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野口英世和樋口一叶都很穷。 出生在贫困家庭，最终成为一名成功的医学专家后，野口英世终其一生依旧与财富无缘。樋口一叶在凭借《青梅竹马》成为一流作家后，依旧过着债务缠身的日子，直到二十四岁香消玉殒的那一刻，生活都捉襟见肘。 苦于贫困的人死后竟成了钞票上的头像，他们心里会作何感想呢？ “贫穷一定有着许多独特的乐趣，否则不可能还有这么多人甘于贫穷。” 这是过去他在一本关于金钱的书上读到的话。这句话教给他的并不是享受贫穷的方法，而是这个世界到处充斥着金钱的讽刺。 一男之所以能得到这三亿日元，也是因为在那充满讽刺的一天，发生的某件事。 正好三周前的那个星期五。 那天，一男正在图书馆前台整理人们归还的书籍。 每天早晨八点半上班，打开馆内的电器设备，开启电脑，准备开馆。图书馆九点开馆后，他就待在前台处理来馆人员的借出归还手续，然后整理归还的书籍，把它们放回书架上，结束一天的工作。图书馆没有外界的喧嚣，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一男很喜欢这一点。 “那个⋯⋯不好意思。” 一个瘦削的青年对他说了句话。他一头乱发状似枯草，脸上的胡楂邋邋遢遢，运动衫的领子松松垮垮。看上去像个复读生，或靠打零工为生的无业游民。只见那个青年强忍住一个哈欠问道： “能让人变成有钱人⋯⋯的书，在哪里啊？”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 一男有些为难地回答： “你是说⋯⋯‘如何变成有钱人’的实用书籍吗？” “对。就那种书。” “这个嘛⋯⋯最有代表性的应该是比较富人和穷人的畅销书，和犹太大富翁的名言集锦吧。还有些比较奇怪的，像那种改用长钱包，收集黄色摆设改变风水，或者跟有钱人结婚之类的方法书也有不少。”一男本着图书管理员必备的职业风范淡定地回答，“二楼经济类图书的B书架有很多那种书，你去找找吧。” 瘦削的青年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点点头，随后转身走上台阶。 一男看着他的背影想：这个人读了“经济类图书B书架”上的书，真的能变成有钱人吗？世间充斥着“变成有钱人的书”和无数的畅销经典。读了那些书，真正变成有钱人的人又有多少呢？ 尽管如此，每天还是有许多人借走那些“变成有钱人的书”，就像来寻求宝岛的地图。可是谁也没有发现，那个岛上根本没有宝藏（或早已被他人掘走）。 下午五点。图书馆响起懒洋洋的钟声。 一男穿上呢子大衣，把东西收拾进小背包里离开了图书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坐了三十分钟电车，在一个安静的车站下车，到站前的牛肉盖饭店简单解决了晚餐。随后沿着昏暗的河堤走上十五分钟，来到了一家巨大的面包加工厂。 一男在排列着细长储物柜的更衣室里换上白色工作服，戴好口罩，往头上套了一个塑料头套，紧接着便走到传送带前，将不断输送过来的面包材料揉成面包的形状。中间休息一个小时，继续与传送带上的面团搏斗。永无休止的单纯作业、令人胸闷的酵母气味，以及难以抵御的睡意让他头脑昏沉。他渐渐觉得自己变成了面包，而面包则取代了自己。 两年前，一男的弟弟失踪了。 弟弟抛下妻子和两个孩子（开朗的两兄弟）突然消失了。祸不单行，弟弟还欠着三千万日元的债务。一男得知这一消息后，主动承担了那些债务。因为双亲经济并不宽裕，家里也没有值得依靠的亲戚。 一男的妻子和老丈人一家也表示愿意施以援手。“别担心，我父母就是你父母。有困难就尽管去找他们吧。”妻子说。但一男拒绝了，因为他不想给妻子和她的父母添麻烦，同时也为弟弟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所以他无法向任何人寻求帮助。 那之后的两年，他并不想回忆起来。 他在家中与妻子争执不断。冲突的契机全是跟孩子和家务有关的琐事。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问题的源头其实都是“钱”。虽然彼此都极力回避那个话题，但问题无疑就在于此。半年后，妻子带着他们的女儿离开了这个家（妻子在百货商场工作，自己也有一定收入）。然后就是一年半的分居生活。 为了偿还债务，一男白天在图书馆工作，晚上则在面包工厂的传送带前做兼职。这样每月下来能有四十万日元的收入。留下妻子、女儿和自己的生活费，剩下的二十万日元用来还债，连本带利还清需要三十几年。 朋友对一男说，不是还有更快的赚钱方法吗？一男心里也明白。只是这种不分昼夜的生活却能让他无暇关注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他将眼前的所有时间都投身于劳动中，仿佛这样就能忘却正在折磨自己的“金钱的现实”。 “今天的货币体现出一种新形式的奴隶制。” 身为大作家却终生清贫的托尔斯泰以此作为自身与金钱的诀别。可是那句话中同样隐藏了不为人知的事实。他的妻子十分骄奢，夫妇每日争吵不断。最后，八十一岁的托尔斯泰走出家门，在俄罗斯深冬的街道上走了三天三夜，倒在车站旁停止了呼吸。由始至终，他都没能摆脱被金钱奴役的命运。 一男也跟托尔斯泰一样。无论怎么逃避，他都无法摆脱这个“金钱的现实”。贫困竟是如此凄惨而艰辛——直到现在，一男才深切体会到这个事实。 凌晨三点。一男结束工作，从漆黑的后门走出了面包工厂。浓浓的睡意和疲劳使他的身体无比沉重，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东西。一男像拖着沙袋般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工厂旁边的宿舍里。 伴随着一串金属钝响，他爬上楼梯，打开廉价的薄木门。如同大理石般美丽的黑白灰三色小猫（上个月在河岸边捡到的）醒了过来，走到他脚边喵喵叫了几声。 “稍等一会儿，马克·扎克伯格。” 一男给这只以年纪轻轻便成为亿万富翁之人命名的猫咪拿来猫粮和水。趁可爱的扎克伯格专心吃饭时，他走出房间在公共浴室洗了个澡。从户外回到房间的这十几秒就让身体彻底冰冷下来。一男给自己冲了咖啡，拿出事先买好的香蕉和工厂配发的面包当早餐吃完。他一边看电视一边跟扎克伯格玩了一会儿，紧接着便像断电一般倒头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不好，我得走了。”一男摸摸扎克伯格的头站起来，慌忙从衣柜中取出基本没什么机会穿的西装（在量贩店买的炭灰色便宜货）穿好，再笨拙地系上领带，套上皮鞋，走出宿舍。 “哦，好难得啊。”住在隔壁屋的老同事在经过他身边时说，“要出去约会？” “是啊，”一男略显羞涩地说，“嗯，出去约会。” “去吧，好好玩。” 一男对同事挥挥手，朝车站方向跑去。 在电车上摇晃了四十五分钟，绿地和蓝天渐渐变成灰色的砖瓦，楼房越来越高。他在颇有人气的现代化都市中心下了车，穿过充满异国风情的街道，看到一所法国别墅风格的高档餐厅，餐厅有着漆黑的大门和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他有点儿紧张地报出预约的姓名，走进店内。地方虽小，装潢却格外精致的店中摆着十五张餐桌。盛装的男男女女正在享用自己的餐点。 其中坐着一名显得格格不入的小学女生。只见她背着红色小书包，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摇晃着小腿。 “小圆，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一男快步走上前，在餐桌旁落座。 “爸爸你好慢。我打算再等三分钟就回去了。” 一男的女儿名叫小圆。像绝大多数父亲那般，一男认为自己的女儿是个小美人。今天是他女儿的九岁生日，一男狠狠心邀请她到高档法国餐厅来用餐了。套餐四千日元，两个人就是八千日元。一男每天加工的面包一个一百日元，这就是八十个面包的价钱。他没日没夜地劳动一天，就为了这一顿饭，这一小时的时间。过去，玛丽·安托瓦内特对饱受贫苦的民众说：“没有面包，那他们为何不吃蛋糕？” 确实，再没有什么比食物的价格更让人难以理解的了。 “两位要选什么饮料呢？” 一身黑西装的高个子店员走过来询问。 “那个⋯⋯”小圆仔细研究了一下菜单，对店员说，“我要米饭。” “小圆⋯⋯突然点米饭可能有点儿奇怪哦，而且菜单上也没写。” 一男为难地说。 可小圆还是摇晃着双腿，面不改色。 “明白了。我去跟大厨商量一下。” 店员似乎并不在意，而是非常绅士地作出回应，随后微笑着离开了。 几分钟后，店员把开胃菜的芝麻菜沙拉和一碗米饭一起摆在了小圆面前，随后对小圆微笑着挤了挤眼睛，小圆也回给他一个微笑。没想到今天头一次见到女儿的笑脸，对象却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俊俏的店员，这让一男多少有些受到打击，只好默默地将餐巾铺在膝盖上。 没想到，小圆竟从自己的红书包里掏出一瓶画着哆啦A梦图案的下饭料，往米饭上撒了一些吃了起来。咔兹咔兹咔兹，安静的餐厅里回荡着咀嚼下饭料的声音。在周围那些盛装男女的苦笑中，时间缓缓流动着。 “最近怎么样？”一男为了转换心情，随口问了一句。 “什么怎么样？”小圆反问。 “学校怎么样，开心吗？” “一般。” “那妈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还好吧？” “不错。” 对话进行不下去。小圆小时候总是爱牵着他的手，一起泡澡，一起睡觉。如今他和自己的女儿却连对话都进行不下去，一男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变成如此典型的“跟女儿没有共同话题的烦恼父亲”。 如同攀岩运动员寻找下一块可以落手的岩石一般，一男拼命寻找着新话题，可是对话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几欲坠落的一男抱着求助的心情，对小圆问道： “对了，快要汇报演出了吧？” “嗯，下个月。” “练习辛苦吗？” “辛苦。”小圆吃完米饭，用餐巾擦了擦嘴，回答道，“不过跳芭蕾舞很开心。” 去年女儿表演，一男没有去看，因为妻子不希望他去。芭蕾舞教室有很多熟人，两人分居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了。虽然他们也可以假装成和睦的一家去观看（实际上那样的家庭应该有很多吧），但妻子从来就不擅长撒谎。 “今年妈妈也要去吗？” “可能吧。不过她工作好像很忙，有可能来不了。” “这么忙吗⋯⋯你在家里会不会寂寞？” “我没事。” 因为他们夫妻俩的问题，让女儿感到寂寞了。一男感到有点内疚。只要有钱，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他并非没有这种想法。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接受妻子提供的帮助。 不过几乎所有正确答案，都是在已经无法回头的那一刻才意识到的。 店员给他们送来冷餐的土豆浓汤。小圆边吃米饭边喝汤。后来还上了香煎马头鲷和菲力牛排，但小圆几乎碰都没碰，看到他秘密准备的生日蛋糕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一男为女儿准备的惊喜只得以失败告终。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一男吃着蛋糕问。 “唔⋯⋯还没想好。” 小圆咬了一口画着“Happy Birthday”的巧克力片，回答道。 “不要客气哦。这点儿钱爸爸还是有的。” “但你不是要⋯⋯还债吗？” “那是另外一回事，小圆不用担心。” “⋯⋯我没什么想要的。” “是吗⋯⋯那等你有了喜欢的东西，爸爸再给你买。” 离开餐厅，一男跟小圆并排走在路上。 休息日的大街上到处都能见到出来游玩的一家人。小男孩追在父亲身后大声欢笑，母亲抱着哭泣的婴儿轻轻摇晃。那些想必都是住在市区高级寓所里的幸福家庭。莫非只要有钱，就真的能拥有幸福的家庭吗？他看了一眼低头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感到眼泪涌了上来。 一男默默地走着，小圆也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周围的景色仿佛抛下了两人兀自流动。待他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来到了车站。 离别将近，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车站旁的百货大楼里有许多家庭正排队等着抽奖。只要买够三千日元的商品就能获得一次抽奖机会。抽奖地点挂着“豪华奖品”的大招牌。一等奖是夏威夷旅行。 小圆看着那个招牌，停下了脚步。 “想去夏威夷吗？” “不想。”小圆摇着头说。 一男再次顺着小圆的目光望去，发现女儿盯着的并不是夏威夷，而是三等奖的自行车。那是一台翠绿色的自行车。 “想要新自行车？” “⋯⋯不太想。” “我们也去抽奖吧。” “不用了。别买没用的东西。” 他上次给小圆买自行车，应该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一男想象着坐在难以伸展的小自行车上蹬着踏板的女儿。不过是一台几万日元的自行车，女儿却舍不得让自己买。 “如果不冒犯的话，请收下吧。”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一位老人看到站在抽奖现场一动不动的一男父女，心生同情。 “啊，不用了。不好意思。”一男拒绝道，“我们只是碰巧停下来看几眼。” “别客气，反正我也抽不中。”老妇人拿出一堆安慰奖的纸巾，笑着说，“我活了八十年，从来没中过奖。”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男接过奖券。 “谢谢您。”小圆对妇人低下头。 “祝你好运！”老妇人摸摸小圆的头，转身走上了自动扶梯。 两人排在队伍末端等待抽奖。偶尔能听到清脆的铃声，宣布有人中了奖。每逢那种时刻，一男就会特别担心，生怕自行车被别人抽走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男也从没抽中过大奖。他跟那位老妇人一样，通常只能带着一堆纸巾回家。就算抽中了，充其量也只是一百日元的购物券。什么夏威夷旅行，高级家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怀疑自己基本上跟那种运气是无缘的。他甚至见都没见过抽中夏威夷旅行的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每次都心不在焉地参加抽奖，然后带着一堆纸巾回家。那简直就像有钱人和穷人的差距。自认为只能抽中纸巾的人，一辈子也只能抽到纸巾；只有能够明确想象自己抽中夏威夷大奖的人，才能抽中夏威夷大奖。就像只有明确认定自己能变成有钱人的人，最后才会变成有钱人。 他在脑子里反复咀嚼着那个想法，不知不觉就轮到了自己。一男把奖券交给抽奖员，看着那人转动带着把手的八角形小箱子（这东西叫什么来着）。唯有在这个时刻，一男才在心里拼命默念着自行车。随后，一颗黄色小球滚了出来。 “四等奖！彩票十张！”抽奖员高呼一声，摇起了手上的铃铛。 “真对不起⋯⋯没抽到自行车。” 站在分别的电车站台上，一男对女儿说。 “⋯⋯没什么啦。”小圆回答，“话说，你真的以为能抽中吗？” “是啊。我拼命在心里念叨了，不过也不可能抽中的吧⋯⋯” 一男叹息一声。他的气息变成白色的水雾，消散在紫色的空中。 就在此时，小圆轻轻握住了一男的手。她的小手柔软又温暖。原以为女儿已经长大，没想到她的手还这么小，让他不禁想起以前每天牵着她的小手走在路上的情形。 一男惊讶地看着小圆。只见女儿害羞地低着头。是啊，这孩子从小就善解人意，总能猜到我的想法，我的心情，并且在我特别低落的时候，会温柔地安慰我。 一男用力握住那只小手，对小圆说： “下次小圆见到喜欢的东西，爸爸一定给你买。” “不用这么勉强自己啦，”小圆低着头回答，“爸爸本来就不是那种性格。” 电车缓缓停靠在站台。 “再见。”小圆说完，背着红书包一路小跑进了车厢。 就在车门缓缓关闭的那一刻，一男大叫一声：“生日快乐！” 小圆隔着车门对父亲说了声“谢谢”，露出浅浅的微笑。 十天后，那件事发生了。 那天晚上，一男在冰冷昏暗的房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出蓝光的笔记本电脑。他死死盯着屏幕，长叹一声，关掉电源，钻进被窝里。小猫马克·扎克伯格已经蜷在里面睡得正香。一男闭上眼，让呼吸与扎克伯格小小的鼾声保持同步，但他睡不着。辗转反侧了一小时，一男坐了起来，重新打开电脑，死死盯住屏幕。今天他已经重复了十几遍这样的举动。 彩票中了。 三亿日元。 那九位数字在电脑屏幕上闪烁着。 一男拿起手边的彩票，对照电脑屏幕上的中奖数字。无论确认多少次，都一字不差。 一男如同咏唱咒语一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三亿日元⋯⋯三亿日元⋯⋯”他反复思索着那个数字，试图让心情平静下来。可是那些数字俨然是一串陌生的阿拉伯语，迟迟无法渗透脑海。 如果那位老妇人知道了，她会后悔吗？啊，我活了八十年，领了八十年的安慰奖，最后竟把那三亿日元拱手送给了别人。世上为何会有如此悲剧，她会这样想吗？不过，有人空手而归，就意味着另一个人能够中大奖。正如有了穷人，才会存在富翁。 不管怎么说，他必须先冷静下来。 一男为了寻找自己的同类，在首页的搜索栏里输入了“彩票 中奖者”，点击搜索。一声轻响过后，他猛然看到第一排文字，不由得愣住了。 彩票中奖者们的悲惨人生 里面是一片惨状。曝光、家庭破碎、失业、欺诈、失踪、死亡⋯⋯一出又一出惨剧。彩票这一关键词背后，罗列着各种人间悲剧。 中得大奖后事业陷入困境，与妻子离婚，最终锒铛入狱的木匠；被亲戚朋友围追堵截找他借钱，最终人间蒸发，再次出现已是一具白骨的德国邮递员；十五岁中得头奖，其后反复进行丰胸和整容手术，最后深陷毒瘾的美国女高中生⋯⋯ “正确使用金钱和赚钱同样困难。” 比尔·盖茨成为世界首富时，说过这样一句话。 仿佛为了证实那句话的真实性，网络上充斥着全世界彩票中奖者的悲剧。 “几乎所有头奖的中奖者，在十年后都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水平。” 以这句近乎绝望的话作为结语的页面，浏览记录已经超过了二百万，还有五百人把这个充满不幸的网站加入了“最爱名单”。因此，一男以一种极为详尽的方式，真正理解了“他人的不幸如蜜糖”的意义。 他曾听说过，一个日本工薪阶层一辈子也只能赚三亿日元，而他却在一瞬间得到了那笔钱。一男不分昼夜地劳动，一年到头也只能赚到五百万日元。整整六十年的薪水就汇集在这一张彩票中。 这就像科幻小说的情节。整整半个世纪的人生被扭曲为一瞬。当然，这也伴随着一定的后果。无论在哪个世界，凡是遭遇时间扭曲和时光穿越的人必定会遇上灾难。 一男在脑中不断重复着那个扭曲。突破大气层，穿过月球表面，越过冥王星，冲进黑洞，回到这间狭窄的陋室。 眼前的画面突然一晃，他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小猫马克·扎克伯格喵喵叫着，用小爪子拉扯一男的衬衫领子。他醒了过来，看看时钟，已经过了早上七点。他得准备上班了，可是他现在的感觉实在太糟了。在这种混乱状态下，他觉得自己无法正常工作。一男做了个深呼吸，给图书馆的同事打了个电话，麻烦他替自己去上班。 挂掉电话后，一男揣着彩票走出房间。他静悄悄地摸下楼梯，走出宿舍大门，猛地跑了起来。他挥舞着双臂，迈开大步，沿着河岸一路狂奔。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震颤，在躁动，在不断命令他奔跑。足底一片灼热，胸口苦闷不堪，但一男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一男一头撞进车站旁的银行，喘着粗气走向柜台，把自己的彩票递了过去。柜台的女员工安静地接过彩票，放进小小的方形机器中。屏幕上显示出中奖金额。一男定睛一看，液晶画面上显示着九位数字。三亿日元。无论反复看多少次，他都感觉这像一场梦。他呆滞地盯着那串数字，耳边传来女员工刻意压低的声音。“请您稍等一会儿。”只见她站了起来，匆匆走向并排坐在柜台内的一胖一瘦两名男性员工。 “恭喜您中奖了！” 进入贵宾室，瘦男人赔着笑脸给他递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支行长”的头衔。紧接着胖男人也说了句“恭喜”，递上了“课长”的名片。 “是这样的，有一件事必须知会您⋯⋯”支行长瞬间换上认真的表情，“由于您中的是一百万日元以上的大奖，必须按照规定进行鉴定⋯⋯” “鉴定什么？”一男问。 “我们要将您的彩票送到总行进行鉴定，结果将在一周内通知您。能请您先填写一下这份资料吗？” 支行长说完，拿出一张“高额奖券寄存同意书”。 一男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在上面签了名字，盖了章。 “此外，我们还规定要为一千万日元以上的中奖者提供这份资料。” 说完，支行长又拿出一本跟文库本书籍差不多大小的小册子交给一男。 封面上写着“从‘那一天’开始”。 此外，还画着面带欣喜笑容，仰望蓝天的男女老少。这是否在暗示中奖者都是被上天选中的幸运儿呢？ 他翻开封面。 恭喜您赢得大奖。现在的您，想必正沉浸在突然造访的幸运所带来的震惊和喜悦中吧。与此同时，由于头一次经历这种幸运，您一定还有些许不安。本书收集了律师、临床心理学家、金融理财师等专家的建议，专门为您答疑解惑。本书将按照中奖后需要逐步完成的各种事务展开介绍。 只是，这本小册子中只介绍到了十分普通的过程，并不能预料到中奖者现在及将来将会遇到的所有不安和障碍。并且，最终决定如何使用这笔奖金的，无疑将是您自己。请您参考这本小册子，平静心态，从容地面对中奖后的人生。 在这篇不知是善意还是免责声明的序文后面，还罗列着许多中奖者的心得。诸如“为了安全起见，把奖金马上存进银行。”“若非绝对需要，不要把现金带回家。”“稍等一会儿，冷静下来再行动。”“必须意识到，中奖后的自己必定处于兴奋状态。”“重新审视自己的性格和癖好吧。”“记住，时间是最忠实的战友。”“反省自己是否过于神经质。”“兴奋之后的不安，是回到自我的必要过程。”“中奖并不意味着改变自己。”“把中奖当成通往幸福的一个手段。”“为应付不测风云，记住留下遗书。”等，让人读来觉得这是一本哲学书籍，或自我启发的名言集。 “建议您在这段时间里先好好考虑如何使用奖金。” 支行长看准一男翻完小册子的时机，对他说道。 “恕我冒昧，许多高额中奖者往往会陷入混乱，并且很容易在混乱中浪费金钱。” “想必是真的吧。我看过一个网站，上面说高额中奖者多数都会走向不幸的人生。”一男回答。 “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那也并非纯粹的谎言。有许多人还会因为生活上的剧变，最终落得负债累累，或烦恼于亲戚朋友的嫉妒和金钱的无情，甚至还会遭遇诈骗和抢劫。因此，您千万不能到处乱说。” 一旦中了头彩，就会猛地冒出一大堆亲戚朋友，这种事他经常听说。就像放在密室里的垃圾桶突然钻出来一大堆苍蝇，那种事态应该是无可避免的。不过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十分简单，无非就是中奖者与之分享喜悦的对象将这一消息传了出去。问题不在于封闭的密室，而在于那些已被丢弃的垃圾。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 “本行建议您多花些时间，跟我们一起建立一个奖金的运用计划。”支行长一口气说完后，课长马上拿出基本宣传册，一边摆在桌上一边说。 “这些是本行的定期存款项目。根据每一位客户的需要，我们将会全力提供最专业的建议。” 一男想，自己应该乖乖听他们的话。毕竟这些都是管理金钱的专家，他们应该不会出错。 一男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首先还是把钱存起来吧。”他回答道。 从银行回去的路上，一男觉得腹中饥饿，走进了一家牛肉盖饭店。他从早上起来就粒米未进，而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他坐在前台右侧第二个座位上，看着店里的菜单。再一看钱包，里面有两千八百日元。平时他都会点最便宜的猪肉饭，但今天却点了最贵的大碗牛肉饭。除此之外，还加点了味噌汤、咸菜和鸡蛋，连沙拉也没有落下。他狼吞虎咽地吃掉那份“豪华套餐”，把账结了。价钱虽然是平时的两倍，却依旧没有超过一千日元。 走出牛肉盖饭店，他想也不想就走进了斜对面的超市。牛奶应该没有了。他拿起购物篮走向卖牛奶的区域，各式各样的牛奶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平时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最便宜的那种，今天却没有。一男拿起白底蓝字，看起来清爽干净的牛奶盒，放进购物篮里 。这种牛奶他在做特价时买过几次，觉得很好喝。贵了八十日元的奢侈。然后，他又走向面包区，决定不再吃工厂配发的枕头面包，而是买了英式麦芬。这种也是一餐要贵八十日元。人造奶油换成天然黄油，香菇也不再买中国货，而买了日本货，就连香蕉也狠狠心买了台湾进口的。 “金钱是被铸造出来的自由。”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金钱或许不能买到幸福。但它至少能够买到自由，能够随心所欲的自由，不用做讨厌的事的自由。 他从没妄想过住洋楼，开豪车，也不认为那就是幸福的生活。就算背负高额债务，生活在贫困中，他也毫无酸葡萄心理，只是真的这样认为。不过，他现在有了三亿日元。直到此时一男才发现，自己得到了自由。这种自由让他可以买最好喝而不是最便宜的牛奶，可以吃最想吃而不是最便宜的面包。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惊愕。原来所谓的自由不过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金钱给予的自由，对一男来说就只是牛奶和面包而已。一男看着超市里数不尽的商品，呆立了许久。 一回到家，扎克伯格就喵喵叫着跑到一男脚边。 一男把猫粮和刚买回来的“好喝”的牛奶各自装进盘子里，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巨款 使用方法”，点击搜索。 “如果得到一笔巨款”“有钱人的理财方式”“如何把钱用得更好玩”一串串文字出现在屏幕上。一男的目光停在其中一行。 亿男们的格言 那是一个以此命名的论坛。当中如同大喜利 一般展示着亿万富翁和伟人们关于金钱的名言。 “只要一点东西都不买，我手上的钱完全够用一辈子。”“金钱既是良好的仆役，同时也是恶毒的主子。”“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印刷物，就是银行存折。”“金钱就像肥料，撒出去能派上用场，堆起来只能散发出恶臭。”“年轻时，我曾以为金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上了年纪之后我发现，那一点儿没错。” 看着那些“亿男”的话，一男想道：尽管有这么多“名言警句”，还放在网络上让大家共享，绝大多数人还是没办法变成有钱人。他们无法理解那些话的真正意义，只能碌碌无为地活着，就像那个在图书馆寻找“变成有钱人的书”的青年。 一男跟昨天相比毫无变化。令他感到讽刺的是，只有在得到那三亿日元后，他才真正理解了那些话的真实意义，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也成了“亿男”的一员。 然后，一男在“亿男们的格言”中找到了默阿弥 的话。 “判官也对钱开眼。” 他忍不住露出苦笑。假设默阿弥说得没错，那他说不定能把妻子和女儿劝回来。因为金钱而失去的幸福，或许能用金钱再次买回来。 一男拿起手机，搜索妻子的号码。“我中彩票了！三亿日元！债务马上就能还清了，还能买个大房子，还有车，甚至能出国旅游。总之我们一家人先去法式餐厅吃顿饭吧。寿司或者烤肉也行。大家一起来庆祝吧！”他很想一口气对妻子说出那些话。可是，他最终没能按下拨号键。毕竟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整整两年的鸿沟。要填补那个空白，必须先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言语，再冷静地通知妻子。一男把手机放回桌上，重新看向电脑屏幕。紧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页面最下方的一句话。 人生所需要的，无非就是勇气和想象力，还有这么一点儿钱啊。 ——查理·卓别林 一男想起来了。他想到了告诉他这句话的那个男人。 那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挚友。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能够称为挚友的都只有他一个人。一男心想，若要找人商量，就只能是他了。 其实，一男可能很早就得出了这个答案，只是他心中一直在踌躇。现在，被卓别林的这句话激起了勇气，一男终于拨通了那个久违的号码。 这是十五年来，他头一次拨打这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