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男长月(九月)_鹿男长月(九月)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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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长月(九月)

一 我在"1-A"的牌子前停下脚步。 先来个深呼吸,扯扯领带,确认裤子的拉链已经拉上,再摸摸肚子。确定都没问题了,我才踮起脚尖三秒钟,在脚跟着地时,将手伸向门把。 纷扰的空气顿时一片静寂,我清楚地感觉到所有视线同时落在我身上。我挺起胸膛,径直走上讲台。 在讲桌前站定后,便传来好整以暇的声音: "起立。" 椅子嘎啦嘎啦移动作响。大家敬礼后,开始了声音浑厚的大合唱: "老师早。" 轻快与柔和之间,飘荡着奇妙的慵懒,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同、同学早。" 我慌张地回应,台下一片嘻嘻窃笑声。我感觉血液冲上了耳际,赶紧环视教室一圈。 天哪,真的都是女生呢-- 我茫然看着抬头对我投以好奇目光的脸庞,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坐下。" 在椅子又毫无顾虑地嘎啦嘎啦作响中,我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了全新的粉笔盒,放在讲桌上,拿起一根白色粉笔。从小我就讨厌粉笔粉粉的触感,所以我的粉笔中,有一根白的和一根红的,各自套上了钢制的握把。 我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脑中一片空白,写得大大的名字,向右下萎缩,越来越小。我知道很难看,可是没办法,只能从现在起练习改进。黑板右边有一排整齐的字,写着"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下面并列着两个值日生的名字,今天好像是轮到第五组打扫。 我再次环视教室,发现每个学生桌上都摆着理科的教科书。第一堂课是物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不打算一开始就上课,照学年主任所说,先核对学生的脸和名字。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虽然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名字,但现在也由不得我那么说了。 我打开厚厚的黑色封面点名簿,里面的字很小,密密麻麻排着一堆名字,总共应该是四十二个人。我要她们从右边第一排的第一个开始依序自我介绍,自己坐在从讲桌下拉出来的圆板凳上。 光说名字,我还来不及记住长相就介绍完了,所以我要她们顺便介绍住处和喜欢的科目,至少要说到一分钟。不过刚到奈良两天的我,听到八木、富雄、五位堂等一连串地名,也搞不清楚在哪里。 其中不乏看起来颇为成熟的学生,但是大部分的高一学生,行为举止、遣词用字还是带着一点稚气。令人讶异的是,这堂课是理科时间,而且物理老师就在面前,却没有人说喜欢理科。我问坐在讲桌正前方的学生:"这里是理科教室吧?"学生不解地回答:"是啊。" 几乎每两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名字要注上音,最近的学生都取很难念的名字,不是什么外国名就是什么水果名,麻烦透了。 自我介绍的声音突然中断,我从点名簿上抬起头来,发现学生们的视线都在我前面这一排的后面游移。我稍微偏一下身子,看到倒数第二个位子没有人坐。我还以为全都到齐了,没想到有人没来,我慌忙确认贴在讲桌角落的座位表。表上每一格都塞满了产假中的前任老师的圆形字迹,我看过她写的交接单,再熟悉不过了。空位子的那一格,写着"堀田"两个字,就是点名簿上的"堀田伊都",多么老派的名字。 这时候,教室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学生抓着书包进来,默默坐上了我正前方这一排的倒数第二个位子。 她既然坐在堀田的位子上,应该就是堀田伊都吧?虽然名字看起来像个欧巴桑,但绝对是个女高中生。她一副不知道自己迟到的样子,打开放在桌上的书包。打从进入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就没瞄过我一眼,态度充满挑衅。 "你是堀田?"我加强语气发声。 她仿佛真的没察觉我的存在似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反射般抬起头来,把我也吓了一大跳。我原本还有话要说,却不由得咽了下去,因为堀田正以可怕的表情瞪着我。 被叫到名字有必要这么震惊吗?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我瞒着学生,悄悄用指尖确认,并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堀田仿佛要把我瞪穿似的,瞪了大约十秒钟才开口说:"你是谁啊?" 她没礼貌的态度令我火冒三丈,但我佯装冷静地说:"我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今天刚上任。" 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理解我的话,依然满脸讶异地看着我,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真是个没礼貌到极点的家伙。 "喂,你迟到了,还不发一语地走进教室,有你这种学生吗?" 我从小嗓门就大,常被提醒说话太大声。可能是压抑不了浮躁的心情,说话有点大声,坐在最前面的学生颤抖了一下。我同情她,但是无能为力,她选到这么倒霉的位子,只能认命,还是及早适应为好。 还是瞪着我的堀田,不耐烦地站起来说:"老师,请不要记我迟到。" 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我心一惊,愣愣地看着身体出奇娇小的她。从早会到现在,她已经整整迟到了四十分钟,还敢要求我不要记她迟到,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 堀田看似就要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打住了,嘴角肌肉轻轻颤抖着,表情怪异地盯着我。 "因为会留下三次记录。" 她低沉地说,手指在胸前比出"三",左右摇晃着。 "什么三次记录?" 我这么问,旁边同学立刻争相向我说明。好像是迟到三次,就会被学年主任叫去,被罚在稿纸上抄写校规。原来如此,那个耿直的学年主任,的确可能那么做。 迟到是不应该,但我可不想在上任第一天,就罚学生抄写校规。让她们把时间浪费在那种地方,还不如让她们背诵元素符号的周期表有意义多了。我已不想追究堀田迟到的事,但是又不甘心就这样答应她的要求,所以决定先把原因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迟到?" 堀田没坐下来,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色不太好。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说不定她的脸本来就是这种气色。堀田把头偏向一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尖碰到肩膀,摩擦摇曳,仿佛就要发出声响。 "我违停……被取缔。" "违停?" 违停就是违章停车吧?停什么车?脚踏车不会被取缔违停,那么,是机车?可是这所学校禁骑机车。 "你总不会有My车,吧?"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所以半开玩笑地响应她。 没想到她很认真地回答我说: "不是My车,是My鹿。" "啊?你说什么?"我不由得拉高嗓门,盯着堀田问,"My鹿?" "是的,我自己的鹿。" My鹿--这个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的词,在我脑中浮现。 "之前,我停在站前禁止停车的地方,也被警察开过一次单。今天早上因为赶时间,就停在近铁入口处,结果被警察抓到。" "等等,等一下……"我举起手,让堀田闭上嘴巴,"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不是本地人吧?"堀田毫不客气地指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说起话来完全不一样。"堀田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摇了摇头。 "果然不一样啊。" 我颇有所感,把自己的出生地告诉了堀田,但堀田只是表情呆滞地看着我,吭也不吭一声,看样子大概不知道在哪里。我听到旁边的学生小声告诉她,应该是在东京右边那一带。堀田"啊"一声,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世上哪有什么"东京右边"的地方,真是一群没礼貌到令人咋舌的家伙。 "难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奈良的人都骑鹿。" "胡、胡说八道。"我不由得从圆板凳上站起来,厉声指责她。 "最近比较少了,但是住在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附近的人,现在还是会骑鹿去附近超市。" "少、少开我玩笑。" "真的,你去奈良公园一带,就会看到很多骑着My鹿的人。" 我努力回想昨天去奈良公园散步时的光景,是看到了很多鹿、很多人,但是有人骑在鹿上面吗?我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嘛-- 我赫然察觉自己差点被她耍了,在心中猛甩头,告诉自己不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尽管我怒斥"开玩笑也要有分寸",堀田还是无动于衷,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母亲昨天才骑鹿去了站前的VIVRE百货公司。" 看到她毫不犹豫的坚决表情,我突然不安起来。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其他学生也都满脸认真地看着我和堀田。 堀田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问最前面与我视线交接的学生,结果学生只是茫然地望着我,半天也不给我一个答案,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暧昧地笑着,问不出个所以然;再问其他学生,也都是同样的反应。 我对奈良这片土地的确是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寺庙、大佛和鹿。说不定如堀田所说,真的有骑鹿的习惯,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突然没了自信,感觉就像在异国迷了路的旅人。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不行,这样下去,形势不妙。 "好了,不要说了。"我叫堀田坐下,先不谈迟到的事,要她们继续自我介绍。 最后一个学生自我介绍完时,刚好响起下课钟声。我合上点名簿,冲向教室门。才跨出门,就听到教室里一阵哄然。我不管她们,冲向了教职员室。哦,不,是冲向教职员室前面的男职员专用厕所。 不安的情绪一高涨,我的肚子就会莫名地松弛,真是要不得的毛病。一大早就有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翻腾,可是没想到第一堂课就会遇到这种事。我沮丧地坐在马桶上,在大腿上摊开了点名簿。 "堀田伊都"那一栏,还没有任何迟到的记号。 * 听到我说今天发生的事,婆婆开怀大笑,而重哥只是堆起内敛的笑容听着。 "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欺负新人也该有个限度。" 我吧唧吧唧地咬着奈良渍物,向婆婆提出抗议,但婆婆还是笑个不停。 我借住在婆婆家,婆婆姓福原,所以婆婆的孙子重哥也姓福原。 婆婆的儿子,也就是重哥的父亲,跟校长是高中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校长特别拜托婆婆照顾我。婆婆把丈夫去世后就一直空着的房间租给了我,房租一个月五万日元,包括早餐、中午的便当、晚餐在内,房租几乎全充当伙食费了。 婆婆的孙子重哥,在我赴任的高中任教,负责科目是美术,也是美术社的顾问。我听其他老师说,重哥很受学生欢迎。重哥皮肤白皙,有漂亮的双眼皮,温文儒雅,嘴角总带着沉稳的笑容,散发着纤细的艺术家气息,难怪那么受学生欢迎。重哥大我五岁,所以是三十三岁。对了,重哥的父母住在伊豆,父亲听说是名画家,而重哥已经去世的祖父是从事雕刻的,所以应该是遗传。 "堀田说了什么?"重哥轻轻搅拌着茶泡饭。 "她当着学年主任的面,厚着脸皮说她只是耍痴呆。耍什么痴呆嘛,又不是老人家。" "啊,老师,不是啦,她说的痴呆是……" "我知道,其他老师都跟我说了,可是,我又不是来讲漫才的,真受不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嘛。" 我打断重哥的话,一吐满腔愤恨。 第一堂下课后,我从厕所回到教职员室,立刻把堀田的事告诉回到隔壁桌的藤原。 藤原是隔壁1-B的班主任,三年前来这所高中任教,算是我的大前辈,但是比我小三岁。藤原是历史老师,也在社团教羽毛球。一张豆子般平板的脸,再加上发型又几乎跟和尚一样,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如果系上领带,一定像个大学生,但是藤原已经有个两岁的女儿了。尽管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其实却是个优秀的父亲。 听说堀田的事,藤原的第一句话是"真好玩"。我说一点都不好玩,问他事实到底是怎么样,他不以为意地回我说:"老师,那当然是骗你的啊。" "那家伙!" 我愤然站起身来,想立即折回教室,藤原安抚我说:"算了吧,那只是学生幼稚的玩笑。" 没错,当然是玩笑,但这种玩笑太劣质了!明知道我不知道,还故意设计我,让我成为笑柄。堀田就不用说了,那些一脸无辜地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一定也在内心偷偷嘲笑我。好残酷的一群人,完全无心体恤还分不清楚前后左右的新任老师。什么"培育慈爱之心"嘛,真亏这句校训的匾额还装饰在各教室的黑板上方,那种根本做不到的标语,早该丢到窗外那一大片辽阔的平城宫遗址去了。 在藤原的劝说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不悦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排解。藤原笑嘻嘻听我说话的态度已经够令我不满了,但更令人讶异的是,其他老师也是同样的反应,甚至有老师赞赏似的说:"这点子还真不错呢。" 这样我岂不成了笑话?把人当猴子耍还被称赞,哪有这种道理?我试图大肆反驳,但是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那是我长期以来的毛病,想说的话连一半都说不清楚。眼看桌上的点名簿都溅满了口水,我还是没能让老师们了解我的心情。这时,有老师开始瞄着手上的表,藤原还在笑嘻嘻地看着我。 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有一个人感觉到了我的愤怒。刚好经过那里的学年主任,猛点头应和我的话说:"我知道了。"走向教职员室的一角。我盯着看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打开了麦克风的开关,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广播说: "1-A的堀田伊都、1-A的堀田伊都,下课后请来学生指导室。" 他又走回我面前,交代我下课后一起来,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低下头说:"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自己好像成了向老师告密的小孩,感觉糟透了。我有预感,自己犯下了小小的错误。 头顶上突然响起告知下一堂课开始的钟声,我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少了好几个人。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藤原,优哉地说:"啊,我下堂没课。"我慌忙抱起教材,确认课表,走向1-C教室。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下课后,堀田伊都绷着脸来到了学生指导室,从她一进门,我就知道这场对话不会有好结果。 我和学年主任并肩而坐,堀田隔着折叠桌坐在我们对面。她只在刚进来时瞄了我一下,后来就再没看过我一眼。真是个动不动就惹人生气的死小子,不对,她是女生,所以应该是死婆娘,不过婆娘听起来好像有点太火爆了。 我正想着这些蠢事时,学年主任已经开始说教了。堀田听着他说,只简短回应"是"或"不是"。她似乎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所以我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看。 房间左侧高处有一扇窗,开始西斜的午后阳光从那里洒落下来。穿过蕾丝窗帘的光线,正好斜斜地横切过堀田的脸,描绘出淡淡的阴影。 我着迷似的,注视着堀田的脸好一会儿。算是有点暗的房间里,只浮现出堀田半边脸,看起来分外庄严神圣,好像在这气氛沉重的房间里,只有堀田承受着不同的重力,看了就生气。但是看着看着,我发现堀田的脸有点像鱼,眼睛之间的距离稍远,毫不在乎地看着正前方的表情,以她高一的年纪来说,显得相当成熟。从窗户洒落的光带,斜斜经过她的双目之间。在光线中浮现的右眼,流露着理性与智慧;藏在阴影里的左眼,飘荡着顽固的神色。一双眼睛在坚毅的眉毛下显得有些疏离,但各自不同的眼神却又都带点野性味道,简直就是一张野生鱼的脸。 学年主任的絮絮叨叨持续着,毫无间断。堀田乖乖听着,但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明显地流露出对身在这里的反感。根本毫无成果。 "向老师道歉。"说教终于告一段落,学年主任对堀田说。 堀田这才将视线转向我,深深低下头说:"对不起。"温驯得出奇。 "为什么说那种话?" 学年主任这么问,声音里多了分安心。堀田看着自己摆在膝上的手,从眼睛延伸出来的睫毛很长,应该可以承载两根火柴。 "到底怎么回事,堀田?" 堀田只微微点头回应学年主任,就是不回答,但是嘴巴蠢蠢蠕动,在教室时也是那样蠢蠢蠕动,看得我也不禁蠕动了起来。 不久后,堀田终于抬起了头,强悍的眼神与我正面交接。我正感叹她有双沉着的眼眸时,她的双眉之间突然蒙上了阴影。 "我只是耍痴呆而已,想也知道那当然是玩笑,人根本不可能骑鹿,用肚脐眼想都知道,老师却把这种话当真,小题大做。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嘛……还特地把我叫来这里……啊,真受不了!" 堀田面不改色,直直看着我,没好气地说了一长串,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我气得差点脑充血,正要破口大骂王八蛋时,学年主任咬牙切齿地说:"给我抄写校规十遍,三天内交出来。" 我愕然望着学年主任的脸,冰冷愤怒的视线从他大镜片的眼镜底下,投射在堀田身上。 堀田低下头说:"那么,我先走了。"说完准备离开房间。当她走到紧闭的门前时,视线与我交接,眼神中充斥着强烈的轻蔑。 门打开又关上后,学年主任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的暗示,在告诉我无意义的时间已经结束。 "真是伤脑筋呢。" "是很伤脑筋。" 吃完茶泡饭后,重哥拿起一片婆婆切好的桃子,塞进嘴巴里说:"不过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就是堀田啊,我也在课堂上见过她,感觉上不像那种学生,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 重哥这么说,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我来说,堀田只是个玩弄新任老师、被骂后怀恨在心、本性恶劣到无药可救的坏学生。 "我知道你很气堀田……可是我蛮喜欢她的,她很漂亮。" "漂亮?她漂亮?我倒觉得她长得很像鱼呢。" 听我这么说,重哥嘻嘻嘻窃笑起来。 "老师,你的比喻还真有趣呢。没错,她那张脸是有些独特,但是二十岁以后会出落得漂亮动人喔。" 关于美,既然重哥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但我还是无法抱持那么宽容的态度。现在,光想到堀田的言行举止,我的脸颊一带就会火热起来。 我用筷子从盘子里叉起一片桃子,突然想起堀田走出学生指导室时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似乎充斥着超越轻蔑的某种更强烈的情感。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才刚上任,学生就如此厌恶我? 我吞下整肠剂,回到自己房间。预习完上课内容后,便钻进了棉被里。想到今后,心情便烦躁不安,但可能是太过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二 早上我总是在六点醒来。 自从父亲在我九岁时病逝后,我就跟母亲一起住在祖父家。祖父家的早晨是从六点开始,而婆婆家的早餐是从七点整开始,所以我梳洗完毕,就会一个人先出去散散步。 婆婆家在县政府后面,是小户型民房林立的区域。县政府对面是占地辽阔的东大寺,中间隔着一条大马路。出门后,我从棋盘般纵横交错的小路往前走,来到东大寺庄严耸立的转害门。 三只小猫慵懒地睡在转害门下,旁边立牌上写着"此门系国宝"。那几只猫太奢华了,竟然把国宝当成自己家。我钻过门,进入东大寺内,又看到鹿睡在里面。我踩着碎石子路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面向大佛池的大佛殿的鸱尾。金黄色的鸱尾,辉映在早晨的白色天空里,美不胜收。 对位于盆地的奈良有多热,我早有耳闻,但现在是九月下旬,阳光已经柔和多了,早晨的空气也多少可以感受到秋的气息了,只是还处处残留着夏天的余韵与草木的强韧绿意。 大佛殿后面是一片杂草空地。自从搬到这里来,每天散步,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杂草间基石孤寂地排列着,我在其中一个坐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母亲写给我的信,昨天刚寄到。昨天是假日,学校也放假,但我忙着整理行李,只大致看过一遍就收起来了,所以这次仔细地从头看到尾。可是信纸只有三张,而且写一行空一行,每个字又都是饶舌的草书体,几乎没什么内容,不外乎:"你的打呼声还好,可是很会磨牙,所以千万注意不要打搅到人家;日本西部的口味比较清淡,所以不要误以为人家做的菜不够味,猛加酱油;我自己也是女校毕业,所以我知道那个年纪的女生都很难缠,你千万要小心。"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信封底下好像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我往手上倒,滚出一个表面光滑的白色物体。我疑惑地重新看了第三张信纸,上面写着:"昨天我做了奇怪的梦,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不是什么好梦。我有点担心你,很想去鹿岛神宫帮你求个平安符,可是今天早上在洗脸台前打喷嚏时闪到了腰,恐怕暂时不能去鹿岛神宫了,所以我先把旧的平安符寄给你。这是大明神特别灵验的平安符,你要贴在房间里看得最清楚的地方。" 信里说是平安符,可是手上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平安符。白是白,但带点淡淡的茶色,比手的大拇指小一圈,形状像胖胖的数字9。从9的圈环穿过一条紫色绳子,大概是要我挂在脖子上吧。可能是要放平安符时放错了,不过,寄来的东西也够诡异了。 好像在哪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尤其东西就在手上,更觉得不舒服。我抓着绳子骨碌骨碌转圈,还是想不起来。 这时候,突然觉得有股视线正看着我,我抬起头来,只见一头雌鹿,在稍远的树荫下盯着我看。它站得直挺挺的,像雕像一样,真的是纹丝不动,所以我也盯着它看,打算盯到它动为止。但是,鹿就是不动,叫人生气。我看看手表,快到早餐时间了。我站起来,又走向转害门,途中回头看了一次,那头雌鹿还是以同样姿势盯着我看。 * 我都是搭重哥的车去学校。 重哥开车谨慎小心,我很喜欢搭他的车。车上总是放着落语的CD,重哥最喜欢听枝雀的《高津之富》。 "你母亲信得很虔诚呢。" 在车子里,兴致勃勃地听着我叙述母亲来信的重哥,在红灯时停下车来。 "是啊,我母亲是个坚定不移的鹿岛大明神迷。" "现在很少人有这样的热情了。" "没办法,因为她见到了。" "见到了?见到谁?" "见到了鹿岛大明神。" 听到我的回答,重哥不胜感慨似的喃喃说道:"那太好了。" 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大学四年级时的事。 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母亲在厨房神情凝重地清除小黄瓜上的米糠。看到我,母亲先观察正坐在客厅用放大镜看报纸的祖父的动静,然后把我从后门拉出去,一脸正经地对满腹狐疑的我说:"昨天,我见到了大明神。" 她本来就不太会说话,加上兴奋,说得颠三倒四,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那是酷寒的冬天早晨,连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的。我很想赶快回屋里,喝碗热腾腾的味噌汤,但还是边重整思绪边听母亲把话说完。好像是昨天晚上她梦到了大明神。所谓的大明神,当然是鹿岛的大神。祖父家世世代代都是鹿岛神宫的信徒,新年的初诣,我都会被带去人满为患的鹿岛神宫。 "哟,不得了的梦呢!" 重哥发出感叹声。 "大明神实在不该那样随便现身,会有人当真,很麻烦呢!" "童话故事里常有这种情节,原来现实里真的有呢!可是,怎么会知道梦里那个人是鹿岛大明神呢?莫非对方会主动表明身份?" 重哥的疑问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因为他骑在鲶鱼上啊。" "鲶鱼?" "啊……你不知道喔……" 这里是奈良,重哥不可能听过我小时候听到不想再听的故事。 "鹿岛大明神力大无穷,长年以来,都是他在镇压地底下企图暴动引发地震的大鲶鱼,所以,以前的画常画满脸胡须威风凛凛的鹿岛大明神,踩在大鲶鱼的头上。" 现在我母亲的房间也还贴着鹿岛大明神骑在黑色大鲶鱼身上的画,但是太丢脸了,我没告诉重哥。 "啊,原来鹿岛大明神是那样的人物啊!" 听重哥的语气,好像以前就知道这个大明神了,我问他:"咦,你知道?" 重哥淡淡地说:"嗯,知道啊,这一带的人应该都听过这个名字。" "咦,为什么?" "因为他是春日大社的祭神啊!小学时也教过,他在很久以前,骑着白鹿从你老家骑到这里。" 这个意料之外的关联,让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决定赴奈良任职时,我心想这个工作地点还真远呢,没想到鹿岛大明神也曾在遥远的神治时代来过这里。 "优哉游哉地骑着鹿来,想必花了不少时间吧。" "好像是一整年吧,东海道至今应该还流传着不少当时的佳话。" 绿灯亮了,重哥向前开。窗外从车站一路延伸过来的坡道上,有一群穿着西装快步走向县政府的人。透过松木街树,隐约可见兴福寺的五重塔塔尖的火焰形装饰。 "不过我有点担心呢。" "担心什么?" "那个梦啊,你母亲不是说你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会是什么事呢?总不会是桃花劫吧?" 我惊叹一声,想起堀田的脸,心头一阵烦躁。没错,八成是桃花劫。如果是,状况已经够糟了,肚子的状况也是一大早就不太好。 "你母亲寄了什么东西给你?" "就是这个。" 我拿出散步时随手塞在裤袋里的东西。 正在开车的重哥瞥了一眼,喃喃说道:"啊,是勾玉……" 原来是勾玉,难怪我觉得在哪见过。好怀念的名词,最后一次听到应该是在国中或高中的历史课上。 "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平安符吧?" "算是一种护身符吧,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也不错啊。" 重哥显得一点都不在意。 窗外开始出现穿着制服走向学校的学生。从近铁车站沿着近铁铁路往国道走,就会看到大和西大寺站前的一大片空地,如平城宫遗址的名称所示,这里曾经是这个国家的中枢位置,但是不管在古老的时代多么繁华,现在只是堆满土块的空地。尽管如此,目前还是继续整修,好好保存着。所以即便是土块,也是很了不起的东西。 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平城宫遗址的隔壁,可以清楚一览这个平城宫遗址。 而我工作地方的名称,就是奈良女学馆高级中学。 * 刚开始还不错。 因为昨天那件事,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教室,没想到迎接我的是出奇平静的生活指导课。教室里的气氛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跟昨天完全不一样,非常温顺。 我环视乖乖响应点名的学生们,暗笑自己太过紧张。大概是堀田被罚写校规的事传开了吧?原来如此,有句话说杀一儆百,学年主任的严厉,应该是来自长年的教师生涯所累积起来的经验,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堀田可能是睡眠不足,脸色更加苍白了,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不过她昨天的脸色也很差,说不定天生就是这么一张脸。被点到名字时,她低着头小声地响应"有",昨天的威风不知跑哪去了,显得很没精神。说也奇怪,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可怜起她被罚写十遍校规。 第二堂课我又去了1-A教室,因为是第一次使用教科书上课,所以我想使用身边的实例来解说磁力。保持心的从容真的很重要,在前往教室途中,我甚至可以这样东想西想了。进了教室,喊过"起立"、"敬礼"、"坐下"后,我从容地环视教室,突然发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大大写着什么字: 告状精 应该是用粉笔横着写的,淡而粗的字体大大跃然于黑板上。 我不熟这个词,但是一眼看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怒火中烧,紧咬嘴唇,瞪着学生们。学生们却像不知道后面黑板上写了什么似的,有人翻着课本、有人摊开笔记本、有人打着呵欠,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只有堀田直直看着我,我愤怒地面对她冷冷的眼光。尽管视线交接,她也绝不撇开。气色还是那么差,只有那双眼睛特别有神。我拉开视线,难过地拿起讲桌上的课本,我来学校不是为了跟学生吵架,而是来教物理的。 这是我在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的第一堂课,却一直无法提升士气。写完板书回过头,就会看到不怀好意的"告状精"三个字。她们显然是在试探我,戴着面具观看我会生气还是采取其他行动。我只能在装聋作哑的四十几个人面前,默默扮演着老师的角色,感觉就像个小丑。我大可走到后面把字擦掉,但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必须漠视到底,让她们知道我不会一一响应她们这种幼稚的行为。只不过最后还是把持不住。下课要走出教室时,我指着后面的黑板说: "少做这种蠢事。" 原本打算冷静地说,声音却不由得大起来,我暗自咂了咂舌。 没有人响应我,大半学生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充满沉默的教室,只听到收拾课本的声音,我咬着下唇走出了教室。在前往教职员室途中,我觉得学生们好像完全漠视我的存在。 * 中午休息时间,一起在教职员室吃便当时,我问藤原"告状精"是什么意思,我猜得果然没错,就是指告密的人。 藤原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匆匆扒光婆婆替我做的便当后,吞下了整肠剂。 "对了,第二堂课后就没看到小治田副校长,我得跟他要计算机签到簿的密码呢。" "副校长去开三校例会了,要开到下午。" "三校例会?" "咦,你没听说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四天前一到奈良就来报到时,好像校长还是副校长跟我说过这件事,但是还说了其他一大堆话,我哪记得了那么多。 "是不是姊妹校之类的会议?" "没错,与京都、大阪的定期例会。" "与京都、大阪?" "就是姊妹校啊。" "啊,我想起来了,好像听说过……呃,那些姊妹校也都是女校?" "是啊,就是京都女学馆和大阪女学馆。" "都是女校啊。" 藤原稍微弯一下身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玻璃瓶。仔细一看,瓶里装满了麻花卷。他这么年轻,嗜好却这么朴实。 "对身体很好喔,要不要来一根?"他一直叫我尝尝看,我就拿了三根。 "定期开例会,感情还真好呢!我就读的高中也有姊妹校,可是好像没有定期聚会。" "我们是因为大津理事长兼任三校校长,所以彼此间的关系会比一般姊妹校紧密。" "咦,理事长还兼任三校校长?" "是啊。" "看不出来他这么厉害呢……不过,我也只在前天的早会时见过大津校长一次,后来就没见过了。" "校长的家在京都,所以大多都待在京都女学馆那边,只有周一、周二会回到这里,我们学校实际上是由副校长掌管一切。" 我想起小治田副校长威严端肃的容貌,颇感认同地咬起了麻花卷。吃起来软软的,不怎么好吃,可是藤原在我旁边一口接一口吃得很香,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举办这个定期例会呢?虽说是姊妹校,但也是各自独立的学校吧?" "应该是为了讨论吧,不久之后就要举行大和杯了。" "大和杯?那是什么?" "咦,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不知道啊,听起来很像什么汽艇竞赛。" 不是啦--藤原发出怏怏不悦的声音,皱起了眉头。 "是三所女学馆的对抗赛,奈良、京都、大阪各校的运动社团,每年都会举办交流赛,几乎所有运动社团都会参加。我的羽毛球社也不例外,去年是最后一名,所以今年要加把劲才行。" "原来是运动会之类的活动啊,不错嘛。" "可没你想像中那么轻松喔。"藤原停下往瓶里伸的手,加强语气说,"这是一年内最具传统的活动,各校都会全力以赴,是骨气与骨气的较劲。尤其这次我们学校是会场,非创下漂亮的成绩不可。" 尽管去年垫底,藤原还是说得神采飞扬。 "咦?你说这次是什么意思?" "每年由大阪、京都、奈良三校轮流当会场,去年是京都。三年轮一次,所以学生在就学中一定会轮到一次。在自己的学校举办大和杯,我认为对学生来说是很好的事,因为全校会团结一致,把当天的气氛炒得非常热烈。" "哇,好像全国运动大会。" "何止是那样,简直就像奥林匹克。" "哈哈,奥林匹克啊。" 我大笑说真了不起呢,藤原一本正经地回我说你看了就知道。 "下个月会有很多学生提出社团集训申请。" "那个大和杯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十月二十日。" 我翻看桌上的三角月历,这是前任老师留给我的,十月二十日那一栏,已经用红笔写着"第六十届大和杯"。 "大和杯已经六十届了?" "是啊,这是学校创立以来就有的例行活动。奈良、京都、大阪三校,今年都创校六十周年了,所以大和杯也是第六十届。" "真是传统悠久的大会呢。" "听说刚开始是以剑道社交流赛为名,后来才逐渐扩大到现在的规模。" 了不起,不愧是有名的例行活动,我满心佩服地望着月历。藤原又问我要不要再来点麻花卷,我断然拒绝了。 "要知道班上哪个学生加入了什么社团,要去哪里查?"我问。 "个人档案都有记载啊。" 一 我在"1-A"的牌子前停下脚步。 先来个深呼吸,扯扯领带,确认裤子的拉链已经拉上,再摸摸肚子。确定都没问题了,我才踮起脚尖三秒钟,在脚跟着地时,将手伸向门把。 纷扰的空气顿时一片静寂,我清楚地感觉到所有视线同时落在我身上。我挺起胸膛,径直走上讲台。 在讲桌前站定后,便传来好整以暇的声音: "起立。" 椅子嘎啦嘎啦移动作响。大家敬礼后,开始了声音浑厚的大合唱: "老师早。" 轻快与柔和之间,飘荡着奇妙的慵懒,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同、同学早。" 我慌张地回应,台下一片嘻嘻窃笑声。我感觉血液冲上了耳际,赶紧环视教室一圈。 天哪,真的都是女生呢-- 我茫然看着抬头对我投以好奇目光的脸庞,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坐下。" 在椅子又毫无顾虑地嘎啦嘎啦作响中,我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了全新的粉笔盒,放在讲桌上,拿起一根白色粉笔。从小我就讨厌粉笔粉粉的触感,所以我的粉笔中,有一根白的和一根红的,各自套上了钢制的握把。 我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脑中一片空白,写得大大的名字,向右下萎缩,越来越小。我知道很难看,可是没办法,只能从现在起练习改进。黑板右边有一排整齐的字,写着"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下面并列着两个值日生的名字,今天好像是轮到第五组打扫。 我再次环视教室,发现每个学生桌上都摆着理科的教科书。第一堂课是物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不打算一开始就上课,照学年主任所说,先核对学生的脸和名字。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虽然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名字,但现在也由不得我那么说了。 我打开厚厚的黑色封面点名簿,里面的字很小,密密麻麻排着一堆名字,总共应该是四十二个人。我要她们从右边第一排的第一个开始依序自我介绍,自己坐在从讲桌下拉出来的圆板凳上。 光说名字,我还来不及记住长相就介绍完了,所以我要她们顺便介绍住处和喜欢的科目,至少要说到一分钟。不过刚到奈良两天的我,听到八木、富雄、五位堂等一连串地名,也搞不清楚在哪里。 其中不乏看起来颇为成熟的学生,但是大部分的高一学生,行为举止、遣词用字还是带着一点稚气。令人讶异的是,这堂课是理科时间,而且物理老师就在面前,却没有人说喜欢理科。我问坐在讲桌正前方的学生:"这里是理科教室吧?"学生不解地回答:"是啊。" 几乎每两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名字要注上音,最近的学生都取很难念的名字,不是什么外国名就是什么水果名,麻烦透了。 自我介绍的声音突然中断,我从点名簿上抬起头来,发现学生们的视线都在我前面这一排的后面游移。我稍微偏一下身子,看到倒数第二个位子没有人坐。我还以为全都到齐了,没想到有人没来,我慌忙确认贴在讲桌角落的座位表。表上每一格都塞满了产假中的前任老师的圆形字迹,我看过她写的交接单,再熟悉不过了。空位子的那一格,写着"堀田"两个字,就是点名簿上的"堀田伊都",多么老派的名字。 这时候,教室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学生抓着书包进来,默默坐上了我正前方这一排的倒数第二个位子。 她既然坐在堀田的位子上,应该就是堀田伊都吧?虽然名字看起来像个欧巴桑,但绝对是个女高中生。她一副不知道自己迟到的样子,打开放在桌上的书包。打从进入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就没瞄过我一眼,态度充满挑衅。 "你是堀田?"我加强语气发声。 她仿佛真的没察觉我的存在似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反射般抬起头来,把我也吓了一大跳。我原本还有话要说,却不由得咽了下去,因为堀田正以可怕的表情瞪着我。 被叫到名字有必要这么震惊吗?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我瞒着学生,悄悄用指尖确认,并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堀田仿佛要把我瞪穿似的,瞪了大约十秒钟才开口说:"你是谁啊?" 她没礼貌的态度令我火冒三丈,但我佯装冷静地说:"我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今天刚上任。" 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理解我的话,依然满脸讶异地看着我,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真是个没礼貌到极点的家伙。 "喂,你迟到了,还不发一语地走进教室,有你这种学生吗?" 我从小嗓门就大,常被提醒说话太大声。可能是压抑不了浮躁的心情,说话有点大声,坐在最前面的学生颤抖了一下。我同情她,但是无能为力,她选到这么倒霉的位子,只能认命,还是及早适应为好。 还是瞪着我的堀田,不耐烦地站起来说:"老师,请不要记我迟到。" 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我心一惊,愣愣地看着身体出奇娇小的她。从早会到现在,她已经整整迟到了四十分钟,还敢要求我不要记她迟到,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 堀田看似就要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打住了,嘴角肌肉轻轻颤抖着,表情怪异地盯着我。 "因为会留下三次记录。" 她低沉地说,手指在胸前比出"三",左右摇晃着。 "什么三次记录?" 我这么问,旁边同学立刻争相向我说明。好像是迟到三次,就会被学年主任叫去,被罚在稿纸上抄写校规。原来如此,那个耿直的学年主任,的确可能那么做。 迟到是不应该,但我可不想在上任第一天,就罚学生抄写校规。让她们把时间浪费在那种地方,还不如让她们背诵元素符号的周期表有意义多了。我已不想追究堀田迟到的事,但是又不甘心就这样答应她的要求,所以决定先把原因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迟到?" 堀田没坐下来,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色不太好。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说不定她的脸本来就是这种气色。堀田把头偏向一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尖碰到肩膀,摩擦摇曳,仿佛就要发出声响。 "我违停……被取缔。" "违停?" 违停就是违章停车吧?停什么车?脚踏车不会被取缔违停,那么,是机车?可是这所学校禁骑机车。 "你总不会有My车,吧?"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所以半开玩笑地响应她。 没想到她很认真地回答我说: "不是My车,是My鹿。" "啊?你说什么?"我不由得拉高嗓门,盯着堀田问,"My鹿?" "是的,我自己的鹿。" My鹿--这个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的词,在我脑中浮现。 "之前,我停在站前禁止停车的地方,也被警察开过一次单。今天早上因为赶时间,就停在近铁入口处,结果被警察抓到。" "等等,等一下……"我举起手,让堀田闭上嘴巴,"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不是本地人吧?"堀田毫不客气地指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说起话来完全不一样。"堀田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摇了摇头。 "果然不一样啊。" 我颇有所感,把自己的出生地告诉了堀田,但堀田只是表情呆滞地看着我,吭也不吭一声,看样子大概不知道在哪里。我听到旁边的学生小声告诉她,应该是在东京右边那一带。堀田"啊"一声,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世上哪有什么"东京右边"的地方,真是一群没礼貌到令人咋舌的家伙。 "难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奈良的人都骑鹿。" "胡、胡说八道。"我不由得从圆板凳上站起来,厉声指责她。 "最近比较少了,但是住在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附近的人,现在还是会骑鹿去附近超市。" "少、少开我玩笑。" "真的,你去奈良公园一带,就会看到很多骑着My鹿的人。" 我努力回想昨天去奈良公园散步时的光景,是看到了很多鹿、很多人,但是有人骑在鹿上面吗?我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嘛-- 我赫然察觉自己差点被她耍了,在心中猛甩头,告诉自己不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尽管我怒斥"开玩笑也要有分寸",堀田还是无动于衷,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母亲昨天才骑鹿去了站前的VIVRE百货公司。" 看到她毫不犹豫的坚决表情,我突然不安起来。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其他学生也都满脸认真地看着我和堀田。 堀田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问最前面与我视线交接的学生,结果学生只是茫然地望着我,半天也不给我一个答案,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暧昧地笑着,问不出个所以然;再问其他学生,也都是同样的反应。 我对奈良这片土地的确是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寺庙、大佛和鹿。说不定如堀田所说,真的有骑鹿的习惯,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突然没了自信,感觉就像在异国迷了路的旅人。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不行,这样下去,形势不妙。 "好了,不要说了。"我叫堀田坐下,先不谈迟到的事,要她们继续自我介绍。 最后一个学生自我介绍完时,刚好响起下课钟声。我合上点名簿,冲向教室门。才跨出门,就听到教室里一阵哄然。我不管她们,冲向了教职员室。哦,不,是冲向教职员室前面的男职员专用厕所。 不安的情绪一高涨,我的肚子就会莫名地松弛,真是要不得的毛病。一大早就有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翻腾,可是没想到第一堂课就会遇到这种事。我沮丧地坐在马桶上,在大腿上摊开了点名簿。 "堀田伊都"那一栏,还没有任何迟到的记号。 * 听到我说今天发生的事,婆婆开怀大笑,而重哥只是堆起内敛的笑容听着。 "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欺负新人也该有个限度。" 我吧唧吧唧地咬着奈良渍物,向婆婆提出抗议,但婆婆还是笑个不停。 我借住在婆婆家,婆婆姓福原,所以婆婆的孙子重哥也姓福原。 婆婆的儿子,也就是重哥的父亲,跟校长是高中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校长特别拜托婆婆照顾我。婆婆把丈夫去世后就一直空着的房间租给了我,房租一个月五万日元,包括早餐、中午的便当、晚餐在内,房租几乎全充当伙食费了。 婆婆的孙子重哥,在我赴任的高中任教,负责科目是美术,也是美术社的顾问。我听其他老师说,重哥很受学生欢迎。重哥皮肤白皙,有漂亮的双眼皮,温文儒雅,嘴角总带着沉稳的笑容,散发着纤细的艺术家气息,难怪那么受学生欢迎。重哥大我五岁,所以是三十三岁。对了,重哥的父母住在伊豆,父亲听说是名画家,而重哥已经去世的祖父是从事雕刻的,所以应该是遗传。 "堀田说了什么?"重哥轻轻搅拌着茶泡饭。 "她当着学年主任的面,厚着脸皮说她只是耍痴呆。耍什么痴呆嘛,又不是老人家。" "啊,老师,不是啦,她说的痴呆是……" "我知道,其他老师都跟我说了,可是,我又不是来讲漫才的,真受不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嘛。" 我打断重哥的话,一吐满腔愤恨。 第一堂下课后,我从厕所回到教职员室,立刻把堀田的事告诉回到隔壁桌的藤原。 藤原是隔壁1-B的班主任,三年前来这所高中任教,算是我的大前辈,但是比我小三岁。藤原是历史老师,也在社团教羽毛球。一张豆子般平板的脸,再加上发型又几乎跟和尚一样,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如果系上领带,一定像个大学生,但是藤原已经有个两岁的女儿了。尽管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其实却是个优秀的父亲。 听说堀田的事,藤原的第一句话是"真好玩"。我说一点都不好玩,问他事实到底是怎么样,他不以为意地回我说:"老师,那当然是骗你的啊。" "那家伙!" 我愤然站起身来,想立即折回教室,藤原安抚我说:"算了吧,那只是学生幼稚的玩笑。" 没错,当然是玩笑,但这种玩笑太劣质了!明知道我不知道,还故意设计我,让我成为笑柄。堀田就不用说了,那些一脸无辜地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一定也在内心偷偷嘲笑我。好残酷的一群人,完全无心体恤还分不清楚前后左右的新任老师。什么"培育慈爱之心"嘛,真亏这句校训的匾额还装饰在各教室的黑板上方,那种根本做不到的标语,早该丢到窗外那一大片辽阔的平城宫遗址去了。 在藤原的劝说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不悦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排解。藤原笑嘻嘻听我说话的态度已经够令我不满了,但更令人讶异的是,其他老师也是同样的反应,甚至有老师赞赏似的说:"这点子还真不错呢。" 这样我岂不成了笑话?把人当猴子耍还被称赞,哪有这种道理?我试图大肆反驳,但是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那是我长期以来的毛病,想说的话连一半都说不清楚。眼看桌上的点名簿都溅满了口水,我还是没能让老师们了解我的心情。这时,有老师开始瞄着手上的表,藤原还在笑嘻嘻地看着我。 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有一个人感觉到了我的愤怒。刚好经过那里的学年主任,猛点头应和我的话说:"我知道了。"走向教职员室的一角。我盯着看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打开了麦克风的开关,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广播说: "1-A的堀田伊都、1-A的堀田伊都,下课后请来学生指导室。" 他又走回我面前,交代我下课后一起来,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低下头说:"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自己好像成了向老师告密的小孩,感觉糟透了。我有预感,自己犯下了小小的错误。 头顶上突然响起告知下一堂课开始的钟声,我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少了好几个人。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藤原,优哉地说:"啊,我下堂没课。"我慌忙抱起教材,确认课表,走向1-C教室。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下课后,堀田伊都绷着脸来到了学生指导室,从她一进门,我就知道这场对话不会有好结果。 我和学年主任并肩而坐,堀田隔着折叠桌坐在我们对面。她只在刚进来时瞄了我一下,后来就再没看过我一眼。真是个动不动就惹人生气的死小子,不对,她是女生,所以应该是死婆娘,不过婆娘听起来好像有点太火爆了。 我正想着这些蠢事时,学年主任已经开始说教了。堀田听着他说,只简短回应"是"或"不是"。她似乎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所以我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看。 房间左侧高处有一扇窗,开始西斜的午后阳光从那里洒落下来。穿过蕾丝窗帘的光线,正好斜斜地横切过堀田的脸,描绘出淡淡的阴影。 我着迷似的,注视着堀田的脸好一会儿。算是有点暗的房间里,只浮现出堀田半边脸,看起来分外庄严神圣,好像在这气氛沉重的房间里,只有堀田承受着不同的重力,看了就生气。但是看着看着,我发现堀田的脸有点像鱼,眼睛之间的距离稍远,毫不在乎地看着正前方的表情,以她高一的年纪来说,显得相当成熟。从窗户洒落的光带,斜斜经过她的双目之间。在光线中浮现的右眼,流露着理性与智慧;藏在阴影里的左眼,飘荡着顽固的神色。一双眼睛在坚毅的眉毛下显得有些疏离,但各自不同的眼神却又都带点野性味道,简直就是一张野生鱼的脸。 学年主任的絮絮叨叨持续着,毫无间断。堀田乖乖听着,但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明显地流露出对身在这里的反感。根本毫无成果。 "向老师道歉。"说教终于告一段落,学年主任对堀田说。 堀田这才将视线转向我,深深低下头说:"对不起。"温驯得出奇。 "为什么说那种话?" 学年主任这么问,声音里多了分安心。堀田看着自己摆在膝上的手,从眼睛延伸出来的睫毛很长,应该可以承载两根火柴。 "到底怎么回事,堀田?" 堀田只微微点头回应学年主任,就是不回答,但是嘴巴蠢蠢蠕动,在教室时也是那样蠢蠢蠕动,看得我也不禁蠕动了起来。 不久后,堀田终于抬起了头,强悍的眼神与我正面交接。我正感叹她有双沉着的眼眸时,她的双眉之间突然蒙上了阴影。 "我只是耍痴呆而已,想也知道那当然是玩笑,人根本不可能骑鹿,用肚脐眼想都知道,老师却把这种话当真,小题大做。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嘛……还特地把我叫来这里……啊,真受不了!" 堀田面不改色,直直看着我,没好气地说了一长串,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我气得差点脑充血,正要破口大骂王八蛋时,学年主任咬牙切齿地说:"给我抄写校规十遍,三天内交出来。" 我愕然望着学年主任的脸,冰冷愤怒的视线从他大镜片的眼镜底下,投射在堀田身上。 堀田低下头说:"那么,我先走了。"说完准备离开房间。当她走到紧闭的门前时,视线与我交接,眼神中充斥着强烈的轻蔑。 门打开又关上后,学年主任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的暗示,在告诉我无意义的时间已经结束。 "真是伤脑筋呢。" "是很伤脑筋。" 吃完茶泡饭后,重哥拿起一片婆婆切好的桃子,塞进嘴巴里说:"不过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就是堀田啊,我也在课堂上见过她,感觉上不像那种学生,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 重哥这么说,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我来说,堀田只是个玩弄新任老师、被骂后怀恨在心、本性恶劣到无药可救的坏学生。 "我知道你很气堀田……可是我蛮喜欢她的,她很漂亮。" "漂亮?她漂亮?我倒觉得她长得很像鱼呢。" 听我这么说,重哥嘻嘻嘻窃笑起来。 "老师,你的比喻还真有趣呢。没错,她那张脸是有些独特,但是二十岁以后会出落得漂亮动人喔。" 关于美,既然重哥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但我还是无法抱持那么宽容的态度。现在,光想到堀田的言行举止,我的脸颊一带就会火热起来。 我用筷子从盘子里叉起一片桃子,突然想起堀田走出学生指导室时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似乎充斥着超越轻蔑的某种更强烈的情感。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才刚上任,学生就如此厌恶我? 我吞下整肠剂,回到自己房间。预习完上课内容后,便钻进了棉被里。想到今后,心情便烦躁不安,但可能是太过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二 早上我总是在六点醒来。 自从父亲在我九岁时病逝后,我就跟母亲一起住在祖父家。祖父家的早晨是从六点开始,而婆婆家的早餐是从七点整开始,所以我梳洗完毕,就会一个人先出去散散步。 婆婆家在县政府后面,是小户型民房林立的区域。县政府对面是占地辽阔的东大寺,中间隔着一条大马路。出门后,我从棋盘般纵横交错的小路往前走,来到东大寺庄严耸立的转害门。 三只小猫慵懒地睡在转害门下,旁边立牌上写着"此门系国宝"。那几只猫太奢华了,竟然把国宝当成自己家。我钻过门,进入东大寺内,又看到鹿睡在里面。我踩着碎石子路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面向大佛池的大佛殿的鸱尾。金黄色的鸱尾,辉映在早晨的白色天空里,美不胜收。 对位于盆地的奈良有多热,我早有耳闻,但现在是九月下旬,阳光已经柔和多了,早晨的空气也多少可以感受到秋的气息了,只是还处处残留着夏天的余韵与草木的强韧绿意。 大佛殿后面是一片杂草空地。自从搬到这里来,每天散步,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杂草间基石孤寂地排列着,我在其中一个坐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母亲写给我的信,昨天刚寄到。昨天是假日,学校也放假,但我忙着整理行李,只大致看过一遍就收起来了,所以这次仔细地从头看到尾。可是信纸只有三张,而且写一行空一行,每个字又都是饶舌的草书体,几乎没什么内容,不外乎:"你的打呼声还好,可是很会磨牙,所以千万注意不要打搅到人家;日本西部的口味比较清淡,所以不要误以为人家做的菜不够味,猛加酱油;我自己也是女校毕业,所以我知道那个年纪的女生都很难缠,你千万要小心。"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信封底下好像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我往手上倒,滚出一个表面光滑的白色物体。我疑惑地重新看了第三张信纸,上面写着:"昨天我做了奇怪的梦,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不是什么好梦。我有点担心你,很想去鹿岛神宫帮你求个平安符,可是今天早上在洗脸台前打喷嚏时闪到了腰,恐怕暂时不能去鹿岛神宫了,所以我先把旧的平安符寄给你。这是大明神特别灵验的平安符,你要贴在房间里看得最清楚的地方。" 信里说是平安符,可是手上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平安符。白是白,但带点淡淡的茶色,比手的大拇指小一圈,形状像胖胖的数字9。从9的圈环穿过一条紫色绳子,大概是要我挂在脖子上吧。可能是要放平安符时放错了,不过,寄来的东西也够诡异了。 好像在哪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尤其东西就在手上,更觉得不舒服。我抓着绳子骨碌骨碌转圈,还是想不起来。 这时候,突然觉得有股视线正看着我,我抬起头来,只见一头雌鹿,在稍远的树荫下盯着我看。它站得直挺挺的,像雕像一样,真的是纹丝不动,所以我也盯着它看,打算盯到它动为止。但是,鹿就是不动,叫人生气。我看看手表,快到早餐时间了。我站起来,又走向转害门,途中回头看了一次,那头雌鹿还是以同样姿势盯着我看。 * 我都是搭重哥的车去学校。 重哥开车谨慎小心,我很喜欢搭他的车。车上总是放着落语的CD,重哥最喜欢听枝雀的《高津之富》。 "你母亲信得很虔诚呢。" 在车子里,兴致勃勃地听着我叙述母亲来信的重哥,在红灯时停下车来。 "是啊,我母亲是个坚定不移的鹿岛大明神迷。" "现在很少人有这样的热情了。" "没办法,因为她见到了。" "见到了?见到谁?" "见到了鹿岛大明神。" 听到我的回答,重哥不胜感慨似的喃喃说道:"那太好了。" 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大学四年级时的事。 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母亲在厨房神情凝重地清除小黄瓜上的米糠。看到我,母亲先观察正坐在客厅用放大镜看报纸的祖父的动静,然后把我从后门拉出去,一脸正经地对满腹狐疑的我说:"昨天,我见到了大明神。" 她本来就不太会说话,加上兴奋,说得颠三倒四,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那是酷寒的冬天早晨,连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的。我很想赶快回屋里,喝碗热腾腾的味噌汤,但还是边重整思绪边听母亲把话说完。好像是昨天晚上她梦到了大明神。所谓的大明神,当然是鹿岛的大神。祖父家世世代代都是鹿岛神宫的信徒,新年的初诣,我都会被带去人满为患的鹿岛神宫。 "哟,不得了的梦呢!" 重哥发出感叹声。 "大明神实在不该那样随便现身,会有人当真,很麻烦呢!" "童话故事里常有这种情节,原来现实里真的有呢!可是,怎么会知道梦里那个人是鹿岛大明神呢?莫非对方会主动表明身份?" 重哥的疑问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因为他骑在鲶鱼上啊。" "鲶鱼?" "啊……你不知道喔……" 这里是奈良,重哥不可能听过我小时候听到不想再听的故事。 "鹿岛大明神力大无穷,长年以来,都是他在镇压地底下企图暴动引发地震的大鲶鱼,所以,以前的画常画满脸胡须威风凛凛的鹿岛大明神,踩在大鲶鱼的头上。" 现在我母亲的房间也还贴着鹿岛大明神骑在黑色大鲶鱼身上的画,但是太丢脸了,我没告诉重哥。 "啊,原来鹿岛大明神是那样的人物啊!" 听重哥的语气,好像以前就知道这个大明神了,我问他:"咦,你知道?" 重哥淡淡地说:"嗯,知道啊,这一带的人应该都听过这个名字。" "咦,为什么?" "因为他是春日大社的祭神啊!小学时也教过,他在很久以前,骑着白鹿从你老家骑到这里。" 这个意料之外的关联,让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决定赴奈良任职时,我心想这个工作地点还真远呢,没想到鹿岛大明神也曾在遥远的神治时代来过这里。 "优哉游哉地骑着鹿来,想必花了不少时间吧。" "好像是一整年吧,东海道至今应该还流传着不少当时的佳话。" 绿灯亮了,重哥向前开。窗外从车站一路延伸过来的坡道上,有一群穿着西装快步走向县政府的人。透过松木街树,隐约可见兴福寺的五重塔塔尖的火焰形装饰。 "不过我有点担心呢。" "担心什么?" "那个梦啊,你母亲不是说你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会是什么事呢?总不会是桃花劫吧?" 我惊叹一声,想起堀田的脸,心头一阵烦躁。没错,八成是桃花劫。如果是,状况已经够糟了,肚子的状况也是一大早就不太好。 "你母亲寄了什么东西给你?" "就是这个。" 我拿出散步时随手塞在裤袋里的东西。 正在开车的重哥瞥了一眼,喃喃说道:"啊,是勾玉……" 原来是勾玉,难怪我觉得在哪见过。好怀念的名词,最后一次听到应该是在国中或高中的历史课上。 "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平安符吧?" "算是一种护身符吧,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也不错啊。" 重哥显得一点都不在意。 窗外开始出现穿着制服走向学校的学生。从近铁车站沿着近铁铁路往国道走,就会看到大和西大寺站前的一大片空地,如平城宫遗址的名称所示,这里曾经是这个国家的中枢位置,但是不管在古老的时代多么繁华,现在只是堆满土块的空地。尽管如此,目前还是继续整修,好好保存着。所以即便是土块,也是很了不起的东西。 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平城宫遗址的隔壁,可以清楚一览这个平城宫遗址。 而我工作地方的名称,就是奈良女学馆高级中学。 * 刚开始还不错。 因为昨天那件事,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教室,没想到迎接我的是出奇平静的生活指导课。教室里的气氛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跟昨天完全不一样,非常温顺。 我环视乖乖响应点名的学生们,暗笑自己太过紧张。大概是堀田被罚写校规的事传开了吧?原来如此,有句话说杀一儆百,学年主任的严厉,应该是来自长年的教师生涯所累积起来的经验,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堀田可能是睡眠不足,脸色更加苍白了,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不过她昨天的脸色也很差,说不定天生就是这么一张脸。被点到名字时,她低着头小声地响应"有",昨天的威风不知跑哪去了,显得很没精神。说也奇怪,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可怜起她被罚写十遍校规。 第二堂课我又去了1-A教室,因为是第一次使用教科书上课,所以我想使用身边的实例来解说磁力。保持心的从容真的很重要,在前往教室途中,我甚至可以这样东想西想了。进了教室,喊过"起立"、"敬礼"、"坐下"后,我从容地环视教室,突然发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大大写着什么字: 告状精 应该是用粉笔横着写的,淡而粗的字体大大跃然于黑板上。 我不熟这个词,但是一眼看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怒火中烧,紧咬嘴唇,瞪着学生们。学生们却像不知道后面黑板上写了什么似的,有人翻着课本、有人摊开笔记本、有人打着呵欠,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只有堀田直直看着我,我愤怒地面对她冷冷的眼光。尽管视线交接,她也绝不撇开。气色还是那么差,只有那双眼睛特别有神。我拉开视线,难过地拿起讲桌上的课本,我来学校不是为了跟学生吵架,而是来教物理的。 这是我在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的第一堂课,却一直无法提升士气。写完板书回过头,就会看到不怀好意的"告状精"三个字。她们显然是在试探我,戴着面具观看我会生气还是采取其他行动。我只能在装聋作哑的四十几个人面前,默默扮演着老师的角色,感觉就像个小丑。我大可走到后面把字擦掉,但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必须漠视到底,让她们知道我不会一一响应她们这种幼稚的行为。只不过最后还是把持不住。下课要走出教室时,我指着后面的黑板说: "少做这种蠢事。" 原本打算冷静地说,声音却不由得大起来,我暗自咂了咂舌。 没有人响应我,大半学生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充满沉默的教室,只听到收拾课本的声音,我咬着下唇走出了教室。在前往教职员室途中,我觉得学生们好像完全漠视我的存在。 * 中午休息时间,一起在教职员室吃便当时,我问藤原"告状精"是什么意思,我猜得果然没错,就是指告密的人。 藤原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匆匆扒光婆婆替我做的便当后,吞下了整肠剂。 "对了,第二堂课后就没看到小治田副校长,我得跟他要计算机签到簿的密码呢。" "副校长去开三校例会了,要开到下午。" "三校例会?" "咦,你没听说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四天前一到奈良就来报到时,好像校长还是副校长跟我说过这件事,但是还说了其他一大堆话,我哪记得了那么多。 "是不是姊妹校之类的会议?" "没错,与京都、大阪的定期例会。" "与京都、大阪?" "就是姊妹校啊。" "啊,我想起来了,好像听说过……呃,那些姊妹校也都是女校?" "是啊,就是京都女学馆和大阪女学馆。" "都是女校啊。" 藤原稍微弯一下身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玻璃瓶。仔细一看,瓶里装满了麻花卷。他这么年轻,嗜好却这么朴实。 "对身体很好喔,要不要来一根?"他一直叫我尝尝看,我就拿了三根。 "定期开例会,感情还真好呢!我就读的高中也有姊妹校,可是好像没有定期聚会。" "我们是因为大津理事长兼任三校校长,所以彼此间的关系会比一般姊妹校紧密。" "咦,理事长还兼任三校校长?" "是啊。" "看不出来他这么厉害呢……不过,我也只在前天的早会时见过大津校长一次,后来就没见过了。" "校长的家在京都,所以大多都待在京都女学馆那边,只有周一、周二会回到这里,我们学校实际上是由副校长掌管一切。" 我想起小治田副校长威严端肃的容貌,颇感认同地咬起了麻花卷。吃起来软软的,不怎么好吃,可是藤原在我旁边一口接一口吃得很香,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举办这个定期例会呢?虽说是姊妹校,但也是各自独立的学校吧?" "应该是为了讨论吧,不久之后就要举行大和杯了。" "大和杯?那是什么?" "咦,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不知道啊,听起来很像什么汽艇竞赛。" 不是啦--藤原发出怏怏不悦的声音,皱起了眉头。 "是三所女学馆的对抗赛,奈良、京都、大阪各校的运动社团,每年都会举办交流赛,几乎所有运动社团都会参加。我的羽毛球社也不例外,去年是最后一名,所以今年要加把劲才行。" "原来是运动会之类的活动啊,不错嘛。" "可没你想像中那么轻松喔。"藤原停下往瓶里伸的手,加强语气说,"这是一年内最具传统的活动,各校都会全力以赴,是骨气与骨气的较劲。尤其这次我们学校是会场,非创下漂亮的成绩不可。" 尽管去年垫底,藤原还是说得神采飞扬。 "咦?你说这次是什么意思?" "每年由大阪、京都、奈良三校轮流当会场,去年是京都。三年轮一次,所以学生在就学中一定会轮到一次。在自己的学校举办大和杯,我认为对学生来说是很好的事,因为全校会团结一致,把当天的气氛炒得非常热烈。" "哇,好像全国运动大会。" "何止是那样,简直就像奥林匹克。" "哈哈,奥林匹克啊。" 我大笑说真了不起呢,藤原一本正经地回我说你看了就知道。 "下个月会有很多学生提出社团集训申请。" "那个大和杯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十月二十日。" 我翻看桌上的三角月历,这是前任老师留给我的,十月二十日那一栏,已经用红笔写着"第六十届大和杯"。 "大和杯已经六十届了?" "是啊,这是学校创立以来就有的例行活动。奈良、京都、大阪三校,今年都创校六十周年了,所以大和杯也是第六十届。" "真是传统悠久的大会呢。" "听说刚开始是以剑道社交流赛为名,后来才逐渐扩大到现在的规模。" 了不起,不愧是有名的例行活动,我满心佩服地望着月历。藤原又问我要不要再来点麻花卷,我断然拒绝了。 "要知道班上哪个学生加入了什么社团,要去哪里查?"我问。 "个人档案都有记载啊。" 我打开抽屉,逐一检视塞满抽屉的档案夹的标题。 "对了,你不用担任社团顾问吗?"藤原问。 "不知道,目前没人跟我说。最好是不要,我一下课就想赶回去。" 我据实以告,藤原似乎颇不能苟同,回我说: "那怎么行呢!社团很重要。在学校看似有不少机会跟学生一对一谈话,其实几乎没有,所以社团是与学生沟通的重要场所。只要每天观察她们,光从一个热身运动,都可以看出这孩子正在烦恼什么事。" "哦,是吗?" "人类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心事很容易呈现在脸上。我想不只学生,我们应该也都一样。只是没有人每天用那样的视线看着我们……不过,话说回来,到了这把年纪,也不会喜欢有人老盯着我们。" "咦,可是,藤原,你有老婆啊。" "距离太近,反而又看不清楚了,严格来说,是不想那么认真去看……总之很难啦,最重要的是保持适当距离。" "哈哈,原来如此。" 我由衷钦佩,对藤原点了点头。没想到他那张脸平坦得像颗豆子,胸怀却如此之深,尤其是那句"在学校几乎没有机会与学生一对一谈话",连只有一天教师经验的我,都深有同感。 "就是粉红色那一本。"藤原忽地从旁边抽出一本。 我向他道谢后,开始翻堀田那一页。我深切地感受到,教师这一行很难混,即使遇到拒绝自己的学生,也要主动去接近,因为这是老师的工作,所以非去了解这个学生不可。我想去找堀田所属社团的顾问,从他那里开始了解堀田。 但是,我翻到堀田那一页,发现她的社团活动栏是空白的,即所谓的"回家社"。她是长得不高,甚至算是娇小,但她的容貌会让人想起"敏捷"、"锐利"等无数充满动力、攻击性的字眼,因为她有一张野生鱼类的脸。这样的堀田竟然不属于任何运动社团,让我有些意外。 看堀田的资料看到一半时,响起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我慌忙站起来确认课表,赶往二年级教室。 通往二年级教室的走廊,为了省电没开灯,到处都是昏昏暗暗的。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灰泥地上反射出迷蒙的亮光。 我蓦然望向前方,看到一个身着套装的女子往我这里走来。大概是从前面那间厕所出来的,客用拖鞋的声音在走廊回响。女子在一面挂在墙上的牌子前停下了脚步,牌子上写着"第三会议室"。当她的手正要伸向门把时,我与她错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从窗户洒落的阳光,清楚照出她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庞。 "你好。" 她向我点头致意,具深度的声音带着沉着。 我赶紧停下来,低头说:"你好。" 她又轻轻点头致意,转动门把,消失在门后。飘逸的长发、嘴角浮现的淡淡笑容,成为视觉暂留影像飘荡着。 我在门前伫立了好一会儿。 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三校定期例会"。 * 下课后,我在教职员室编写讲义,平常都待在美术准备室的重哥来找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你呢?"我说我也要走了,关掉计算机站起来。 在近铁奈良车站前,我说我要去买点东西再回家,先下了车。 在冷清的商店街晃了一下后,我把还没买的内衣和袜子都买齐了,然后往三条通走去,进入兴福寺境内。在黄昏暮色中,五重塔蒙上浓厚的阴影耸立着。厚重均衡的瓦片阴影,不知为何让我想起"成熟"与"责任感"这两个词。 耳边突然响起教授说"你是有点神经衰弱"的声音,虽然只是短短的第二学期,我还是决定努力完成这次的教职任务,因为这将成为最好的证明,让教授和研究所那些人认同我。教师这份工作,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做得来的简单工作。 我不禁觉得,在狭窄的研究所对付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要比在那间宽敞的教室应付四十多个学生简单多了。 我在看似回廊遗址的石阶上坐下来,从裤袋里拿出母亲寄来的勾玉。拿在手上确认光滑的触感时,脑海中不觉地浮现出在走廊上偶遇的女子身影。刚才在车上,我问重哥学校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他老实回答我说:"嗯--各有各的美,不过,都不年轻了吧!最年轻的某某老师还比我大两岁呢。"那么,我见到的是来参加定期例会的姊妹校的老师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对她很有兴趣。 一抬头,就看到两头鹿在土墙前盯着我瞧。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到处都有鹿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都没有栅栏,所以满街都看得到鹿。我在婆婆家,也看过鹿无所事事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大概是把我手上的勾玉当成了食物,站在土墙前的一头雄鹿缓缓走向了我,但是一发现不是食物,立刻停了下来,懒洋洋地把屁股朝向我,然后从肛门噗噜噗噜拉出一大堆的小粪便。 太可恶了,不管人或鹿都把我当猴子耍。 鹿留下一堆粪山,若无其事地离去,我撇开视线站起来。奈良的天空是如此辽阔,夜从东方天际渗开来,掩盖了整片天空。乌鸦从高耸入云的松木展翅飞翔,发出憨痴的呱呱叫声。 三 新的一周开始,早上我到教职员室时,大津校长已经来了。 他看到我,立刻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我:"哟,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研究所的教授说过他们是大学同学,所以,他应该只有六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掉光了,所以看起来很老,不过,大大凸出的肚子、红通通的脸颊,看起来比教授健康多了。 "还好。"我点点头,含糊其辞地说。 "刚开始难免不习惯,有问题可以请教其他老师,好好加油喔。对了,福原老师家怎么样?舒适吗?舒适就好。哎呀,老实说,我听教授说你的神经有点脆弱,既然没事就好。"他一个人拼命点着头走开了。 教授那句多余的话,让我觉得丢脸、生气,整张脸红了起来。这时,换小治田副校长来了。 "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副校长有种诚实谦虚的气质。虽然校长穿得也不随便,但副校长向来穿着很高级的西装,从胸前口袋露出那么一点手帕,周遭气氛都会跟着庄严起来。而且,副校长跟校长不一样,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丝丝银发呈现优美的波浪形状,如果去大饭店的会客厅,恐怕会被当成什么大明星。 我被副校长盯着我看的视线震住,勉强回答说:"嗯,还好。" "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商量。一年级学生还没有联考意识,也还不够成熟,所以有时比较难应付。" 副校长浑厚的声音听起来很值得依靠,我低下头,说了声"谢谢"。他轻轻举起手说"再见",潇洒地离去了。 "真是风度翩翩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着。 坐在我隔壁的藤原打着呵欠说:"婆婆妈妈们也都很喜欢他,听说还成立了后援会呢。受学生欢迎的程度,也跟福原老师平分秋色。" "哟,那把年纪还可以跟重哥竞争,真不简单。"我不禁由衷钦佩。 藤原问:"你知不知道小治田副校长的绰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就是理查。"他悄声说。 "你是说理查·基尔?"我也压低嗓门问。 藤原笑嘻嘻地点着头。 "这样啊,取得真好。" "学生们就是喜欢给人取绰号。你会被取什么样的绰号呢?你眉毛粗,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佞武多祭怎么样啊?" 藤原乘机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我听到"绰号",立刻想到"神经衰弱"这几个字,赶紧把它们从大脑里抹去。 "老师,你知道我的绰号吗?"藤原指着自己的胸口问。 "不知道,你有吗?" "有啊。"藤原露出当然有的表情,嘎啦嘎啦拉开抽屉,指着茶色盎然的玻璃瓶子说,"就是麻花卷。" 这样啊--我只回了这么一句,后面就接不下去了。 "取得很好吧?" 我哈哈两声,更接不下去了。因为是他自己说的,所以他的心情显然不受影响。我看着他祥和的豆子脸,心想他将来说不定会是个大人物呢。这时候,早会前五分钟的预告铃在头上响起。 前往体育馆途中,副校长一头漂亮的银发,在老师队伍最前面那一列波动着,他的隔壁是校长像珍珠般发亮的秃头。 * 第三堂是1-A的课。 这是我担任1-A班主任后第三天的课,走向教室时却还是一样紧张。在1-A的课堂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下课后我也一定会跑厕所,所以当然很不想去。 一进教室,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后面的黑板。上面没写什么,学生们看着我进来的视线也很祥和。我暗自松口气,正要踩上讲台时,视线赫然停留在前面黑板的文字上。 "内裤三条一千日元。" 斗大的文字镇压着黑板。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当发觉那是说我上周末在站前购物的事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们怎么会知道?我立刻回想当时购物的情形。那家店也卖女性衣物,所以,是不是也有下课后的学生去了那里呢?那是站前商店街,有学生在也不足为奇,大概是有人正好撞见我在买东西吧。但是把这种事拿出来写,引以为乐,也未免太幼稚了吧!我不耐烦地擦掉黑板上的字。 "不要太过分了。"我放下课本,平静地对学生们说,"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玩?我才不是什么告状精,有人自己做错事不知反省,还恼羞成怒怨恨别人,简直窝囊,最后还这样找茬闹事,这种人最卑鄙了,不是吗?" 我环顾教室,每个学生都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但,那都是装的,在那层厚厚的脸皮下,不知暗藏着多么邪恶的情感漩涡。 没有人回答,所以我问最前面一排的学生:"你认为呢?" 学生偏头思考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轻声说:"我觉得三件一千实在太便宜了。" "混账,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们就是这样,老是闪避问题,绝不正面回应。事后,她们八成又会说,那只是好玩耍痴呆,简直堕落到了极点。一团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即使心情这么不好,还是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课,老师这一行真的很严苛。课才刚开始,我已经觉得筋疲力尽。 环视教室一圈,我的视线正好与环抱双臂坐在后面的堀田交接。 "堀田。" 我无意识地叫了她的名字,半晌后,她才做出"是"的嘴形,但没发出声音。 "你认为呢?有什么话要说,就说清楚,不用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野生鱼脸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芒,堀田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无言地仰望着我的模样,让我想起在兴福寺看到的鹿。 "帅哥要从内裤做起。" 她沉着的声音在教室萦绕着。 "混账!" 我不由得拍桌子大骂,但可能是拍得不得要领,右手手腕一阵剧痛,我顾不得疼痛瞪着学生们。 教室里充斥着漠然、败兴的氛围。这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突然把教材夹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我没回教职员室,去了顶楼。到顶楼把沾满粉笔灰的手洗干净后,我在水泥地上躺成一个大字。鱼鳞状的卷积云像黏在淡蓝的天空般迤逦不绝,这时我特别怀念在研究所一个人默默做实验时的平静。近铁线发出警笛声,嘎咚嘎咚通过了平城宫遗址,我想起母亲的腰痛不知道怎么样了。最令我讶异的是,肚子竟然一点都不痛。 下课钟声一响,我就回到了教职员室。原本以为其他老师会说1-A的学生来找过我,结果没人对我说什么。看来,学生也懒得理我。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前面黑板大大写着: "袜子四双一千日元。" 但是,已经激不起我愤怒的情绪。 "蠢蛋。" 我以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擦掉了黑板上的字。 第三天,黑板上又写着莫名其妙的字: "不要骂蠢蛋,要骂就骂笨蛋。" 我默默擦掉了那些字。 "堀田,我有话跟你说,下课后来个别谈话室。"我对着教室后面大声说。 堀田没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又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下课后来个人谈话室,听见了吗?"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下课后,我还是先去了厕所。 * 重哥担任美术社的顾问,所以我们回家的时间偶尔没办法配合。这时候,我会横穿耸立在平城宫遗址入口处的经过修复的巨大朱雀门,走路到新大宫车站搭电车回家。 通往县政府的斜坡道上,有个婆婆在卖鹿仙贝。我从来没买过,试着买了一捆。付了一百五十日元后,婆婆用皱巴巴的手递给了我一捆。每一捆叠放着十片鹿仙贝,用细纸带绑起来,绑成十字模样。 我走到面向县政府的杂草空地,看到鹿横七竖八地躺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刚开始,鹿对逐渐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态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贝便立刻爬起来,边行礼边缓缓走向我。 来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礼时,我大吃一惊。外国观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鸡的我面前,边给鹿回礼,边用稚嫩的声音说"Please(请用)"。为什么鹿会让他说出"Please"呢?这令我惊讶不已,就像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拟态化,变成树叶或枯枝般那么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它们很清楚人们是如何看待它们的行为。 鹿岛神宫也有很多被围在栅栏里的鹿,但是我没看过会那样行礼的鹿。在这个地方,连小鹿都会向拿着鹿仙贝的人行礼,慢慢靠近。我兴奋地跑回家,告诉重哥这件事,重哥说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会这么做。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说越兴奋,重哥却没有呼应我的话,只说:"是吗?我倒觉得它们只是厚颜无耻。"后来我才听婆婆说,重哥小时候曾被鹿的后脚踢得嚎啕大哭,从此以后就不太喜欢鹿。 我解开鹿仙贝的纸带,喂食一头靠近我的鹿。我边看着它嚼动上下颚把仙贝磨碎后吞下,边回想两小时前与堀田的对谈。 下课后,堀田照指示来到了个别谈话室。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我单刀直入地问堀田到底是什么问题,并表明我对于学年主任的做法也觉得不妥,还告诉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让我伤透脑筋,希望她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就把话说清楚。 说到肚子时,堀田眉头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阴郁地说:"没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不然你怎么会在黑板上写那些有的没的?"她摇摇头说不是她,我说:"那么是谁写的?"她又摇头说不知道。 面对她完全拒绝我的态度,我既无奈也无法理解。怎么样都想不出我做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对待我。 "你讨厌我吗?" 一直低着头的堀田,第一次将视线投注在我脸上,彼此相距稍远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讨厌。" 她拉开视线答复我,声音虽然低沉,但说得非常肯定。 "为什么?" "我不想说。" 我环抱双臂,盯着堀田看。她紧闭着野生鱼脸上的嘴巴,一度明亮闪烁的眼睛,又沉入了黑暗中。 "你太在意每件事了,是不是神经有点脆弱?" "你说什么?" 我对"神经"两个字产生强烈的反应,不由得喊出声来,咂了咂舌。 "你可以走了。"我对堀田说。 她走到个别谈话室门口,行个礼再抬起头来时,视线与我交接,那双眼睛还是流露着冰冷的轻蔑。 我一个人留在个别谈话室,沉重地叹了口气。肚子又咕噜作响,仿佛在嘲笑完全看不透堀田内心世界的我。 县政府前的杂草空地上,天色已然昏暗。 鹿用两片嘴唇夹起仙贝,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把仙贝拿近鼻子一闻,发现味道还不差呢,是所谓五谷类的香味。 人会不会觉得好吃呢?我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虽然有些愚蠢,我还是很想尝试。我很快环顾四周,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周遭微暗,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我跟一头鹿。 我又假装闻鹿仙贝的味道,趁机用前牙咬了一小口。鹿仰头看着我,一副抗议的样子。我把缺了一角的仙贝给了鹿,专心品尝咬下来的那一小口。天哪,我觉得很好吃呢!接下来那一片,我多咬了一点,味道就像香醇的咸饼干,口感也不错,越吃越好吃。 只剩最后一片了,我折成两半,本想把小的一半给鹿,但又觉得不妥,还是把大的一半给了鹿。 我把剩下的纸带揉成一团,离开了空地。在县政府前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从某处传来鹿的高亢叫声,掠过黄昏的天空。 びいと啼く尻声悲し夜乃鹿 (呦呦鸣啼尾声凄切夜之鹿) 这是芭蕉歌咏奈良之鹿的俳句。 在空中回响的声音,我听起来是"咿呦喔",怎么听都不像是"呦呦",但是听在大俳句诗人芭蕉耳里好像是"呦呦"。我觉得芭蕉八成是个得过且过的男人,可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个想法。 * 我站在教室门前,仰头看着"1-A"的牌子。 经过昨天堀田那件事,我一打开门,就反射性地望向前面黑板。 确定上面什么也没写时,紧张的心情才得以舒缓,我松口气踏上讲台,把教材放在讲桌上,便响起"起立"的声音。我配合"敬礼"的口号,把头低得比平常还要低。 抬起头来时,赫然看到对面黑板上的字。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一时之间,我没搞懂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当我察觉是在说我昨天回家途中的那件事时,全身一阵寒栗。 "后面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忍不住大吼,当然没有人响应。我大声踩着地板,走向教室后面,擦掉黑板上的字。这是我之前没有过的行动,所以当我擦完字再回过头时,全教室的学生都惊慌地看着我。 我的视线与坐在我前方的堀田交接。 "是你写的?" "不是。" "那么是谁写的?" "不知道。" 一来一往的对应,跟昨天完全一样。堀田摇着头,表情难以捉摸,有点挑衅,又带点冷静理智。教室一片沉默,我不知该如何撕裂这样的沉默。 "鹿仙贝好吃吗?" 堀田仰头看着我,沉着地发问。窃笑声像涟漪般,在教室扩散开来,其中夹杂着类似尖叫的惊讶声。 我不理睬堀田的询问,走回讲桌,摊开课本,在尚未平息的嘈杂声中开始上课。但是写着板书的我,思绪一片混乱。 在空地时,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好,就算一米的近距离内有人,应该也看不到我的动作,因为我几乎咬得不着痕迹。在现场,恐怕只有怏怏不悦地仰视着我的鹿,发现我那么做。我觉得肚子又痛起来了。 一下课,我立刻冲向厕所。坐在马桶上时,也觉得有人在监视我,神经质地抬头察看天花板和门的缝隙,我知道这样很不好。 回到教职员室,藤原劈头就对我说:"老师,你的脸色很差呢。"如果我说都是鹿仙贝惹的祸,他一定会开玩笑地回答我说:"怎么,你吃那种东西啊?难怪会吃坏身体。"所以,我闭口不答。 我几乎没怎么睡,却还是在六点醒来。 洗脸后出去散步,太阳才刚露脸没多久的天空,白得像没有五官的妖怪的脸,淡淡照耀着大佛殿的瓦片。 我走到大佛殿后面的空地,坐在常坐的基石上,边扯着脚下的杂草,边思考着她们怎么知道鹿仙贝的事。结论还是一样,就是怎么样都想不通。 昨天有月底的教职员会议,所以我搭重哥的车回家。我从车内往县政府前的空地望去,只看到一片苍茫夜色,完全看不出有没有人在那里,更别说看到有人在吃鹿仙贝。但是,的确有人看到了。不该被发现的事被发现了,感觉很恐怖,好像所有的行动都受到监视,说不定现在也有人正在某处看着自己。我不禁环视周遭,结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麻雀悠闲地叫着。 啊,不行,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神经衰弱--我甩甩头,往前方望去,发现前方十多米不知道何时站着两头鹿。我不由得轮流看着那两头鹿,因为它们的站姿很奇怪。以我正前方一直线为中心,那两头鹿分别站在两侧,摆出左右完全对称的姿态,从英挺的身躯、深色的毛到壮观的头顶鹿角,都长得一模一样。 两头鹿像雕像般纹丝不动,看着彼此的脸。因为动也不动一下,所以我将身体往前挺,想看清楚是不是雕像。就在这时候,鹿缓缓动起来了。如同走向镜子般,两头鹿以同样的步伐,往中心线走去。越来越奇妙了,我恍如身处梦境,但是,那当然不是梦。 这时候,我发现另外一头鹿迎面而来,前面的两头鹿停下脚步,迎接般垂下了鹿角。从远处走来的鹿,悠然从它们之间走过,是一头不算大的雌鹿。 等雌鹿通过,那两头鹿才又迈开步伐。我直盯着它们看,几乎被它们的气势震住。 雌鹿在我前方两米站定,两头雄鹿像侍卫般紧跟在后方,鹿角雄伟地耸立着。 雌鹿注视着我,坐在基石上的我也稍微抬头看着鹿。情况如此诡异,我却无法从基石上站起来。 雌鹿像含着什么似的动着嘴巴,正当我觉得它好像要开口说话时,就听到"呦"的一声鸣叫,叫声真的是"呦"。然后,鹿开口说话了: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我全身僵硬,鹿又不疾不徐地接着说: "老师,神无月到了,该你出马啦。" 我打开抽屉,逐一检视塞满抽屉的档案夹的标题。 "对了,你不用担任社团顾问吗?"藤原问。 "不知道,目前没人跟我说。最好是不要,我一下课就想赶回去。" 我据实以告,藤原似乎颇不能苟同,回我说: "那怎么行呢!社团很重要。在学校看似有不少机会跟学生一对一谈话,其实几乎没有,所以社团是与学生沟通的重要场所。只要每天观察她们,光从一个热身运动,都可以看出这孩子正在烦恼什么事。" "哦,是吗?" "人类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心事很容易呈现在脸上。我想不只学生,我们应该也都一样。只是没有人每天用那样的视线看着我们……不过,话说回来,到了这把年纪,也不会喜欢有人老盯着我们。" "咦,可是,藤原,你有老婆啊。" "距离太近,反而又看不清楚了,严格来说,是不想那么认真去看……总之很难啦,最重要的是保持适当距离。" "哈哈,原来如此。" 我由衷钦佩,对藤原点了点头。没想到他那张脸平坦得像颗豆子,胸怀却如此之深,尤其是那句"在学校几乎没有机会与学生一对一谈话",连只有一天教师经验的我,都深有同感。 "就是粉红色那一本。"藤原忽地从旁边抽出一本。 我向他道谢后,开始翻堀田那一页。我深切地感受到,教师这一行很难混,即使遇到拒绝自己的学生,也要主动去接近,因为这是老师的工作,所以非去了解这个学生不可。我想去找堀田所属社团的顾问,从他那里开始了解堀田。 但是,我翻到堀田那一页,发现她的社团活动栏是空白的,即所谓的"回家社"。她是长得不高,甚至算是娇小,但她的容貌会让人想起"敏捷"、"锐利"等无数充满动力、攻击性的字眼,因为她有一张野生鱼类的脸。这样的堀田竟然不属于任何运动社团,让我有些意外。 看堀田的资料看到一半时,响起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我慌忙站起来确认课表,赶往二年级教室。 通往二年级教室的走廊,为了省电没开灯,到处都是昏昏暗暗的。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灰泥地上反射出迷蒙的亮光。 我蓦然望向前方,看到一个身着套装的女子往我这里走来。大概是从前面那间厕所出来的,客用拖鞋的声音在走廊回响。女子在一面挂在墙上的牌子前停下了脚步,牌子上写着"第三会议室"。当她的手正要伸向门把时,我与她错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从窗户洒落的阳光,清楚照出她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庞。 "你好。" 她向我点头致意,具深度的声音带着沉着。 我赶紧停下来,低头说:"你好。" 她又轻轻点头致意,转动门把,消失在门后。飘逸的长发、嘴角浮现的淡淡笑容,成为视觉暂留影像飘荡着。 我在门前伫立了好一会儿。 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三校定期例会"。 * 下课后,我在教职员室编写讲义,平常都待在美术准备室的重哥来找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你呢?"我说我也要走了,关掉计算机站起来。 在近铁奈良车站前,我说我要去买点东西再回家,先下了车。 在冷清的商店街晃了一下后,我把还没买的内衣和袜子都买齐了,然后往三条通走去,进入兴福寺境内。在黄昏暮色中,五重塔蒙上浓厚的阴影耸立着。厚重均衡的瓦片阴影,不知为何让我想起"成熟"与"责任感"这两个词。 耳边突然响起教授说"你是有点神经衰弱"的声音,虽然只是短短的第二学期,我还是决定努力完成这次的教职任务,因为这将成为最好的证明,让教授和研究所那些人认同我。教师这份工作,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做得来的简单工作。 我不禁觉得,在狭窄的研究所对付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要比在那间宽敞的教室应付四十多个学生简单多了。 我在看似回廊遗址的石阶上坐下来,从裤袋里拿出母亲寄来的勾玉。拿在手上确认光滑的触感时,脑海中不觉地浮现出在走廊上偶遇的女子身影。刚才在车上,我问重哥学校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他老实回答我说:"嗯--各有各的美,不过,都不年轻了吧!最年轻的某某老师还比我大两岁呢。"那么,我见到的是来参加定期例会的姊妹校的老师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对她很有兴趣。 一抬头,就看到两头鹿在土墙前盯着我瞧。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到处都有鹿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都没有栅栏,所以满街都看得到鹿。我在婆婆家,也看过鹿无所事事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大概是把我手上的勾玉当成了食物,站在土墙前的一头雄鹿缓缓走向了我,但是一发现不是食物,立刻停了下来,懒洋洋地把屁股朝向我,然后从肛门噗噜噗噜拉出一大堆的小粪便。 太可恶了,不管人或鹿都把我当猴子耍。 鹿留下一堆粪山,若无其事地离去,我撇开视线站起来。奈良的天空是如此辽阔,夜从东方天际渗开来,掩盖了整片天空。乌鸦从高耸入云的松木展翅飞翔,发出憨痴的呱呱叫声。 三 新的一周开始,早上我到教职员室时,大津校长已经来了。 他看到我,立刻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我:"哟,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研究所的教授说过他们是大学同学,所以,他应该只有六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掉光了,所以看起来很老,不过,大大凸出的肚子、红通通的脸颊,看起来比教授健康多了。 "还好。"我点点头,含糊其辞地说。 "刚开始难免不习惯,有问题可以请教其他老师,好好加油喔。对了,福原老师家怎么样?舒适吗?舒适就好。哎呀,老实说,我听教授说你的神经有点脆弱,既然没事就好。"他一个人拼命点着头走开了。 教授那句多余的话,让我觉得丢脸、生气,整张脸红了起来。这时,换小治田副校长来了。 "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副校长有种诚实谦虚的气质。虽然校长穿得也不随便,但副校长向来穿着很高级的西装,从胸前口袋露出那么一点手帕,周遭气氛都会跟着庄严起来。而且,副校长跟校长不一样,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丝丝银发呈现优美的波浪形状,如果去大饭店的会客厅,恐怕会被当成什么大明星。 我被副校长盯着我看的视线震住,勉强回答说:"嗯,还好。" "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商量。一年级学生还没有联考意识,也还不够成熟,所以有时比较难应付。" 副校长浑厚的声音听起来很值得依靠,我低下头,说了声"谢谢"。他轻轻举起手说"再见",潇洒地离去了。 "真是风度翩翩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着。 坐在我隔壁的藤原打着呵欠说:"婆婆妈妈们也都很喜欢他,听说还成立了后援会呢。受学生欢迎的程度,也跟福原老师平分秋色。" "哟,那把年纪还可以跟重哥竞争,真不简单。"我不禁由衷钦佩。 藤原问:"你知不知道小治田副校长的绰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就是理查。"他悄声说。 "你是说理查·基尔?"我也压低嗓门问。 藤原笑嘻嘻地点着头。 "这样啊,取得真好。" "学生们就是喜欢给人取绰号。你会被取什么样的绰号呢?你眉毛粗,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佞武多祭怎么样啊?" 藤原乘机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我听到"绰号",立刻想到"神经衰弱"这几个字,赶紧把它们从大脑里抹去。 "老师,你知道我的绰号吗?"藤原指着自己的胸口问。 "不知道,你有吗?" "有啊。"藤原露出当然有的表情,嘎啦嘎啦拉开抽屉,指着茶色盎然的玻璃瓶子说,"就是麻花卷。" 这样啊--我只回了这么一句,后面就接不下去了。 "取得很好吧?" 我哈哈两声,更接不下去了。因为是他自己说的,所以他的心情显然不受影响。我看着他祥和的豆子脸,心想他将来说不定会是个大人物呢。这时候,早会前五分钟的预告铃在头上响起。 前往体育馆途中,副校长一头漂亮的银发,在老师队伍最前面那一列波动着,他的隔壁是校长像珍珠般发亮的秃头。 * 第三堂是1-A的课。 这是我担任1-A班主任后第三天的课,走向教室时却还是一样紧张。在1-A的课堂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下课后我也一定会跑厕所,所以当然很不想去。 一进教室,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后面的黑板。上面没写什么,学生们看着我进来的视线也很祥和。我暗自松口气,正要踩上讲台时,视线赫然停留在前面黑板的文字上。 "内裤三条一千日元。" 斗大的文字镇压着黑板。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当发觉那是说我上周末在站前购物的事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们怎么会知道?我立刻回想当时购物的情形。那家店也卖女性衣物,所以,是不是也有下课后的学生去了那里呢?那是站前商店街,有学生在也不足为奇,大概是有人正好撞见我在买东西吧。但是把这种事拿出来写,引以为乐,也未免太幼稚了吧!我不耐烦地擦掉黑板上的字。 "不要太过分了。"我放下课本,平静地对学生们说,"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玩?我才不是什么告状精,有人自己做错事不知反省,还恼羞成怒怨恨别人,简直窝囊,最后还这样找茬闹事,这种人最卑鄙了,不是吗?" 我环顾教室,每个学生都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但,那都是装的,在那层厚厚的脸皮下,不知暗藏着多么邪恶的情感漩涡。 没有人回答,所以我问最前面一排的学生:"你认为呢?" 学生偏头思考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轻声说:"我觉得三件一千实在太便宜了。" "混账,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们就是这样,老是闪避问题,绝不正面回应。事后,她们八成又会说,那只是好玩耍痴呆,简直堕落到了极点。一团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即使心情这么不好,还是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课,老师这一行真的很严苛。课才刚开始,我已经觉得筋疲力尽。 环视教室一圈,我的视线正好与环抱双臂坐在后面的堀田交接。 "堀田。" 我无意识地叫了她的名字,半晌后,她才做出"是"的嘴形,但没发出声音。 "你认为呢?有什么话要说,就说清楚,不用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野生鱼脸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芒,堀田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无言地仰望着我的模样,让我想起在兴福寺看到的鹿。 "帅哥要从内裤做起。" 她沉着的声音在教室萦绕着。 "混账!" 我不由得拍桌子大骂,但可能是拍得不得要领,右手手腕一阵剧痛,我顾不得疼痛瞪着学生们。 教室里充斥着漠然、败兴的氛围。这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突然把教材夹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我没回教职员室,去了顶楼。到顶楼把沾满粉笔灰的手洗干净后,我在水泥地上躺成一个大字。鱼鳞状的卷积云像黏在淡蓝的天空般迤逦不绝,这时我特别怀念在研究所一个人默默做实验时的平静。近铁线发出警笛声,嘎咚嘎咚通过了平城宫遗址,我想起母亲的腰痛不知道怎么样了。最令我讶异的是,肚子竟然一点都不痛。 下课钟声一响,我就回到了教职员室。原本以为其他老师会说1-A的学生来找过我,结果没人对我说什么。看来,学生也懒得理我。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前面黑板大大写着: "袜子四双一千日元。" 但是,已经激不起我愤怒的情绪。 "蠢蛋。" 我以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擦掉了黑板上的字。 第三天,黑板上又写着莫名其妙的字: "不要骂蠢蛋,要骂就骂笨蛋。" 我默默擦掉了那些字。 "堀田,我有话跟你说,下课后来个别谈话室。"我对着教室后面大声说。 堀田没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又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下课后来个人谈话室,听见了吗?"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下课后,我还是先去了厕所。 * 重哥担任美术社的顾问,所以我们回家的时间偶尔没办法配合。这时候,我会横穿耸立在平城宫遗址入口处的经过修复的巨大朱雀门,走路到新大宫车站搭电车回家。 通往县政府的斜坡道上,有个婆婆在卖鹿仙贝。我从来没买过,试着买了一捆。付了一百五十日元后,婆婆用皱巴巴的手递给了我一捆。每一捆叠放着十片鹿仙贝,用细纸带绑起来,绑成十字模样。 我走到面向县政府的杂草空地,看到鹿横七竖八地躺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刚开始,鹿对逐渐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态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贝便立刻爬起来,边行礼边缓缓走向我。 来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礼时,我大吃一惊。外国观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鸡的我面前,边给鹿回礼,边用稚嫩的声音说"Please(请用)"。为什么鹿会让他说出"Please"呢?这令我惊讶不已,就像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拟态化,变成树叶或枯枝般那么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它们很清楚人们是如何看待它们的行为。 鹿岛神宫也有很多被围在栅栏里的鹿,但是我没看过会那样行礼的鹿。在这个地方,连小鹿都会向拿着鹿仙贝的人行礼,慢慢靠近。我兴奋地跑回家,告诉重哥这件事,重哥说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会这么做。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说越兴奋,重哥却没有呼应我的话,只说:"是吗?我倒觉得它们只是厚颜无耻。"后来我才听婆婆说,重哥小时候曾被鹿的后脚踢得嚎啕大哭,从此以后就不太喜欢鹿。 我解开鹿仙贝的纸带,喂食一头靠近我的鹿。我边看着它嚼动上下颚把仙贝磨碎后吞下,边回想两小时前与堀田的对谈。 下课后,堀田照指示来到了个别谈话室。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我单刀直入地问堀田到底是什么问题,并表明我对于学年主任的做法也觉得不妥,还告诉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让我伤透脑筋,希望她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就把话说清楚。 说到肚子时,堀田眉头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阴郁地说:"没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不然你怎么会在黑板上写那些有的没的?"她摇摇头说不是她,我说:"那么是谁写的?"她又摇头说不知道。 面对她完全拒绝我的态度,我既无奈也无法理解。怎么样都想不出我做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对待我。 "你讨厌我吗?" 一直低着头的堀田,第一次将视线投注在我脸上,彼此相距稍远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讨厌。" 她拉开视线答复我,声音虽然低沉,但说得非常肯定。 "为什么?" "我不想说。" 我环抱双臂,盯着堀田看。她紧闭着野生鱼脸上的嘴巴,一度明亮闪烁的眼睛,又沉入了黑暗中。 "你太在意每件事了,是不是神经有点脆弱?" "你说什么?" 我对"神经"两个字产生强烈的反应,不由得喊出声来,咂了咂舌。 "你可以走了。"我对堀田说。 她走到个别谈话室门口,行个礼再抬起头来时,视线与我交接,那双眼睛还是流露着冰冷的轻蔑。 我一个人留在个别谈话室,沉重地叹了口气。肚子又咕噜作响,仿佛在嘲笑完全看不透堀田内心世界的我。 县政府前的杂草空地上,天色已然昏暗。 鹿用两片嘴唇夹起仙贝,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把仙贝拿近鼻子一闻,发现味道还不差呢,是所谓五谷类的香味。 人会不会觉得好吃呢?我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虽然有些愚蠢,我还是很想尝试。我很快环顾四周,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周遭微暗,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我跟一头鹿。 我又假装闻鹿仙贝的味道,趁机用前牙咬了一小口。鹿仰头看着我,一副抗议的样子。我把缺了一角的仙贝给了鹿,专心品尝咬下来的那一小口。天哪,我觉得很好吃呢!接下来那一片,我多咬了一点,味道就像香醇的咸饼干,口感也不错,越吃越好吃。 只剩最后一片了,我折成两半,本想把小的一半给鹿,但又觉得不妥,还是把大的一半给了鹿。 我把剩下的纸带揉成一团,离开了空地。在县政府前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从某处传来鹿的高亢叫声,掠过黄昏的天空。 びいと啼く尻声悲し夜乃鹿 (呦呦鸣啼尾声凄切夜之鹿) 这是芭蕉歌咏奈良之鹿的俳句。 在空中回响的声音,我听起来是"咿呦喔",怎么听都不像是"呦呦",但是听在大俳句诗人芭蕉耳里好像是"呦呦"。我觉得芭蕉八成是个得过且过的男人,可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个想法。 * 我站在教室门前,仰头看着"1-A"的牌子。 经过昨天堀田那件事,我一打开门,就反射性地望向前面黑板。 确定上面什么也没写时,紧张的心情才得以舒缓,我松口气踏上讲台,把教材放在讲桌上,便响起"起立"的声音。我配合"敬礼"的口号,把头低得比平常还要低。 抬起头来时,赫然看到对面黑板上的字。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一时之间,我没搞懂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当我察觉是在说我昨天回家途中的那件事时,全身一阵寒栗。 "后面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忍不住大吼,当然没有人响应。我大声踩着地板,走向教室后面,擦掉黑板上的字。这是我之前没有过的行动,所以当我擦完字再回过头时,全教室的学生都惊慌地看着我。 我的视线与坐在我前方的堀田交接。 "是你写的?" "不是。" "那么是谁写的?" "不知道。" 一来一往的对应,跟昨天完全一样。堀田摇着头,表情难以捉摸,有点挑衅,又带点冷静理智。教室一片沉默,我不知该如何撕裂这样的沉默。 "鹿仙贝好吃吗?" 堀田仰头看着我,沉着地发问。窃笑声像涟漪般,在教室扩散开来,其中夹杂着类似尖叫的惊讶声。 我不理睬堀田的询问,走回讲桌,摊开课本,在尚未平息的嘈杂声中开始上课。但是写着板书的我,思绪一片混乱。 在空地时,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好,就算一米的近距离内有人,应该也看不到我的动作,因为我几乎咬得不着痕迹。在现场,恐怕只有怏怏不悦地仰视着我的鹿,发现我那么做。我觉得肚子又痛起来了。 一下课,我立刻冲向厕所。坐在马桶上时,也觉得有人在监视我,神经质地抬头察看天花板和门的缝隙,我知道这样很不好。 回到教职员室,藤原劈头就对我说:"老师,你的脸色很差呢。"如果我说都是鹿仙贝惹的祸,他一定会开玩笑地回答我说:"怎么,你吃那种东西啊?难怪会吃坏身体。"所以,我闭口不答。 我几乎没怎么睡,却还是在六点醒来。 洗脸后出去散步,太阳才刚露脸没多久的天空,白得像没有五官的妖怪的脸,淡淡照耀着大佛殿的瓦片。 我走到大佛殿后面的空地,坐在常坐的基石上,边扯着脚下的杂草,边思考着她们怎么知道鹿仙贝的事。结论还是一样,就是怎么样都想不通。 昨天有月底的教职员会议,所以我搭重哥的车回家。我从车内往县政府前的空地望去,只看到一片苍茫夜色,完全看不出有没有人在那里,更别说看到有人在吃鹿仙贝。但是,的确有人看到了。不该被发现的事被发现了,感觉很恐怖,好像所有的行动都受到监视,说不定现在也有人正在某处看着自己。我不禁环视周遭,结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麻雀悠闲地叫着。 啊,不行,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神经衰弱--我甩甩头,往前方望去,发现前方十多米不知道何时站着两头鹿。我不由得轮流看着那两头鹿,因为它们的站姿很奇怪。以我正前方一直线为中心,那两头鹿分别站在两侧,摆出左右完全对称的姿态,从英挺的身躯、深色的毛到壮观的头顶鹿角,都长得一模一样。 两头鹿像雕像般纹丝不动,看着彼此的脸。因为动也不动一下,所以我将身体往前挺,想看清楚是不是雕像。就在这时候,鹿缓缓动起来了。如同走向镜子般,两头鹿以同样的步伐,往中心线走去。越来越奇妙了,我恍如身处梦境,但是,那当然不是梦。 这时候,我发现另外一头鹿迎面而来,前面的两头鹿停下脚步,迎接般垂下了鹿角。从远处走来的鹿,悠然从它们之间走过,是一头不算大的雌鹿。 等雌鹿通过,那两头鹿才又迈开步伐。我直盯着它们看,几乎被它们的气势震住。 雌鹿在我前方两米站定,两头雄鹿像侍卫般紧跟在后方,鹿角雄伟地耸立着。 雌鹿注视着我,坐在基石上的我也稍微抬头看着鹿。情况如此诡异,我却无法从基石上站起来。 雌鹿像含着什么似的动着嘴巴,正当我觉得它好像要开口说话时,就听到"呦"的一声鸣叫,叫声真的是"呦"。然后,鹿开口说话了: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我全身僵硬,鹿又不疾不徐地接着说: "老师,神无月到了,该你出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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