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这阵大雨停止不久的事。井上家突然来了客人。一边连声嚷着“打扰了打扰了”,一边脚下不停地穿过木门,径直朝启一郎的诊疗室奔去。 溅起雨后泥泞飞奔而来的年轻藩士,脸上喷溅着点点血迹。两袖扎紧,裤管撩起,脚上尽是泥巴。 “小大夫!小大夫!”来人声音虽激动得破嗓,倒是很清楚舷洲大夫不在家这件事。 “出了什么事?” 对方扎袖管的带子前端,印着工程处的标志。 启一郎立刻看出端倪,说道:“有人受伤了?” “是的。是涸泷的牢屋。不,是原本的浅木大宅——” 启一郎点点头:“是迎接加贺先生的工程吧。辛苦了。” 启一郎递上手巾。藩士接下,但不知是否无暇擦脸,只把手巾紧握在手里,继续说道:“从今早,我们就忙着在大宅四周竖立竹篱。没想到刚才那场雨竟使竹篱突然倒塌——” 藩士的脸色更苍白了。 “本以为搭个竹架没什么大不了,但拉出来一看才发现,其中有四五人受伤流血,也有人伤口太深,倒地不起。 “莫名其妙。”藩士都快哭了。眼前的他早已心神大乱。 “我知道了,我马上去。派人通知其他匙家了吗?” “我接下来就去通知。工人都逃光了。大家都很害怕。这简直像是加贺先生作祟——” 启一郎抬手制止年轻的藩士:“匙家方面我派人通知。现在正需要人手,你去栅屋那边多找些人帮忙。别忘了调度门板来抬伤患。距离涸泷最近的是本条寺吧?就把伤患抬去那里。” 所谓栅屋,指的是紧靠城堡外护城河内侧,下级藩士住的武士大杂院。从井上家跑几步就会到。眼看着藩士倾身向前疾奔而去后,启一郎这才喊着“琴江,琴江”。 无人回应。 启一郎再次高喊着妹妹的名字。方才,梶原家的美祢在那场大雨中来访。启一郎虽只跟她打了声招呼,却看到美祢的脸色异样苍白,表情绷得很紧。琴江不知是否从美祢的脸色中察觉她的来意,对她冒着风雨前来似乎不太讶异,把她请进自己房间后就立刻关紧纸门。 闺中密友在说话,启一郎不便打扰,也刻意不喊琴江。可是,这会儿情况不同。虽不知她们在谈什么,但他非叫妹妹帮忙不可。 金居来了,于是他命金居派盛助去通知其他匙家。匙七家有严格的地位高低之分,家风也各有不同,遇到这种状况有些匙家会立刻派出人手,有些匙家反而会推托。不过,起码应通知一声,否则日后可就麻烦了。 阿静与阿呆分别从走廊和庭院跑来。阿呆还抱着桶。大概正准备开始清扫吧。 “小大夫,看来事情很严重呢。” 金居走上前,看着榻榻米边缘滴落的血痕。想必是刚才那名藩士的袜子上沾的。 “老爹,琴江出去了吗?” 启一郎一边迅速做好出诊的准备一边问道。 “应该和梶原家的美祢小姐一起待在房间里吧。” “那你去叫她来。阿静,给我伤药。” “是!” “阿呆,刚才的雨,有没有把白棉布淋湿?” 阿呆猛摇头后,才好不容易开口说道:“收、收起来了,所以,没问题,少爷。” “那你能抱多少就抱多少过来。宽幅的和细条的都要,有多少拿多少。拿来以后,就放进这边的箱子里。” 小大夫下达的指示非常利落,却仍能保持平和的语气。 他一一吩咐完毕之后—— “琴江!”他再次朝屋内深处大喊,脸色几近不耐烦。 “到底在干什么?” 正当启一郎起身时,从诊疗室通往母屋的走廊彼端传来巨响。接着是金居的叫喊。 “小大夫!小大夫!” 金居的声音比刚才的年轻藩士更惊慌。 “小姐她!怎么会这样!” 正要朝后门走回去的阿呆,赫然止步。 “小大夫!请你快过来!” 金居再次高叫。这非比寻常的音调,启一郎不禁蹙眉。 “老爹,什么事?” 他快步朝走廊前方走去。阿呆也随后跟上。 隔开走廊与和室的纸门大开。那是琴江的房间。 “小姐,你振作一点!小姐!” 金居继续叫喊。启一郎一听立刻冲进房间。 面向庭院的窗子,只有一扇遮雨窗开着。雨大概是从那边被吹进来的吧,榻榻米是湿的,还滚落着两三颗将溶的冰雹。冰雹的光芒,首先射进阿呆的眼中。 然后,她看到了房里发生的事。 金居先生抱着倒地不起的琴江小姐,拼命呼唤。被金居先生这么摇来摇去,琴江小姐的头顿时颓然一歪,倒向阿呆所在的方向。 琴江小姐的眼睛是睁开的,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可是,眼里什么也没有,甚至不会眨动。 总是对阿呆说着温言软语的柔嫩芳唇,现下却紧闭着,一边的嘴角还滴落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琴江!” 启一郎大夫高喊道,冲到琴江小姐身边时,他的脚尖踢到了某种东西。是茶杯。是给客人用的,绘有淡青色唐草花纹的茶杯,杯中的液体洒出来了,在榻榻米上瞬间晕开。 到处不见美祢小姐的踪影,只有遮雨窗开着。两个坐垫相向而放,一个被推到琴江小姐的头部附近,另一个现在少了主人,孤零零地弃置在室内的上席。 身后霍然一响。阿呆转身一看—— “小姐!” 包伤药的黄色包裹从阿静姐手中掉落,她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琴江、琴江——不管启一郎大夫如何呼喊,琴江小姐依然动也不动。最后,那只手砰地垂落到榻榻米上。 “琴江小姐,你振作一点!琴江小姐!”金居先生也嚷道。 可是,琴江小姐没有回答。 启一郎大夫赫然抬头,像啄击小鸟的老鹰,一把捡起滚落地板的茶杯。他把杯子凑近鼻尖,立刻退避三舍。 “小大夫。”金居先生毫无血色的脸颊不住地抽搐,“琴江小姐到底是怎么了?” 启一郎大夫以低沉、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是毒药。” 阿静姐哇地大叫。 “毒药……”依旧抱着琴江小姐,颓然腿软的金居先生喃喃低语道,“小姐是被毒死的?” 启一郎大夫抓起小姐的手腕把脉,缓缓点头。 “是这茶杯里的毒……我想应该是。” 阿呆恍然盯着琴江小姐雪白的手臂。衣袖掀起,软软地裸露着。那是温柔善良、勤快工作者的手臂。 可是那种白,蓦地,令人联想起在那场雨、冰雹与无声的雷电下看到的美祢小姐的白色身影。 如蛇般滑溜无声。 “这下子,真被刚才那人说中了。”金居先生呆然低语,“真的……就像是加贺先生的悲剧重演。都是因为那种恶魔来到丸海……太不祥了……” “老爹,别说了。”启一郎大夫低声说道,声音微微颤抖。 加贺先生——阿呆茫然想着。最近三个月内,四处都能听到这个名字。 听说是个做官的,职位非常高,由于受到某种惩罚,被流放到丸海,只等最近一抵达,就会被关进涸泷的牢屋。连阿呆都知道,丸海藩正为此忙着。 可是,那和井上家无关。还有,为什么琴江小姐非服毒身亡不可?“加贺先生的悲剧重演”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恶魔”、“不祥”……这是怎么回事? 阿静姐抱头哭泣。一会儿,金居先生也闷声哭了出来。但是,阿呆却因突然被推落极度的深渊,至此还流不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