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 舍监只和我匆匆谈了七八分钟,便叫我两三日后搬进来,可以先带些必需的物品。他问:年龄?科目?兴趣?擅长?我想: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我带了毛巾、牙刷、内衣裤和被单,像去宿营,以后夜夜就在这里宿营了,只是,迟些时间,必需品可能会愈积愈多吧。 第一夜。 只简略和几个人招呼过后,便摊在床上和中学时的同学谈电话。然后夜了挂断了静了,这高贵的椅沉色的地毯……而我是这酒店房间的主人。这么夜,门外还不断传来放肆的谈笑声。想象外面一片熙来攘往。他们是谁?他们是学生。我也是学生,却比他们大一两年,在这里是他们的tutor。舍监说,我的作用只是要make friends with them。 想着门外的面目,便睡了。醒来觉得有人进来嘶嘶沙沙弄了一阵,原来是洗厕所声音,像在酒店。 第二年。 有个人无端拿碗公仔面进来。煮好了,便在这里吃。而我在另一角做我要做的事,间中闲聊几句,然后又两不相干了。或者有些晚上说得兴起,便会讲下去,黑夜无尽头,放心地谈,忽然倦了,就此打住。 一个穿短波裤赤着上身,一个穿睡衣,为什么要走在一起呢?没什么的,不过是这几分钟之间的事。并不像外面的约会,大家穿得好好,时间地点名堂弄得好好,然后谈什么呢?什么也要谈,人都来了,满怀动机和借头。 而今夜,特别疲累和沉默。那人吃完面便自走了。 第三年。 不少相处了两年的,都走了。是不是应该有一些难过呢?总有机会回来探望的。但现在反成为外面的人了,在一些大规模的庆典里,他们会回来高兴一下,然后讲些近况,甚至屈蛇留一夜,然后,既是客人,总是要走的,满怀动机和借头。如此,是不是应该难过呢?不是的,因为老一代未走前,又暗里不自觉培养了新的一代。这地方,训练我们问候分手会面又告别,每年流失一些又新认识一些。而人为什么会认识?总有原因的。有些因为是同学有些因为是同事,而我们因为同住,在这间宿舍,朝或者夕对住,仿佛别无选择。动听的说法是缘,扫兴点说,是客观环境从中造就。不过,也可以这样想,将来离去时多看西环两眼,其实并不因为数算出来的种种好处:地点,风味,等等。其实只因为曾经和一批人在这里出入过,因为有一段日子花在这里。这样想,一切便显得轰烈点。 三年之后。 自然要走了,但只拣宿舍附近一间屋来住。那里有一道长长的楼梯要走,出入很是吃力,但三年来积聚下来的必需品多起来,再不只是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了,一发不可收拾,于是贪就近;只一层不太习惯,从前在巴士总站下了车便往上爬,而现在忽然要掉转方向往下走,有时不免回头仰望多几眼,无由来地觉得委屈。外头的朋友最难明白我这种行为。当然,未住过宿舍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甚至有时连我自己也不。 我在这里既不是学生,便不能若无其事地像一个平民参加这里的大规模活动。因此,我的宿舍日记没有记下盛大的水陆运会,没有切实尝尝迎新营的苦难,根本看不出一间宿舍堂皇的面貌。我的情意结只系于看电视、饮茶、消夜,和闲话,鼓励别人颓废。严格来说,我在这里并没有执行过我的职责--上情下达,做一道好桥梁--反而自溺其中。只写下一些小圈子的日记。如今看着,却占据了空间,干扰了大事。不过是个二百来英尺的房,另附二十二间房二十四个同伴。 或者,将来我只记得这里是薄扶林道82号,叫圣约翰学院,到相识的人都走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