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分,宇佐想去看看阿呆。她已经在嘉介头子家里待了两晚,或许比较冷静了。宇佐担心她现在的状况。 都中午了,头子还没在西岗哨露面,他不是那种会偷闲在家享清福的人,所以用不着担心会在他家撞上。 头子的家就在附近。沿路遇上挑担卖糖的小贩时,宇佐顺便买了一些零食。 嘉介头子常笑着说,西岗哨比他家还宽敞舒服,他家的确是间非常狭小的老房子。不知是否因地基受损,房子整体以绝妙的角度歪向一边,在那倾斜的屋顶上,正爬着两个小男孩,他们眼尖地发现宇佐后立刻大喊:“啊,是兔子!” “兔子来了!兔子兔子,你来做什么?” 是头子的儿子。宇佐笑着朝他们挥挥糖袋。 “我带这个来哦。” 孩子们哇地边欢呼边从屋顶跳到地上。他们驾轻就熟地从歪得比较低的那一头跳下。 “妈妈在吗?”宇佐问。小孩一边大嚼糖果,一边抢着说:“妈妈在洗衣服,姐在练字。” “你们在屋顶上晒太阳?” “才不是,是在晒豆子。” “我们负责赶鸟。” “你们好棒哦!前晚,家里来了个女孩吧?她叫阿呆……” 孩子们点头:“她在里面。”然后,其中一个孩子嘴里含着糖嚅动着,拉住宇佐的袖子说:“可是,现在不能进去。有客人。” “客人?” “嗯。是那女孩的主子家。” 是井上家。会是谁来了? “那我先在外面等好了,免得打扰到人家。” 宇佐绕到房子后面。由于房子小,加上除了冬天以外,家家户户白天都是大门敞开,宇佐只要探头看一下,便可见到似乎是阿呆的小小身影和梳着女髻的高大人影头碰头的模样。 自从舷洲大夫的妻子过世后,在井上家,一提到女人就只有琴江小姐,看来,这应该是某个用人吧。宇佐这才想起,井上家确实有个看似好强的中年女佣。 对方应该也是来探望阿呆的吧?可是怎么静悄悄的呢?是在谈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宇佐暗忖。嘉介头子的妻子一向善解人意,说去洗衣服,也许只是不想打扰她俩谈话吧。 宇佐紧贴在后门外,竖耳偷听。女人正低声说话,可是完全听不清。阿呆好像也只是默默听着。 最后,来访的女客刻意用故作轻快的声音说:“那,你要乖乖听话哦。”随后,就这么起身往外走。接着,便听见她朝再次爬上屋顶的两个男孩喊道:“那我告辞啰。” 宇佐扭身钻进屋内,看见阿呆跪坐着垂头丧气。一察觉动静,她立刻抬起头,当她发现是宇佐时,眼睛瞪得老大。 “你好。”宇佐对她莞尔一笑,“我担心你是否住得习惯。”她注意到阿呆的膝旁放着一个小包袱。原来如此。 “那个,是你的衣服吧。是井上家的人替你送来的?” 阿呆愣愣地点点头。仔细一看,她似乎更憔悴了。宇佐随意在门口坐下,把手放在阿呆肩上。 “你无精打采的耶。” 嘉介头子夫妻都是很有人情味的人,他们一定会尽力照顾阿呆,是阿呆自己不适应吧。 “刚才那个人是女佣吧。” 阿呆再次点点头,以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回答:“是阿静姐。” “对对对,就是那个精明的大婶。我也见过她。”宇佐笑着说,但阿呆没反应。看起来好像快哭出来了。 “你挨骂了?” 阿呆慌忙摇头:“没有。” “那就别哭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阿呆继续沉默着。 “那个女佣说了什么?叫你不准再回去?” 阿呆眨巴着眼掸去眼泪,然后说声:“是,她说我最好回江户。” “你一个人,要怎么回去?” “她说舷洲大夫会帮我写信。写给万屋。” “万屋——那是你家?” 阿呆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成长过程。她对自己身世的描述条理异常分明,一点也不像是出自阿呆的脑袋。宇佐听着,觉得阿呆并不是在用自己的话叙述,她只是把某个大人灌输的“你的身世就是如此如此这般卑微可耻”原封不动地背出来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这孩子当初千里迢迢流浪到丸海来的原因,竟也和“恶灵作祟 ”有关。 “既然是因为恶灵作祟而来到这里,那么就算舷洲大夫再怎么在当中撮合,万屋也不可能派人来接你。” 阿呆点点头。比刚才有精神多了。 “你也不想回去吧?” “是。”这次也用比刚才更有精神的声音回答。 “可是人家说你已经不能回井上家了。” “为什么?” 阿呆问道,她终于愿意看着宇佐。那双彷徨无依的眼睛,让宇佐的心口突然有种刺痛的感觉。 “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只是……如果有你在,大家可能都会想起琴江小姐过世时的事吧。” 井上家也为了藩、为了家而牺牲,不得不刻意隐瞒琴江小姐冤死的真相。他们必须说谎掩盖事实,因此,才会无法忍受被这孩子清澈的眼眸直视他们所掩盖的事实。这双眼睛,曾目击了真相的一隅。 “小大夫他……”阿呆欲言又止。 “你说启一郎大夫?” 也许是想不出该说什么,阿呆停顿了半晌才继续说: “他说阿呆没有错。说我很勤快,是个好孩子。还说,不是因为不喜欢我才把我赶出来。是阿静姐告诉我的。” 果然像启一郎惯有的温柔。宇佐微笑。 “看吧?你并没有错。” 宇佐握着阿呆的手,小手异常冰冷。虽说她本来就骨瘦如柴,但在这短短一两天内,好像又变得更纤细了。 “小家伙,你吃饭了吗?” 嘉介头子夫妻,应该不至于会让这孩子饿着才对。 “不想吃?吃不下?” 阿呆很困扰似的歪着头,过了一会儿,才歉疚地说:“我不能吃人家的饭。” “为什么?” “我——什么事都没做。像我这种累赘,如果不做事,就不能吃饭。” 井上家不可能这样教她。这八成是阿呆以前在江户住在高利贷家或万屋时被灌输的观念。 头子夫妻一定伤透脑筋了吧——想到这里,正好头子娘回来了,双手还抱着装衣物的盆子。 “哟,这不是宇佐吗?” 宇佐起身打招呼,说她正好经过附近,顺道来看看阿呆。 “我帮您晾衣服。” 宇佐接过盆子,正要走向后院时,头子娘对着厨房投以一瞥后,问阿呆: “饭团你没吃吗?” 头子娘也来到后院时,宇佐一边晾衣服一边说:“那孩子,好像不肯吃饭是吧?” 头子娘叹气:“不吃饭,不说话。不管我们说什么,她都只会鞠躬道歉。那么沉默客气的孩子也真是少见。” 虽是临时起意,宇佐仍然鼓起勇气开口:“头子娘,请把那孩子交给我,好吗?” “交给你?” “对。反正我一个人住,当成妹妹正好。那孩子既然做过女佣,应该也能帮我做点家事。” 头子娘露出笑容:“是吗?当然,若你肯收留她是再好不过,就怕会被我家那口子骂。” “头子那边,我会好好拜托他,不会有问题的。” “我想也是。不是啦,我本来也觉得收养一个小女孩根本不是问题,可是我家阿吉,把她当成眼中钉。” 阿吉是刚才屋顶上那两个小鬼的姐姐,今年十二岁。 “我家那口子,大概只是想讨好阿呆,没头没脑地说什么江户的小孩果然清丽脱俗,头发漂亮、皮肤又白、真可爱等话,这下子可把阿吉气炸了。才两晚而已,我就已经快累得半死了。” 宇佐哈哈大笑。果然像嘉介头子的作风。 “阿吉也到了敏感的青春期了。” 可是在内心里,她更加同情阿呆了。一个弃儿要找到安身之处,怎么会这么难。 阿呆就这么抱着阿静给她送来的包袱,让宇佐牵着手,来到宇佐住的大杂院。大杂院位于出了马路拐个弯就能看见西岗哨的地方,宇佐的房间在最里面,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还隐约飘散着厕所的臭味。不过,宇佐说这里离水井近,打水倒是很轻松。 米在这里,水缸在这里,煮饭时要借用邻居的火盆……宇佐把生活琐事一一交给阿呆,叫她帮忙,这让阿呆从心底松了口气。这里和被称为头子的那人家里不同,好像可以工作。 宇佐似乎是用同一把扫帚扫土间和榻榻米房间。见阿呆吃惊地仔细打量扫帚,宇佐不禁尴尬地红了脸,赶紧给她零钱再去买一把。 有几件衣服需要缝补,可是没有针线。宇佐说她都是托邻居大婶帮忙缝补。阿呆问,那她是否可以去隔壁借针线。 “小家伙,你会做针线活?” “只是缝补的话应该还行。阿静姐教过我。” “那就拜托你了。” 然后宇佐盯着墙上贴的日历说:“对了,今天是辰日。” “我还不会看日历。” “这样啊?读书写字呢?” “如果是平假名,我会一点。小大夫教过我。但是,我学得很慢。” “那你跟我一样。”宇佐笑了,“每逢辰日,启一郎大夫都会去栅屋出诊。” 的确,小大夫每个月都会去栅屋出诊几次。 “出诊地点大约有三处。我知道。”宇佐自顾着点头确定,把脸凑近水缸迅速地整理一下头发,随即慌慌张张地出门了。 剩下阿呆一个人。她环视屋内。 灰尘还真不少。棉被也很久没晒了。看来该做的事很多。 某种东西终于在内心深处骤然放松。好,该工作了。在这里就可以工作了。在那之前,先吃饭吧。阿呆从怀里掏出临走时嘉介头子的妻子包好叫她带着的饭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