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代总认为上一代负责教下一代。 特别是从前的老人家,遇着子孙有不符合大体的事做出来,一个个便争先自责,坐在酸枝大椅上气喘喘,数家门不幸,教子无方起来。 下一代往往感到奇怪,何必要事事一力担承搞上身呢?有老师的错,有社会的错,有上帝的错,也有自己的错…… 何况论到"教"字,下一代才辛勤得紧,要教上一代怎样校时间掣录电视节目,怎样分辨冷气机冷热强弱掣,甚至,或者,如何避孕。总之有来有往,一边负责道德,一边专讲物质。 至于我的母亲,讲授范畴却比较广泛。 她传授我烹饪常识,弄清楚白鳝秤尾与尺尾之别,一种骨多一种骨少,蒸熟了的鱼胸鳍不直竖,就不是游水货色,用手捏鸡胸一口气吹动鸡尾嫩毛,上下其手一番,就知道那鸡肥不肥,是不是云英……教会我什么叫"饮德和食德"。 吃着,也不忘家国大事。在家乡鸡初征香港时,我们整天嚷着要吃,她便说,那不过是雪藏鸡。见日常灌输的饮食文化不奏效,便晓以民族大义,厉声道:"家乡鸡,家乡鸡,你们知道家乡在什么地方?" 后来我搬出来独居,她坚持要在新居拜神,在四个角位放四个萝卜插香烧烛,必要这样才住得安心。我算是下一代,自然觉得这是不切实际的智慧。 祭神仪式完成,她望出窗外,不望风景,山光水色一番,反着眼于对面后窗一群白鸽,说:"唔,有人养鸽。" 我答:"是的,有人养鸽。" "有鸽便不好了。" "为什么有鸽又不好呢?" "很吵。" "不过区区几只白鸽,又吵到哪里去呢?"我以为这又是无谓的忧虑,没有根据的传说罢了。 直到,我看见钟玲玲写的:"只因在潮中的不能说潮,在雨中的不能说雨。"我觉得这话不是绝对的,也可以反过来讲。……不是的,我应该说,直到,很多个夜,睡不着,便听见窗外一阵阵婴儿的呻吟声,又哪来这许多婴孩伏在窗外墙外? 终于明白那是白鸽声,像听见母亲胸有成竹说:"很吵,很吵……"原来如此,所以我说,在潮中方能说潮,在雨中方可说雨。 只要待到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光景,一切终归会明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