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与我》 狗尾草籽儿捋下来当“米饭”,拍碎的玉兰花瓣团成“肉丸”,红凤仙花榨汁做成“葡萄酒”……桌上摆着这些菜肴,客人是位穿着友禅染和服、系着黄绿色无花纹折纸腰带的“大家闺秀”。为了用彩色铅笔画她,我参考了老杂志《三越》里的彩页,又模仿了与谢野晶子给我的千代纸上的花纹。从玩这豪华的过家家游戏时起,我似乎就喜欢动手做菜。 其实,我喜欢吃自己做的菜,而不大喜欢在一旁看别人享用我做的菜,哪怕对方是我的丈夫或儿子。我对菜肴的喜爱,其实带着摒除母爱的西方个人主义。如果有朋友称赞、佩服我的手艺,我也会为他们下厨,条件是我也一起吃。去医院探病的时候,我也是带双人餐。 我只是觉得做菜很快乐,快乐得不可思议。 银色的锅子里,透明的开水冒泡、翻滚,雪白的鸡蛋在水中沉浮……这让我感到快乐。左手端着煎锅,右手也不闲着:放入黄油,打散鸡蛋倒进锅内,稍后用筷子轻轻搅拌,做出各种形状……鸡蛋渐渐变成黄灿灿、胀鼓鼓的煎蛋卷,这让我感到快乐。 我擅长做“天然煎蛋卷”(不加任何调料的煎蛋卷)和“香草煎蛋卷”(加香料的煎蛋卷)。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烹饪爱好者,切过荷兰芹的新砧板冲洗后残留的浅绿色印痕也令我感到快乐。 除了煎蛋卷,我还有别的拿手菜:波尔多蘑菇(鲜香菇用黄油煎过,撒上切成粉末的荷兰芹),粉丝蔬菜肉汤(巴黎的房东太太亲口传授的独门秘菜),蒸白肉鱼德国色拉(明治时期德国杂志上出现的野战食品,据传威廉二世亲自做了这道菜让军队吃。),台町式牛肉火锅(之所以叫“台町式”,是因为我的婆家在三田台町。公公的小妾以前是新桥吉三升的艺伎,我曾向她请教精致菜肴的做法。),鲷鱼醋拌小芜菁,海参醋拌萝卜泥,用鲷鱼、葱和裙带菜做成的白酱拌菜,用金枪鱼、葱和裙带菜做成的红酱拌菜,用银鱼、土当归和干贝等做成的清汤,用沙丁鱼丸和萝卜片加醋做成的清汤,等等。 由于篇幅所限,我不能把拿手菜全部列举出来。不过,我平日吃的无非是简单的德国色拉、蔬菜肉汤和煎蛋卷,那感觉就像一个独处的大厨给自己做简单可口的小菜吃,或精养轩的厨师放弃讲究,用陶壶泡咖啡喝一样。 前几天,我给住院的朋友送去台町式凉菜。对于我许久以来无处施展的手艺来说,那倒算是一种安慰了。 《鸡蛋菜肴》 我左手拿着黄油微微冒烟的煎锅,右手把磕在红茶杯里的鸡蛋先后倒入。当微黄的透明蛋清渐渐变成半透明、边缘开始发白、变干,一对泛着红光的浑圆蛋黄隆起来,令我联想到它柔软的内在。我盖上锅盖把火关小。那对蛋黄披着一层蛋清的薄膜,朦胧中透出红色—鸡蛋背面要煎得焦一点。 鸡蛋出锅后,以蛋黄为中心若有似无地撒上一点点盐和胡椒粉,盛在边沿颜色仿佛掺入了少许玫瑰色的鸡蛋壳的西洋盘子里端上餐桌,摆在面前。这时的我,除了打翻酱油或来电话,此外的事一概不予理会;因为我要履行趁热将鸡蛋送入口中的义务。我拿起匙子,灵巧地切下完好无损的蛋黄,点上少许酱油,舀起蛋黄,囫囵个儿送入口中。这种用餐举止不太优雅,因此在别人家我不这么做。即便在是餐馆,我也只在附近的馆子这样吃鸡蛋。 有的馆子用馅饼盘做煎鸡蛋或火腿蛋,而且直接连盘端上来,那样又烫又好吃。用馅饼盘做的煎鸡蛋,会让我想起我巴黎寓所的食堂。那是个简陋的长方形食堂,后院散落着煤渣的空地传来鸡鸣声。在那里,我们吃勉强咬得动的牛排、炸牛仔排(虽是炸肉排,但法国的炸肉排不加面粉、鸡蛋和面包糠,就是普通烤肉。不知为什么,只有那种炸牛仔排很软嫩。)、淋了色拉调味汁的贻贝、边上枕木似的部位(鳍边肉)又长又宽的大怪物似的比目鱼,还有土豆洋葱色拉。不过,我偶尔对房东太太杜佛夫人说:“我吃坏了肚子,请给我做鸡蛋。”杜佛夫人便钻进厨房,不久就垫着围裙边儿抓着盘子走出来,说声“当心烫哟”,把盘子从我旁边递过来。她也常用馅饼盘烤白沙司花椰菜,很好吃。花椰菜不是高档蔬菜,我们那处廉价寓所也没少用它。 说到巴黎的鸡蛋菜肴,我想起一家专做鸡蛋菜肴的餐馆推出的“鸡蛋冻”(菜名我忘记了)。那道菜很讲究,用的是日本上等冷菜里用的那种清汤。汤中加明胶稍稍凝固,随后加入半熟鸡蛋;在凝冻的汤汁中,半熟鸡蛋清晰可见。那是夏季时令菜,因此夏天要外出去哪里坐坐的话,我常提议去那家餐馆。自己也不是不能做鸡蛋冻。可以用牛肉熬取高汤,等汤开始凝固时,把热水里的半熟鸡蛋移进去(再加一点芹菜增香),然后把汤晾凉;但想想就觉得麻烦。我不爱做费工夫的菜,能不能做出那家巴黎餐馆的味道也是个问题。 话题从我屋里的煎鸡蛋跑到了巴黎,偏离了正题。不过话说回来,我认为煎鸡蛋既不适合用来搭配面包,也不适合做米饭的配菜,我是把煎鸡蛋当作一道独立的主菜来吃的。之后我用印有花朵图案的红茶杯喝红茶(我在意大利的美术馆看过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画上那些散布在天空和大海中的小玫瑰让我着迷。杯上的花朵图案就像那些小玫瑰。),嚼烤面包。我讨厌烤面包上涂黄油,出于营养上的考虑,有时拿它蘸汤吃。如果是夹西红柿和生菜的三明治,我会涂上足足的黄油。但烤面包涂黄油就会隐约散发出我讨厌的咸味脆煎饼的味道。 一天早上,我在厨房里煮鸡蛋。银色的锅子里,沸腾的水翻滚着银色的光,雪白的鸡蛋在其中沉浮。我心里感觉很快乐,快乐得想唱歌。 又一天早上,我在厨房里做煎蛋卷。黄油在煎锅里融化、冒烟,我把三个打散的鸡蛋倒进去。鸡蛋开始凝固,我立即用筷子轻轻搅拌;搅拌两次后,我晃动锅子。当锅里的蛋皮煎至半熟时,我把蛋皮折成三层,撒上盐和胡椒粉,煎蛋卷就算做好了。如果有牛奶,我会放一点进去。用黄油做煎蛋卷,我一般不加调料;用猪油做煎蛋卷,我会多放胡椒粉少放盐,并且倒上日本酱油。据说巴黎的餐馆雇用厨师时会让应聘者做“天然煎蛋卷”。谁能做好这不加任何调料的煎蛋卷,就录用谁。不谦虚地说,我自信能做好煎蛋卷。不过,巴黎的餐馆要是雇我当厨师可就坏事了—什菜牡蛎冷盘、栗子填火鸡、炸小牛排、深褐色鸭血酱炖煮的鸭肉、烤蜗牛,这些菜我一个都不会做。 从小我就喜欢用鸡蛋做的菜肴,包括生鸡蛋拌热腾腾的米饭,所有种类的鸡蛋菜肴都让我喜欢。我至今还留有幼时的味觉记忆。用牛肉馅和鸡蛋做的Fricandeau是我最喜欢吃的。 我喜欢鸡蛋,不单喜欢它的味道。鸡蛋的形状、颜色也非常让我喜欢。在街上看到码成堆的新鲜鸡蛋,即使没有拿它做菜的计划,我也不由得想买,想拿在手上端详。雪白的蛋壳有细微的凹凸,让我联想到新积雪的表面、压平的白砂糖,它与英国瓦特曼等上好的西洋纸、与法国手工书的书页也是相似的。白中带红的蛋壳也漂亮,极薄的蛋壳会让我想到西班牙铁丹红的土地上千家万户的墙壁颜色;而略带玫瑰色,隐约有白色斑点的蛋壳最为美丽。鸡蛋的形状、颜色不知为什么,总让人感到宁静平和,我喜欢这份感觉。而蛋黄颜色中蕴含的趣味,每次烹调、品尝,也都带给我新鲜的感受。 法国人在复活节把煮鸡蛋的外壳染上深红、蓝、黄、绿等颜色,放在篮子里摆上餐桌。光是想象那光景,都让我觉得快乐。复活节庆典时,在空蛋壳里塞上剪得细细的五彩纸屑,然后糊起来。小伙子把蛋扔在路过的姑娘身上,或从窗口把彩蛋往穿露背套装的姑娘身上投,弄出一场乱子来。我一直想亲眼看看复活节庆典,可惜恰恰在火车上错过了那一天。第二天,我到了波尔多,走上街头,只见彩色的小纸片被早上的小雨打湿,粘在人行道上。雨后行人寥寥的城区,似乎也还隐约飘荡着昨日年轻人快乐的喧闹声。那是一个海滨城市,在那里我只停留了一天。如今提起波尔多,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当时的情景:雨后阴云未开,隔着层玻璃似的视野中映出大步走着两三个水手的黑沉沉的港口,以及粘着复活节纸片的潮湿的灰色路面。 或许是生来嘴馋,读小说或剧本时,食物描写容易给我留下印象。在夏目漱石的小说中,蛋糕借用了“卵糖”二字表示,并注上原有的假名读音。那两个借用字似乎过于诱人,我有时会想到别的点心,而不是蛋糕。 在《大鼻子情圣》中,糕点铺老板拉格诺最喜欢诗,每天都即兴作诗,并用打草稿的废纸包面包和点心卖。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拿起三四个鸡蛋/煎成焦黄色/杏子馅饼做好了 我感觉比起其他部分,那首诗我记得更清楚。而在美国推理小说家范• 达因的小说中,主人公是一个与作者本人相似的侦探。他喜欢吃鸡蛋蒸白肉鱼,并让自己中意的仆人做那道菜,那道菜似乎真的很好吃。 看电影也是一样。当我看到让• 迦本咬了一两口烤鸡就匆匆跑到楼上时,我觉得他真可怜。在美国电影中,农家餐桌上堆得满满的金黄色鸡蛋松饼也会给我留下印象。半熟鸡蛋则经常出现在福尔摩斯和华生的早餐桌上。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读名著、看著名影片似乎有点浪费。不过,如果哪本小说或哪部电影让我对菜肴、点心和饮料之外的内容印象深刻,那它或许真算得上是名著或经典影片了。 小时候,有一天我走进父亲的房间,发现父亲在薄薄的日本纸上用墨汁描画餐具和菜肴,并用画具上色。我为父亲与自己一样边画边涂而感到十分开心。其实父亲一直在研究怀石料理,那天他找来旧书,不知怎么就开始进行摹绘。父亲似乎也喜欢鸡蛋。旅途中留宿别人家时,他似乎吃腻了家常饭菜,便上街买来鸡蛋,打在米饭上吃。父亲吃半熟鸡蛋的时候,用象牙方筷的棱角“喀喀”轻敲蛋壳,灵巧地剥开鸡蛋。孩子们看着觉得有趣,便也让父亲给剥鸡蛋。 前面谈了不少嘴馋的话题,最后不妨写一写我常做的几道鸡蛋菜肴的做法。 1. 荷兰芹煎蛋卷。荷兰芹煎蛋卷与法国的“香草煎蛋卷”有异曲同工之妙。“香草煎蛋卷”是把各种好闻的叶子放进去煎,荷兰芹煎蛋卷则是把切碎的、渗出绿汁的荷兰芹与鸡蛋混在一起煎。 2. 俄罗斯色拉。土豆和胡萝卜切成小丁煮,青豌豆用罐头装的,生洋葱切碎,白肉鱼煮好后去皮,鸡蛋煮硬后剁碎,最后拌上色拉调味汁。如果没有优质橄榄油,不妨只用醋调味,那样也好吃。最近,我喜欢只用醋调味。如果想做比较高档的色拉,鲷鱼、比目鱼、虾,大概都是不错的食材。不过,鲐鱼的味道也不错,而且更有俄式农家菜的风味。吃俄式色拉时,喝啤酒很合适。 3. 面包黄油布丁。把鸡蛋和牛奶(十个鸡蛋配一百毫升牛奶)倒入锅内,再把切成大块的面包(三天前的面包)投入其中浸泡,过一会点上火,用饭勺上下轻轻翻动。渐渐地,面包染成蛋黄色,鸡蛋凝成糊状。当面包块和锅底有点焦时,把锅从火上端下来(煎面包前别忘了在锅里加两三滴香草精)。 4. 清汤蒸鸡蛋。先用白果和鸭儿芹做蒸蛋羹,再用勺子舀起来放进碗里,最后倒入清汤。 5. 凉拌蒸鸡蛋。先用同样的方法做出蒸蛋羹,再把蛋羹晾一晾,用勺子舀起来盛在盘里,最后像做生鱼片一样加上青芥辣和酱油。 6. 煮鸡蛋。(1)菠菜煮过后用黄油炒,炒好后盛放在盘子中央。鸡蛋煮硬后切成圆片,摆放在菠菜周围,鸡蛋周围则撒上切成小丁并用黄油炒好的面包皮。最后,把鸡蛋尖尖的一头放在菠菜上面,做出帽子的形状。(2)把煮硬的鸡蛋切成圆片,用酱油、酒和少量糖略微一煮。 除了俄罗斯的鱼肉色拉,其余的几道菜都好吃,大致合大家的口味。其中既有日本特色菜,也有高档菜,还有小吃。至于那道鱼肉色拉,情况有所不同。如果你吃不惯法国、德国、意大利、俄罗斯等国的家常菜(不是所谓的西餐),也许一读“鱼肉色拉”几个字就会感受到一股腥味。不过“百读不如一尝”,如果你自己做着吃,它准保没有腥味,而且保证可口。我让没有去过西方国家的人吃那道菜,屡试不爽。德国似乎早就有俄罗斯色拉,据说威廉二世曾在战场上做那道菜让士兵们吃。而在郊外的餐馆,俄罗斯色拉配上好吃的烤面包和啤酒几乎就是一顿午餐。 《毛巾的故事》 知道我年龄的人,读了这篇文章也许会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过,如果有谁看见我走在下北泽的商店街上(前提是认得我)那他马上就会相信吧。我脸上挂着十来岁的少女也未必有的表情,飘飘然地信步而行,仿佛说着:“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如果有人在路上看见那样的我,他肯定会相信我写的这篇文章。人生中会有人际关系这种麻烦事儿,但独自待在房间,或一个人走路时,心境就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我这样的人是如何造就的?这个问题我不好在这里谈。不过可以说,我就像未婚少女一样,心中充满无限喜悦。我带着无限的喜悦挑选毛巾,首先是有点偏茶褐的橙色(父亲的埃及雪茄盒子上系的丝带的颜色,我称之为烟草色。这种颜色最让我开心。)的毛巾,还有柔和的、仿佛掺了牛奶的深玫瑰色的毛巾,淡柠檬色的毛巾,淡青竹色(一点不泛黄的清新浅绿色)的毛巾,白色底子上仿佛浓缩了加州橙汁、浓淡相间的粗条纹毛巾,蛋黄般快乐的黄色底子上深深浅浅的鲜绿色勾勒出大朵洋兰的毛巾,有玫瑰色镶边的白毛巾,等等。其中,烟草色的是浴巾。 我把这些毛巾整齐有致地挂在床背上,每块毛巾之间错开一点。掺牛奶的玫瑰色的毛巾挂在最左边,然后依次是橙汁色条纹毛巾、柠檬色毛巾、蛋黄色底子配绿洋兰花毛巾、青竹色毛巾、白色无花纹毛巾、有玫瑰色镶边的白毛巾,最后是烟草色的浴巾。我用过后,即使毛巾不脏,我也会用味道好闻的香皂来洗。所以那些毛巾的颜色都很清爽,能让我早上醒来后心情愉快。 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了绚烂的朝霞。那时,玻璃窗外的天空闪着橙光,燃烧般的太阳红漫天流淌,柿子树的枝叶宛如黑色的剪影。明亮的红光流泻而下,洒在床头的毛巾上。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心脏咚咚猛跳,随即明白过来:那是朝霞!我从床上坐起,睁大了眼睛。 多么幸福的早晨!我想起了大正十五年a 的一天。那天不知发生了什么气象现象,天空变成了玫瑰色,院子也仿佛罩上了一面玫瑰色的玻璃。我走到户外,只见路上、天空,目力所及整个世界都是玫瑰色。我至今还记得这两个日子。 我奇妙的玫瑰色人生,借助于一种气象现象而披上了奇异的光芒。即使没有爱情,人生也可以是玫瑰色的。没有恋爱却像恋爱中的人儿一样快乐,我认为这非常非常妙。 《上野水族馆的鱼儿》 据说地球曾经到处塌陷,塌陷的地方变成了大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即使学者说得有根有据,我这人内心却潜藏着不愿轻易相信这种现实性说法的心理。全身包裹着鳞片的鱼儿是陆地上的蛇变的吗?抑或鱼儿是青黑色水中孕育的奇怪维纳斯? 鸟儿脚上为什么刻着与蛇鳞完全相同的花纹?有一天,我向一个名字很“明治”,听起来像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的井上孤堂的鸟类学者—中西悟堂请教这个问题,得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鸟以前是蛇!如此说来,披着带刺的甲壳、摆动触角扭腰跳跃的龙虾也许是太古时期的盔龙或迷惑龙的缩微版。我一边想,一边打量中西悟堂。或许是大半生在深山里观察鸟类的缘故,他的眼睛就像鸟类的眼睛一样锐利。我看着看着,不由产生了怪诞的幻想:说不定中西悟堂以前是鸟?不要觉得写这种事情的我很怪,那太冤枉我了。要知道,宇宙才怪呢。 对我来说,大海是一个湛蓝色的妖怪;它辉映着天地日月,重复着相同的回音。鱼儿在海底漂浮,似动非动,似静非静;它们缓缓摆鳍,运动全身的鳞片游泳,时不时翻动身子。我从小就觉得海底的鱼儿不可思议,由此对它们产生了兴趣。小时候我去动物园,白熊、红梅花雀和娃娃鱼引得我驻足观赏。那时我走下石阶,进入又暗又窄的洞穴,入口近处便是养娃娃鱼的水槽。黑色的、皮肤上有细小突起的娃娃鱼,在被水垢染成青色的水中,身上仿佛生了苔藓一般。白熊和红梅花雀都很可爱,我也喜欢它们,而娃娃鱼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坐车去上野水族馆的路上,我盼着见到深海的鱼儿的心情不断膨胀。当然,假如只有鲷鱼、 鱼、红娘鱼之类的鱼可供参观(水族馆里有它们),就算水族馆装饰得像海中的玻璃楼阁一样,我也会兴趣缺缺吧。那些鱼平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已经作为食用鱼而被日常化、俗化了,它们的名字只会让我想到鱼店的门面、价格和味道。 来到水族馆,我看见了不一样的光景。以前的水族馆是一个又暗又窄的洞穴,里面是微微泛着青光的小水槽,人就像趴在镜筒上一样窥视里边的鱼儿。如今的水族馆则像一个三层楼的博物馆,里面摆满了同以前相比堪称“巨大”的水槽,几乎透明的淡灰色水中汇集了各种各样的鱼。或许是品种不同,水槽里的娃娃鱼呈红褐色,身上有斑纹。它们用难看的脚往伙伴身上爬,并不是我儿时想象中像花椒树干一样的青黑色娃娃鱼。水槽里还养着水虎鱼,但它看上去并没有电影中那样可怕,能够把牛或人瞬间变成白骨。 只有一种鱼满足了我的幻想(尽管人们建造了大规模的水族馆,一一给鱼儿标注拉丁学名以供展览,但沉浸在幻想中的人还是不好伺候),它叫银龙鱼,一种泛着钝钝的银白色光的大型深海鱼,拉丁学名是Osteoglossum bicirrhosum。银龙鱼全身覆盖着像某种蛇鳞一样的横向六角形鳞片(蛇鳞有竖向六角形和横向六角形之分),鳞片如刀雕般紧贴在身上,身子弯曲时绝对不会竖起来。或许是正在变成蛇,它像鳗鱼一样长;背鳍和尾鳍都延伸到尾柄,犹如宽体舌鳎。嘴巴与普通鱼的嘴巴不同,嘴尖噘得比眼睛还高,直噘到头顶;嘴角下深深刻着粗纹,就像人苦着脸时露出的竖纹。眼睛毫无表情。那是属于几百代、几千代来,以葬身海底之人的腐尸为食的鱼的凶相。它的头像鲤鱼头一样圆而有肉,越靠近尾端越扁平。 当最大的一只银龙鱼贴在水槽玻璃板上扭转身子时,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心想它真是魔海里的妖怪。 《在玻璃工坊》 一天下午,我在岩田工艺玻璃工坊的一个房间里,被各种形状的玻璃罐、玻璃器皿的阵列给包围了。 那些玻璃工艺品,有的如抽象画家笔下的螺旋贝壳,有的是星星的形状;有的头小身大,像《伊索寓言》中狐狸向仙鹤劝酒时用过的酒壶一样。还有的玻璃罐像帝企鹅的躯干,形状拙朴有趣。颜色也是各种各样,有像中国古代陶器那样的深蓝色、黄色、深杏色、红茶般的颜色。还有跟我以前的那个威尼斯玻璃花瓶(由于我离婚了,以前拥有的东西没有了,这是一种令我无奈的不幸)一样的葡萄紫色,深的浅的都有。 当初我在海边的房子里看威尼斯玻璃,屋内的木架与这里几乎一样,它已经在我四十年前的记忆中淡化,但我仍记得木架上的那些玻璃罐,它们更像天然的工艺品,而不是某个工匠的作品。 但我至今都认为,那种吸取甲州葡萄紫的精髓,并进一步赋予它深邃感的上色技法(对于玻璃,“上色”一词很奇怪,还是说“入色”比较好吧),一定是继承发扬了某位著名工匠的手法。我喜欢甲州葡萄的颜色,也喜欢与那颜色相称的女子。与甜美柔和的葡萄紫色相称的女子,是我想象中的玛甘泪(《浮士德》中的人物)。贪心的我会想,会不会有堇菜一样柔和的淡紫色玻璃呢?当漂亮的东西,或者是美味佳肴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说要是再有一样什么就更好了。因为这个坏毛病,我经常挨母亲批评。 我对美丽的爱情贪心,对首饰、宝石贪心,对玻璃也贪心。所以我绝对不会在现实世界中追求爱情,当然也同样不会寻觅首饰、宝石、玻璃,而只期待偶然的遇见。或许是这个缘故,我一遇见美丽的东西就立刻表现出贪心,并且开始寻思:这个也不错,不过要是有别的东西就更好了。我看过一本相册,瑞典的裸体模特手持硕大的堇菜花束,侧脸埋进花束中,那张照片浮现在我眼前。那个模特即使不是处女,也一定是没有失去处子之心的人。那个看上去约莫十八岁的模特,让我感觉她是在和堇菜花说别人谁也不懂的秘密。我贪婪的心想要得到那个模特,想要得到堇菜花一样的淡紫色玻璃。 写到这里,我的玻璃礼赞才刚刚开始。 我生来就向往玻璃的奇异,向往玻璃那朦胧、深不可测的一面。请试试把身边的漂亮瓶子放在窗口,并定定凝视它们;苦艾酒的空瓶子也行,可口可乐的瓶子也行,法国茴香利口酒的瓶子更好。仿佛槟城、新加坡附近的大海一样透明的浅绿色中,你会看到什么吧。大概会感到瓶子对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那里有一种不透明的混沌,就像是某种难猜的性格似的不透明感。那种带着魔力的东西,让我喜欢。玻璃有多云天空般的灵动妩媚—这样形容或许不恰当。我在岩田藤七这这里,找到了捕捉玻璃的本质的作品。 有半透明的瓶子,颜色像我向往不已的槟城大海的颜色,像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中大海的颜色,像《春》中天空的颜色。还有一个瓶子(形状像我前面提到的帝企鹅的躯干),瓶身像用手指轻轻压过一样微微凹陷,瓶口是切削出来的锐利的样子;它以陈旧变黑的玻璃窗为背景,呈现在我的眼前,仿佛要诱惑我似的。 我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几十分钟,面对着玻璃的阵列,度过了幸福而又平静得不可思议的时间。 《“蛇学者”高田荣一》 高田荣一把自己的住所称作“绮龟喜龟窗”,他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蛇学者”之一。不过我不能按照世间的规矩,说他是动物学家和爬行动物专家。其实我自己也是个怪人,也乐意给自己的屋子起像“绮龟喜龟窗”那样多出一个怪字的名字。可我只有按照世上的规矩生存,此外别无他法。 最近,月球、火星等地球以外的星球,通过人类科学智慧的触角,从不知存在了多少亿年的混沌宇宙中,开始展露真容。也许不久,除“日曜日”之外的日子所对应的星球的样子也会大白于天下。(比起那种事,人类更应该发挥科学智慧,设法解决疾病、贫困、自然灾害威胁等问题。算了,先不说这个。)地球以外的某个星球世界或许有更自由,更无拘无束的社会。但如今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在四条腿的哺乳动物当中,实现了超群的发达与进化、征服了其他动物的人类种族(毋庸赘言,我们人类的“手”,是从动物的前肢进化来的),不知从什么时代开始弄出权威,爱权威胜过一切,弄出绝对不允许违反的“规矩”来保护权威。所以在这个人类世界,我无法称“绮龟喜龟窗”的主人是动物学家和爬行动物学科的权威,我选择用“蛇学者”这个非常孩子气的称号来称呼他。不过,真正热爱某样事物并进行钻研的人是没有什么虚荣心的。所以即使是孩子,或是只念过女子中学、文章写得怪里怪气的我,叫他“蛇学者”,他也不会生气吧。如果“绮龟喜龟窗”的主人认为自己是权威,那他大概 不是为了卖弄权威,而是为了要再多得一些钱,好给蛇和乌龟们、给两只老鹰、红角鸮、长鼻浣熊、嫉妒心强的狗儿提供宽敞的住所和充足的食物;为了能够在更宽敞的动物殿堂中享受在心爱的动物笼前独自喝啤酒的乐趣吧。 说实在的,一个人既然被称为动物学家,就要记住比法语爱好者家庭必备的那一套法国拉鲁斯大辞典还要多好几十页的知识,还必须把满满一箱子动物分类卡片放在桌边。(当然在动物学家当中,有人去动物的栖息地进行实地考察,体味困难中的快乐,真正配得上动物学家的名号;也有人只是在案头钻研,在学术界伸张秃鹰羽毛般的权威。)生在学者世家,从小应该也钻研了典籍,没有动物学家的权威的“绮龟喜龟窗”主人,他在不理解他的人看来只是一个奇人;为了养蛇,过着为上电视等媒体而忙碌的生活。 有一次,“绮龟喜龟窗”的主人轻轻地抱起一条印度蛇,那条公蛇(母蛇?)带着蛇独特的、女人和猫儿都没有的那份妩媚,歪着脖子(我不清楚脖子的范围)在他苔绿色西服的肩膀上滑动。“绮龟喜龟窗”的主人穿一件颜色与蛇的房间四壁的绿色完全一样的西服,也许是那种颜色不会刺激蛇。说一句对不起高田的话,让我和蛇住在一起或让我抚摸蛇有点难为我。不过我为蛇皮的颜色、花纹的美而感叹,在想象的世界中称得上是一个爱蛇人。我出神地看蛇的房间:不会发出丝毫声响、一直静如宇宙的蛇、蜥蜴、乌龟等动物,甚至让周围的空气变得寂静,并展现出像亨利• 卢梭的水边风景画一样的境界。 “绮龟喜龟窗”主人高田荣一,通过与动物共居一处获得了渊博的知识,他用那些知识和爱心爱护着他的蛇和鸟儿们。 《魔鬼与黑猫》 “今天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神啊,这是您的恩赐。”我心中默念,然后拿起了笔。我是第一次受人之托写动物,不过我曾经硬逼自己写过这个主题。 我心爱的猫儿、狗儿,还有让我想同它在床上待上一会儿的豹子(尤其是黑豹)、狮子……“如果有人要给我带来丈夫或恋人,那还不如把胖乎乎的小黑豹带过来。”说这种话,知道我年龄的人大概会笑话我,不过我只是打个比方。 与豹子或狮子躺在床上,有时打个盹儿,醒来后抚摸它们光泽柔润的亚麻色皮毛,或是黄褐色上点缀深棕斑块、黑底黄纹的毛爪子、肩膀、胳膊、胸脯、后颈那微微隆起的部位;与那双冷静的、比脉脉含情更漂亮的眼睛对视(它们眼神冷漠,因为它们用身体的动作和声音表示亲热),或者看着它们一个劲儿抬起下巴、无奈顺从的眼神。我光是想象,欢乐就已经浸透全身。绿叶装饰围住我和豹子,天幕完全降落下来。因为浑身覆盖着毛皮而有种清洁的印象,对性毫无罪恶感、洁净而纯粹,这不是很棒吗(读者别误会,我不是莉达)。虽然我不是莉达,但我养的豹子(狮子也不错)数量不能超过一只。我要是和豹子一起生活,就会买一所从院门到玄关有小一里地、四周树木葱郁的房子。与其说我是为了防止那些分不清清洁和肮脏的人说闲话,还不如说我是为了不让自己无比快乐的生活在周围芜杂的世界中 分崩离析。 一天早上,朱丽叶从天而降,仿佛是等着我似的出现在井边,就像一团滚圆的毛球。朱丽叶是一只黑猫,全身包括脚掌都是黑色,毛皮又柔又滑,浅绿色的大眼睛嵌着深蓝色的眼珠。它虽然和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零四个月,却从来没有发出猫儿最令人讨厌的“喵呜”的叫声,只是嘶哑地叫一声“咪”。它头脑聪明,不会像别的蠢猫那样眼馋地坐在骂动物是“畜生”、认为动物比人低等的女人家门口,它会躲得远远的。它在猫族当中也属于自尊心极强的那种,肚子饿了就走到放干鲣鱼拌饭或鱼的报纸那里,背对着我坐下来。干等一个小时后,它终于丢掉自尊,转身对我叫一声“咪”。有一次,我对蹲在衣柜上、眯着眼睛的朱丽叶说:“朱丽叶,你知道魔国的魔鬼们不能让人类知道的魔国秘密吧。不过呢,那些秘密我也知道。我梦见你和一个鸟腿猫头的怪物一起在天空飞,那个和你在一起的是什么家伙?你装出在我旁边睡下的样子给我看,其实每天晚上是去哪里了呢?” 朱丽叶,你死去那天下午从床下看我,对我叫了一声。直到今天,你的声音仍然揪动我的心。那比我母亲去世时的记忆还要让我难过;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猫,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一直那样幸福着;可到了最后一天,你似乎果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