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奕华 (《心之侦探》编导) 二十五年,出了五十五道舞台上的“难题”给自己(和愿意一起“考试”的同伴),最新的创作,决定试水《心之侦探》。初始的涟漪,源于一部一部戏从无到有,有一天忽然想到,自己也可以是福尔摩斯。虽然史上侦探很多,但能有像他般具有标志性者没有几人——他的作风固然只此一家,更别无分店的,是他有一位其他侦探所无的伙伴,于是启发了这部原创剧目的副题——“有一种关系叫华生与福尔摩斯”。 为什么会由创作联想到查案? 看似是个谜,原来是道墙。以为穿不过,走了过去,才知有扇门。打开了门,原来是窗。 墙是无解,门是答案,窗是问号。问号不受欢迎,因它直指一颗陌生的心。多久我们没向自己发问了?不向自己发问,问号成了向别人要的答案。原先该由本人走过的那扇门,就不是我给自己打开的,而是别人给我打开(造)的。通往的外面,只是别人与别人与别人的世界。 所谓答案,注定不会是窗,却只会是一头撞上的墙。因为远离了主动,远离了创造,我便远离了自己的心,然后是在一只零件早已停止的手表上扮演兀自忙碌的长短针。创作,是发现自己,继而发现观念的历程。生命才会从历史的循环变成个人的起步,时间才能从为别人服务变成自己当主人。是创作的一点一滴累积成我们的血肉。血肉,不是躯壳,是心。自由,是穿越自己,穿越世界,穿越历史,穿越生命,走出自己的谜,成为别人的窗。 创作需要灵感,查案需要搜证,两者都会遇上山穷水尽,直至能够看见的不是只有眼睛,还有心。有心则灵,灵则有感,感则动情,情则生念。作品的“有”与“无”不是决定在其主题高低,却在于,是众声喧哗再添更多杂音,还是,创造未曾有过,能教人人听见自己的谧静。 创作中的《心之侦探》,是借九个福尔摩斯探案中的人物的心结,重新创作出九件“人生奇案”。剧中出现各种的失去,如幸福被挟持、幸福被绑架、幸福被勒索、幸福被偷窃、幸福被嫁祸、幸福被谋杀、幸福被装成谋杀的自杀,这些经常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失去”,将一步一桩,被福尔摩斯侦破,破案的方法,叫“哲学”。 “哲学”,就是哲学家帮自己,帮他人觅得“幸福”的锁匙。因为,在“我要幸福”的前提下,我们总是在语言、思想、行动、心态等各适其适的自相矛盾下坠入自设的网罗,哲学家,就是以厘清个中逻辑的盲点、误点,把在生命历程中迷路的那颗心带回走向与我们重遇的路上。 为什么不能人人都在这条路上成为“哲学家”?这问题有点像在问,如果都可以把观看锻炼成观察,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福尔摩斯”?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哲学家”与“福尔摩斯”,因为有种说法是,“幸福”都是属于“普通人”的,至于不是“普通人”的人,便因“不普通”而被孤独诅咒。 《心之侦探》的终极谜团因而就是,普通人与不是普通人的人,哪一个才真的“孤独”?是普通令人自觉存在感薄弱?是不普通令人自觉没有归属?存在感薄弱和没有归属哪一个更虚无?寻找这个答案是不是就是“孤独”之源?是消除“孤独”所以杀了“幸福”,抑或是追求“幸福”的不可能成就了“孤独”?它们为什么不是一体两面? 我营造的戏剧世界,是在一个空间里(舞台),怎么让观众看见多重空间(多个时空发生的事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多重焦点(还原大图画之前,每一块小图画都有故事),多重人格(在众多分身众多面谱之中的哪一个人才是“我”),总是在考验我作为第一个看见一场戏、一出戏的创作者(导演),怎样令观众找到一种专属自己的“快乐”——人人看见只有他才会看见的一种真实。 不是在别处看过的,不是完全被吿知的,不是一看就已知道答案的一种“明白”,它应该是一种晨曦时照在身上的光,它应该令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通过自己的敏感,不是熟悉的感觉,不是熟悉的自己,但又不是不认识的自己,而是一个一直隐闭在人群,和阴暗角落的,只有背影,只有轮廓的自己,渐渐现身到自己的面前来。 那就是创作与幸福的最近也可以是最远的关系,愿意发现自己的一些什么,是原先解不开的情感密码,是原先藏起来了的人格线索,是过去与现在重重阻挡住而看不清楚的人生未来。 人生,就是探案,每个人在其中,都是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