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种种琐事,只作"资讯""数据"论,其资讯性是:在西方的某些学府中,有某些西方人,在为我的"文学"而波动。其数据性是:多数的误解曲解,与少数的理解剖解,正显示着趋向而形成反比,前者是decreasing,后者是increaing,东方的中国的文化断了,无视文学,视而不见,我的作品既已淡出,就无所谓误解曲解,故曰下降。西方的美国的文化没断,我一转身而面对面,即闻鸟语花香,故曰上升--虽然我早有预感预见我的艺术的磁场在于西方,但也可以说是局势局面逼使我向西方寻找读者、朋友(参见本集附录之二)。际此,尽管我素鲜慎终追远的爱国之心,亦不免有"报国无门"的凄然一笑。 生在十七世纪可能是个苦行僧,生在十八世纪可能是个启蒙运动者,生在十九世纪可能是个花花公子,我宁愿生于二十世纪初叶,得以目睹法西斯的灭亡,基督的敌人败绩了,但不幸也看到艺术被蹂躏,文学奄奄一息。 科学的探索,从宏观世界进入微观世界,从微观世界的慢速现象进入微观世界的高速现象。我们对宇宙、对生命,知道得多些了--这,理应是一个供人思想的雄猛精进的伟大时代,但没有迈迹的思想家,没有观念世界的航程上的甲必丹(Captain),只多冶荡众生的术语名词的江湖杂耍,唯海德格尔循哲学之回旋而皈依文学,隐居黑森林,好像是一种白茫茫的忏悔,然而哲学家要做诗人,比骆驼穿针孔还难,"人类诗意地活在地球上吗",人类正在把地球上的诗意摧毁殆尽。我们是因为所求的"诗意"已自抑到最低限度了,因而看起来勉勉强强还像个摇摇摆摆的"人",那些与我叙文学家常的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俄国人日本人,年龄大致相仿,一群二次大战时期的儿童和少年,送行的时候挥手帕,大而白的手帕,吹口琴,唱骊歌,火车站上的小贩叫卖食品,邮轮离埠五色纸带飘扬,嗒嗒的马车没几年就不见了,汽车是方方的,街灯是煤气的,我们是痴心妄想的……而今不约而同地老了,衣着仍然很讲究,从发梢到鞋尖一丝不苟。 我恨这个既属于我而我亦属于它的二十世纪,多么不光彩的丧尽自尊的一百年,无奈终究是我借以度过青春的长段血色斑斓的时光,我,还是,在爱它。 政治经济是动物性的,重于战术。 文化艺术是植物性的,重于战略。 当我把这个观点以对话录的方式,表露于西方的作家、学者、教授的面前时,他们的认同是由衷的,他们的感喟是深沉的,彼此甘愿为此"植物性""战略性"而坚持一日之健在,如果世界上没有植物,那么动物也将绝迹。我与西方的朋友们共同祈祷,这是一场植物性战略性的文学安魂弥撒,"本来一场弥撒就够了,人们不信,所以弥撒做了又要再做",二次大战的烽火狼烟中,一位法国朋友对我如是说,我十七岁,他七十岁。 我说:"欧罗巴文化是我的施洗约翰,美国是我的约旦河,而耶稣只在我的心中。"(I would have to say that European culture is my John the Buptist,the United States is my Jordan River,and Jesus lives only in my heart.) 我又说:"你可曾觉得二律之间有空隙,那终于要相背的二律之间的空隙,便是我游戏和写作的场地?"(Did you ever find there is room between the two opposing rules is the ground where I play and write?) 曾记得十九世纪临末时的一代智者们,恭恭敬敬把二十世纪称作"新世纪",曙光到来,多少美好的希望,这些善男信女被后人叫做"理想主义者",而我们才是本世纪的当事见证人,我们可不肯再奉二十一世纪为"新世纪",也不期望有何世界性的曙光出现。二十世纪明明辜负了十九世纪的寄托,是对不起十九世纪的。 夜未央,我望见的只是私人的曙光,手帕般大的,鱼肚白色的,不过我还是欣欣然向它走去。 我可不是理想主义者,我是从急骤堕落的东方文化的绝境中,仓皇脱越而来到西方的,西方文化也在衰颓,然而总要尊严些,舒徐有致些--就像从一只快要灭顶的破船上跳到另一只缓缓下沉的巨轮上,甲板虽已倾斜,尚可坐下来写些短诗。我贪婪于攫取时间和空间,这是生存的要素呀。 幸与不幸,都只在于我的人和我的艺术是同义的一元的,以十六年的时光和精力,稍稍兑现了初诺抚平了宿愿,我可以将已出版的书视作累赘而推开不顾,独自空身朝前走去,望着手帕般大的一方曙光,现代人早已不用手帕,所以不知道私人的曙光有多大。 1998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