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唯一的保存古代神话资料最多的著作,是《山海经》。全书共分十八卷,原题为夏禹、伯益作,实际上却是无名氏的作品,而且不是一时一人所作。根据我的初步考察,此书大概是战国初期到汉代初期的楚国或楚地人所作。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一、《大荒经》四篇和《海内经》一篇,成书最早,约在战国初期到中期。 二、《五藏山经》五篇和《海外经》四篇,成书稍后,约在战国中期以后。 三、《海内经》四篇,成书最迟,约在汉代初期。 三个部分的分法,是采取蒙文通先生在《中华文史论丛》第一辑上发表的《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及其产生地域》一文的说法,我认为这种区分,很有见地。一般把《五藏山经》算是一个部分,把“海外”、“海内”各经及《大荒经》以下五篇又算是一个部分,前者简称“山经”,后者称为“海经”。这种划分,未尝不可,但这只是形式上的划分,没有从内容实质做深入研究。蒙先生却首先提出:“《海外经》四篇所载之地,皆在《五藏山经》所记之地的四周,其山水国物又多有与《海内》、《大荒》重复者,而独不与《五藏山经》重复,可知《海外经》与《五藏山经》当是一个著作的两部分。”可谓是巨眼卓识。其余论《海内经》四篇是一个部分,《大荒经》以下五篇又是一个部分,我也很赞同,只是论到这几个部分的写作时代和产生地域,我和蒙先生的看法略有不同。 产生的地域,蒙先生认为是古代巴蜀地区的人所作,我则认为是古代楚国或楚地的人所作,这一点我别有专文讨论①,可以暂且不论。关于写作时代的先后,是关系到研究《山海经》神话材料较为重要的问题,必须大略说说。 先说《大荒经》四篇和《海内经》一篇。这五篇蒙先生说“所记神怪最多,应当说是时代最早的部分(或者是文化更落后地区的材料)”,这是对的;但把它说成“写作时代当在周室东迁以前”,却未免推得过早。类似的情况,有些人因为看见明《道藏》本目录,《海内经》第十八下有注云:“本一千一百一十字,注九百六十七字。此《海内经》及《大荒经》皆进在外。”“进在外”或作“逸在外”,疑是郭璞的注语,说明刘歆校书时这几篇是未收在《山海经》以内的,因而说它是东汉时代乃至东汉以后的作品,又未免推得太迟了,同样不妥。根据这五篇的内容和文章风格,我们认为它是战国初年到中年的作品,大概不会很错。五篇中的《大荒经》四篇,性质相当于《海外经》四篇,因诸篇开始都有“东海之外”、“南海之外”、“西北海之外”、“东北海之外”等语,明其确属海外;《海内经》一篇,性质略相当于《五藏山经》五篇,因此经首称“东海之内”,然后“西海之内”、“南海之内”、“北海之内”,明其确属海内。五篇先海外,后海内,自成体系,应是一部书的两个部分。五篇都有帝俊的神话(其他各篇俱无),比较凌杂无序,《海内经》一篇,尤其显得杂乱,就连地理方位也是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因此,我疑心《海内经》一篇,原本也是四篇,后来因为“逸在外”的缘故,散失了大部分,到郭璞注《山海经》时,才收拾残篇断简,成一篇,附在《大荒经》的后面,故《史记•周本纪》裴骃集解引此经就称它为“大荒经”。《大荒经》以下五篇,是未经整理的古经,保存神话资料最为丰富,但从正统学者的眼光看来,其内容却是过于荒怪不经,故刘歆等人在编校《山海经》时,就没有把这部分收入进去,而听其“逸在外”了。郭璞是比较好“怪”的(观其《注山海经序》可知),才把这几篇“逸在外”而产生时间最早的荒怪的东西搜罗进来,成为今本的状态。单从收入这五篇的古经而论,郭璞便是《山海经》的一大功臣,否则又不知有多少极宝贵的古神话资料要湮没了。 其次说《五藏山经》五篇和《海外经》四篇。这九篇又是另一个系统的海内外经。先海内而后海外。著者的心目中,《五藏山经》就是海内经,将这一部分叙述完了,然后再“海外自西南陬至东南陬者”、“海外自西南陬至西北陬者”……叙述到海外去,条理井然,丝毫不紊。著者的记叙是有计划、有安排的。例如黄帝和西王母两个著名的神人,在《西次三经》里记叙过了,在《海外西经》里就没有再记叙。甚至连昆仑山那样著名的一座大山,《西次三经》里有过了,《海外西经》里也就不再提了。明海内的景物绝非海外。《海外南经》虽有“昆仑虚在其东,虚四方”的记叙,但这是南方海外的另一昆仑,不是位居于西方海内的昆仑。毕沅注已指出:“此东海方丈山也。《尔雅》云:‘三成为昆仑丘。’是昆仑者,高山皆得名之。”此昆仑虽不一定是东海的方丈山,但毕沅引《尔雅》的话却是对的。这是《山经》与《海外经》原是一部著作的一证。其次,《海外经》后面,有“建平元年四月丙戌……”一行校进款识,《海内经》(不是《大荒经》后面的《海内经》)后面也有这么一行校进款识,而且是一字不差。这就使人感到奇怪:若说是每校完一部分便须有一行校进款识,为什么《五藏山经》的后面又没有呢?现在明白《山经》和《海外经》原是一部著作的两个部分,而《海内经》则是模拟《海外经》的汉初楚人的另一著作,刘歆把这两部书取来合为一书,故于一部书校完以后标一校进款识。《荒经》以下五篇是刘歆校书以后加进去的,因而没有这种款识。这也可以作为《山经》与《海外经》原是一书的一证。这一部分写作的年代,蒙先生推定为靠近梁惠王十年(公元前三六○年),那就是在战国中期,大致不错。从《山经》所载的产铁之山竟多达三十七处,再从所记的各种疾病的名目以及预防、疗治各种疾病的药物单方(好些是属于神话幻想类的怪鸟、怪兽、怪鱼)看,应是铁器比较普遍使用、医药卫生事业也比较发达的战国中期以后才可能有的现象。《海外经》记有不死民(《大荒经》已记有不死国),以“不死”为言,也应是战国时代仙话侵入神话范围造成的现象。 最后,说一说《海内经》四篇,这四篇的后面单独有一行刘歆等校进款识,说明其原先自为一书,已如上述。蒙先生因这一部分经文有“大楚”、“钜燕”等称谓,便遽定为是西周时代的作品,未免证据薄弱。其实这四篇写作时代最近,应在汉代初年。最有力的证据是,这四篇中,秦汉的地名如桂林、贲禺、雁门、倭、列阳等层见叠出,却不见于其他各经(只有《大荒经》后面的《海内经》“南方……九嶷山,舜之所葬”下,有“在长沙、零陵界中”一语,“长沙”、“零陵”是秦汉地名,但已经有人指出:这是后人释语羼入经文的,不能因此一语就把它的写作年代推迟数百年)。而《淮南子•地形篇》“宵明烛光在河洲”、“雷泽有神”都是引用此经的(尚有多处是引用《山海经》其他各篇的),说明此书成书是在汉初《淮南子》以前。至于“大楚”、“钜燕”等文,不过是作者根据其所见的文献资料,沿袭旧时的称谓罢了。 《山海经》这部书,总共虽然只有三万一千多字,却是包罗万象。除神话传说外,还涉及地理、历史、宗教、民俗、历象、动物、植物、矿物、医药、人类学、民族学、地质学,甚至海洋学所探讨的问题,也能在《山海经》这部书里得到某些印证②,真可以说是一部奇书,一部古代人们生活日用的百科全书。日本伊藤清司教授曾经对它做过许多专题研究③,自然是很有益的,但也仅仅是开始。至于我们,则对此书各方面的研究都还远远不够,甚至连神话传说这方面的研究也不够。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中论《山海经》说:“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这个论断是很精确的。《山海经》确可以说是一部“古之巫书”,大概是古代楚国或楚地的巫师们传留下来的一部书。“巫以记神事”(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二编语),宜乎在这部书里保存了这么多可贵的神话传说材料。更可贵的是,这些神话传说材料,还接近原始状态,没有经过多少修改。这是因为原始神话从原始宗教的母胎里诞生出来,开始时还有相对的一致性,宗教也还没有成为纯粹迷信的缘故。战国时代的巫师,终究去古未远,所以保存了这些原始神话而未加大的改动。至于这部巫书为什么除神话传说外又包罗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那么多学问呢?这也并不奇怪,原来古代的巫师就是古代的知识分子——甚而可以说是“高级知识分子”,一切文化知识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他们并不是浅薄无知的。自然,当这一切文化知识通过巫师的手,用文字记录的形式将它们表现出来的时候,是不免要打上宗教的烙印,笼罩上神秘的气氛的。《山海经》的情况就是如此。但这并不妨碍它作为古代文化知识的宝库呈现给我们,让我们从各方面对它做深入研究。 《山海经》是三部书合成的一部书,已如上述。但从它的具体内容和表现形式看,将它分为《山经》和《海经》两个部分也是比较合适的。古时候人们大体就是这样区分的。 《山经》是《五藏山经》的简称,内容系记述中国名川大山的动植物,兼及鬼神,大都根据传闻和想象,其所记述的种种现已多不可考,由于篇末每有祠神用雄鸡、用玉、用糈等的话,又疑是巫神们所用的祈禳书。海内、外经和《荒经》以下五篇又简称《海经》,内容记述各种神怪变异和远国异人的状貌风俗,体制大抵同于《山经》而文字条贯似乎却没有《山经》的分明。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我想只能从《山海经》的图画与文字的关系这一点上寻求解释。 原来古时《山海经》都是有图画的,而且图画似乎还占着主要地位,所以又称《山海图》,晋代大诗人陶渊明的诗里就有“流观《山海图》”这样的诗句,可以为证。但《山经》和《海经》两部分的图画与文字的关系又各有不同,应当分别加以考察。《山经》大概是先有了系统的文字记述,而后加以插图的;《海经》则相反,应该是先有图画而后有文字,文字不过用来作图画的说明的。最好的证明,是如今所见的海内、外经里,常有“一曰”字样: 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海外东经》) 蜪犬如犬,青,食人从首始。穷奇状如虎,有翼,食人从首始;所食被发,在蜪犬北。一曰从足。(《海内北经》) 可见刘歆在校录此经时,已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本子,随着图像的不同而异其说明,故蛇为龟,从首或为从足。这还只是大同而小异。清初校释《山海经》的毕沅说:“海外、海内经之图当是禹鼎也。”推得过早。说是战国中期及汉初流行的图画大概可信,但已经就有如上所述的明显分歧了。毕沅又说:“《大荒经》已下五篇所说之图,当是汉时所传之图也。”这只消把“汉时”二字,改做“战国初年”四字,或者便没有什么问题,但和海内、外经比较起来,就足见二者所做的说明,内容相差很多。毕沅于其小同处恒注以“此似释海外某经某某也”、“此似释海内某经某某也”,我看那原意并不在释,尤其不会以较早的简单经文解释较后的繁复经文,这都是毕沅的臆说。它们之间的不同,只是因为先前流行的图画又和后来流行的有了较大差别,据图以为文,自然就成了两种不同的面貌了。《山经》部分却条理井然,没有这类的歧异处,可知是先有了文字而后才有图画的。 《海经》部分,保存中国古代神话资料最多,是研究中国古代神话的瑰宝,但因为是以图画为主而以文字为辅的,就不免常有散漫和疏略的缺点。先说散漫。除了“海外”各经较有条贯外,从“海内”各经以及《荒经》以下五篇中我们就可以看出: 蛇巫之山,上有人操柸而东向立。一曰龟山。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有人曰大行伯,把戈。(《海内北经》)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大荒东南隅有山,名皮母地丘。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大荒东经》) 这些确实是据图为文的文字,每条都可以单独成立,中间并没有有机联系。最后一篇《海内经》,我们看它所经的地区,由东而西,由西而西南,而南,而北,次序也嫌凌乱无章。大概都是经过简策散乱以后造成的现象,而据图为文的文字则是很容易造成这种现象的。 再说疏略。《海外南经》说:“三苗国在赤水东,其为人相随。”我们并不知道“相随”的确切状态。《大荒南经》说:“有三青兽相并,名曰双双。”我们也不大能够想象得出这种怪物的具体形貌。《大荒东经》说:“有五采之鸟,相向奔沙,惟帝俊下友。”也很费解。《大荒南经》说:“有神名曰因因乎,……处南极以出入风。”《大荒西经》说;“有人名曰石夷,……处西北以司日月之长短。”这两位的形容状态,我们也无法凭想象塑造出来。诸如此类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在以文字说明图画而图画尚存的时代,这类疏略是无关紧要的,只要一看图画就都明白了,无怪陶渊明有“流观《山海图》”的乐趣;可是在丧失了古图而单剩下说明文字的今天,就不免偶尔要遭遇到在黑暗中摸索的苦恼了。 但虽说这样,《山海经》却是一部亟待研究的保存神话资料的重要著作。以前也有人做过一些研究,但都偏于琐碎(虽然《山海经》的文字本身就是很琐碎的),还没有人专门从神话的角度提出若干重要的问题来加以精深的研究,而这种研究又是非常需要的,因为这对于整理中国古代神话,是有很大帮助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山海经》既然是古书中比较难读的一部,有时连文字都很费解,要想做精深研究,自然更是困难。所以对这部古书文字的校勘和训诂(尤其是《海经》部分)的工作,还是值得很好地去做的。现在通行的两种《山海经》的注本,毕沅的《山海经校正》和郝懿行的《山海经笺疏》,都保存着郭璞的古注,都很不错,后者更是时有犀利的见解。在这两种注本之前,还有吴任臣的《山海经广注》,征引极博,也足供参考,可惜现在已经比较少见。诸家的注释,由于用的并不一定是研究神话的眼光(那时当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神话”),因此看起来就有这样一个缺点;往往不免失之迂阔。例如《海外北经》说:“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明明就是个九头怪,毕沅注却偏偏这么说:“疑言九头,九人也。”又如《大荒南经》说:“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生十日”明明就是生了十个太阳,郭璞注却偏偏这么说:“言生十子各以日名名之。”要把它们解释做历史或人事上的普遍现象。又如《海内经》“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大皞爰过,黄帝所为。”在“大皞爰过”下,郭璞注:“言庖羲于此经过也。”郝懿行笺疏:“言庖羲生于成纪,去此不远,容得经过之。”二说也是以人事现象释神话,均未得其解。根据我的研究,“过”字的含义,应该是“缘着建木,上下于天”的意思(见“开辟篇”第四章关于天梯部分的解说),似乎就比二家所说要妥当一些。我举以上几个例子只不过是说明:对这部书文字方面深入细致的研究(作为进一步研究的基础),还是有其必要的。 ① 见拙著《神话论文集•山海经写作的时地及篇目考》。 ② 见王红旗:《我国远古传说与自然环境变迁》,载《中国古代史论丛》,1981年第3辑。 ③ 例如我手边有伊藤教授寄赠给我的《古代中国の民間医療》(一)(二)(三)、《山川の神夕》(一)(二)(三)、《羬羊と箴石》、《古代中国の战禍•剑难回避の呪法》、《中国古代の山岳神祭祀》等,都属于有关《山海经》研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