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海藩虽是小藩,却治理得相当完善,城下町的百姓,大多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 若说这片土地还有何困扰,那就是春夏的雷害与秋天来袭的台风,以及随之而来的海水涨潮。但那是大自然所为,而大自然,正是恩赐丰饶海产与肥沃土壤的主人。如果一味怨恨恐怕会遭天谴吧。因此,本地人基本上可以挺起胸膛说,丸海的确是适合居住的土地。虽然既不富裕,亦不奢华,却也不至于饥饿或穷困——只要有这片山海环绕。 在这样的风土环境下,民心自然也平和沉稳。不过,由于和金比罗神宫比邻,来自外地的旅客往来频繁,以丰富海产为中心的商业也很兴盛,有时难免会因人与人或人与钱的纠葛引发意外事件。虽说是小藩,审理案件和维持治安的机构还是得好好管理。 在丸海藩,这方面的最高机构是评定所,设有监察长二人,监察官四人,其下分为三个组织。一是“公事方”,负责处理畠山家的家臣团(也就是士级阶层)之间发生的案件以及丸海领内寺庙神社相关案件。其次是处理城下町一般百姓案件的“町役所”。町役所等同于江户的町奉所,和江户一样配有两名奉行官,按月轮流执勤。第三个是“郡役所”,管辖城下町以外的村落,虽有奉行这个官职,实务是由底下的几名代官执行,他们除了维持治安也负责年贡的收取和管理,所以对自己管辖的土地盯得很紧。 公事方和郡役所内部虽有几级职制,但都是由上至下循级而下,并不算复杂。不过,町役所就有点不同了。紧挨在町奉行之下就有“船奉行”这个官职,身兼丸海藩入口大门及交通枢纽的港口,以及以港口为中心形成的渔夫町及客栈町,都是这个船奉行的管辖范围。港口约位于丸海城下町的正北方,大致将町北划归船奉行,町南划归町奉行的“地盘”。当然,就职级来说是身为町役所最高长官的町奉行比较高,但在无港不立的丸海藩,实质上来说船奉行的权力极大。或许是因为这种有点尴尬的权力结构,使得这两位奉行官及其下部属,每一任都处得不太融洽。 町奉行及船奉行底下,各有“同心小头”与“同心”这些部属。同心小头大致扮演着和江户町奉所的“与力”相同的角色。此外,还有负责协助同心、地位等同于冈引(捕快)的“引手”,这些人当然不是藩士,而是民间百姓,有老有少。他们多半另有其他职业,但町役所每年会拨一点薪水(虽然少得可怜)下来,因此在形式上,算是直接效命于丸海藩,这点是丸海藩与发薪给同心及与力个人的江户捕快不同之处。 丸海的城下町大致呈棋盘状。街道宽窄及大小也多半相同。每三条纵巷与横巷的交口处都设有岗哨,由引手轮班守着。对时不时在街上巡逻的同心来说,岗哨也是重要的据点。 另一方面,船奉行麾下也有同心小头和同心,还有海边的矶哨,守矶哨的人,被称为“矶番”而非引手。不仅要维持港口治安,从观潮台瞭望大海与天空,随时观测天候与风向、潮流及波浪大小并加以记录,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岗哨,等于是街区的集会所。每隔三条纵巷出现的岗哨同时建有防火的瞭望台,所以引手也得轮班注意有无火灾发生。简而言之,举凡城下町发生的事样样都管,有必要的话,事事都做,这就是岗哨扮演的角色。这种运作架构,虽是常年一点一滴打造出来的,但有人曾告诉阿呆,能够落实到如今这种模式,主要还是在现任藩主盛继公继承后的事。 处理护城河外(也就是町场)的案件本是町役所的工作,但井上家贵为匙家,家主井上舷洲是获准报上全名且随身佩刀的士族阶层,因此,接获琴江小姐横死的消息后,公事方派了两名官差来到井上家。 阿呆当然从没踏进过护城河内的官方地区,也没去过其他的武人宅邸,所以就算只是远眺,这仍是她头一遭见到官府的差爷。两名差爷宽裤飒然作响,大步迈向里屋的身影看起来非常英勇。琴江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对琴江小姐下毒,梶原家的小姐消失到哪儿去了……这些在瞬间层层堆叠、令井上家众人两眼发黑的谜团,似乎很快就能被差爷解开。 相较之下,比公事方迟了一步赶来的町役所同心,看起来一点也靠不住。事出突然,町役所同心连引手也没带就独自匆匆赶来,虽也曾进入里屋,却一下子就出来了,之后,便一直摸着自己的后颈,像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与町役所同心不同的是,这个人和启一郎少爷交情深厚,平时也常出入井上家,阿呆也认识他。 他叫做渡部一马。虽不知道实际年龄,不过好像比启一郎少爷年长几岁。他们两人以前是道场同修,而启一郎少爷当年习剑时,正好是在阿呆这个年纪,已是陈年往事了。长大后,两人虽然地位不同,却能时时保持联系,一定是因为志趣相投吧。 对阿呆来说,这点很不可思议。因为渡部先生和启一郎少爷的个性简直天差地远。不管是流行病发威,诊疗室被病人挤得水泄不通,或是半夜失火导致多人受伤,海浪滔天令船翻覆……无论再怎么十万火急,启一郎少爷永远从容不迫,语气从不慌乱,温柔的眼神也没变过。甚至,就连现在面对宛如噩梦的琴江小姐之死也是如此。启一郎少爷比任何人都先振作起来,安抚哭泣的阿静姐与阿呆,当机吩咐金居先生检视屋内各处,确认门户安全及火烛。 渡部先生这个人的脾性,和少爷那种冷静截然不同,老是毛毛躁躁坐立不安,就像静不下来的毛头小子,蠢蠢欲动地跺着脚。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和又短又粗的眉毛衬得五官分外抢眼,和他不沉稳的肢体动作搭在一起,更显得急躁没耐心。 不过,渡部先生的脑筋一定很好,否则不可能一开始就和启一郎少爷结为好友。阿呆暗想。 据说公事方也许会找她和盛助、阿静姐问话,命他们在此安静等候,因此阿呆不敢乱跑,一直待在厨房。阿静姐则颓丧地垂着双肩,不时想起什么似的抹泪咬唇。虽然喃喃叨念着应该做某某事或应该通知某处某人,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心不在焉。跑腿回来便接获噩耗而瘫倒在土间入口的盛助,茫然瞪眼凝视着空中,就此动也不动。 正当三人这么杵着之际,透过敞开的门,只见渡部先生横越过后院。第一次是从右走到左,第二次又从左走到右。而第三次又从右边走来后停下脚,从门口探进头,仔细地来回扫视三人的脸。 他的表情并不特别悲痛。看起来也不像在生气,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以渡部先生的情况来说,所谓“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表情也就是“看起来暴躁不耐烦”。独特的红色外褂一点也不适合他。 阿呆从江户来到这里最惊讶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丸海被称为“同心”的差爷,全都在衣服外面罩着浅红色外褂。江户街头的差爷向来都穿黄底黑条纹的短打便装搭配黑外褂。可是在这里,大家却像说好似的一身深蓝上衣配深蓝宽裤,外罩红色外褂。那是用丸海名产之一——红贝染的布做成的,看起来好像把普通外褂的袖子剪掉一半,下摆也比较短。夏天时,在衣服外面罩上这个可能还是嫌热吧,所以,会换成无袖的坎肩。但不管是哪种,袖子与背上,都有反白的畠山氏家纹“连环纹”。大约十年前起,各岗哨门口也会挂上染有同样家纹的同色门帘。 “喂,还活着吧?” 唐突地,渡部先生简短问道。然后,摇摇正好就蹲在他面前的盛助的肩膀。 “盛助,你给我好好呼吸。” 盛助茫然看着渡部先生,一副终于发觉对方是差爷的样子,慌忙想起身。渡部先生立刻按住他的肩。 “你蹲着就好。阿静,你也还好吧?” 这次他扯高嗓门,像对重听的人说话,缓缓喊着阿静姐。她从刚才就端正地跪坐在门口,就这么点点头深深鞠躬,完全没出声。 以往,渡部先生来找启一郎少爷时,阿静姐一定会打招呼说“您执勤辛苦了”,然后偷偷对盛助和阿呆解释“虽然渡部先生是来这里摸鱼的,礼貌上还是该打声招呼才行”,但在他本人面前,永远客气到拘谨的地步。 可是今天,她却没打招呼。明明这次渡部先生是真的来执勤的。不仅如此,她还把手撑在地板上垂着脸,就这么呻吟般哭了出来。 渡部先生的表情不变,依旧板着脸望着伏地哭泣的阿静姐。随后,他看向阿呆:“喂,你叫什么来着,小不点?” 阿呆吓了一跳,以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对,就是你啊,小不点。” “有事让我来。”盛助说着又想起立,但渡部先生对他摇摇头。 “盛助,里面会叫你去问话,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小孩不列入讯问名单。好了,你还不快点过来。” 阿呆慌忙走下土间,穿上鞋子。渡部先生已率先走到后院,等阿呆一出来,他就伸手细心地关上门,却又态度一变,粗鲁地拽着阿呆的手离开门口,压低嗓门说: “带我去你说看到梶原美祢小姐的地点。我问过启一郎了。好像是在药草园是吧?” “知、知道了。”阿呆应了一声,拔腿就跑。渡部先生也无言地紧随在阿呆身后。 药草园的地面虽然还是湿的,但草叶已经干了。那场大雨仿佛不曾下过,眼前的天空蔚蓝放晴,仅剩西边一团云。 “就、就在这边。” 阿呆止步,一边喘气,一边指向坡道。渡部先生盯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着阿呆。 “那个坡道的什么地方?你在哪儿察觉是美祢小姐的?” “就在一走上来的地方。她一直朝这边走过来。” 渡部先生小心抬脚避免踩到药草园,转身绕到阿呆面前。 “你认得美祢小姐的长相?” “是。” “之前就见过好几次吧?” “是。”阿呆点头,又急忙补充道,“而且,那时不只是我,盛助先生也在场。盛助先生也说是梶原小姐。” “该不会是因为盛助这么说,才让你这么认定吧?当时在下雨吧?又撑着伞。你确定看到的确实是美祢小姐?” 这话说得很重,像在骂人。然而,问问题时不说“吗”而用“吧”或“哈”,说“希望怎样”或“最好怎样”时用“给我怎样”,其实是丸海特有的表达方式。其他还有一些独特的用语,初次听到的人总会吓一跳。曾经离开丸海前往大坂与长崎求学,也曾随藩主入京去过江户的匙家,自然会尽量避免使用本地方言,因而即使是阿静姐他们这些用人,在宅内也不会土腔土调。不过,阿呆觉得和江户官腔比起来,丸海腔较有人情味,还挺爱用这些字眼的。 但这时被臭着脸的渡部先生这么咄咄质问,不仅没有人情味甚至令人心生畏惧。 “可是,明明就是梶原小姐。” “美祢小姐有没有注意到你们?” “没有。” “那就怪了。你和盛助,都没跟美祢小姐打招呼?” “因为雨声太大……我想应该会听不见……” 不止如此。当时的美祢,身上萦绕着某种令人悚然、好像不属于人世的感觉,教人不敢出声打招呼。想必当时,盛助也有同感。 “然后,你看到美祢小姐走进宅了子?” “那倒是没看到。只看到她爬上坡,朝大门走去的身影。” “我再问一次,你确定是梶原家的美祢小姐?” “是,是,我确定。”阿呆在胸前握紧双手,“请问,梶原小姐现在在哪里?” 阿呆心想只要找她本人问一问不是就清楚了吗?不料,渡部先生反而横眉竖眼地瞪着阿呆,吼道:“这不关你的事!” 阿呆这下子真的吓得缩成一团。金居先生和阿静姐虽然也常骂她,但从未这样劈头怒吼。况且,每次阿呆一挨骂,琴江小姐总会从某个地方闻声赶来,温柔地替她求情,仔仔细细地告诉她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应该怎么做才对。 可是,琴江小姐已经不在了。今早明明还好好的,此刻却已天人永隔。往后如果阿呆再被人这样怒骂,琴江小姐也不会再护着她、安慰她了。琴江小姐已经死了。 迟来的眼泪哗地溢出。阿呆紧握双拳堵着嘴,放声大哭。 结果,这次轮到渡部先生慌了手脚。他胡乱跺脚,弯下身子,凑近阿呆的脸。 “喂,别哭,我叫你不许哭!” 语气更像骂人了。阿呆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嘤嘤哭泣。 “拜托,求求你别哭了。”渡部先生把手放在阿呆头上,粗鲁地摇来摇去,“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不该大声对你吼。说到这里,琴江小姐很疼你是吧。我知道你伤心,但是拜托你别给我哭得那么大声。” 他的安慰就像要慌张拾起弄坏的东西,语气非常笨拙。倒是渡部先生说到最后,喃喃自语补上的这句话,打动了阿呆的心。 “其实我也很想哭呀。” 渡部先生这么咕哝着,抿紧嘴巴。阿呆用小拳头揉揉双眼,泪眼蒙眬地看着渡部先生。他的铜铃大眼,有点泛红。 四目相对。阿呆不停抽噎,渡部先生再次摩挲阿呆的头。 “喂,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呆又抽噎了一声,才答道:“我叫、阿呆。” “对对对,阿呆。很怪的名字。琴江小姐说过。” “是呆子的呆。” 渡部先生的嘴角,仿佛怀念什么似的咧开,猛地上扬。他是在微笑。 “对了对了。琴江小姐当时还生气地说,这种父母太过分,那孩子一点也不呆。她还常常一一诉说,你有多么勤快,一个人被抛弃在这陌生的丸海,却一次也没哭诉过,可见有多么勇敢。” 阿呆很惊讶。琴江小姐和渡部先生居然会谈这些,她一点也不知情。难道说——不,渡部先生肯定喜欢琴江小姐。可是,那样恐怕会有点麻烦吧。虽然不便太早公开,在井上家也从没声张过,但琴江小姐这边其实已经有人上门提亲,而且应该会结为亲家。对方不是渡部先生,而是船奉行保田吉安大人的公子新之介少爷。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阿呆不清楚。可是,舷洲大夫和启一郎少爷好像都很高兴,可见应该是门好亲事吧。琴江小姐出嫁虽会令阿呆感到寂寞,但她还是告诉自己,既然是好亲事就得替小姐开心。 “很遗憾。”渡部先生打直膝盖起身,低语,“眼看着琴江小姐死掉,我真是个废物。呆瓜不是你,阿呆。是我。是我这个人。” 他握紧拳头,狠打自己的头,毫不留情,还带着不甘心。 阿呆不由得说:“可是,渡部先生,琴江小姐是被毒死的。启一郎大夫这么说过。害死琴江小姐的,是在茶杯下毒的人。” 渡部先生不知为何顿时缩起下巴,沮丧垂头,而后定定地说:“那个,还不确定。” 有什么好不确定的?直接去找梶原美祢小姐不就好了。 “这是匙家的案件,原则上得由公事方处理。这是规矩。我不能插手。”渡部先生低声说。 然后他再次弯腰,双手放在阿呆的双肩上,以请托的口吻说:“不过,阿呆。我也不会就此罢休。如果是我接近会太显眼,但如果是引手应该没问题。如果有自称是我派去找你的引手,你就帮个忙。可以吧?” 阿呆被他的气势压倒,只能点头同意。不过,她还是问道: “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帮得上忙吗?阿静姐和——不,还是金居先生更——” 渡部先生苦涩地摇摇头。 “不能把大人卷进来。不解世事的小孩比较好。而且琴江小姐说过,你其实很能干。最重要的是,她说你不会说谎。” 门口那边传来骚动。看样子,好像是舷洲大夫从城里回来了。渡部先生直起腰,伸长脖子朝那边张望。 “好了,快去吧。”说完,他推推阿呆。 “还有,我们刚才讲的这些话,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哦,包括阿静与盛助,知道吧?” 阿呆朝门口拔腿奔去。舷洲大夫的轿子回来了。一想到大夫会有多震惊、多伤心,她又开始难过得双腿颤抖了。 如果,阿呆把渡部先生当时的语气,以及言辞之间流露的讯息联想在一起—— (渡部大人该不会早就在担心琴江小姐会出这种事吧?) 她直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点。果然,她是呆瓜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