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第一次晕倒,在香港中环购物。
徐先生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苏醒过来。六月的香港,阳光明晃晃地泼下来,苏苏的脸却毫无血色。
徐先生一脸急切,摸摸她的额头,又拉过她冰冷的双手说:“我们去看医生。”
她那日穿了一件米黄色的桑蚕丝上衣,牛仔热裤,金色高跟鞋,眉毛描得十分细致,长发垂至腰际,全身上下没有带任何首饰。往日里明快利落的女子,在那一日依然明快利落地对徐先生说:“不用去看医生了,我怀孕两个月了。”
徐先生的面孔有一瞬间的呆滞。他当然知道苏苏的意思,她怀孕了,孩子不是他的。他们虽然认识很久了,但是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连拥抱都不曾有过。
徐先生沉默了片刻后,握紧她的双手说:“不要想太多了,关于往事和私事,若你要倾诉,我洗耳倾听。你如不想说,我也永生不问。我爱的是现在的你,但是我也接受从前的你,不管你作任何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苏苏的眼眶开始蓄满潮水,欲张嘴说些什么。徐先生轻轻摇头:“别再说了,你需要休息。”
他们在一次酒会上认识,彼时她刚结束一段感情,身心俱损,脸上看不到一丝阳光,只坐于一旁大杯大杯饮酒。他后来听说她的事情,仅逃婚一事已经博得他的喝彩。
后来他便经常约她一起,吃饭,喝茶,饮酒,散步,等等。他从来不像其他男人那般,无论约见谁的时候说好时间地点去碰头,仿佛像两个地下党一样不断对暗号,更不会让她等待。每每送她回来,也是送至车库,亲眼看着她进入电梯才会驾车离去,更没有贸然说过上楼坐坐的话。仅仅这一点,千千万万的男人都输掉了。
次日,苏苏还没有起床,徐先生打电话来:“你愿不愿意去马尔代夫散散心?如果愿意,我现在订机票安排行程。”
她在车库将护照递给他。他新理了发,比从前较短,他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说:“上楼继续睡一会儿吧,只需要拿几件简单换洗衣物就可以了,其他的我会安排。”
徐先生再一次看着她进入电梯之后才驾车离去。他的笑容如阳光一般明亮耀眼,连开会的时候都会保持着温和的态度。是谦逊儒雅的男子,却在认识苏苏之后,心甘情愿地俯就,成为苏苏身边的一支保护伞。他甚至都没有问一句关于孩子的问题。他不逼迫她,不施加任何压力于她,执著隐忍地守在她的身边,安静地等着她,直至她愿意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再在岁月的流逝里逐渐烙上对方的印记。
苏苏在飞机上一直昏睡,徐先生只在一旁安静地阅读。用餐时间他亦没有叫醒她。他为她备好她日常喜欢的蔬果零食,他知晓她一切喜好。他不计任何回报地陪着她,他心甘情愿做她愿意信赖与依靠的那一人,只需要她随手召唤,就可不计时间地点来奔赴她的那一人。
苏苏何尝不知道这份感情的珍贵?只是她所有的爱,都埋葬在了往事的深海。即使勉力再与他牵手,也怕是再拿不出艳若桃李的情分了。越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心里越是愧疚,甚至生出深深的辜负歉意。
下机的时候,夜色沉沉,他伸出一只手,自背后放于她的腰际,护在身体一侧。听到走在背后的女子一声娇嗔:“你看人家对太太多么体贴,你也不学着点。”
苏苏的心里五味杂陈,她抬头望向徐先生时,正好看到他微笑着的模样。他越是包容,越是加深她无能为力的遗憾,仿佛是岁月安排的一个局,看似完美的一个局却陷在了一个错字里面。她何尝不想趋附他?但偏偏岁月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已经决定要生下孩子,虽然誓言与白纱,以及戒指与婚礼她都不曾拥有过。但是没有关系,这些缺憾并没有让她感知生命的不妥,她不会扼杀肚子里的小小生命。
苏苏告知徐先生这个决定的时候,徐先生正在为她剥盘子里的一只大虾。她说:“我们做朋友吧,做情投意合的好朋友,来日我会告诉我的孩子有你这样一位优秀的叔叔。”
大抵人生中所遭遇的感情,那些深入铭心刻骨铭心的感情都不会善终。亏欠一些人,再被另一些人亏欠,踏错一步便再也看不到来时路。只能咬紧牙关一步步向前。而曾经那些教会自己去爱的人,却已经成了过客。当自己学会了一切,便会有犹豫,会有徘徊,不再无畏无惧。
在马尔代夫停留了十多天,苏苏因为妊娠反应只是一味昏睡,困意没日没夜地如潮水席卷她,但在醒来时,往往看到徐先生微笑着的面庞,走过来问她想吃什么。她吃得极少,几乎只吃水果。精神好些时便一起出去散散步,并无一般游客那般的兴致勃勃,却也难得徐先生一直耐心地照顾在侧。
苏苏不止一次地说:“你不要对我太好,不值得。”
徐先生并未因为她这样说便离开她,相反,总是宽慰她:“你现在需要人照顾。你不爱我,没关系,等孩子平安出世,我会离开,但是在这段时间,你不要拒绝我在你身边。”
或许世间大多女子此时都会觉得遇到救命稻草了吧,会紧紧将徐先生这样的男人抓在手心。唯有苏苏这样的女子,她偏执地认为有一些事是自己犯了错,不能累及他人,需要独自担当与面对。
苏苏对着自己的心暗暗说:“将来无论身处何地抑或遇到何事,一定要记得他,要始终记得他,并且感激他,曾经在自己最难过最孤独的时候愿意给予自己莫大的勇气与鼓励。”
因这世间不是每个男子都会有这样的胸怀。大多男人自私小气,对对方的过往耿耿于怀,无法接受拥有不能割舍的过去。
转眼数月过去,无论苏苏如何拒绝如何撵赶他,徐先生始终在她的身侧不声不响照顾着她。多少次回到家里,她一个人对着镜子痛哭,周遭天色在她隐忍的哭泣声中一点一点暗下去,又一点一点亮起来。曾经幻想过要遇到过的这一人,却阴差阳错出现在错误的时间,以致一切都变得来不及。她失去了追随他的勇气与信心。她只是一遍一遍抚摸着腹中的胎儿,告诉自己要撑下去。
时光如此拍岸而去,临近生产之时,苏苏关闭了所有通讯设施。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音讯,没有任何人能够联系到她。人潮汹涌,消失原来是如此轻易的一件事,只看当事人愿不愿意罢了。
是在苏苏女儿出生后的第十六日,徐先生再次见到她。她刚从北京飞回香港,出一趟短差,但脸上看不到疲惫。徐先生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你没有坐月子吗?你这样急切地开始工作是不要命了吗?剖宫产的刀口恢复了吗?”反复他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她,但是苏苏并未回答他任何问题。他们面对面坐在海边的餐厅,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于她的肩上。
她因控制整个孕期的食量,只均衡摄入孩子需要的营养,并未暴饮暴食,生产完后的身材恢复得很快。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草气息,仿佛是让人进入了迎风摇曳的鸢尾花花园。他知道那是她一直中意的Bvlgari紫晶香水。无论时日如何变迁,她对贴身物品的选择始终有着自己偏执的爱好,大抵对人的选择也是如此。
徐先生想到这些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看到她笑意盈盈的眸子以及漆黑的长发与裸露在夜色里肌肤的光,又摇了摇头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再一次对她伸出手:“现在是否愿意让我照顾你和孩子?”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如果真的生活在一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婴儿尿片奶粉哭泣声,这种种都会让最初你心里完美的情感变得千疮百孔,不忍卒视。再好的绅士与淑女也会在那样的生活里一点一点灰头土脸下去,最终变成包租公与包租婆,甚至大打出手撕破脸皮。本来在你我心里都很美好的事情却若是成为了一出悲剧,多么可惜,所以对于我来说相濡以沫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徐先生的表情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他知道她拒绝了他,但是他不知道她是因为不爱他才拒绝他,他以为她只是害怕两看生厌的琐碎生活。殊不知一个女人如若爱一个男人的话,再苦的日子也可以过得像蜂蜜一样甜腻。唯有不爱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不爱才狠得下心,即使对方付出再多,即使有再多感动,却也不会心动,不会心动便会不动声色地找出各种拒绝的理由。
一如从前,饭后徐先生送苏苏回家。还是在楼下的车库,苏苏下车同他道别,她说“谢谢你”,然后伸出手。他诧异地也伸出了收手。他们采用了老土的握手方式,然后松开,最后说“再见”。
虽然徐先生有很长一段时间照顾着苏苏,但是苏苏还是没有回头没有转身地步入电梯。她并没有觉得不妥,她伸出手按下楼层数字,心里有过片刻烟雾笼罩般的恍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听到心底有一个声音问道:“拒绝了这样一个愿意给你一世安稳的男人,今后想起时会否遗憾?”
回到家里,女儿已经熟睡。她俯下身在孩子的额头上印下一吻,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遗憾?曾经路途中遇见的那一人,那般地深爱过,虽然是昙花一现却也是无限风光,岂是旁人能够明白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