: “拿去吧!你只是借给我而已!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从来没有!” 她就这么脱下那件69足球衫,丢在地上猛踩。在那残酷灯光下看见她的乳房,令人震惊--沉重的长型乳房,乳头又大又黑,这是真正的乳房,不像她以前在美美镜头前炫耀,一如借来的华服的那对。这乳房是真实肉体,你看得出它会流血,看得出它哺育婴孩。 这时梅齐尔做了件大好事。谁想得到这老头有这副心肠?梅齐尔突然出现在镜头里,拿着一袭金黄貂皮长披肩,一定是直接取自妻子肩头。他一手按在她赤裸的肩上,说:“漂亮的漂亮小姐。” 也许是他的声调吸引了她的注意,仿佛叫卖浓甜的老式黑糖蜜太妃糖。她一转向他,他便将长披肩围在她肩上,遮掩她的身体。 然后乳玛林夫人阁下也上场了。她一直在一旁待命,准备最后出来控制场面,免得丈夫做出什么老糊涂的事。我得说她身材保持得很不错,这要归功于大量运动,还有适时的修修垫垫。她的脸颊泄漏了天机,绷得又紧又满又亮活像花栗鼠,明摆着两个字:拉皮。这种事总是看得出来,但还是保持得很不错。她结婚时是棕发,不过显然愈老愈金,如今梳着浅金发髻。她也在哭,或许是因为貂皮披肩没了,但说句公道话,大概是被当下的气氛感染。乳玛林夫人阁下三十五年前为家人放弃舞台,心中某个小角落一定始终抱憾,当命运忽然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她立刻紧紧抓住。 “哦,亲爱的。”她对蒂芬妮说。“我们都好希望他娶你。我拜托过他,恳求过他。” 这话让呆若木鸡的崔斯专突然惊醒,仿佛他可从没听说过这回事。但蒂芬妮没理会,似乎没听见。尽管身披貂皮,她仍在发抖,但她侧头以脸颊摩擦那毛皮之后露出微笑,笑得那么可爱那么动人,就像乖小孩收到生日礼物时的微笑。毛皮触感仿佛给予她了一点那动物的力量,她恢复镇定,似乎当场振作起来。其实她并没真的恢复清醒,但变成了另一个冷静沉着的人,朝场景外看不见的某处以洪亮声音喊道:“喂!谁帮我叫辆计程车好吧?计程车!马上叫!” 然后她转身面对镜头,一如每周。喜欢她的那个摄影师将镜头拉近,她把貂皮的一端披甩上肩,姿态潇洒不羁,好像从今以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然后她朝观众露出纯正的大大微笑,展露满口熠熠白牙的职业微笑,连刚冒出头的智齿都可看得一清二楚。她抬手,挥别。 “大家晚安!”她一贯的退场台词:“好好睡觉,别让虱子咬!晚安!” 摇手摇到一半,这个有着蒂芬妮的脸,坚强叛逆的新人忽然掩嘴仿佛想吐,花容失色,就这么一身貂皮披肩丝绸内裤冲下场,留下三个罕择家人张口结舌站在原地。 崔斯专最快回过神来,尽管手上还捧着花,但他记起摄影机正看着自己,甚至挤出一个微笑。 “我们也祝各位晚安,我是崔斯专·罕择,以及非常特别的百岁寿星来宾,梅齐尔·罕择爵士--” 行之有年的道别公式,让棚内观众安了心。一两个人开始鼓掌,仿佛这么做就能把刚才看到的内容变成本应看到的内容。 “--以及爵士夫人--” 更多掌声。 “--我最最特别的爸妈--” 掌声加倍,三倍。 “--下周别忘了按时收看,看幸运的人赢大钱!” 满堂彩。掌声。工作人员名单开始出现,重叠在向镜头外观众勇敢挥手的三人画面上。诺拉郑重起身关掉录影带,电视先是发出嘈杂沙响,然后恢复沉默。 “我以为蒂芬妮会来这里。”过了一会儿崔斯专说,边吸鼻子边用手臂抹眼睛。“其他地方我们全找遍了。”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这里?” “天啊,好可怕的一夜……警察局。急诊室。我们还找过游民夜间收容所。” “这个‘我们’是谁?”诺拉厉声问。 “最后,呃,我昏过去了。”崔斯专说。“我再也承受不了。她把我带回她家。” “这个‘她’,”我更厉声问:“是谁?” 好像我们不知道似的。他是太害怕不敢明说,不然就是想瞒着轮椅。话说回来,他以前从没顾虑过半点她的感受,现在又怎会突然好心起来?但诺拉倾身向前,细长手指从他领子上轻轻拈起一根头发,跟他头发一样红,但比较长,长得多。她把这根头发高高举起,任它晃荡,铁证如山,昨夜他居然还是去找-- 在罕择家族满坑满谷的家丑中,这是最见不得人的一个秘密:崔斯专从小就跟萨丝琦亚有一腿,尽管她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老得足以当他母亲;事实上很久以前她的确是他母亲最好的朋友……我本以为小蒂已让他断了奶,但这份证据显示大谬不然。 “像只狗,”诺拉朝那根头发冷笑:“又回去吃自己呕吐的东西。” “哦,天啊!”崔斯专说。“请试着体谅一点。蒂芬妮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担心害怕得快疯了--” 地下室通向屋外的门砰然甩上,连后窗都被震得发抖。走道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们侧耳倾听。布兰达总是自己进门。 “我猜想,”诺拉的语调非常讽刺,因为知道崔斯专马上就要遭报应:“你根本没想到去她母亲那里问一问吧?” 厨房门轰然迸开。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得出,她已见到他的保时捷停在屋外。她小时候又瘦又小,但生完孩子胖了不少,现在就算分一两磅给里洛伊,还是壮得像匹马。她头上仍卷着发卷,脚上趿着毛毡拖鞋,但她已经超越哀伤进入暴怒,脸色刷白。 至少崔斯专不用自己去告诉布兰达,警方已经通知他们家。里洛伊将崔斯专未审先判,断定就算杀了他也情有可原。布兰达告诉他:“要是她爸逮到你……”并狠狠一巴掌扇过去,这时我想我还是离开现场烧水泡茶好了,让他们自己解决。 突然间,我觉得好老。要是最年轻的比你先走…… 茶叶罐上方的墙挂了张艾芙林·蕾伊的照片:“送给二十只灵活玉趾,致上满满的爱”。我想到蒂芬妮,“这根小指头上市场”这是西方童谣,边点着手指边念诵大拇指做什么、食指做什么等等。,想到她的脚,下台阶时留下身后一道血痕。要是她当初肯用心,一定能成为棒透的舞者。 这时我的心猛地一紧,因为刚才我用过去式想我们亲爱的蒂芬妮,不是吗? 小蒂蒂啊。 诺拉也走进餐具洗涤间,伸手挽住我。我们看水壶在瓦斯炉上又蹦又嘶,听早餐间传来吵打声。哗啦!一个盘子砸了,猫们争相逃出供宠物进出的小门。“她配不上你,是吧!”接着是崔斯专闷声呼痛。“只知道作践她,是吧!等着瞧吧,有你好看的!”然后电话响了。我看向诺拉,她闭上眼。我们知道那铃声代表坏消息。 我们把茶端进早餐室。接电话的是轮椅,因为另两人都没注意到电话,打得正凶--崔斯专眼圈乌青,鼻孔流血,外套扯裂,衬衫撕破,脖子有勒痕(看来她似乎曾试图用他的领带勒死他),不过别无大碍,他还清醒。早餐在扭打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培根肥油,但布兰达已经耗尽力气,双手无力软垂,哀声呜咽。“她就那么只穿内裤,出现在电视上,当着大庭广众唱肮脏的歌。她爸全看到了。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永远。”轮椅放下电话。只消看她一眼,我们便知道大事不妙。 “亲爱的,是警察打来的。”她对布兰达说。你不能不承认这老女娃儿真有一套,她的态度恰到好处,冷静但不冷血,充满同情但不哭哭啼啼。“先坐下吧。这恐怕是坏消息。” 布兰达没坐,仿佛怕自己一坐下就再也没力气站起。她紧抓着椅子活像阴森死神,喉底发出低微声响。 “今天早上,他们在河里发现一个年轻女孩的尸体。” 橡胶轮胎一阵呼咻,是轮椅充满悲悯地滑向布兰达,双臂尽可能环抱布兰达下半身--仍然是上流仕女从事社工的风范。 “可怜亲爱的,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消息很糟糕。” 大战期间,空袭过后的早上,人们脸上就有布兰达此刻的表情。 “她的脸不见了,布兰达。显然是警方派出的船,螺旋桨--” 那尖细拔高的尖叫声,我也记得在战争期间听过。 然后她镇定下来,喝了杯甜甜的热茶,你总是要给受惊的人喝甜甜的热茶,不过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正在喝。然后她坐上崔斯专的保时捷,两人前去认尸。现在再跟他吵也没意义了,不是吗?他只会说:“我真的很抱歉。”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如果我是布兰达,光为这个就要狠狠揍他一拳,但我想那可怜女孩现在对他根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脑袋一片空白,只想着我们的小蒂躺在冰冷停尸间,淹死的身体里还有个淹死的宝宝。 轮椅告退,滑进地下室前半,过了一会儿她的留声机唱起来;她楼下这里自己有一台,要是我们得共用留声机,非打得你死我活不可。她放起一首丧礼歌曲,很古典,很伤感,一个洪亮、棕色、伤感的声音唱着:“没有你叫我怎么活?” 这有点过火,我想。她跟小蒂并没有那么熟,而且我真希望她别挑这么催泪的歌。 没有你叫我怎么活? 你走了还剩下什么? 诺拉掀起茶壶盖,倒进一点兰姆酒。 “这会提振一下我们的精神。” “你想我们是不是该打电话给萨丝琦亚,告诉她她男朋友上哪去了?” “我们已经四十年没跟萨丝琦亚讲过话,我看不出现在有什么理由建交。让她去七上八下吧。反正这一切都是她天杀的错。要不是她对崔斯专伸出魔掌……” 轮椅那留声机的歌声重复问着还剩下什么,然后唱道:“尤瑞蒂丝尤瑞蒂丝是希腊神话中诗人奥菲斯(Orpheus)之妻,她死后奥菲斯悲伤欲绝,冒险进入地府,以歌声取悦冥王后获准带她重返人世,但奥菲斯未能遵守规定,尚未离开冥界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亡妻,尤瑞蒂丝因此飘回地底,再也唤不回。……”再悲哀不过的声音。“尤瑞蒂丝!” 诺拉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陷入沉默。我们把清理留到晚饭后再说,抬起脚闲坐。天空灰霾,屋外仍刮着大风。今天早上我还心想这风会吹来一场冒险,无论是什么都好。这下看它吹来了什么!大雨阵阵落在花园,打着连翘花。连翘,正是漂染过的金发颜色。每次看到连翘,我都会想起阿嬷。 “他忘了带走录影带。”诺拉说。“值些钱吧,我想。” 但她语气并不热衷。我们早就不干勒索这档事了。 “你想他们会不会取消宴会?” “才不会。”诺拉说。“我是说,她又不算真正的家人,不是吗?只是沾亲带故。” 我们往茶里加了更多兰姆酒。毕竟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呀。 “那我们呢?我们还去不去?” “日子还是要过。”诺拉说,突然又变得活力十足。“就算给我一亿,我也绝不肯错过那场宴会。”二 一、二、三,跳!看我跳波卡舞。 很久很久以前,在克莱本中央街一家缝纫用品店楼上,有个老妇身穿快绷开的黑绸裳,猛弹着一台直立式钢琴,她女儿则穿粉红蓬蓬纱裙和皱兮兮的紧身裤袜,你若脚抬得不够高就会被她拿藤条打脚踝。每周一次,每个星期六早上,欠思阿嬷会把我们梳洗干净,头发绑成腊肠卷。我们穿紧身背心,棕色长袜用吊袜带系紧。欠思阿嬷一手一个紧紧牵住我们,然后--走啰!上舞蹈课去,我们小跑着赶电车。 我们总是搭电车从布理斯顿到克莱本中央街。电车行进姿态庄严,庞大堂皇占据道路中央,一路上不会左倾右斜,但不时一阵反胃摇晃,就像阿嬷从酒馆回家。 一、二、三,跳。 一面面积尘的大镜子,满墙开放。此刻我仿佛看见我们穿着背心内裤和小小粉红舞鞋,朝自己的镜中倒影屈膝行礼。阿嬷坐在门口,提袋放在膝上,眯眼透过斑点面纱看我们。她看似忧虑,仿佛深怕我们扭伤,但这只是因为她正含着一颗狐狸牌超凉薄荷糖。房间里充满汗水和瓦斯暖炉的味道。老妇猛敲钢琴,穿着下垂的蓬蓬纱裙的沃辛顿老师教我们单足趾尖旋转,可怜人,她足有六十岁了。 一、二、三,跳!看我们满场飞。 我们手扶横杆练习。诺拉穿着海军蓝灯笼裤的屁股在我前方扭动前进,像两颗水煮蛋包在手帕里;然后我们转身,轮到她看我的屁股。屋外,一辆电车呼噜噜经过,上方电缆闪出火花,发出一声喀啦。 老实说,我们简直是为了舞蹈课而活,认为整个星期存在的目的就是星期六早晨。 那时我们七岁。 食品储藏室里有个蛋糕,插着七根蜡烛,糖霜高高堆到你眉际,粉红洁白的惊人美丽只被一个小指印破坏--是诺拉忍不住偷尝。它端坐在食品储藏室,等着我们看完这辈子的第一次午场回来,那是我们的生日礼物。咱家阿欣挥手送走我们,我们穿着最称头的外套,毛茸茸绿粗呢,领子是天鹅绒,不让粗呢磨伤我们的脖子,还有搭配的小帽。阿嬷把我们打扮得公主一般。我们的手套总是上好的光滑小羊皮。 阿嬷大手笔买了正厅前排的座位,我和诺拉兴奋得几乎承受不了,狂喜得哑然无语。墙上高举镀金饰带和水晶吊灯的小天使石膏像;红色丝绒;正厅前排座位上穿花朵淡彩丝洋装的女士,以及她们身上混合传来的爽身粉、香水、香皂气味;还有那垂挂在我们与乐趣之间的神奇布幕,我们期待难耐地知道它不久就会拉起,然后,然后……然后会有什么神奇秘密显现在我们眼前? “等着看就知道啰。”阿嬷说。 灯光暗,布幕下方亮起。我爱死这一刻,向来最爱这一刻,当灯光暗下,布幕亮起,你知道有件神奇的事即将发生。就算接下来发生的事扫兴之至也无所谓,那份期待之情永远纯净无比。 怀抱希望的旅程胜过抵达,佩瑞叔叔常说。我也总是比较喜欢前戏。 唔。倒也不是总是啦。 当那第一次灯光暗下、布幕亮起,诺拉和我互看一眼。我们的小小心脏怦怦乱跳。 布幕升起,我们看到佛雷与阿黛拉被赶出住处,流落街头,身旁满是家具杂物。她摆好椅子,调正沙发,在立灯上挂了个牌子:“天佑吾家”。我们简直要快乐而死,紧抓彼此的手活像阴森死神,怕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原来只是做梦。诺拉最喜欢阿黛拉,喜欢她做墨西哥寡妇打扮跳西班牙舞那段,但我喜欢的是老佛雷,从那时起直到永远,他那张胡桃钳似的滑稽脸孔,亮得简直像画上去的、半根不动的头发。谁想得到,长大后我们竟能跟他熟到“嗨,佛雷”、“嗨,女孩们”的程度? 天知道是什么第六感让阿嬷选了《女士珍重》作为我们七岁的生日礼物。“我只是想找部好看的歌舞喜剧,”她说:“但是不要有洁西·马修斯Jessie Matthews(1907-1981),20世纪30年代英国歌舞片极受欢迎的女演员。。”她认为洁西·马修斯太普通,不过我倒一直觉得她好得很。但《女士珍重》为我们照亮了路,我们的大马士革之路。之后,我们在家里二楼前半花了好多时间,卷起地毯,放起音乐。最后那段,她穿着提罗尔 Tyrol,奥地利之一邦,在阿尔卑斯山区。式服装,他打扮得像个水手娃娃。我们轮流当女主角。 “你们两个满眼星星啊,女娃。”中场休息时阿嬷说。 茶放在托盘上送来,该花的都没省下。饭店似的银茶具服务,小黄瓜三明治。阿嬷将面纱翻到鼻子上,把一块糖霜小蛋糕送进紫红双唇。就连那时候,我们也知道阿嬷看来有点古里古怪,跟她出门时总抱着一种叛逆全世界的感觉。我们掸去身上碎屑时,二楼正面前排特别座传来一阵骚动。阿嬷正要把托盘递回给女侍,动作突然僵住,就像狗看见兔子。女侍及时接过茶具,阿嬷陡地站起身举起手,往那儿一指。 若从她指尖画一条线通往特别座,线那头会连着一个男人的鼻子,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人,高个子,深色发肤,深色大眼,仪表堂堂,纽孔插朵红玫瑰,有一点点略长的黑发显示他是艺术圈人,身旁一位侧面看来像绵羊的浅金发女士,身穿时髦的熏衣草色羊毛洋装。两人显然刚到,无疑是来打发时间,待会儿就要去参加城里最拉风的演出的鸡尾酒会。他们沿着那排座位走,说着抱歉借过,所到之处备受注目,有人侧目瞥视,有人瞪眼直看,甚至偶有一两声“哦!”和“啊!”。他们年轻又风光,除了我们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谁。灯光渐暗,乐队开始调音,阿嬷仍站在那里,气得发抖。 “那男人是……你们的父亲!” 这番揭露对我们并没造成太大震撼,因为那个年纪的我们还不太清楚父亲是干吗的。既然我们不知其一,也就不知有其二,不知道自己跟人家不一样。是啊,你也想得到,邻居一定会推搡示意、互眨眼睛之类的,但阿嬷紧闭嘴巴什么也不说,保持一副正派表象,至少在酒馆开门之前如此,不过要是送牛奶的人或邮差哪天上午透过纱帘往屋里瞧,可能会发现她正光着屁股打扫掸灰,那才会让邻居闲话讲不完呢。 因此当阿嬷如此戏剧化地宣布,那是你们的父亲!我们乖乖听话往那儿看了一眼,但接着布幕发亮,乐队奏起序曲了。 “哎,劳驾坐下吧,太太。”后排一个男人说,于是她强忍怒火坐下,但后半场她已经看不下去,老是扭头往回瞧,低声嘀咕各种难听话,而我们已经飘到另一个世界,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眼里只有佛雷和阿黛拉。 散场时人好挤,等了好久才领回外套,我们又仍做梦般回味着电影中的歌舞,因此错过了他们。我们走到戏院外人行道时,我们的父亲和他太太已经搭上计程车扬长而去,留下阿嬷徒然朝他们挥伞咒骂。 “该死。”阿嬷说。“该死,该死,该死。” 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你她是说真的。 电影的魔咒已解除,这下我们有时间思考她的话了。 “阿嬷。”诺拉说。“再跟我们多说一点,父亲是什么?” 回家路上,坐在电车上层,她全跟我们说了。她是天体派,吃素,和平主义者,所以你想她讲起性教育还会是哪样?但我们听了很难相信,不只无法相信她说那根棒槌会变粗变长等等,也无法相信她说那根棒槌的用途。我们以为这是她编出来逗我们的。想想看,我们存在这个世界上,只因为一个我们从没见过的男人很久以前对一个我们不记得的女孩做了那件事!我们确知的是,阿嬷爱我们,而且我们有全世界最棒的叔叔。不过咱家见多识广的阿欣以为佩瑞是我们的父亲。 但那天下午,有某种东西,某种好奇,在我们心里生了根。起初只是细微小事。在报上看到他的照片,我们会叫起来;到西区佛立德Freeds,伦敦知名鞋店,尤以舞鞋闻名。买新舞鞋时,我们会绕路到夏斯伯利大道,去看他主演随便哪出戏的照片。年复一年,这份好奇变成一种渴望,一种期盼。我在内衣抽屉的秘密角落偷藏了一张他的照片,是身披白鼬毛皮的理查二世扮相,结果,诺拉今天下午才告诉我,她这辈子就瞒过我这么一件事,原来她也偷藏了一张他扮年轻的哈尔王子即日后的亨利五世。的照片。我想你可以说我们迷上了梅齐尔·罕择,一如其他许多女孩。你可以说他是我们的初恋,最后结果又苦又甜。 总之,那是我们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父亲;也是第一次看见佛雷·亚斯坦;也是第一次自己花一分钱--去上公厕。皮卡地里广场那间,里面铺着白瓷砖,穿白围裙的小老太太接过你的一分钱投进门锁,让你不必弄脏手。这些都是小孩会记得的事。那天彻彻底底是个值得纪念的快乐日子,而且惊奇还没结束。我们回到家,蛋糕已从食品储藏室移到厨房饭桌上,蜡烛烧得灿亮,我们不在时还送来了一箱包裹,足足占去半个厨房。咱家阿欣指指包裹上的标签:“送给我两个可爱的女孩”。 “他没有忘记。”她说,为我们高兴,也为父职之道高兴--佩瑞虽然行事不循常道,毕竟还是个尽责的父亲。她完全不知道实情。 箱里是一个玩具剧院,可爱又精致,他在威尼斯买到的古董。前台镀金拱架中央,喜剧与悲剧面具并挂,一个嘴角往上,一个嘴角往下,它们是守护神--在人生中亦然。戏如人生,不是吗? 布景画片有花草树木加喷泉,有月夜,有蓝天白云,有嘉年华会,有卧室,有盛宴,人物是金属棍架起的小小男女,哈乐津、可伦萍、胖大鲁等老式角色参见第22页注①。胖大鲁(Pantaloon)是老丑角,年轻女角可伦萍恋情的阻碍者:可能是她的父亲,想把她嫁给自己属意的对象,或者是她的监护人,自己想娶她。一应俱全。这简直是公主的玩具,我们以庄严喜悦的态度将它从垫于箱内的木屑中取出。这一刻,我们终于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们万分珍惜那座玩具剧院,简直把它当成教堂,永远只在星期天下午玩:洗净双手,午饭后换上最称头的洋装。我们不得不跟它道别时我哭得一塌糊涂。那时布兰达有了麻烦,我们把它送去苏富比拍卖。你绝对想不到它为我们换来多少钱,让小蒂芬妮一直有免洗尿布可包,直到她学会坐在尿桶上嘘嘘。 阿嬷点燃我们蛋糕上的蜡烛。 “许个愿,吹蜡烛。”她说。你也猜得到这两个迷上舞台的小孩许了什么愿。 我们闭上眼,立刻恍如置身布幕那一侧的月亮画片下,绘制的云永远不会飘,一切都是平面。诺拉看看我,我看看诺拉:亮片,紧身网袜,高跟鞋,头上插羽毛。我们微笑,抬起右腿,就这样……准备好了,等乐队开始奏乐。 让我们面对音乐英文中说“面对音乐”(“face the music”),意为负起责任,面对后果或批评等,此处直译,因与后文意象相关。,然后-- 当然,那时我们不知道,罕择家人永远会抢尽我们的风头。悲剧永远比喜剧有格调。区区歌舞女郎怎能痴心妄想?打从出生开始,我们便注定是剧场中俏丽的昙花一现,像生日蜡烛辉亮一时,然后熄灭。但是,六十八年前那个生日的午茶时间,我们一口气吹熄所有蜡烛,结果,没错!后来人生确实让我们如愿以偿,因为“幸运欠思姊妹”面对音乐,跳了足有半世纪的舞,尽管我们永远都在左手边,只能跳跳舞、唱唱歌,提供轻松余兴;把重量级的带上来吧! 或者该说“重色级”。这一行变得不堪,我们的职业生涯也跟着走下坡,最后沦落到杂耍秀场一角露大腿,跟着那些巡回演出的节目--都叫什么“清凉快报!”“九点清凉!”“世界清凉!”英文“裸体”的复数(nudes)与“新闻”(news)音近,故这几个名称都以此玩文字游戏。之类--陪衬阿奇·莱斯那一类的喜剧演员。秀场女郎就这么上空站着当活雕像,我们的歌舞表演在流苏胸罩忽露忽掩的乳头之间进行。二次大战之后那最后五年的巡回演出中,我看到的乳头比前半辈子加起来都多,而我可是被天体派的阿嬷带大的,别忘了。 好吧,我们的中年不怎么像样,但我发誓,我们年轻时可很正派。那年头,没有什么比小演员的生活更守旧了,伦敦南区到处是合音伴舞的男男女女各色人等。不表演时,他们在积尘的水蜡树篱后的双拼式房屋里休息,坐在起居室的人造皮沙发,烟熏色橡木餐具橱里放着一瓶甜雪利酒,半打灰扑扑玻璃杯底下是发黑的银托盘,刻着“送给一位一流的团员,快活马丁敬赠,海畔傅林顿地名。,1919”之类字样,上方挂着镶框照片,影中人有大腿粗粗穿着紧身裤袜的女孩和头戴绉绸帽的男子,大家都签名画上一大堆叉,墙上则是装框的彩色复制画,描绘一群红鼻子修士大啖鹿肉、野猪肉。 我们求了又求,阿嬷终于答应让我们额外多上几堂舞蹈课,之后我们就成了老师的宠儿。阿嬷常和沃辛顿老师及她那弹钢琴的老母在舞蹈工作室(这是沃辛顿老师的用词)后面、挂着“地窖管理员赛门”图片的小厅,共进一两杯波特酒加柠檬。阿嬷翘着兰花指,举止端庄,满脸微笑,发出她那别具特色的母音就像吃樱桃吐核;之后走上街,她会打个大嗝,怒目环视四周,说:“是谁打的嗝?” 就这样,一年过了又一年,沃辛顿老师教室里的镜子照出二乘二个欠思姊妹,是我们和我们的倒影,高高踢腿仿佛活生生的特效摄影。咚,,沃老师的老妈弹钢琴;啪!啪!啪!沃老师的藤条打在我们腿上,但我得承认她的确有真才实学。家里,阿嬷拿铅笔在早餐室门上为我们身高做记号。三尺,三尺半,四尺,四尺六,五尺,五尺二。沃辛顿老师说: “他们在选角。” “什么?” “这两个女娃可以帮你赚点钱,欠思太太。”穿着早该退休的粉红蓬蓬纱裙的沃辛顿老师说,手撑藤条站在那儿,看着身穿背心内裤的我们,五尺二,亮泽棕发满是阿嬷每晚用破布缠出的小卷卷,两人一模一样。沃辛顿老师以前也是职业舞者,直到腿举不高。 “不过,”她又说,因为她有在注意时尚流行:“那些腊肠卷得去掉。” 于是我们剪了短发,坐在理发店热毛巾围着脖子,忍受剪刀可怕刺耳的喀嚓声,看着鼠棕色卷发落在四周地面。我们得意非凡,知道随着这些卷发落地,自己也不再是小女孩了。阿嬷挂点之后,我们清理她东西时,在柜子最下层抽屉发现一个信封,信封里两卷头发:“朵拉”,系着蓝丝带;“诺拉”,系着绿丝带。 那是一场杂剧表演,不是吗?长话短说,我们首度以职业身份登台,演的是鸟--棕色小鸟,八成是麻雀,一、二、三,跳。剧码是《林中孩童》《林中孩童》(Babes in the Wood)原是一首古老民谣,描述两个孩童在树林中迷路死去,知更鸟飞来用翅膀遮覆住他们的尸体。,在牧人灌木区的帝国剧院,阿嬷一路护送我们来回,提袋装着半瓶琴酒,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以防万一酒馆没酒了啊,宝贝儿,她说。 一模一样的鸟。他们为我们安排这段特殊表演,因为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我们就是用树叶盖住那些“孩童”的鸟哦。分开来看,我们两个都不显眼,但加在一起,我们就让人们直眨眼。哪个是朵拉?哪个是诺拉?那年头,我们连身上的味道都一样:“印度之花”Phul Nana,英国Grossmith& Sons牌的一系列美容产品,包括香水、香皂、蜜粉等,约1890年上市。。其他的我们不懂。以前我们都从“好利市”Bon March,法国一家历史悠久的百货公司。偷来用。 那第一个晚上,我们多年演艺生涯中无数首演夜的第一个晚上,更衣室里挤满合音小鬼,我们紧张得五脏六腑都化成水,妆又一直掉,没有一件事对劲。我的长袜抽丝,她的鸟喙固定不住。然而,我们仍跳了我们的舞,洒了树叶,拍拍翅膀飞走;他们爱死我们,又是喝彩,又是鼓掌。最后一幕,我们朝前排洒彩纸拉炮,观众为之疯狂。我们做了我们生来就要做的事,而且更棒的是,明天还要继续做。 阿嬷当然把咱家阿欣一起带来,但另外还有个人一同分享我们的小小胜利,带着满满一帽盒佛南牌巧克力,雀斑皮肤被异国炎热太阳晒成古铜色……我们的浪子叔叔穿过歌舞群的荷叶边走来,大敞双臂:“我的好女孩!” 我们的幸福之杯满得溢出典出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第五章:“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他及时回来,赶上了我们的首度登台。 我们爱死了那一切,登台亮相,花俏服装,莱其纳七号这里指的是舞台妆用的油彩,莱其纳(Leichners)为品牌名,依颜色不同分别编号。。一走进剧院,我们就会大口呼吸那窒闷空气,提振今晚的表演情绪。给我那无可比拟的熟悉浑浊气息:柳橙汁、杰耶牌消毒水、人的体味、瓦斯……我甚至愿意用它代替“蝴蝶夫人”涂在耳后。当音乐自乐队席响起……我跟你说,那一刻我们简直湿了!跳舞之际,我们的私处多么血脉贲张! 我们爱死了表演,更不敢相信还有工资可领,但阿嬷把钱存进银行,说我们愈快开始赚钱愈好。尽管佩瑞的支票都准时寄到,而且现在他又回家了,礼物如雨点般落下,但阿嬷说,天有不测风云。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她说。 尽管当时我们这两个迷得晕头转向的侄女不可能理解,但佩瑞叔叔确实有个缺点。单单一个缺点。那就是他太容易觉得无聊。小蒂蒂三岁时都比佩瑞有耐心持续做一件事。对他而言,人生必须接二连三充满小小乐趣惊喜,否则他就觉得毫无意义。 八月一个假日,我们刚满十三岁不久,他搭着计程车呼啸而来。大大抱我们一把,捏捏我们脸颊。“你们看来有点憔悴唷,女孩儿!这可不成。”他把我们全赶上车,诺拉、我、阿嬷,也没忘记咱家阿欣(“哎呀,罕择先生!”),外加皮卡地里广场杰克森茶店的好大一只提篮。“咱们需要布莱顿布莱顿是英格兰东南部一个传统海滨度假胜地。医生,司机老兄!”运将先是目瞪口呆,而后粲然一笑。“没问题,大人。”我们就这么出发了。 小石子海滩上铺起亚麻桌布,佩瑞和运将现在已成了拜把兄弟,手挽着手漫步去买泡泡香槟,我们则摆出火腿和鸡肉,将面包切片,打开鹅肝酱罐,佩瑞叔叔请客时一切都是上好货色。我跟你说,四周的人全瞪着眼看--三个瘦巴巴女孩和一位戴斑点面纱的胖女士,佩瑞鲜红头发、码头工人似的壮硕宽肩、饱满的大大微笑,再加上穿皮衣的运将。阿嬷一一斟满玻璃杯,带头敬酒:“香槟敬这里诸位,另外那些王八蛋愈倒霉愈好。”佩瑞从我们鼻子里变出水煮蛋,从运将的帽尖为我们倒出热腾腾咖啡。 大家吃饱后,佩瑞握住桌布一侧的两角--咻!一抽,那些精致瓷器、刀叉(沉甸甸的高级银器,可不是便宜货)、鸡骨头、面包屑、空酒瓶,全当场消失不见。他说他把那些东西送回店里了。他怎么变的?我不知道。我们的佩瑞叔叔可有一两下子,棒呆的一流魔术师。他应该以此为业才对。海滩上一半的人都自动自发鼓起掌,佩瑞更来劲了,说:哪位有锯子?有的话,他可以把阿嬷锯成两半。门儿都没有,阿嬷说,天知道我肚子里会跑出什么东西。她挽起裙子,露出宽大的红色灯笼裤,踩水玩了一会儿,然后喝杯薄荷酒冰沙帮助消化,打个嗝,盹着了。咱家阿欣跟运将正谈得投机,剩下我们三个沿着码头散步去也。 佩瑞魁梧得活像北极熊,上帝保佑他,身穿香草色柞蚕丝西装和硬领红条纹白衬衫,打红领带,头戴系着红黑相间缎带的草帽。他个头虽大,但帅气又敏捷。古龙水是爽利的柠檬柑橘类气息。后来,大战期间,灯火管制中我昏沉沉醒来,突然闻到这味道:川普牌莱姆精华。我心想:我一定是跟佩瑞格林做了!我浑身血管充斥恐惧和喜悦,心想,我做了什么呀……但当我打开灯,对方根本不是佩瑞,而是个“自由波兰人”。 穿冰淇淋色西装的佩瑞一手抱一个女孩,我们两个本身都没什么特别--瘦瘦小小,鼠棕色短发--但加在一起,人们便为之侧目。走过供人骑乘的驴子,走过卖冰淇淋的,走过布莱顿行宫的叫拜楼布莱顿的行宫(Royal Pavilion)是当年王室避暑之处,兴建时正值英国上流社会着迷于东方异国情调,建筑风格东西合璧,因此会出现清真寺叫拜楼(minaret)似的细长高塔、俄罗斯红场“洋葱头”式屋顶等等。、塔楼和细格棚,那建筑不知怎么总让我想起阿嬷,尽管她的色调偏于暗沉,就说像灯火管制期的布莱顿行宫吧。那天下午,行宫看来也仿佛幻象。那真是美丽的一天。荷叶边似的海浪波光粼粼,海鸥呱叫,小孩欢笑,水声泼洒。而且午餐时他还让我们一人喝了一杯泡泡香槟。一切都合谋让我们快乐。 之前我快乐过,之后我也快乐过,但是,跟诺拉和佩瑞叔叔无忧无虑逛在布莱顿码头时,是我第一次年纪够大、够懂事、够了解自己的感觉,足以用言语说出:“天呀!我真快乐!”如今,只要想到快乐,我总会想到布莱顿,想到十三岁那年八月那个假日,因为同一天内我们飞上云霄,又跌入谷底。快乐是多么脆弱的东西!我们从滑稽可笑变得至高无上,然后心碎。 “他们为什么叫皮耶霍?”诺拉在码头演艺厅外问。 “因为他们在码头上表演啊。”皮耶霍是法国及英国传统剧场的类型角色之一,基本造型为:脸涂白,身穿长袖蓬领的宽松白色服装,头戴帽缘软垂的大帽子。又,皮耶霍(Pierrot)一词与码头(pier)近似,故佩瑞有此一答。 我最爱午场表演那种人工黑暗,那种刺激的黑暗一如午餐后拉起窗帘上床睡觉。码头演艺厅底下海水来回冲刷,厅里潮湿温暖,充满“夜色黎”、“紫罗兰灰烬”等等假日香水味,混合了干鱼(也就是外面卖的烤鱼)和湿鱼(也就是下方的死鱼)味,还有屋顶锡皮被晒热和人群胳肢窝的气味。因为表演前半场快结束了,门口没人收票,我们悄悄溜进去。 白色荷叶边的皮耶霍们闲站一旁,看来只是陪衬,舞台上一个喜剧演员正表演到一半。他穿着一条好大的老式高尔夫球裤原文为plusfours,裤长过膝,裤管略呈灯笼状,下配长袜。,裤管蓬得活像两个热气球,颜色是阿嬷称为“疯癫莓”的粉红(翻译起来是鲜草莓,你自己想像吧)--亮粉红绸裤,裤管塞进浅紫色高尔夫球袜(袜踝处绣有粉红图案),穿一双粉红麂皮高尔夫球鞋,好大的浅紫色鞋舌翻垂在外。他手里拿着与服装搭配的高尔夫球杆,用来做淫秽动作,做母亲的纷纷捂住小孩的眼睛。 那年头我从没听过他,后来他可有名了,但他刚入行时,你会以为他再有名也不适合出现在阖家阅读的报纸上。他管自己叫……叫什么来着……一会儿我就会想起来。他有句招牌用语,“咱们的乔治一点也不古怪queer一词可解作”古怪“,另有”同性恋“之意。”。后来他在好莱坞冒出来,跟我们合演《仲夏夜之梦》,真是意外啊;他演的是“线团儿”该剧中一个甘草角色。,当然是线团儿,不然还会是什么。 “炫彩乔治”。他管自己叫炫彩乔治。 “……这男孩的念头慢慢转向”--高尔夫球杆往半空中大力一捅--“所以他对他爸说:‘爸,我想娶隔壁的女生。’” “‘呵,呼。’他爸说。‘我有消息要告诉你,儿子。我在你这年纪时,常有一腿--’” 喝彩、尖笑、口哨。但观众这么激动全是捕风捉影,我告诉你,因为他露出震惊的表情,撮起嘴唇,摇着球杆表示责备。 “有些人脑袋里净是肮脏念头哪。”他旁白哀叹一句。又一阵口哨和尖笑。 “被各位无礼打断之前,我本来要说的是……” 这是他的另一个招牌句子。 “‘……是,我常有一腿--’” 做母亲的纷纷捂住小孩的耳朵。 “‘--我常有一腿跨过花园围墙--’” 他用球杆往空中狠狠一戳,眉毛直抬,好像要阻止别人想歪。 “‘……总之,长话短说,你不能娶隔壁的女生,儿子,因为她是你妹妹。’” 空气为之一变。母亲逼着不情愿的小孩离开,用冰淇淋当贿赂。 “于是这男孩买了辆脚踏车”--他跨上球杆,做出踩踏的动作,观众又一阵哄笑--“踩着踏板出门了。我说的是踩,太太,你以为我说什么啦?他踩呀踩呀来到飘飘镇。” 他的口白好极了。连阿嬷本人都不能把那个长长的“幺”音说得更有声有色。 “他回来之后,跟他爸说:‘爸,我在飘飘镇遇到个好女孩。’‘飘飘镇?’老爸说。‘抱歉啦,儿子,我在你这年纪也常飘到飘飘镇去,然后--’” 他停口,动动眉毛,拿球杆比划比划。其他不用多说,观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可怜的男孩买了张当日来回票,坐到维多利亚车站,在时钟底下遇到个女孩。我说时钟,太太。但他父亲说:‘我们那年头也有火车啊,儿子……’” 会意的笑声。 “男孩到厨房喝茶,长吁短叹。老妈说了:‘你的脸怎么拉得这么长,长得像--’” 眉毛。球杆。哄笑。 “被各位无礼打断之前,我本来要说的是,是……小提琴!” 观众笑得直跺脚。 “‘我看我永远结不成婚了,妈。’‘怎么啦,儿子?’他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老妈听,然后老妈说:‘别担心,想娶谁就娶谁去,儿子--’” 电光石火,短短一下暂停恰到好处。 “‘他不是你父亲!’” 众人又踱又踏,地板简直要垮了。佩瑞看得好生讶异。“唔,老天保佑天杀的英国人。”他说。“我从没想过他们还有这一面。” 观众静下来之后,舞台大灯加上一层粉红滤镜,照得炫彩乔治满身发红。他露出一副伤感表情,猛吸一口气,男高音表演时间到了。伴奏女士跟沃辛顿太太同一路数,把钢琴一阵猛敲。乔治双手交握球杆,摆出庄重姿态,然后,你能相信吗,就在那里,他穿着粉红服装在粉红灯光下,在布莱顿码头的尽头,在那个天杀的八月假日,他唱起了《英格兰玫瑰》。 英格兰玫瑰,呼吸英格兰的空气, 如此高尚的花儿,无与伦比…… 皮耶霍也全变成粉红,一群群聚成花束一般,跪下来迎接歌曲激昂的最后一段。这种表演换到这年头根本没人要看,除非是那种所谓的“敢曝camp,是同志社群所发展出的一种独特的语言美学,或可以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Notes on Camp(1964)“里所整理出的夸大、装饰、人工化、雌雄同体、嘲讽等等作为特征。”。然后乔治举起一只手止住观众的掌声,走上前来,以充满感情的声调说: “各位女士先生,各位大朋友小朋友……吾王万岁!” 伴奏女士弹起《希望与荣耀之地》(尽管低音部有几个音弹错),乔治把高尔夫球杆当成来福枪架在肩上,开始绕着舞台踏步行军,麂皮鞋的浅紫鞋舌淫逸晃荡着,慢了半拍。 左,右,停。 舞台大灯又恢复白亮,他站在正中央向观众敬礼,光线像头皮层落在他肩上。伴奏女士用钢琴尽可能模仿一通擂鼓,他的绸帽随之脱下。 诺拉和我不解地互看一眼。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又一通擂鼓。 他的玫瑰粉红外套脱下。 愈来愈古怪了。 原来,今天下午这场节目的重头戏就是乔治,乔治本人,乔治的赤裸本色。 因为乔治根本不是喜剧演员,而是一份庞大的宣言。 要不是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会相信。他全身是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头为北极,脚为南极。 他鼓起右臂的二头肌,那座近似三角形的滑稽小岛跳了起来,“爱尔兰自由省”微微颤抖。伴奏女士一弹起《天佑吾王》,一半观众就出于习惯忙不迭起立,散落手套和巧克力包装纸,但他们随即坐下让他继续表演,因为他接下来的动作是,脱裤子。 诺拉和我只是小女孩,从没看过没穿裤子的男人(尽管阿嬷给我们画图讲解过),所以--我得说--我们都非常好奇,急切伸长脖子猛看,但原来他长裤里还有一条非常宽裕的丁字裤,事实上更接近三角裤,就算给马穿也不嫌暴露,图案是英国国旗。虽然内裤把他的私处妥善遮住,但现在你可以看见他肚脐上的好望角,在他堂皇爱国地九十度转向时也能看见一路往他股沟延伸的福克兰群岛,这时掌声再度变得热烈,其实这整段表演中掌声始终未歇,只是时起时落。 我们着迷地盯着那鼓动的胸肌。《大不列颠,君临天下》声伴随他最后一次转身,我们看见他的地图文身大多涂以鲜粉红,不过被舞台大灯照成灰败的覆盆子色,看来有害健康。 然后穿着爱国内裤的乔治用高尔夫球杆做了几个动作,模仿刺刀练习,伴随更多的假鼓声和群众的叫好声。我发誓,有些人眼里还含着泪,喊道:“好样儿的乔治!有你的,乔治!”但我们姊妹俩觉得挺逗:这是哪门子表演?阿嬷不是跟我们说过吗,战争是为了除掉年轻男人,把女人全留给丑怪老头,否则那些老头根本找不到女人?因此我们知道战争是干吗的,而且,老实说,从乔治讲的笑话听来,他似乎认为做父亲的也向来希望如此。 至于他屁股和肚子上那些粉红色块,我们心底深处已经知道,我们这些生在左手边的人并不包括在内;可以说,我们是英格兰私生国王的后代,什么也继承不到,所以管它去死呢。 刺刀练习结束后,炫彩乔治穿上高尔夫外套,用球杆做了个令人安心的猥亵动作,一边退场,一边向喝彩的群众飞吻,喃喃说道:“天佑各位!”我们三个像猪一样猛出汗,因此也赶快闪人,免得被发现我们没买票。码头上满是钓客--有人吊起一条鲭鱼,亮得像新锡罐。或者那就是一个锡罐。我记不清了,那可是六十几年前的事。那年头人们爱看那些爱国的活人静物指演员或模特儿摆出特定姿势,形成静止不动的画面。。我们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我们还只是小女孩,从没见过男人露屁股,倒常看见彼此的屁股。 佩瑞一根手指顺着衣领内侧抹去汗水,神情有点愣。 “我永远搞不懂英国人。”他表示。我们也都这么想哪,宝贝儿。 “好,”他深呼吸好几口新鲜空气之后,对我们姊妹俩说:“现在轮到你们露一手啦,我的小歌舞女郎。” 阳光,海面粼粼闪烁,微风,四周满是笑声,满是快乐的人。现在回想,我记得有个不知哪来的乐队奏起音乐,可爱的小乐队,没什么繁复编制,只有三四样乐器,加上鼓手。天知道他们打哪冒出来的,也许他们参加便宜的一日游从伦敦来这儿沿街卖艺,或者大饭店之类的找他们来为夜总会伴奏。总之我真的好像记得有四个穿西装戴草帽的黑人绅士,小喇叭、单簧管、伸缩喇叭、打击乐器。或者其实是佩瑞一直吹着他的口琴伴奏,让我们跳舞给他看。我们跳“黑屁股”给他看,我们好喜欢“黑屁股”,那是他送我们的一张唱片,唱着《雷妮老妈的大黑屁股》。我们跳那支舞但没唱那首歌,否则就太自以为是了。 反之,我们想了一会儿,商讨一番,选了一首歌纪念炫彩乔治的笑话,唱起《你呀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宝贝》,佩瑞的脸当场涨成紫色,因为他又想笑又要吹口琴。然后他收起口琴,脱下帽子,朝围观人群讨赏。我不记得那乐队怎么了,他们就这么消失。一镑耶,你能相信吗?那年头,一镑可是很值钱的。差六便士就一镑,全是零钱。他数算清楚,把钱递给我们。 “请我喝杯茶吧,你们付得起。”他说。我们走进镇上,想找一间富乐氏茶室,因为他想来点核桃蛋糕配茶,就这样我们来到皇家剧院门外。 “要命。”佩瑞说,但口音是美国腔,像这样:“要--命。” 梅齐尔·罕择领衔主演 《麦克白》 佳评如潮。 “天才洋溢。”《泰晤士报》如是说。 我们挤在一起,我们瞪着眼看,我们不知所措,我们紧偎着他的壮硕身躯寻求保护,我们藏起脸来,仿佛怕看那些照片。 “你们确实知道,”佩瑞对我们说:“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吧。不幸,我现在不是、也从来不是你们的父亲。你们也确实知道,对不对,你们的父亲是--” --朝照片一比-- “他。” 我们点头。我们知道梅齐尔·罕择是我们的父亲,现在我们也已经清楚知道父亲也者是何时、在哪里、对谁做过什么好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这些我们都知道了。而他就在这里,神气活现登台演出莎士比亚,我们却刚刚才在街头唱歌。十三岁的那一天,看着“父亲”腰系苏格兰裙的光面照片,是我们这辈子感觉最见不得人的一刻。 这时我的吊袜带松脱,左脚的袜子降了半旗。 佩瑞掏出怀表,估算时间。 “柏南森林,”他说:“现在正悄悄接近邓辛南。”典出《麦克白》第四幕第一景,弑君篡位的麦克白惊疑不定,求问于女巫,后者说若柏南森林朝(其王宫所在的)邓辛南移动他才会覆灭,麦克白以为此事绝无可能,信为吉兆。后王储麦尔康举后讨伐,行至柏南森林,命士兵砍树枝,持之以乱敌人耳目,麦克白望之宛如森林朝他而来,始知自己将败。 我有点猜着他心里可能转什么念头,吓到了。 “我们回去找欠思阿嬷吧。”我用好似脖子被掐住的声音说。 但,我是多么、多么渴望,渴望推开那玻璃门,渴望得超过世上其他一切,渴望好好看看我的父亲,我那风华正盛的英俊父亲;并且,不用开口,不用转头,我知道诺拉也是这么想。我伸手拉诺拉,她的手热热黏黏,还是小孩的手,尽管--现在我想--当时我们看来已很有年轻小姐模样,身高超过一般同龄孩子,身穿佩瑞在巴黎为我们买的黄色香奈儿洋装,头系蝴蝶结,老实说,看来不像出身新娘学校,倒像卖弄风情。换到现在,我想人家会叫我们“性感少女”nymphette,此字源于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Lolita)。吧。未成年的狐狸精。 诺拉和我紧攥彼此的手。 “阿嬷一定奇怪我们跑哪去了。”诺拉说。“她会担心的。” 但她动也没动,说到“担心”时声音都哑了,简直是在哀鸣。佩瑞看看她又看看我,两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眼里噙着泪,满腔的爱被拒于门外。 “该死的。”他说。“跟我来。” 他一把抓住我们手臂,拉着我们往舞台后门跑,塞了一张钞票给看门人,接着爬上有过堂风的后台楼梯,又一张钞票塞给管服装的人,那人带我们进入父亲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手指按在唇上要我们保持安静,就走了。佩瑞让我们坐在沙发上,我们惊迷崇拜地看着父亲用来擦手的毛巾,用来刮胡子的剃刀,用来画在那张我们所爱的脸上的油彩--这些东西都比我们更亲近他,在我们眼中看来近乎神圣。他的镜子多么快乐又荣幸,竟能负责映照他。 我好想伸手揪一截他的莱其纳七号做纪念,但我不敢。 房里有张半身照,是个头戴珠宝冠的绵羊女,我们斜眼看。她是谁我们清楚得很,当年第一次看午场,我们爱上他时,不就见到他挽着她?(想不到我们晚年竟会与她共度,老可怜。) 但别以为我们把房里乱翻了遍。光是坐在那里,呼吸他呼出的空气,就已远远超过我们的期望。这下我们确定佩瑞不只会变戏法,他根本是真正的魔法师,能猜出我们最最秘密的欲望,那欲望我们甚至不曾向彼此透露,因为我们不需要告诉对方,因为我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 天啊,我们多么谦卑。懂事以来,我们常悄悄溜去看戏,付点小钱买票,坐在高上云端的偏远位置,观赏他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只要能看到他就心满意足。但一进入他的私人更衣室,这个我们做梦也不敢想有朝一日能来的地方,我们的野心就变大了。也许,出其不意在这儿见到我们,他的可爱女儿,出生前就已失去,如今在初春即将绽放花朵之际(这是“爱尔兰”会用的措辞)重新相见,也许他会让我们摸摸他的手,甚至允许我们亲吻他的脸颊……也许,就这么一次,我们可以获准说出那个这辈子从不曾用过的词:“父亲。” 父亲! 光是想到这,我们皮肤就一阵刺麻。 佩瑞心不在焉,望向开着的窗户外的屋顶、烟囱、砖墙。一只海鸥停在烟囱上,啼叫一声。风吹来一阵铜管军乐,是海边的乐队在演奏《不羁上校》。他手指敲打着窗台。要不是当时太惊呆、太荣耀于终于要见到他,我或许会注意到我们的佩瑞难得竟有些后悔,而如果我注意到了,或许就会对我们即将面临的“欢迎”更担心一点。但当时我激动得无法招架,没有多想。更衣室封闭温热,我们腋下汗湿。我突然很想尿尿。 掌声响彻这栋古老建筑,掌声退去后他随即出现,快得超乎想象,快得让我们没时间做心理准备,快得仿佛直接从舞台飞进更衣室。 他深色发肤,高大英俊。天啊,那时候他真是英俊。还有双棒透的腿,这是莎剧男演员必备条件,尤其是演关于苏格兰的戏,非得有双好看小腿穿起苏格兰裙才像样。我确实相信,除了颧骨之外,我们的腿也遗传自他。 事实上,见到他时我真的尿了出来,不过只有一点点,沾不湿沙发。 那双眼睛!梅齐尔的眼睛温暖黑暗又性感,就像大战期间伦敦计程车的后座。他的眼。 但那双眼,那双脱下你的内裤、从座位后方解开你胸罩的眼,却是当时我遇过最苦涩的失望。不。不只当时,而是我这一辈子最苦涩的失望。之后的任何失望都无法相比。因为他那双眼看着我们却没看见我们,尽管我们坐在那里,忍不住浑身发光,嘴角忍不住微笑。 我可以告诉你,看到他对我视而不见,我脸上立刻没了笑容,诺拉也是。父亲的眼神直接滑过我们,完全不碰、不接触我们,只看向佩瑞。 “佩瑞格林!”他叫道。直到今日,他的声音仍让我背上一阵酥麻。电视上冒出他,敲着烟斗。“浓郁,深沉,香醇……”可不是吗。 他伸出双手迎向佩瑞,只有佩瑞。 “佩瑞格林……真高兴你来看我。”然后,直到这时,我们才获得一丁点面包碎屑般的注意,但那碎屑像一颗子弹同时射穿我们两颗心。 “还把你的可爱女儿也带来了!” 我记得--尽管我知道这段记忆不可能是真的--佩瑞一把将我们拥入怀里。我记得,当父亲不认我们,是佩瑞张开宽如翅膀的双臂紧紧抱住两个孤女,我们的脸压在他的外套上,吊裤带纽扣梗痛脸颊。或者他把我们一人一边放进外套口袋。或者他把我们塞进衬衫,靠着他柔软温暖的肚子,用他怦然作响的心跳抚慰支持我们。然后,嘿!他就一个后空翻跳出窗外,救走我们。但我知道后空翻离开这段是我想象出来的。 真实情况是,他向我们伸出双臂,我们哀鸣着奔入港湾。 “明智的孩子认得爹。”佩瑞格林咬着牙说,仿佛吉普赛人的警告。“但认得自己孩子的爹才更明智。” 他带我们走出房间,砰一声摔上门。没有亲吻,没有欢迎,我们得到的待遇比不受承认更糟糕。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哭哭啼啼,哭得连路都看不见,但一转眼我们就回到海滩,从佩瑞身旁投入欠思大娘的丰厚怀抱,她擦干我们的眼泪,叫咱家阿欣去咖啡馆买壶热茶,于是我们喝点茶提振精神,还吃了一两个奶油面包。面包是佩瑞从阿嬷乳沟间随着一大阵爽身粉雾变出来的,他想逗我们笑,我们也努力露出苍白微笑以免让他失望,而且有东西啃确实能让我们分心,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食不知味。 结果,咱家阿欣和运将这一天郊游下来处得融洽之至,决定在一起了,于是大家又是亲吻又是握手,回伦敦的路上阿欣就坐在前座司机旁,诺拉和我则靠着佩瑞肩膀,穿过撒瑟郡傍晚微黄微绿的天光,夏日甜美气息从车窗流入,佩瑞和阿嬷低声交谈,免得吵到颤抖在睡眠边缘的我们。这一天实在让人累坏了,但我们直到诺伯利才真的睡着,于是到家时他们得把我们抱上小床,当年在我们的白色少女时光,我们共住一间阁楼。 阿欣跟运将要去西区庆祝,于是在伊顿广场放佩瑞下车。伊顿广场?阿欣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那个淘气男孩,一时冲动到伊顿广场做什么?他们放他下车的地方是一栋非常优雅的住家门口,他走上门阶,同时拉拉领带、掸掸外套。车开走时,只见他手触帽檐为礼,咧嘴露出那大胆鲁莽的大大微笑。 我虽然非常爱他,但还是得承认他确实有坏心眼之处。 尽管我们的同父异母妹妹,也就是老轮椅的女儿,长大后像毛色鲜红的绵羊,但出生时她们跟其他婴儿一样都是秃头,两人像得要命。她们那儿以乌鸦飞行的标准而言离沙翁路不远,但乌鸦算是鸟类世界的无产阶级,而其他大多数鸟类都会认为那两个女孩出生在另一个国家,有薛乐登Thomas Sheraton(1751-1806),英国家具设计师。家具、波斯地毯、用之不竭的热水、仆人。包着长长蕾丝布的萨丝琦亚和伊莫珍在圣约翰教堂的史密斯广场受洗,随即由瑟西尔·比顿Sir Cecil Walter Hardy Beaton(1904-1980),英国摄影师、舞台设计师,以人像摄影著名,后成为英国王室御用摄影师。为她们拍摄与妈妈--“全伦敦最可爱的女士”--的合照,刊登在《速写》上,写着:“五月的亲亲小花蕾。”因为她们生在五月,跟咱家阿欣五个孩子中的老大同一天。 那两个女娃出生当天,我们来潮了。真滑稽的巧合。我上厕所时发现内裤上满是迹证,忙不迭跑去找诺拉,她看一下自己的内裤,也是一样。阿嬷给我们一些棉花。尽管我们在许多方面都不对称,但说来好笑,打从那第一次开始我们每回都同时来,除了出“意外”的时候;每回都同时来,直到二十五年前水龙头关上,停止,再也不来。 我总是认为她们出生和我们进入青春期这两者间有种坏心的关联。萨丝琦亚最会对我们耍这种低劣把戏,让我们在她们变成婴儿的同时变成女人,永远差了一代,这点最讨厌。我们跟她们永远不平等。她们跟我们相比总是有这优势,那么有钱,那么有势,那么合法。 那些全是个屁。 那么年轻。 “五月的小花蕾”。欠思阿嬷扳着手指算了算,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表情,但这对新生儿的父母乐得很,虽然佩瑞这段日子看来却忧伤出奇。高输婴儿车里的萨丝琦亚和伊莫珍被系缎带的保姆推出来散步透气,而朵拉和诺拉在磨损起毛的木板地上前后左右跳个不停。格拉斯哥帝国剧院,爱丁堡的王子剧院,伯斯的皇家剧院。那儿的冬天能把你屁股冻掉。曾有观众扔只松鸡上台表示欣赏,就一只,连一对都不肯给。那是在亚伯丁,亚伯丁人把钱攥得死紧,紧得跟屁眼似的。 我们踩着舞台木板猛蹦猛跳,因为那时华尔街股市崩盘已葬送了佩瑞所有的钱,每一分每一毛,他无法再按月提供我们生活费,所以还好我们姊妹俩如今可以自己赚钱,因为以后我们得自食其力了。 他来向我们道别时,搭的是电车。嗟乎,伟人堕落至何等境地。这次可没有跳表的计程车等在人行道旁,没有夏伯内&沃克牌巧克力。是他让我们品位超过“印度之花”(“啧!”)的层次,现在却已没能力送我们高级法国货。但我们并不在乎这些,一心只念着他不在我们会多想他。我们一人坐在他椅子的一边扶手,看他吃松脆热煎饼涂奶油,自己难过得什么也吃不下。 他说,他会一路打工回家。家,他的家在炫彩乔治身上没涂成粉红色的部分。他会打工抵船票,在横越大西洋的轮船上的宴会厅表演餐后余兴节目。 “到家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欠思阿嬷边问边把又一盘煎饼放上烤架,因为他吃得狼吞虎咽,好像直到抵达洛杉矶之前都可能没东西吃。 “搞电影。”佩瑞格林说。 朵拉和诺拉,两个踩着舞台木板蹦跳的女孩。耶诞节,我们演杂剧。有一年我们在肯宁顿演《杰克与魔豆》。你能相信吗,很久很久以前肯宁顿还有现场演出的剧院?生意可旺着。豆子穿绿色紧身裤袜;专属我们的特别演出是墨西哥跳豆,穿红色紧身裤袜。一人一星期两镑。那年头两镑可是很耐用的。那时候还用镑、先令和便士,两镑等于四十个银先令,四十先令等于四百八十个那种大得车轮似的、让你满手金属臭味的棕色便士,而每一便士都有个洞等着,等着它补缀莎翁路四十九号捉襟见肘的经济。演出地点在肯宁顿就能省下住宿费,我们住家里,夜里搭电车回家,全身每根骨头一致酸痛,双脚像火烧,姊妹俩半睡半醒相互偎靠,雨水打着车窗,在我们从车站跑回家时把我们外套淋得湿透。要是我们感冒,那可是大灾难!就连一模一样的墨西哥跳豆也是可以取代的,所以我们带着低烧、喉咙痛、流感和咒骂继续跳不停,跳呀跳呀跳,保持微笑,永远微笑,露牙,踢腿,扛起重担,挑起包袱。 周三和周六我们甚至可以在午场表演后回家喝茶,这样就能省下在里昂斯茶馆买水煮蛋的钱,把那四便士存下来买丝袜。丝袜永远是个问题,我们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补那些天杀的玩意儿。 然后,一天下午,后台好一阵忙乱骚动。怎么回事?我们大吃一惊。一个身穿高级洋装的绵羊女坐在包厢,带着一名系缎带的保姆和两只发色锈红的小绵羊。戏剧界的王室成员莅临了我们卑微的小小剧团。 “我才不上台。”向来性子烈的诺拉说,把墨西哥帽丢在地上乱踩一通。“太羞辱人了!” 但第一任罕择夫人是位真正的高尚仕女,不像现任这位,而且,就算在当时,我也不认为她来肯宁顿是存着可恶的心眼,打算让小女儿欣赏她丈夫的私生女高高踢腿跳舞的好戏。后来我当然问过她,她说当时他又巡回演出去了,她一个人在那广大豪宅里晃来晃去闲得发慌,不知怎么打发湿雨的周六下午,而她的老保姆,也就是当年照顾过还是小宝宝的她、现在又在照顾她的小宝宝的同一个老保姆,这老保姆想带两个小女孩去肯宁顿看杂剧,因为她的--也就是说老保姆的--妹妹就住在剧院过去一点的转角。(后来我们发现,那个妹妹是咱家阿欣新婚丈夫的婶婶或舅妈之类,因此大家建立起深厚情谊,老保姆的妹妹搬到渥辛之后,老保姆还是常来看阿嬷。)老保姆想看完杂剧可以顺便去看妹妹,而艾塔兰妲夫人临时起意说道:“等一下,我去戴个帽子,我也一起去吧。” 当然,戏还是照演,我们也照上台不误。不然呢?难道要平白丢掉一天的收入?搞不好连工作都会丢掉,然后又得回头去一家家找经纪人,天天苦等,绝对不要。 她说,她一看到我们就知道了,对照过节目单之后更加确定,因为佩瑞跟她在一起后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了她。后来她送过我们花,匿名,但是很容易猜到来源--勿忘我。当时我觉得挺感人的,但诺拉觉得,真恶心。有一次她还邀我们喝茶,但诺拉说:“门儿都没有。” 我们的同父异母妹妹当时对那场表演的反应,已经显示出未来的人格特质。萨丝琦亚一看到豆子上台便发出厉鬼般的哭嚎声,仿佛第一眼?认出我们,卯起来要抢我们的风头;伊莫珍睡着了,从头到尾张着嘴,为她将来扮鱼的事业预做准备。但艾夫人--至少她多年后是这么告诉我的--满眼珠泪、满心内疚地看着我们。她也许不小心出轨了那么一次,但无论如何,她是真心爱我们的父亲。她一定真的很爱他,否则她既有贵族头衔又有钱,父亲还是上院议员,何必嫁给一个除了英伦三岛最棒的腿之外一无所有的男人。 当时她也没有佩瑞的音讯。 然后杂剧季节结束,我们再度上路。这时我们十五岁,五尺六寸,棕色妹妹头,不过诺拉常向往地说要染成金发。她觉得未来会是金发吃香。染呢?还是不染?有一点很确定的是--她不能自己一个人染。分开来看,我们两个毫无特殊之处,但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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