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老爷八十八娘娘_一遍老爷八十八娘娘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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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老爷——八十八娘娘

想起你,至今仍令我黯然神伤。 活泼的声音、甜美的笑容、温暖的双手,抑或是我们一起唱过的歌、那些天南海北的闲聊、尽情投入的玩耍——什么都好,每当想起与你有关的点点滴滴,我的心便如针刺一般隐隐作痛。 那日,我追着渐渐远去的你,狂奔在夜晚的山林里。 那个夜晚月色明媚,那片山林又是早已跑得烂熟的地方,我本以为,即使看不太清去路也能轻易通过。 然而,才刚跑出几米,我便被树根绊倒在地,被突出的枝丫抽中脸颊,然后终于从斜坡上滚落下来,再也无力站起。 如今回想起来,一定是那座山容不得我追赶。因为,比任何人都更想要得到你的,正是那座有如虫蛀后的臼齿般形容不堪的大山。 那夜的伤虽然很快痊愈,我心中埋藏的痛却始终不曾消退。 从你离去至今,明明过了三十个春秋……然而,每当同样的微暖南风迎面吹来,我的心头便如旧疾复发般阵阵疼痛。 就算我娶了你不认识的女子为妻,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不知怎么的,一想到你,我就好像变回了十一岁的孩童。我总是强忍着针刺般的心痛,无限感怀地回忆起那段确实与你共同经历过的、不知该说长还是短的岁月。 我们出生成长的那个小山村,已然不复存在了。 这并非由于什么毁灭性的事件,而是在这个国家的农村地区早已司空见惯的现实——时代的潮流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在你离开之后到我长大成人的那段岁月里,人们接二连三地离开,舍弃了那座村庄到城镇生活。固守着祖传土地的老人们在世的时候,那种流逝还是相对缓慢的,然而随着他们的先后辞世,也就不再有人苦苦挽留了。 从村民们竞相搬离,到整个村庄停止呼吸,甚至并没有耗费太长时间。而我,尽管对于那种潮流怀着强烈的虚无感,可又有谁会对追求更加舒适便利的生活这种事横加苛责呢? 在那个过程中,我们念书的那所分校成了历史,村政府也关闭了。据说,房屋之类的设施虽然姑且存留了一段时间,但终究还是以“为防闲杂人等开车来到这里时擅自进入”为由,被强行拆除了。如今,就连在全市地图上,也不再找得到村庄的名字。 光阴荏苒,转眼间我在城里生活的年月,已变得比在那个村里生活的年月更长了。 虽然现在我依旧能远远望见那座曾如此熟悉和亲近的大山,却时常觉得自己曾在山那边生活过的事实,变得难以置信起来。 然而,只要一想起你,我反而又会觉得……或许自己此刻的生活才是幻境。 尽管那份恍惚有愧于我的妻子和家庭——可是,从你被带走的那夜之后,我心中的某个部分,也便有如冰冻般地永远停止了活动。 01 阿弘——你从小便这样称呼我。 由于家住得近(虽说近,也相距足有三百米了吧),彼此的母亲又是好朋友,我们常常一起玩耍。你有两个哥哥,二哥与我特别要好,因而你会加入进来,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时候的你,就像个男孩子。 你总是穿着哥哥们穿旧的短裤,留着短发,只从外形上看的话,完全就是个男孩模样。不论赛跑还是爬树,你样样拿手,再加上那对神气的一字眉,更为你平添了几分凛然之气。不知情的人,一定很难看穿你是个女孩的事实。 你还是个不会哭的孩子。 那应该是我们去分校上学前的事了吧。有一次,我和你的两个哥哥在神社玩耍时,你从石阶上大约第五级的地方摔了下来。反射神经优越的你,虽然立刻用手护住了头,但左手肘部还是因此被重重地擦伤了。 那个伤口,光是看起来就很痛的样子,还流了好多血,你明明痛得脸都歪了,却没掉下一滴眼泪。反倒是你的哥哥,吓得脸色铁青。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羽纯,你不痛吗?” 只见你一边往伤口上涂着唾沫,一边说道:“废话,当然痛了。都出血了耶。” “那你怎么不哭呢?” “要是哭了,会更痛的。” 你当时的语气透着一种莫名的坚定,实在不像个只有五岁大的女孩。你的那份忍耐力,让我打心底里佩服。 也许正是那股刚毅劲,才让你被那个霸道的阿光盯上了吧。 比你年长一级的他,每次在学校或是路上遇见你时,总会故意跟你杠上。不过话说回来,不只是你,只要是比他小的孩子,应该都有过几次被他弄哭的经历。 “羽纯,你这家伙,真看不出是男是女哎。等你大了,该不会长出胡子来吧?” 每次说着那样的话,阿光都会伸手去打你的头。可即使是那样,你也决不会哭,反而倔犟地回以瞪视,惹得他对你更加过分起来。 长大成人后的今天,我重新回想当年,这才幡然醒悟,原来阿光对你怀抱着与我相同的情感。孩提时代的爱情表现,往往是迂回辗转,甚至略显扭曲的。 当然,恃宠而骄这个性格问题也是原因之一。说实在的,他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就连你那两个比阿光年长的哥哥,都不敢跟他叫板,就算亲眼看到妹妹被人欺负,也只会别开视线装作没看见。 事实上,就连整个分校仅有的三位老师,也对阿光束手无策,根本不敢对他严厉批评,更别说是惩罚了。毕竟他是“姬御寮”家族的人。对待他的时候,必须特别注意。 有一次,一位刚从城里转来的年轻男老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痛批一顿,还用手戳了他的脑袋,结果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就为这事,老师被村里人处处刁难使坏,以至于不到半年就卷铺盖回城了。 在那个村子里,对“姬御寮”家族的人动手,是绝对的禁忌。不论出于何种理由,这一点都不会改变。因为,得知自己疼爱的子孙受了羞辱,八十八娘娘可是要发怒的。 八十八娘娘——只要是在那个村里出生长大的人,都会比记住父母的姓名更早地记住这个名字。 我们从稍稍懂事那会儿开始,就被处处灌输“全靠八十八娘娘保佑,我们才能过上太平日子”的观念,被反复叮嘱“千万不能做出触怒娘娘的事来”。对于小孩来说,父母的话就是绝对的真理,所以谁都对此深信不疑,谁都对八十八娘娘满怀着敬畏之情。 人们认为,八十八娘娘最讨厌见到的事便是子孙被玷污,而阿光家正是“姬御寮”——也就是娘娘的亲眷,名副其实的八十八娘娘子孙。 在科学万能的现代社会里,居然还存在着那样愚昧落后的观念——全不知情的人也许会这样说吧。然而,在我们出生成长的那片闭塞的土地上,像那样古旧的习俗理所当然地存留着的情况,根本一点也不稀奇。 印象中,阿光家既不是什么地主权贵,也没有什么特殊血统(追溯这一类的问题,也算是一种古旧的作风),但仍然在村中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势力,不论什么事都能得到特殊待遇。比方说,在每年举行祭典的时候,阿光家的人总会被安排在观看祭神仪式的最佳位置,哪怕是分到每个孩子手里的一颗糖果,我们拿到的也跟阿光拿到的是完全两种档次的货色。 不只是这样,就连村里的大人们也是处处看着阿光家的人的脸色行事。如果有事去了东京呀大阪之类的地方,回来的时候就算不给自家人带一点东西,也一定会买了土特产给阿光家送去。 对于那样的不平等,小孩子们是很敏感的。尤其像阿光那样人人厌恶的家伙,有不少孩子为了他处处受到优待而愤愤不平。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 “阿光这家伙,真好命。” 记得有一次,我和你哥(自然是年纪较小的那位)一道放学回家,我们在山路上边走边聊。 对话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准确了,印象中似乎是在那一天,阿光扔石子砸坏了分校的玻璃窗。 要是我们做了那样的事,无疑会被狠狠教训一顿。视情况轻重,甚至还有可能把家长叫去学校呢。虽然只要事情不算太大,倒也不会被要求赔偿什么的,但至少得要做好被老师和家长两边一起痛骂的心理准备。 然而,唯独阿光,绝不会碰上那样的局面。校方顶多只是说上一句“以后注意”便草草了事,谁也不会多说半句不是。 “想当年,我只是把图书室里一本书的封面稍微弄破了一点,就被罚写了整整一页的检讨书。”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你哥的话里透着股早已放弃抵抗的味道,“不管怎么说,毕竟阿光家是‘姬御寮’嘛。” 你哥比我年长两岁,我想正是因为那份年龄上的差距,他才比我更有大人样,也被村里的风气熏染得更彻底吧。 “真有那么了不得吗?那个所谓的‘姬御寮’?” 见我那样轻易地流露出不满情绪,你哥立刻狠狠给了我一下,斥道:“阿弘,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说不得!被娘娘听见就完了!” 你哥紧张兮兮地皱着眉头,四下张望起来,好像八十八娘娘就在那儿看着我们似的。 其实,那种情况,并不局限于你哥一个。 或许这便是教育的力量吧,村里的孩子们与生俱来似的相信着八十八娘娘的存在。比如,一看见靠墙放置的东西自己倒下了,就会说“刚才是娘娘经过了”并随即双手合十的习惯,你一定也还记得吧? 当然,如今的我也一样相信着八十八娘娘的存在。八十八娘娘是真真正正地存在着、守护着那个村庄的,守护着那个已然了无人烟的村庄。 02 就在你离去的几天之后,你的母亲泪眼婆娑地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弘明君,请你永远都要记住羽纯,好吗?” 我没能给出回答。 假如就那样点了头,不啻是承认你已经成了往昔。 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兀自固执地相信……那天晚上的事只是噩梦一场,只要稍稍假以时日,一切就会忽然回归原来的样子。 也许,你的确是去了什么地方。但我时常觉得,只要过个十天(也不知道这个期限是怎么被我推出来的),你就会理所当然地回来,然后像从前一样在河滩附近的三岔路上等我。况且,我心里多少还存着一点希望,总以为……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村里的大人们(当然也包括我的父母)应该不至于还把那种荒唐的事情当真吧。 所以,我讨厌看见你母亲的眼泪。 你母亲那样哭泣,代表一切都是真的。你再不会回来了,所以你母亲才哭得那样伤心—— 而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我们能为那孩子做的,只剩下在心里记住她这一件事了……阿姨还能不能再活八十八年,是不好说了。可是弘明君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那也得活到九十九来着……险些那样脱口而出的我,慌忙把话咽了回去。只见你的母亲她,淌着犹如岩缝渗水一般的热泪,接着说道:“记住那孩子,便是我们应当发挥的作用。” 当时我只觉得那种作用简直像在说笑——可到了今天,到了这个年纪,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那就好比,人与人产生交集的时候,彼此之间必然会对对方发挥某种作用。也许,在一个人的人生中无可取代的某个人,在另一个人的人生舞台中,却是碎尸万段也不足以解恨的恶徒角色;而某个你以为只是普通过客的人,也许不知何时便决定你的命运。 那样想来——在你的人生中,我所扮演的,到底是怎样的角色呢? 在那些年幼无知的岁月里,我无疑是爱着你的。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愿意为你去死。那或许就如被初恋的热度冲昏了头的胡话,但我敢说,那份心情绝没有掺假。即便是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也敢这样断言。 正因为那样,我才悔不当初。 如果我们那天没去那片常去的河滩,如果我没有拾起那把梳子…… 或许,你就不会被大山带走了吧。 我们两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互生好感的,事到如今已然无从知晓。 我想,在至多也就只有十四五人的分校学生中,我们是唯一两个同级生这点,自然也是大有关系的。然而,我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两人独处的呢? 我在记忆深处拼命翻找,才终于想到,那多半是从你留长头发那会儿开始的吧。 在那以前,你一直都跟小时候一样,留着男孩子似的短发。毕竟在山里头到处玩耍,也是那个发型来得方便。 然而,或许是阿光的无心之言让你厌倦透顶,又或许出于别的理由——从升入四年级的那个秋天开始,你突然留起了头发。 你不像都市里的女孩那样或是编辫子,或是戴头饰,仅仅只是留着直顺的披肩发,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显露出女孩样,仿佛过去的那个疯丫头从没存在过似的。 你穿裙子的样子,以前根本见不到,那时候也开始隔三岔五地映入眼帘,连我也曾对你的变化大惑不解。 没过多久我便发现,你开始不再看着我的脸说话。 不知为何,你的视线总是游移在我胸口的区域,时而还会眼珠朝上偷瞄似的看我几眼。而那双眼睛,也不再是我从小熟识的你的眼睛了。 你的那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在心中某处渴望着时刻都能看见你的脸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明明是至今为止早已见过不知多少次的脸,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原来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你和我,都迎来了那样的季节而已。 那是一个让至今为止都只不过是好朋友而已的异性,不知不觉成为另一种存在的季节,一个让原本理所当然的笑脸突然间变得闪闪发亮,以至于心头燃起炽热火焰的季节。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俩同时喜欢上了对方。 当时的我们,从没有互相说过喜欢之类的话。当然,我们也并没有牵过彼此的手(小时候倒是极其自然地牵过),我甚至没有触碰过你那光泽柔亮的头发。 然而,心意竟不可思议地相通了。仅仅是视线的交融,就让彼此心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温暖的小雨,不知名的嫩芽从心田里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我们常常会在放学途中,顺道跑去附近的河滩。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我们只是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天南海北地聊着各种话题消磨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还真是有说不完的话呢。 但事实上,聊的是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我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待在一起。 那一年,我们才十一岁,甚至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人又意味着什么。 然而,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便有了一种仿佛看透整个世界的感觉。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至今追悔莫及。 那时候,你确实说过“还是别去的好”,没准是你已在心底多少感觉到了不安吧。是的,就是那次,我俩一起在河边,发现前方不远处的浅滩上,漂着个白乎乎的扁平状不明物体。 起初,远远地看着漂浮在河流表面的那东西,我还以为肯定是树叶,要不就是朽木的碎片。可是,那东西呈现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形,让我无法不去在意。因为那太像是唯有经过人工雕琢才能做成的物品了。 “我去捡来看看吧。” 说着我便脱掉鞋子,踩进了那片浅滩。 而你就在身后,对我说了“还是别去的好”。 我却假装没有听见你的话。至于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也并不清楚。 那个白乎乎的东西随着水流,以极快的速度向我这边漂来。我看准了流向,绕到它的前面,弯下腰,把手掌没入水流,只见那东西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飞也似的漂进了我的手里。 “啊,这是把梳子哦。” 说是梳子,却并不是细长的刷状头梳,而是那种古代女性用的鱼糕形头梳。梳子似乎是用黄杨木或者别的什么木头削制而成,梳齿一根不少,拿在手里细看,发现上面还刻着估计是牡丹之类的花卉图案,刻工倒并不出色。 “来,你看看。” 当我伸手递出那把从河里捞上来的梳子,有那么一瞬,你皱起了眉头。 “在这条河附近,住着什么人家吗?” 被你那么一问,我在脑海里描绘起了整个村子的地图。我们居住的村子虽然很小,却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不少人家。 “这条河附近应该没有人住吧。你想啊,这里以前不是发过洪水吗?”想起过去曾听父亲说过那事,我便干脆地答道。 差不多一百年前,猛烈的暴雨袭击了村庄。据说当时,一股声势浩大的洪水奔涌而来,几乎所有沿河的民家都被大水冲走,许多人在那场灾难中死去了。自那以后,这条河流附近便不再有人修筑房屋。 “那么……果然是了。”你从我手上接过梳子,如同凝望着一团火焰似的,喃喃自语道。 不知为何,那声音听来好生凄凉。 03 你一定还记得吧——我们最后见面的那个祭典之夜,我问你的话。 “如果我没有捡到那把梳子就好了,是不是?” 从我知道那把梳子代表的意义那一刻起,我的整个脑子,便被这个问题所占据了。因为我死也不想承认,自己促成的事件,彻底改变了你的命运。 “才不是呢。” 那一晚的你,漂漂亮亮地涂着白色粉底,擦着鲜艳的口红。身上穿着的,是只有新娘子才穿的白无垢①,那是村里的女人们十人合力赶制而成的奢侈嫁衣。乌黑的头发,也被美美地盘了起来,所以看上去跟平时的你大相径庭。 听完我的话,你红唇微启、贝齿轻露地笑了起来。 “阿弘你什么都不用在意啦。因为,被选中要当娘娘的人是我……就算那时候,阿弘没去捡那把梳子,通知也一定会传达到的。” 是的,那把梳子,正是山中的八十八娘娘送出的“通知”。 而一无所知地将它拾起,又交到你手上的人,便是我。 “上一任的娘娘,据说是在田里收到通知的。我还听说,更早的时候,还有从米缸里或是枕头底下发现梳子的娘娘来着。所以,就算错过了一次两次,通知还是一定会送到的。” “可是,那时候,羽纯明明说了要我别去的。” “好了好了,没事啦。”就像是在安慰我似的,你故作欢快地说道。 其实你——不得不跟这世上的一切告别的你,明明比我难受得多得多。 我从河里捡起梳子的那天,你悲戚地久久凝视梳子,继而十分不安地蹙起眉头,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回家了”来。 “怎么了,突然就……” “这个,我得拿去给我妈看。” 你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我完全不明就里。因为我们这些男孩子,压根儿就不知道“娘娘换代”的事。 不,确切地说——我从小就听父母说过娘娘每八十八年便要经历一次换代,也知道那一年正是娘娘换代的年份,却从没想过娘娘的继承人真的是从村内女性中挑选出来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所谓的娘娘换代,无非只是一场宗教仪式(当然,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样复杂的词汇),顶多是让神官念上一段祝词,然后选几个人,抬着一顶神轿,在村里头缓缓地走上一圈便好。即便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少年,也能想象得到……在二十世纪的现代,应该就是那样吧。 正因为这样,我甚至还满心期待过,那个据说是在夏初举行的祭典到来。 如今回想起来,不明真相,实在是一种幸运。 “明天见了。” 那天,你郑重其事地双手捧着梳子,以近乎小跑的步速,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吧,在你身后隔了大约五米的距离,我以同样的速度始终跟随着。因为你的变化使我相当困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终于到家的你,并没有从玄关,而是从后门走进了屋里。你一定是知道母亲就在那里吧。我没有跟进屋去,只是默默站在紧贴栅栏的外侧,侧耳倾听着你和你母亲的对话。 当时那声突如其来的凄厉惊叫,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的的确确是你母亲的声音——你那位被村里人说成一次不咽超过十粒米饭(便是说她……从来不会张大嘴巴,也就是文雅端庄的意思)的母亲,竟会发出那种有如敲碎瓷器般的声音,真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羽纯,你,这个!” 紧接着,你母亲似乎相当生气的声音,和你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在屋里回响起来。 “怎么会偏偏是你……啊!为什么,竟然是你!” 话到一半,你的母亲竟已呜咽起来。直到那时,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大概做了什么很要命的事。 我立刻赶回家里,向父亲询问梳子的意义。父亲抽着一支罐装和平烟,有些悲痛地叹道:“原来,新的娘娘,是高田家的羽纯丫头啊。那家明明只有一个女孩子哪……” 紧接着,父亲一定是想说太可怜了之类的话吧,然而话还没有出口,他就赶忙闭上了嘴巴,四下里张望起来。估计是怕自己说了什么不敬的话,被八十八娘娘听到。 “爸,那梳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望着父亲阴沉的脸,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父亲先是考虑了好一阵子,然后终于小声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那个表示,上一代的八十八娘娘,选了新一任的娘娘。娘娘怀着‘这回轮到你来当了’的意思,把自己的东西送了出去,用来通知接替她的女孩。” “你说……自己的东西,那就是说,那把梳子,是八十八娘娘用的东西喽?” “到时候‘姬御寮’家族的人会去确认,估计是不会错了。” 老实说,我惊呆了。 使用梳子,也就意味着,八十八娘娘并不是哪个祠堂里供奉着的神像,而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 在那之前,我还从没有看见或是听见过,山里面住着那样一个人呢。 听完我的话,父亲又对我讲述了更为残酷的事实。 “八十八娘娘,直到现在都好好地留在山里,八十八年前被选中的那位娘娘。” 也就是说,那是阿光家里的某位女性了。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他祖父的姐姐或者妹妹吧。 “只不过,按照规定,一旦成为八十八娘娘,就再也不能跟人见面了。必须一直独自待在深山里……也不对,确切地说,就是成为山的妻子。” “山的妻子……”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虽然我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学五年级学生——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孩子,也能感觉到那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 大山虽然伟岸,但绝不可能跟人类的女子婚配呀。既然是人,就应该跟人类结婚才对。到底要怎么样,山和人才能成为夫妻呢? “弘明,不敬的话可不准说噢。” 也许是通过观察脸色发觉我会说出什么不敬之言吧,我还来不及开口,父亲就神色严厉地瞪了过来。 “八十八娘娘的任命,是不容置疑的……实话告诉你吧,在如今这位娘娘之前,曾经有另一个女孩被选作娘娘。但是她的父母对此不屑一顾,认为在这个崭新的时代里,那种事简直岂有此理,就让自己的女儿逃去大阪了。”父亲按灭了变短的烟头,随即又点上一根烟,接着说道,“结果……没多久,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冲毁了半个村庄。” 这便是我在河滩上对你讲起的那个事件。 “明明只要交出一位娘娘就能解决的事,却让村里数十倍的人死于非命……尤其是之前被选中的那个女孩家里的人,谁也没有出手搭救他们。听说那场惨剧之后,她也因为悲伤过度卧轨自杀了。真是怪可怜的。” 听完这话,脊背处顿时涌起了阵阵寒意。当然,原因来自多个方面——既是对立刻降下惩罚的大山感到恐惧,也是因为有那么一点觉得,置身昭和年代还对那种传说似的东西深信不疑的父亲,实在可怕。 “那……羽纯她?” “就要成为新一任的八十八娘娘喽。” 这不可能——我只觉得整个脑子刷地热了起来。 据父亲细说,新任娘娘的人选一旦确定,就必须在之后的二十一天以内举行娘娘换代的祭典。也就是说,在从那一天起的三周之内,你就会被带到大山深处,从此我便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了。 “不过啊,弘明。那可不是因为你捞起了娘娘的梳子。你要是那么认为,就大错特错了。直到任命完成为止,娘娘会不断地送出通知……如果把这当作是为娘娘传达了旨意,甚至还是相当光荣的事呢。” 父亲无疑是想要安慰我,才会那样说的吧。然而实在抱歉,每当想起这段话,我便难以掩饰地对他厌恶起来。 04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忽然见不到你了。 后来我才听说,每天都有许多人聚集在你家里,恭喜你被选为新任的娘娘。是的,尽管我全然无法理解,但是据说,能够成为八十八娘娘,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 然而我想,那必定是事情没有降临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人,才能说出口的话。要说你母亲当时的憔悴模样,那真是叫人不忍目睹。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就变得形容枯槁,简直就像一个幽魂。 你的两个哥哥也是如此。虽然他们还是照常来到分校上学,但他们身上那种活泼开朗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就像被抽了魂似的,终日心不在焉。 而你则是根本不来学校(被定为山的妻子,就算学了语文数学什么的也没有用吧),眼看着就连你的哥哥们都变得委靡不振,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而今回想起来,要跟自己唯一的妹妹分别,一辈子都不能再见,也难怪他们会颓废成那样。尽管如此,当时的我却比现在单纯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愚笨得多吧。见到自己喜欢的人精神不振,就不自觉地想去安慰。 “哥,今天放学以后,我们去学校的院子里玩三角垒,你说好不?”我一次又一次地跟你那无精打采的哥哥提议道。因为我知道,你哥他最喜欢这个游戏,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玩三角垒,他的心情就会变好。 “嗯……” 可是不管我邀请多少回,你哥还是一脸没兴趣的表情。 对于那份痛苦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就因为八十八娘娘和那些我根本想不明白的事,你被选为山的妻子,以至于一辈子不能与我再见——光是想到这些,泪水就在我眼眶里打起转来。事实上,我早已在家中的浴池里哭过不知几回了。 然而,小孩子的心思毕竟是单纯的,一心只想自己喜欢的人能够振作起来,哪怕只在那个场合,哪怕只在一瞬间记起笑的样子,为此甚至不惜强人所难。 “你到底有完没完!” 当时对着我的脑袋飞起一拳的人,竟是那个阿光。 “你小子,根本不理解高田君的心情,给我闭嘴!” 我可是吓了一跳呢,错愕地想着怎么居然是阿光。 说实话,我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明明是平日里到处找碴儿、尽给人添麻烦的家伙,偏偏在这时候做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真卑鄙啊。 而我并不知道—— 那恰恰是因为,只有身为“姬御寮”家族子孙的他才了解事件真相,了解村里其余孩子都不知道的娘娘的命运。 我俩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是娘娘换代祭典举行前一周的事。 那一天,我有气无力地独自走在从分校回家的路上。当我来到通往那片河滩的三岔路口,才发现你就蹲在那里。 “羽纯!”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以为是在做梦。 你告诉我,因为这段时间得学习很多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详细的内容——所以才出不了家门。当然,我那段时间去了你家好几次,可惜每次都被你奶奶委婉地赶了回去。 “阿弘,这个给你,旅行赠礼。” 你笑眯眯地伸出手,递给我一个小纸包。 “旅行赠礼……你去了什么地方吗?” “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去了东京。”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不由得吃了一惊。你的两个哥哥也好,奶奶也好,都对这事只字未提。 “只带了羽纯一个人去吗?” “本来是想把哥哥他们也一起带去的,可惜我们家没那么多钱。” 我当即醒悟。这次东京之行,一定是你父母为了最后的留念,勉强凑钱带你去的…… “阿弘不是说过吗?想亲眼看一看东京塔。” 打开纸包一看,是个硬纸板做的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东京塔的迷你模型。那是一个大约八厘米高、表面镀金的小玩意儿。 “好帅气啊。” “实物比这更帅气哦。” 我们聊着天,不自觉地向着那片河滩走去。然后理所当然地在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那天的你,给我说了很多关于东京的事,语气还跟从前一样明快,就像是在故意勉强自己表现得一如往常。 “我说啊,羽纯。”聊了差不多一小时以后,我终于忍不住插了话,“我们俩,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你没能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却也并没有表现出为难的样子。你只是浅浅地笑着,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搞得我唯有别开视线。 “才没有那回事呢。” 终于,你转头望着眼前的河流,轻快地说道—— “想见我的话,你就到大山深处来。一定会见到我的。” “可是,一旦成为八十八娘娘,就再不能跟人见面了吧?” 如今回想,那时的你,想必已彻底了解自己的命运了。 仅仅那一瞬间,你凄楚地微微蹙眉,低语道:“没关系,一定能见到的。只是,我想那时的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羽纯的模样了……所以,也许阿弘会没意识到也说不定。” “你说不是羽纯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你那些话的意思,我完全理解不了。 “更具体的就不能说了。不过我相信,是阿弘的话,一定会发现的。” 当时的我,做了很多奇怪的想象,还真是幼稚得一塌糊涂。我甚至以为,你会变成仙人的模样,在山里头四处徘徊呢。 “但是啊,阿弘。”你在岩石上屈起了腿,然后双手抱膝,把脸颊贴在膝盖上,轻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把我忘掉吧……就当羽纯是搬到哪个别的地方去了,把我从记忆里抹掉吧。” “别胡说,那是不可能的。” 听你说得那样惨然,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的确,分校的小伙伴里是有那么几个,自从跟着家人一道搬出村子就再也没见过了。那样的离别方式,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其实并不稀奇。 然而——别人的话也就罢了,要我忘记你,绝对做不到。 因为我知道,只要自己的生命还在延续,你的笑容就不会从我心中磨灭……永远不会。 “要我忘记你,绝对办不到!” 听罢这话,你杏目圆睁地盯着我好久,继而“扑哧”笑了出来。 “阿弘是个吹牛大王。” “怎么说都行。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那是当时的我所能做的拼尽全力的告白。 沉默间,你把额头抵在自己环抱着的膝盖上,仅仅呜咽了极短的一段时间。而我,也同样不堪忍受地背对着你,哭了起来。 那便是我俩单独相处的最后片刻。 05 一周后举行的娘娘换代祭典,可谓是盛况空前。 虽然每个环节都跟平常年份的祭典相同,仪式规模却大了好几倍。就连始终挂在神社殿堂前的花饰,也在那个时候铺到了参拜大道的阶梯上,一直铺进堂内。只是这些,就足以让整个场面显得无比特别。 祭典开幕虽然是在白天,但真正的高潮始于傍晚,神轿从山里被抬回来以后。 那顶神轿,不同于平常祭典时用的轿子。尽管轿杠上一样安着平台,平台上一样载着个神殿模型般的东西,却没了多余的装饰,取而代之的,是尺寸增大到了足够坐进去一个人的程度。 历代八十八娘娘,大概都坐着那样的轿子被抬进山了吧。 按照父亲的说法,村里的男人们赶在那日拂晓之前,便抬着神轿进山,在那里稍稍举行一番祭神仪式。 仪式结束之后,才在傍晚回到村里。 从那个时刻开始,祭典的主角就是你了。 你穿着华丽夺目的白无垢,走出家门即被扶上轻型卡车的载货台送到了神社。 下了车,你亲自走过装饰着花朵的参拜大道,直到站在殿堂跟前。那一身光彩照人的新娘打扮,直让人觉得,身边竟然没有新郎相伴,实在不可思议。 我一心想找机会跟你说话,无奈你身边总是围着大人,小孩子们都被禁止靠近。所以别说是聊天了,就连看你一眼也只能站得远远的。不过话说回来,整个过程中你都低垂着头,眼睛都没抬一下。 好不容易到了神社,可整个仪式期间,你却一直待在大殿里。殿门关得严严实实,完全阻隔了你的身影。终于可以跟你说话的机会只有一次,那是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四周一片昏暗之后。 进山的时刻渐渐迫近,村里的人们依序在殿前排起了长队,等待与你告别。 唯独那个时候,殿门不再紧闭,你也终于得到许可,可以与他人交谈。那个过程的意义,一定是让你与凡间作最后的告别吧。 村民们遵守秩序地排成了一列,一个接一个地对你说着话。而我也在那个队列中,与你进行了最后的交谈。 你那一夜的姿容,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华美的白无垢、粉饰过的脸蛋、比我见过的任何鲜花都更艳丽的红唇—— 眼前的你,早已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疯丫头,而是一位美得令人窒息却终究太过年轻的新娘。 得以与你交谈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十秒。你就像是早已下定决心似的,脸上不带一丝凄楚,甚至给人一种心情愉快、兴致高昂的感觉。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表象无疑是你用心良苦的结果。那些将你献给深山以换取自身平安的村民,你一定是为了让他们不产生丝毫愧疚,才自始至终保持着笑容。你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走出殿堂,姿态端庄地坐进了神轿。轿子的入口略显窄小,可想而知,历代的八十八娘娘,应该都是与你年龄相仿的少女吧。 从你上轿直到起轿的每个画面,都让我难以直视。为什么那种该死的事情,偏偏要选上你——我憎恨这弄人的命运。更或许是恨得累了,以至于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开始默默祈求这一时刻尽快过去。 所以,当那顶载着你的神轿终于要从神社出发的时候,精疲力竭的我,想也没想便当场坐倒在地。因为只有挑选出来的人(我爸也是其中一个)才被允许与神轿同行,所以对于除此以外的人来说,娘娘换代的祭典便到此为止了。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忽然站到了已然虚脱的我身边。 我察觉动静,抬头看去—— 站在那里的人,竟是阿光。 只见他满含热泪地注视着轿子离去的方向,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辛酸表情。 “羽纯她,就这样去了。” 我没有作答。 阿光他一定也是喜欢你的,所以才会想要与我分享失去你的心痛。 “你小子倒也罢了。一直都跟她那么要好。我这个大笨蛋,尽做了些招人讨厌的事……早知道会这样,就该对她好一点。”阿光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全然不顾形象地哽咽着说道。他的表现让我十分意外,甚至忘了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他。 “羽纯说过,虽然她走了……但只要到山里头去,就能见到她的。” 见他那样实在可怜,我便把你说过的话告诉了他。 “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偷偷去看她吧。” 然而,阿光脸上却浮现出了像在说着“你真是傻得无可救药”的表情。 他谨慎地往周围看了一圈,继而对我问道:“弘明,你爸是怎么跟你讲的?” “什么呀?” “就是关于羽纯会怎么样的事。” “那个嘛……说是……会变成八十八娘娘,然后一直一个人待在山里。” 听到这答案的瞬间,阿光“哼”地冷笑起来。 “错了吗?” “没错……确实就是那么回事。羽纯会变成八十八娘娘。不过呢……” 他凑到我耳边,道出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活着的人,是成不了八十八娘娘的……羽纯她,就要被活埋了。” 我下意识地仰起脸,看向阿光那双红肿的眼睛。 “这座山的深处,有一个娘娘的秘密地点。那地方只有大人才知道……今天早上,不是有几个男人抬着神轿去了吗?其实他们是到那个秘密地点挖坑去了,顺便把我姑奶奶的骨头捡回来。那个坑,这次就要用来埋葬羽纯了。” “你少骗人!” “没骗你啦。这个村里的大人……脑子都有问题!” 只说完这些,阿光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悄然离去了。 我好像看见了,你被丢进深深的坑里,泥土不停从头顶落下,渐渐将你掩盖的场景。当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类能够登上月球的时代,竟还存在以活人为祀的祭典,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羽纯! 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向着神轿进入的那条山路奔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救你! 那以后的事,只剩一些模糊的记忆。 结果,我甚至连接近那顶神轿都没能做到。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大山阻止了我的行动。 那天夜里的山,真的就像是个有意志的生物。它用野草绊住我的脚,用树枝抽打我的脸,见我仍然执意前进,又让我滚下了山坡。 “快走开,不准妨碍娘娘换代!” 也许是对突然开始奔跑的我感到不安,不知何时,好几个成年男人从我身后追了上来。片刻之后,已然滚下山坡动弹不得的我,被他们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你这可是要遭报应的!” 他们一定是觉得,那样的威胁对小孩子最管用了吧。所以其中一个男人,按着我的头这样说道。 “要遭报应的,是你们!杀人凶手!”拼死抵抗的同时,我扯着嗓子喊道。 杀死羽纯算是哪门子的幸福?大山真有那么可怕吗?我一定是毫无顾忌地说出了那一类的话吧。 “别让他再说下去了!” 于是乎,一个个硬如顽石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纷纷向我脸部砸来。铁拳落下的次数,对于让我闭嘴的目的来说,早已是绰绰有余了。 自那以后,三十年过去了。 正如先前所说,那个村庄从地图上消失了。 当然,那并不是身为八十八娘娘的你的责任,而是因为人们的心不再一如从前。 如今的你,依旧默默地守护着那座大山。不论刮起多么可怕的暴风,都从未有过洪水肆虐。山中一年四季美景如画。 如今,那座山的山脚下兴起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城与山离得很近很近,倘若发生大规模的山崩,一定会有很多人遇难。 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们,一定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美好生活,竟建立在一位十一岁少女被活活埋掉的基础上。而你,一定也并不期望得到他们的感谢。我知道,你就是那样一个孩子。 十五岁那年,我跟全家人一起离开了村庄。那以后,我进入市区高中继续求学,现在则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公司,忙得不亦乐乎。我结了婚,当上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正如最初提到的那样。 然而——在对每天的繁忙工作感到疲倦的时候,直到今天,我仍会时不时地走进那座你所在的山里。 村庄所在的位置,早已什么都不复从前了。唯独神社还苟延残喘地存留着。神社中虽然无人居住,但就像是有谁常来打扫似的,依旧保持着干净良好的状态。 我总是在神社附近把车停下,然后步行着走上山去。 每次上山,我都必然要沿着那天夜里追着你的轿子跑过的那条山路,慢慢走上一遭。 因为我相信,那条路的前方,一定藏着那个为了把你变成娘娘而将你埋葬的地点。 只可惜,已然踏破铁鞋的我,直到今天都还没能找到。又或许是,这座山还在不依不饶地阻挠着我吧。 话说回来,是否能找到那个地点,其实都不再重要了。 “没关系。一定能见到的。只不过,我想那时候的我,一定不是现在这个羽纯的模样了……所以,也许阿弘会没意识到也说不定呢。”你说过这样的话,我记得。 如你所说,起初,我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在山里漫步了不知多少回,既没看见半个像是你的人影,也不曾邂逅哪个仿佛是你化身而来的动物。 然而,有一次,我忽然意识到了——这山上吹拂的风,便是你的呼吸;随风摇曳的绿叶沙沙作响,便是你的声声细语。 来到我们时常独处的那片河滩,流水潺潺,就像是你的笑声;拾起脚边的滩石握在手里,不知为何,竟感到一丝暖意。 你一定是化作了山吧? 这座山上的一切,都融入着你的生命。 领悟到这一点时,我的喜悦,你能感觉到吗? 的确,你已不再是羽纯的模样,而是化作了更为巨大、更为普遍的事物。 我不知道,那样的转变是否值得欣喜——但我知道,你确实就在那里,直到今天都在那里。 当然,以后也会一直、一直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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