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位看守对囚犯们讲的故事。 “不知是由于什么缘故,憨厚老实、勤勤恳恳干活的人,往往受穷。有一对夫妇,家里既没有衣柜碗橱,又没有棉被褥子,连火盆都没有,只好在瓦钵里装上灰,用松枝代替火箸,夹上点碎炭饼来笼火。 “已经五个月没交房租了,总管再也耐不住性子,终于决定撵他们搬家。总管说:‘我知道你们没地方去,困难很大,可我吃的就是替东家收房租这碗饭,有什么办法呢。对不起,还是请你们走吧。你们欠了这么多钱,什么抵押也拿不出,未免说不过去。欠了千金,哪怕用一顶草帽来抵押也好嘛。我并不逼你们拿出没有的东西,不过,锅也好,稻草包也好,茶壶也好,你们的全部家当都得撂下。你们必须承认我的话在理,照我的办。只要你们走掉了,不论是米店还是劈柴铺来讨债,都由我顶着。我告诉他们,这家人下落不明,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并把他们统统赶走。这么一来,你们就可以赖掉了债。谢天谢地,再也不会有人用绳索套住你们的脖子,扭送官府。你们一身轻,夫妻俩也好一道去挣钱。等你们发了迹,再把欠的房租还我不迟。在这期间,不论在哪儿见面,咱们还是照样问寒问暖。‘你好吗?’‘工作顺利吧?’也用不着吓得抹头就跑。过去的冤家变成了好朋友,我心里高兴,你们也痛快,双方都合适。真是大吉大利,可喜可贺,请你们好好庆祝一番,就动身走吧。这年头不好过啊,你们要是漫不经心,随便往下拖,轮到别的债主来收拾你们,可就不会有我这么好说话了。现在一切都由我一个人担下来啦,用不着你们操心。就乖乖儿给我腾房吧。’ “总管口若悬河,夫妻俩听得都发呆了。他们千恩万谢,反复念叨着: “‘唉,唉,谢谢您喽,多亏老爷发善心。’ “他们把瓦钵、碎炭饼、松枝火箸等等破烂家什一股脑儿留在房里,傍晚走出大门,也不知该到哪儿去。从前把和尚赶出庙宇,还兴许让他捎上一把伞哩,夫妻俩却连双木屐也没有,趿拉着草屐匆匆走去。 “这夫妻俩除了一身破烂衣服,啥也没有。娘儿们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娃娃。娃娃有气无力,都哭不出声儿来了,只是嘤嘤抽搭着。而且当时天色越来越黑了,眼看就要闹天气。娘儿们心里着急,身上又冷,产后血虚,惨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小娘儿们长得可标致啦:手脚格外秀气,越发显得衣着邋遢;俊眼修眉,小嘴儿一抿,披散着乌发。 “这里叫原町,一家住户的木栅栏门上装着盏煤气灯,一下子点燃了,映出红光,逐渐暗淡下来,倏地灭了。她来到这个地方,无精打采地站着,累得微微喘气,两腿发软,差点儿栽倒在地上,赶紧抓住篱笆,颓丧地低下头去。丈夫呆呆地望着她,两口子都没吱声。 “以前这个男人走运的时候,有个小伙子得过他不少好处。五年不见,两个月前他们偶然碰到了。据说小伙子目前在这一带当花匠。 “这小伙子并没有忘记他,还招呼了声: “‘哎呀,老爷!’ “他绝不会像别人似的,看到老朋友倒了霉,见面就装作不认识,抹头就走。 “眼下没地方可投奔,丈夫想起这位花匠来,觉得只要求求他,总会照顾照顾,给出出主意,留他们过一宵吧。丈夫就硬拖着老婆到这儿来了——老婆一路上跌跌撞撞,石头把脚趾尖儿都碰疼了,哭丧着一副脸。但他只听说花儿匠叫‘卯之’,连姓什么,门牌多少号都不知道。 “一路上,他们也到处打听来着,但是光提花匠卯之,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何况这一带全是深宅大院,每家的木栅栏门都伸到街上,卖豆腐的还得吹起喇叭叫卖呢,可难打听啦。 “男的说: “‘站在这儿也没办法,再到那边去找找吧。你就站在这儿等一会儿,用不着一道去。妇道人家,别累坏了。我去兜个圈子找一趟。’ “于是丈夫就让老婆站在那儿等,自己匆匆跑去。一拐弯儿,就不见了。这时哗啦哗啦下起雨来。天空黑压压的,这场秋雨透心儿凉,叫人发愁,看来要下个通宵。刚刚黄昏,周围已鸦雀无声,人们都静悄悄地待在家里。 “这个男人本来就胆小怕事,畏首畏尾,又碰上了这场雨,越发垂头丧气。他不敢大声问话,只是到处转悠了一通,回来的时候已淋得精湿。他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只见老婆还灰溜溜地站在黑暗的木栅栏门角落里等着他呢。 “男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按了按胸脯,说: “‘好,好,不要紧,马上就会找到了,刚才差点儿就找着了。’ “说到这里,他漫无目标地拔腿就跑。 “可怜哪。男的觉得,都怪自己没能耐,才弄得老婆害着病流浪街头,深更半夜站在人家的房檐底下,没处避雨。他不忍心待在老婆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所以宁可这么乱跑一气。做老婆的呢,如今落魄到这个地步,孤零零地冒雨待在这样黑魆魆、阴惨惨的地方,心里直发慌,巴不得丈夫留在自己身边。 “于是老婆说: “‘下这么大雨,要是没什么指望,就别去找了吧。’ “丈夫听了这话,再也憋不住了,就哭起来了。 “他说: “‘你别把我看扁了,那人肯定就在这一带,很快就能找到的。求求你啦,再忍耐一会儿吧。’ “丈夫正要第三次跑出去的时候,老婆哀声说……” 二 看守刚讲到这儿,通到树林子的那条覆满落叶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于是他蓦地住了口。 “呀,是一片野地。” “风景多好哇。” 两个学生沿着这条略微倾斜的小径大步流星地跑下来了。一个穿的是大学制服,手持拐杖,另一个头戴鸭舌帽,穿着厚厚的和服棉外褂。那个戴眼镜的,四下里看了看,说: “哎呀,这水池是怎么回事?” “水是紫色的哩,唔,简直像是油画一样。” 两个大学生快嘴快舌地唠叨着,旋即折回去了。因为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这里竟撞上了一群囚犯,有的背靠背,有的面对面,一个挨一个地坐在草地上,正歇晌呢。 三 大学生走了以后,看守接着又讲下去。 “哈哈哈哈哈,看到他们来了,我就闭上了嘴巴,可他们也知趣,自个儿走开了。倒不是学那个总管的说法,反正为人处世嘛,总得互相体谅一下才行。你们听的时候,可别忘了这一点。 “刚才正讲到那个老婆…… “她说了声:‘对不起,我再也站不住了。’声音细得几乎叫人听不见,边说边抱着娃娃,脸朝上,蜷缩着脚,瘫倒在地上了。 “丈夫心想:这也怪不得她。已经有四五天没正经吃上饭了,又害着病,天气这么冷,还下着雨,怎么受得了呢? “他心里吃不住劲儿,一声也吭不出来,逃也似的又溜走了。他无可奈何,只好强打起精神,寻思:这下说什么也得找到卯之住的地方。 “为了打听卯之住在哪儿,就又往前迈了几步,不巧走进了人家的院子,哎呀,可大祸临头了。他已经快急疯了,闹不清时刻,其实,已经下半夜了。这还了得!突然有人大声嚷: “‘抓贼呀!’ “他哇的一声就往外逃,又给狗包围住了。那些狗朝他汪汪地叫,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儿。他真抓了瞎,只好逃吧,可又分不出东南西北了。 “丈夫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去。 “他抽冷子被玉米茬绊住了脚,吓了一大跳。身子晃晃悠悠的,心想:穿过田里走好不好? “他六神无主,趔趔趄趄地走着,那副样子活像是喝得烂醉。周围连盏煤气灯也没有,只觉得仿佛是徘徊在六道①口上一般,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这时一脚踩到烂泥里,跪倒在地下,痛哭流涕。 “雨稍微小了一点,天空的一角云彩薄了,高处显得黑糊糊的,朦朦胧胧露出一颗星星,发出淡淡的光。 “这个男的抬头望望星星,拜了拜,颤悠悠地说: “‘谢、谢、谢谢啦!’ “可怜的人哪。 “——世上没有可投靠的人了,连明天的生活都没着落,没法子,干脆死掉算啦。 “想到这里,这男人的心情才略微安定下来。可是这么来寻求安宁也不是办法,都是走投无路,逼出来的呀。 “——老婆与其落个喂狗的下场,还不如一道寻死呢。 “打定主意刚要起身,哦,腰都直不起来了! “刚才拼死拼活地跑跑颠颠,倒还没觉得什么,其实这个男子跟他老婆一样,也一直没吃上饭,夫妻俩都累垮了啊。 “男的淋成落汤鸡,浑身泥泞,好歹挣扎着爬起来,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一看,老婆还没断气呢。” 四 看守刚讲到这里,森林里蹦出一只猎狗,它蹿过田埂,纵身跳上通到幽暗的树林子的那道缓坡。一个七岁上下的村童正扛着一捆芒草,跟在狗后面走了过来。 接着又出现了一位狩猎的绅士,衣冠楚楚,一看到这副情景,他马上把脸掉过去。村童也露出诧异的神色,盯着正吃午饭的囚犯们。绅士摸摸村童的头,莞尔一笑,说: “小孩儿,你可得乖乖的呀。” 话音未落,绅士迈着大步径直走去。村童也尾随着绅士溜掉了。 五 看守略仰着头,笑容可掬。这是小阳春天气,日光温煦地照在他那和蔼可亲的脸上。他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后又安详地讲下去。 “说起来,这人虽然没出息,没能力,是个不成才的窝囊废,但总不能说他不可怜,不值得同情吧!要是他因为太穷,出于一时的冲动偷了东西,被扭送官府,我又怎么能把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狠狠地对待他,一会儿怪他歇了口气,可恶透顶,一会儿又说他不该蹲下,要他马上站起来,口口声声骂他混账王八蛋呢。 “我是吃这行饭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总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让囚犯们干活干得轻松一些。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嘛,你们说呢? “所以我才老是这样打瞌睡。我不去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鸡蛋里挑骨头,你们也自在一些。我已经这把岁数啦,像这样的好天气,待在田里,就只当是乌龟晒壳吧。咱们是彼此彼此。 “现在再来说说刚才那个男人:他终于鬼迷心窍,偷了东西,蹲监狱了。 “由于无计可施,他准备只身去寻死,好说歹说,和老婆分了手,茫然走去,想找根合适的松枝来上吊。这当儿,他忽然看见了一瓶牛奶。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登时转了个念头,想让娃娃喝上一口新鲜牛奶。那瓶牛奶摆在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这里面显然是有圈套的呀。 “这男人刚把那瓶奶抓到手里,就被送奶的逮住了。他正在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恰好警察走过来了。 “自从听了这档子事,我才成心打瞌睡的。你们总是问我为什么老打瞌睡,所以我就讲给你们听了。其实也没多大意思,我这么讲着话儿,都发困了。 “说实在的,并没偷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偷的是清早送牛奶的放在主顾门上的一瓶牛奶。而且也没偷到手,真倒霉,刚要偷就……倒霉这个词儿用得不合适,不该替小偷说话。反正他运气不好,那阵子山岗地区①尽丢牛奶,有个送牛奶的叫佐吉,他故意把一瓶牛奶放在顺手的地方,自己就躲在角落里盯着。真是不凑巧呀……不过,这么说也许不合适。 “听说还有这么回事呢:当那个男人抱住他老婆的头,哭哭啼啼地跟她商量要一道寻死的时候,尽管潦倒到这个地步,女人却刚强得很哩,她斩钉截铁地说: “‘决不干,我舍不得丢下娃娃。’ “做丈夫的恍然大悟。倒不是经老婆这么一说,他才知道心疼娃娃,但是老婆的话确实有道理。” 看守说到这里,啊的一声打了个哈欠: “等巡逻的来了,你们可得把我喊醒。我是吃这行饭的,砸了饭碗可吃不消呀。你们替我留意一下,别露出什么破绽来才好。倒不是学总管的说法,咱们是彼此彼此。 “你们问我那个老婆后来怎样啦?哈哈哈哈哈。大家偏偏想打听女人的下场,可我就是不告诉你们。在这种景况下,这老婆会怎么行事,后来又怎么样了,你们自个儿琢磨去吧。 “你们要是真关心这档子事,那么就老老实实干活吧。政府是宽大的嘛,争取早一天回到社会上去吧。大伙儿要都这么肯干,我打着瞌睡也心安。老婆的事儿我全知道,可是故意不告诉你们。哈哈哈哈哈。” 看守笑而不答。他穿着制服,身材虽矮,却胖如一头象。这位看守又迷迷糊糊打起盹儿来了。 六 丽日当空,万里无瑕,辽阔的原野上,排列着一堆堆干草。天气暖洋洋的,已经过了晌午。蔚蓝的天空下,一群穿着赭红色囚衣、头戴竹笠的囚徒,在遍布白色枯草的田野上欣然干着活,小小池塘里是一泓紫汪汪的水,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18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