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宇佐被晨鼓声吵醒,不是来自岗哨或防火瞭望台的鼓,而是来自港边观潮台的鼓声。 敲两下后停一拍,再敲两下。宇佐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开遮雨窗,仰望被淡淡朝霞染红的天空。 宇佐住的大杂院里,房客多半是在塔屋工作的女人。大家都和渔夫一样,一大清早就开始忙碌,炊煮食物的蒸汽袅袅。也许是被港口传来的陌生鼓声吓到,每家每户纷纷探头窥视。 于是,宇佐匆忙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正巧遇到了某位大婶并向她打招呼,她见对方依然一脸狐疑,才解释鼓声是在通知早船抵达。 “早船?咦,以前从来没听过耶。” “我也是头回遇见早船进港,虽然以前港口的人向我提过。” “对哦。你是在渔夫町长大的嘛。” 早船,指的是为了急件不分日夜借用畠山家的御用船只,当船自大坂出发来到丸海港时,击鼓通知的方式是敲两下鼓再停一下,出港前往大坂则是敲三下停一下。 当宇佐正要出门时,大婶喊她:“宇佐,你要不要先洗把脸再走?” 宇佐笑道:“待会儿跑一跑,脑袋自然就会清醒了。” 大婶也笑了,望着跑走的宇佐,从后面追来一句“真是没女人味”。 宇佐径直赶往渔夫町。她知道早船的事就算去岗哨打听也没用。丸海港所在的北半边是船奉行的地盘,町役所不会获得任何消息。可是就算去了港口,宇佐在町役所地盘内的堀外西岗哨工作的事人尽皆知,同样不会有人理她。船奉行管辖下的矶哨铁定会给她钉子碰。可是,渔夫町是宇佐从小生长的地方,若有熟人听到什么风声,或许愿意告诉她吧。 丸海港虽是良港,但由于赶时间,在早船靠岸前,会先派出小舟接人,让人先上岸。这时,光靠港口的便船船夫是不够的,渔夫町也必须派人帮忙。以短距离驾驶小舟而言,相较于船夫,渔夫的技术更胜一筹。宇佐拼命跑。 在这个节骨眼上,有早船从大坂来,一定是与迎接加贺先生有关的急事。到底是什么事,宇佐非知道不可。这次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宇佐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港口,怀念的海潮味顿时充塞鼻腔。虽说待在城附近也能感受到大海的气息,但那毕竟和卸渔货的港区不同。此外,来到这里,已完全看不见红贝染的塔屋。整个街区顿时矮了一截。四下晒的,不是刚染红的丝线,而是渔网和浮标。 由于这个时节的内海渔业不止在夜里打鱼,即使白天时分,渔夫也会忙着准备出航。一路上,宇佐看到一些熟面孔。她向他们打招呼,顺便打听潮见叔的消息,得到的答案是在港口的矶哨。 本名叫宇野吉的潮见叔是宇佐亡父的好友,一直以来都很疼爱宇佐。 和领内其他渔夫町不同,丸海城下的渔夫町没有“船东”这个头衔——渔获都直接归船奉行管辖。相对地,却有个掌管渔夫町大小事务的“潮见”,地位相当于渔夫的头头,就像指挥木工的工头。“潮见”在形式上是由船奉行辖下的船务官差指派,但实际上,是由众多渔夫推举德高望重的人出面担任。 宇野吉在宇佐的父亲过世不久后便成为潮见,从此,宇佐都喊他“潮见叔”。宇野吉站在矶哨的门口,一手叉腰,叼着长长的烟管,遥望着渐渐明亮的大海远方。一听见脚步声立即警觉地回头并说道:“哦,这不是宇佐丫头吗?”常年的日晒和海风吹蚀,使得他的脸黑得就像灶上吸饱煤灰的梁柱。那张皱纹深刻的脸一笑起来,露出了比任何菩萨都慈蔼的表情。 “潮见叔,有早船是吧?” “对呀。可麻烦了。”潮见叔的语气倒是不慌不忙。 “可有派出小舟?” “是阿胜掌舵。” 阿胜是宇野吉的长子,和宇佐是青梅竹马。 “有胜哥出马就可以安心了。” 宇佐笑着,和宇野吉一样叉腰,眺望大海。船大概还没进港吧,因为宇佐并没看到任何船只。 “想看热闹的话,从堀外应该看得更清楚吧。”宇野吉道。 “嗯,那边地势高,可以一览无遗。可是我想大叔或许知道些什么。” 矶哨里,也不知是否因为早船的关系,只见众人匆忙进出。大家都是渔夫,看了一眼宇佐后,目光便在她和宇野吉之间流连,最重要的几艘渔船,依旧停靠在岸边,尚未出海。早船未进港前,他们大概无法顺利出航吧。 一听宇佐这么说,宇野吉立刻豪放地笑了:“宇佐丫头,你真的愈来愈像引手了。” “不是啦。”宇佐慌忙辩驳,“按规矩,堀外的引手不能插手港口和渔夫町的事。” “那倒是。”宇野吉的语气虽慈蔼,回答得倒是很快。 “可是,说到早船,那应是藩里的大事吧。现下只要提到大事,当然就是加贺先生的事。所以我才会好奇。” 宇野吉呼地吐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听着宇佐说话。 “慢吞吞。”他叱喝般简短说道,“再不快点拉回来,就别想捕鱼了。” 然而,渔夫们看似蠢蠢躁动,却都无事可做,像无头苍蝇般四处打转。 “监管加贺先生想必会很麻烦吧。”宇佐续道,“这事在堀外都闹翻天了。尤其是前天,整修涸泷大宅时,还有人受伤。” 宇野吉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把烟管一转,以调侃的眼神看着宇佐。 “这种事,交给城里的大官就行了。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没错啦……”宇佐锲而不舍,“可是,加贺先生已经到大坂了吧。这艘早船,该不会在那边出了什么事吧。” “我哪知道。” “潮见叔——” 宇野吉再次灵巧地旋转烟管,在膝盖上方砰地一敲,倒掉了烟草,而后说道:“听说有人受伤。” “谁受伤了?” “不知道。不过,保田大人亲自去港口了。公事方的差爷也来了。” 保田大人就是船奉行保田吉安。 宇佐听了不禁睁大双眼。 “保田大人也来了?那表示加贺先生本人已经到港口了吗?受伤的该不会是加贺先生吧——” 宇野吉即时打断宇佐:“如果是他本人受伤,在大坂就医比较快。重点是,加贺先生如果在前往丸海的途中受伤,那可不是小事。被幕府知道就麻烦了。” 宇佐转头仰望潮见叔皱起的老脸,定睛凝视。宇野吉侧脸对着宇佐,一直看着海上。 “我们头子也说,万一监管加贺先生时出了差错,丸海藩会被幕府吞并没收。” 宇野吉不发一语。 “所以他说这件事很重要。况且,江户流传着太多加贺先生的负面传闻——说他不是人,又说他被恶灵附身,还说他是很可怕的恶魔。怕他会给丸海带来骇人的灾难。” 宇野吉终于转向宇佐:“你们头子,还真是多嘴。” “才不是!我不是从头子那里听来的。” “那,是你自己打听的啰。” 宇佐噤口不语。这时,阿胜的小舟在风平浪静、晨色清淡的海平面上,渐渐划桨接近。 “不管怎样,都没有我们多嘴的余地。藩里的大事是畠山主子的大事,我们只要有海、有船就够了。” 宇佐吃了一惊:“潮见叔,您说这种话……没关系吗?” “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 “丫头,你还是留在渔夫町吧。就是因为学人家做什么引手,才会像个官差似的想些有的没有的。把那些没用的事赶出脑袋,乖乖回来,当我家阿胜的媳妇就好。” 这桩婚事,打从宇佐开始在西岗哨工作时,潮见叔就不时提起,可是宇佐完全没有意愿。 她并不讨厌阿胜,只是觉得和他成婚终此一生做个渔夫町的妻子未免太单调无趣。 宇野吉继续冷冷地斥责她道:“就算赖在这里不走,也问不出早船的事。要是被矶哨看见了,怪你来踩地盘,只会丢你们头子的脸。你快回去吧。” 小舟已经进港,宇佐斜前方接近港口的地方似乎聚集了一群官差。 “我是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宇野吉的声音更加低沉严肃,“关于加贺先生,我只知道他本来是幕府的大官,现在则沦为被判处流刑的罪人,不过,我更清楚,听信那些恶灵或妖魔鬼怪的传言是笨蛋才会做的事。只要出海,自然会遇上可怕的东西,这类传说到处都有。丫头你应该也听过一两则吧。” 岂止是一两则,十几、二十则都听过,包括海怪、海女,还有怪鱼及鬼火。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奇闻怪事。但是,活着的人,当不了神仙。同样的道理,也变不成恶灵或妖魔鬼怪。” 宇佐突然觉得很丢脸,双脚蠢蠢躁动不知如何是好。 “嗯。”她小声回答,“既然这样,那我该回去了。” “有空再来玩儿。”说着,潮见叔突然恢复笑脸,“如果哪天愿意嫁给阿胜了,欢迎随时回来。那小子会很高兴的。” 宇佐忽然有种待不下去的感觉,回程也用跑的,一口气从渔夫町跑到堀外街区,过了很久才想到,潮见叔之所以会这么严厉地教训她,不就表示渔夫町和港口也和堀外一样,早已传遍了加贺先生的可怕传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