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佐径直朝自己的住处走去。去塔屋巡逻前,她想先看看阿呆。不知为何,她忽然担心了起来。 今早看到阿呆时,她比起先前待在嘉介头子家时开朗多了。她说今天要晒被子、替宇佐缝补衣物。 宇佐才走到大杂院门口,和她擦肩而过的住户一看到她立刻惊讶地瞪着她,拽住她的袖子。 “宇佐,你家来了官差哦。” 对方慌张地说。 “官差?” “嗯。是町役所的人。穿着红外褂。” 宇佐心脏扑通一跳,赶紧加快脚步回家。 房子纸门关着。不仅如此,遮雨的木门也拉上一半。丸海町的海风很强,因而大杂院门口也有遮雨门。 “阿呆?” 宇佐边喊边开门一看,只见背对门口站在土间的红外褂转过身来。 是渡部一马。阿呆端坐在榻榻米边上缩成一团,膝盖四周放满了缝补的衣物。 “渡部先生!” 恐惧涌到喉头,宇佐的声音完全卡住,情急之下,她心里冒出的念头是:这个人,该不会是来砍阿呆的吧?为了封住这孩子的嘴? “怎么,原来是你啊?” 渡部懒洋洋地说,旋即又把目光移向阿呆。宇佐一股脑儿冲到他面前。 “请问有何贵干?” 渡部皱起浓眉。宇佐虽只在琴江身亡、阿呆被抱到岗哨时见过他一面,但只不过短短数日,他便憔悴得脸都凹了,满脸胡楂,眼睛像倒映着阴天的海面,混浊而凝滞。 “谈不上什么贵干,我只是来问问阿呆为何会在这里。” “那么,由我来解释就好。请别威胁这孩子。” “威胁?”渡部略微张开双手,“我什么也没做。” “在西岗哨,你不就威胁过她?” 阿呆的两只小手在膝上握得死紧,不停发抖。宇佐弯腰对她说:“阿呆,家里的米吃完了。你去买一些。你知道米店在哪儿吧?如果不知道,就在路上问人。钱在这里。拿去。装米的容器在柜子上。” “好了,快去吧。”宇佐拽着她的手,匆匆把她赶出去。 渡部不发一语。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阿呆。阿呆离开后,他仍望着门口。 宇佐倏地挺直腰杆,和町役所的官差面对面:“现在,我也很清楚个中原委了。我绝不会轻举妄动,我也会好好跟阿呆解释,请放过那孩子吧。拜托。” 打从她一开口,渡部大概是出于惊讶吧,一直保持沉默。伫立在土间中央的他,在宇佐的小窝中似乎大得太过碍眼。 “你知道内情?” 渡部以依旧疲懒的口吻低喃,终于正眼瞧着宇佐。 “你知道什么?怎么知道的?” 宇佐咕噜吞一下口水:“我非说不可吗?” “谁告诉你的?” 宇佐迟疑了一下,才老实说出泉大夫与启一郎大夫的名字,并把自己知道的和现在的想法告诉他。宇佐不习惯说太多话,以至于表达得颠三倒四,但渡部并未插嘴,听到一半索性闭上眼,就这么定定倾听。 宇佐好不容易说完,气喘吁吁地闭上了嘴,渡部便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朝榻榻米边上,阿呆方才端坐的地方颓然瘫坐下来。 过子一会儿,他睁开眼。宇佐这才发现他双眼通红。 “宇佐,看不出你还蛮聪明的。”他声音平淡,完全听不出是褒是贬,“你很聪明,比我更清楚目前的状况。” 宇佐听了,一手按住心跳加快的胸口。 “你甭担心。”渡部抬头看着宇佐,微微笑了,“我不会再对阿呆生气或威胁她了。当然,也不是来杀她的。” “那么……您找她做什么?” 渡部的目光再次从颤声质疑的宇佐的脸上移开,茫然得有如失焦。 “我,是来向阿呆道歉的。” 这话太出乎意料了,宇佐急忙替他找理由: “为了在西岗哨吼她的事吗?” 渡部没回答,他显然忘了宇佐当时也在场。 “渡部先生。” 他啊了一声,眨巴着眼。 “啊……不,不是那样。我必须道歉的是更早以前的事。我对那孩子说了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当时琴江小姐刚过世。公事方的人赶来井上家,我也随后赶到。明知无权插手,但一接获启一郎的通知,我还是无法袖手旁观。于是,我把那孩子……把阿呆,带去她声称看到美祢小姐的药草园,盘问她一大堆问题。” 就在那时,他托付阿呆一项任务。 “我是町役所的人,无法干涉公事方的事。但我不甘心就这么袖手旁观,之后我也许会委托引手做些调查,到时请她务必协助。” 宇佐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那么困难的事,您竟然叫这么……年幼的孩子去做?” “对,没错。”渡部突然发狂地哧哧笑了起来,“我真是疯了。” “因为我听琴江小姐说过,那孩子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么呆。”他又低语道。 “对,那倒是没错。可是渡部先生,就算再怎么聪明的小孩,都无法胜任协助调查的任务,连大人都难以办到。” “是啊。早知道还不如拜托你。” 宇佐盯着渡部的笑脸。 “我这种小人物,也无法胜任。” “是吗?说的也是。” 渡部摩挲下巴,胡楂似乎沙沙作响。 “我往这孩子的脑袋中灌输那种无聊的任务后没多久,却又在西岗哨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我一口咬定琴江小姐死于心脏病,美祢小姐没去井上家,是阿呆看错了。我对不起阿呆。” “所以您才来道歉……” “我太胆小了。”渡部以一种鄙视的语气责骂自己。 “在药草园和阿呆说话时,我满怀雄心壮志。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以为只要尽力而为,一定可以查明真相。” 看来,他和到昨天为止的宇佐一样,疑惑、苦恼,恨不得找出真相,大声说出来。 “是我太小看事态了。”渡部说,“我的想法太天真。就算我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违抗藩的意向。” “我太高估自己了。”他头一次,在转瞬间流露怒气不屑地说。 “启一郎开导了我后,我才从自以为是的想法中清醒。遗憾的是,对我翻脸不认人的态度,阿呆一定很困惑吧。没有任何人支持她,所以我来道歉,教她今后乖乖过日子,忘记她在药草园看到的一切。” 心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静静涌起的悲伤。 宇佐说:“阿呆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劝她。” “你真的要好好让她明白哦。” 渡部是认真的,他的眼中炯炯含光。 “就算您不摆出这种脸色,我也会尽力做到。” “你还是太嫩了。这可是生死攸关,包括阿呆的命,还有你的命。” 宇佐心头凛然一寒,渡部仿佛察觉到似的点点头。 “没错,这是在赌命。你和阿呆的命,与监管加贺先生一事的轻重根本难以比较。除掉你轻而易举,宇佐。” “我真是胆小鬼。”渡部再次强调,“所以我很害怕。幸好不会让琴江小姐看到我这副德行。” 说完想说的,渡部就走了。宇佐觉得,渡部好像把他背负的某种又脏又重又冰冷的东西留在了土间。阿呆才来两天就把家里收拾得焕然一新,但她总觉得某种微微散发腐臭气味的东西,虽然肉眼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地留下来了。 这天晚上,宇佐和阿呆并肩躺在薄被上,枕着枕头。宇佐娓娓开导阿呆。她告诉阿呆,那天她看到的都是幻影。人有时也会看走眼。阿呆也许觉得在药草园看到梶原美祢小姐,但其实她看错了。可惜阿呆硬是不肯相信。她并未反驳,选择默然仰望天花板,表情却愈来愈顽强。 阿呆小声地说:“果然,因为我是呆子,所以才会看错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就算是聪明人,有时也会眼花。” “可是,不是呆子才会看到莫须有的东西吗?” 就算对象是小孩——不,正因对象是小孩,更无法以一句“看错了”就解决问题。宇佐决定把自己囫囵接受的说法灌输给阿呆:加贺先生是恶灵,眼看那个加贺先生要来丸海,原就盘踞在丸海的另一个恶灵也在涸泷大宅迫不及待地作怪。 “所以啰,阿呆。你被骗了。” “被骗?” “嗯。没错。加贺先生要来,惊动了涸泷大宅的恶灵,决定向丸海人报仇,它首先盯上琴江小姐,害死了她。琴江小姐真的很温柔善良,或许就是因此才会被盯上。更可怕的是,涸泷的恶灵,还想利用琴江小姐的死让我们更痛苦、更烦恼,所以它恶意让你看到美祢小姐的幻影,造成美祢小姐杀害琴江小姐的假象。恶灵,为了操纵人心折磨人,有时就会这么做。” “今后,想必恶灵还会做更多坏事。做各种事情来吓唬、刁难丸海人。我们必须保持坚定,攻克难关。”宇佐半是说服自己似的继续说道。 “宇佐姐。”阿呆声音微弱得几乎快要消失。 “什么事?” “照你这么说,世上真的有恶灵吗?” “嗯。” “在丸海,是住在涸泷大宅吗?” “是啊。加贺先生后天也会住进去。” 阿呆一沉默,夜风飒然响起,海浪声隐约传来。今晚刮北风,在这个时节,算是罕见。这也是受加贺先生的影响吗?不,现在只能这么相信了。加贺大人是个非人的妖魔。 “在万屋时,我——”阿呆以愈发细小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听说我娘的冤魂出来作祟。我很讨厌这种说法。我认为不是这样。可是,如果世上真有恶灵,万屋的人说的或许也不是假的。其实也许是真的,只是我太呆所以不明白。我娘,或许也像加贺先生一样,变成恶灵了。” 哀悯涨满心口,宇佐完全说不出话了。听了一阵风声后,她费尽力气才勉强挤出话: “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终于,加贺先生的船到了—— 这天早上,丸海下起猛烈的大雷雨。黎明前的雷雨在这片土地前所未见,甚至让人觉得,这是素有避雷神效的日高山神社面对棘手强敌到来而退缩的证明。 当几乎被轰隆雷鸣盖过的早鼓响起时,宇佐和阿呆还没起床。宇佐说,如果怕雷声,就用被子蒙着头好了,反正也没办法出门。 她自己也蒙着棉被,只是,心早已飞到外头。加贺先生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到港口了,还是水渠?已经在明桥下船了吗?他会以什么眼神仰望这片阴霾天空?他会以什么表情,眺望丸海这片远离江户的乡野之地? 宇佐闭上眼,用心祈求一切顺利,一切赶快结束。依傍在她身旁的阿呆,虽躲在被子底下,却仍定定睁着眼,竖耳屏息,试图感知在雷声与豪雨中蹑足走过的“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