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每天下午把牛马撵到湖边,缰绳系在大石头上,保证牛马不下到水里,然后才到小屋去。老刁和海天每天锁了门去湖边割草,我们就在门前的空地打牌。他们割了草,划了筏子,到湖心去,满满两篮草全扔进水里,还往水里撒饲料。起初,第二天还见得到头天扔下去的草,渐渐地,那些草当天傍晚便踪影全无了。我们没亲眼见他们往湖里放鱼苗,但知道湖里的鱼多了。我们以前经常到湖边钓鱼,钓起的多半是巴掌宽的鲫鱼。老刁来后,我们明着不好意思钓了,只好暗地里偷着钓,钓起的不再是鲫鱼,而是罗非鱼——一种生长迅速的鱼类,它们厚厚的嘴唇总是咬得钓钩紧紧的,一副永远吃不饱的贪婪相。 两个多月后,我们躲在一个山坳里钓鱼,被老刁发现了。老刁脸色一僵,随即缓和了,“原来是你们啊。”他干干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好几天都能见到水面漂起死掉的小鱼。” 我们很不好意思,纷纷站起,脸红热起来,脑袋耷拉着。 老刁蹲下去,看看我们的鱼桶,说:“不错嘛,这么多。” 我们更不好意思了,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刁抬起头,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滑过。 “你们要钓鱼和我说一声嘛。”老刁短粗的指头捏住鱼桶,晃了晃,心疼地说,“你们钓了鱼,大大小小都带回去,不要又扔湖里,扔进去也活不了。” 自那以后,我们明着暗着都不好意思钓鱼了,只有猫头是猫托生的,隔三岔五还钓一钓。 时间久了,我们喜欢上了海天,他和老刁回来晚了,总会很不好意思地对我们笑笑,说今天去的地方草少,还要解释什么,却自己先红了脸,嗫嚅着说不下去了。我们喜欢和海天说话,其实多半是我们在说。我们说:“海天,你和我们到村里玩吧。”海天摇摇头。我们说:“海天,你和猫头较手劲吧。”海天又摇摇头。猫头愤然站起,指着海天:“你再不和我比,就是瞧不起我!”海天仰脸望着他,很为难地笑笑。猫头不依不饶,卷起袖子,捏着右手铁疙瘩似的肌肉,说:“不要吞吞吐吐的不随男人,要比就比。”我们都撺掇海天:“海天和他比!海天弄死他!”海天却只是微笑着。猫头气得暴跳如雷,指着我们大骂,骂完我们又骂海天:“你个怂包!你个怂包!”不知道海天是受了我们的鼓动,还是受不了猫头的叫骂,满脸火烧,卷了袖子,说:“比就比!”即刻欢声雷动。 屋前有块大青石。我们吹干净石面,海天和猫头面对面站定,手肘杵着石头,手握手开始较劲儿。猫头咬牙切齿,眉毛倒竖。海天面无表情,眼神黯然。我们觉得猫头气势很盛,又觉得海天真人不露相,后劲很足。舆论却一边倒——我们愿意海天一举成名,打败不可一世的猫头。我们大叫着:“海天加油!加油!弄死他!”猫头一张脸绷成猪肝色,翻着白眼,恨不得用目光戳死我们。海天也确实不负众望,他的手肘仿佛在石头上扎了根,缓缓往下压。猫头的喉咙“扩扩”响,白眼球布满了血丝。我们的呼喊越发山摇地动,猫头像一根轻飘飘的茅草,随时会被吹走。眼看胜利在望,海天眼睛里忽然一乱,猫头直直盯着他,迟疑了一下,猛地将快要碰到石面的手翻转过来,“啪!”海天的手被重重砸在石头上。我们的呐喊夭折了,我们张着嘴巴,失望地看看海天,又看看趾高气扬的猫头。海天傻子似的,站起来,望着小屋,低声说:“爹——” 我们回头看见老刁站在门口,神色威严。老刁说:“我说了多少次,不要逞强,要服软,你听进耳朵了?” 海天给我们每家送来两条罗非鱼。海天打开鱼篓,让父亲母亲选。 “一样大的。”他说。肥滚滚的鱼跃动着,细细的鳞片和花纹闪闪发亮。 父亲母亲问他:“做什么送鱼来?” 他说:“我爹让送的。” 父亲母亲又问:“你爹呢?” 他说:“在上面。” 再问,他就红了脸,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脸颊,见到我们,才稍微松了口气,嘴角浮上一丝笑。父亲母亲拿了鱼,留他吃饭,他连连摇头,逃跑似的走了。我们看到硕大的鱼篓压得他微微弯下腰,似负轭的牛一样抻着脖子,走起路一步是一步。鱼篓还在滴滴答答落水,湿了屁股,湿了大腿,屁股和大腿部位的裤子蓝得很深。 我们来到湖边,小屋前已围了不少人。海天守着一只黑塑料桶,桶里有半桶罗非鱼。孙宝的哥哥老黑大声嚷嚷:“怎么不卖?怎么不卖?” 海天神色困窘,说:“卖的,等我爹回来。” 等不多时,老刁推着单车回来了,单车两侧绑着两只黑色塑料桶。老刁以低于市场价五角钱的价格将鱼卖给村里人。不到一个小时,一桶鱼卖光了。连续好几天,煎鱼的香味四处飘散,村里馋嘴的猫们急得上蹿下跳。 我们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抓到鱼的,湖水看不出一丝浑浊。被我们问急了,海天才指指屋角的一堆东西,我们凑近一看,是一张眼很大的网。我们激动无比,一定要海天教我们怎么撒网,海天嗫嚅着,眼睛望向老刁。 老刁很高兴,挥一挥手,说:“去吧,再弄两条鱼上来。” 海天脸色舒展开,选了一张很小的网,带我们上了筏子。我们尽量给海天腾出位置,筏子就显得很挤。海天一只手拽绳子,一只手将网抛出去,动作灵活、秀气,女孩子似的。网在半空翅膀似的张开,悠悠落下,提回来时,我们惊喜地看到,网里蹦着不止一条鱼。海天拿了大鱼,小鱼放回湖里,抬起头羞涩地望着我们。我们拥挤着,谁都想先试。这时候,海天大人一般指挥起我们,给我们一一排好顺序。我们竭力学着海天的样子,转身,撒网,拉回来,哗哗全是水。猫头扔了两次,网回几根草。 湖边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三个村里的女孩子正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气不打一处来,撩起水朝她们泼过去,水疲软地落在我们眼前,她们笑得越加肆无忌惮。看到筏子撑过去,她们立马后退了一截,又笑着,对我们指手画脚。忽然,猫头冲到前面,褪下裤子,肚子一挺,冲她们撒尿。她们惊叫一声,其中两个蒙上了眼睛,另一个却还往这边瞭,红了脸,尖声叫骂着。猫头一扭头,说,上!我们齐齐站成一排,齐齐褪下裤子。尿水在湖面上砸出的点又白又大,落在湖面,激起一片悦耳的沙沙声。叫骂的女孩子也被打败了,我们听到她打着哭腔,狠劲骂着流氓,和同伴钻进松林里了。湖面响彻我们的笑声。 我们庆祝完胜利,一转身才发现海天缩在后面,脸红成一只煮熟的大虾。我们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他。猫头狞笑一声,朝他走过去,手伸向他的裤子。可猫头万万没想到,他的手会被如此轻易挡开。我们一拥而上也无济于事。筏子剧烈摇晃,快要翻转时,海天忽然大叫一声,我们吓得毛骨悚然,一齐住了手。海天紧紧拽住裤腰,脸红得洇出了血似的,忽然,自己笑得弯下了腰。 远近几个村子都知道白水湖每个月有鱼卖了。老刁每次抓鱼,都会让海天给我们几家送两条,卖给村里的鱼也一直比卖到市场的便宜五角钱。老刁正试图融入这个村子。村里每有婚丧嫁娶,请不请他都会到,到了还必定挂礼。村里人挂礼都是十块,而他慷慨地翻了一倍。村里人还注意到,他挂礼用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是海天的。看来他们父子是打算长久留在这个村子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人对他挂礼比别人多也有看法,认为多少有显摆的成分;也有人酸溜溜地说,他们父子挣大钱了,每次抓鱼,给村长家送四条鱼不算,还送钱。送多少钱呢?传话的人神秘地摆摆手。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由衷地喜欢每个抓鱼的日子。 每个抓鱼的日子,老刁都会亲自动手烧一道红烧鱼。老刁煎鱼很有功夫,两面脆黄,肉一丝不掉,而他最拿手的是做浇在鱼身上的佐料,我们的父亲母亲从没做出过那样的。他用姜、葱、蒜苗、辣椒、食盐、味精,再加上好几种天然香料和少许红糖,先后攉进热油,再用文火慢慢熬,直到熬出一种杏黄色的糊糊。熬的过程中浓香不断溢出,我们在老远的湖边就闻到了,禁不住口水在喉咙打转转。饭桌便是小屋前的那块大青石。菜就一大盘红烧鱼,外加一个清汤,汤面漂着几个亮亮的油花和几段绿葱,当然,一瓶白酒是必不可少的。老刁给我们每人一双筷子,指指热气腾腾的红烧鱼,说:“吃!”又说,“不是吝啬,饭少鱼多,大伙儿尽量吃鱼不要吃饭。”我们巴不得,起初还假意客气,一会儿筷子和肚皮全解放了。老刁和海天却不怎么吃鱼,特别是老刁,只用筷头沾了沾。他们的重点放在喝酒上,老刁竖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喝完必定抹抹嘴角,长长地叹一口气,目光迷离,很舒服的样子。海天接过酒瓶,低着头,带点儿羞涩,小口小口抿,喝得特别平和、安静。我们吃得迅疾,如风卷残云,盘子里很快露出几大根惨白的鱼骨头,肚子饱得鼓胀了,动作慢下来,话也多了。他们还在喝,自顾自的,仿佛没我们在场,你喝完递给我,我喝完递给你。这时候,我们看着他们酡红的脸,又觉得他们不像父子,倒像亲密无间的兄弟了。 白水湖边的草越来越少,我们开始撵了牛马向远处转移。老刁和海天每天一大早起来,背着大得吓人的篮子到湖边去割草。好马快刀,草都是连土皮割的,他们身后的湖岸扎满星星点点泛白的草根。待他们将湖边割了一圈,原先割过的草又长得差不多了,又一次在劫难逃。虽说每月捕鱼,可湖里的鱼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能吃,两篮子草扔进去,不过杯水车薪,一眨眼就没了。他们的脸印满喜悦,也印满疲倦。湖边的草不能完全供够,他们不得不“转战”他处。他们对四周没我们熟悉,便问我们,哪儿有草?嫩草?我们一说,不消几天,那地方的草便光秃了。几次以后,他们再问我们,我们不由得有些支支吾吾。 我们和老刁父子还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不愉快。一个燠热的中午,我们看到他们父子背了篮子离开白水湖,到远处割草去了,猫头便躲在一个小山坳,摸出了钓鱼竿。猫头连连说:“不能钓鱼,憋死我了,憋死我了!” 我们都笑话他:“狗日的,猫托生的吧?” 猫头不屑于和我们打嘴架,盯着浮漂,专心钓鱼。 太阳炙烤着,蓝灰色的天如一块热钢板,脚底下的石头滚烫滚烫,青草卷曲着,发出焦煳的气味,晒得头昏脑涨的青头蚂蚱不时剪着紫红的翅膀,扑哧哧从身边掠过,一头扎进浓密的灌木丛。我们脱得精赤,露出一根根肋骨,肚皮上全是黏糊糊的汗。忽地听见一连串水声,扭头去看,只见孙宝已脱了裤衩朝水里走,两只手鸭子一样摆划着。 我们脑门冒火,厉声骂他:“狗日的,上来!”又说,“我们答应过老刁不到湖里游泳的!” 他转回头,皱着眉说:“那猫头钓鱼你们不说?你们就晓得欺软怕硬。” 我们又骂他,猫头也骂:“小狗日的,不说你两句还不过瘾了?老刁说过不让钓鱼吗?说过吗?” 孙宝没话说了,涎着脸说:“游一下怕什么?游一下也弄不死鱼的。”继续往湖里走。我们又急又气,抓起碎石子扔他,他躲闪着,越走越往里。 三皮气不过,扑通一声扑进水里:“你等着,瞧我不抓住你!” 三皮是游泳的好手,孙宝也不差,他们在水中追逐着,扑腾起白亮的水花,水花溅湿灼热的空气,空气滋滋作响。更多的人叫骂着,定要揪出孙宝,扑通扑通下了水。 我们全下水了,大声笑骂着,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鱼不时撞上大腿,我们吓跑了所有打算咬钩的鱼,猫头站在岸上骂,蹦起又跳下,朝我们扔碎石子,活像一只被毒蛇咬了屌的狗。我们快活得笑岔了气。猫头无奈,爬上一块大石头,抖开裤裆朝我们撒尿。一线腥臊的尿从天而降,我们抹一把脸仰起头,看到猫头那黑黢黢的东西和洋洋自得的脸。我们正要嘲笑他那东西,猫头慌张地抖了抖手,低声说:“起来,快起来!” 我们一直没察觉老刁和海天在对岸。他们背着冒尖儿的青草,青草乱成一团,遮住了脑袋。他们站着是两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包,走起来是两辆满载青草的手推车。我们光着屁股跳上岸,湿淋淋套上裤子,头发滴滴答答落着水,一个个狼狈不堪。再看对岸,老刁和海天走成了两辆青草车。 我们羞愧不已,再不好意思出现在白水湖附近,放牛放马总到远远的山坡。回家却不得不经过白水湖,海天站在小屋前,犹犹豫豫,想举手向我们打招呼,又不好意思。我们低着头,沿湖边走,不往小屋看,只看湖里,看投在湖里的小屋的倒影、海天的倒影。海天一直望着我们,我们走到湖水尽头了,回头还看得见满湖灿烂的霞光里他那小小的身影。时间一久,我们更不好意思去找老刁和海天了。时间正把我们推离彼此,距离越来越大。白水湖再一次抓鱼那天,我们都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海天背着硕大的鱼篓出现在院子里,又红了脸。父亲母亲拿了鱼,又硬留海天吃饭。 “无功不受禄。”他们说,“每个月吃你们父子的鱼,也该给我们个机会还你们。” 海天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我爹说,是我们……亏你们……你们本来就……在湖里钓鱼。”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搜寻着我们的身影。 我们在父母的催促下,磨磨蹭蹭从房里出来,见了海天。我们还未脸红,他先脸红了,垂着脑袋,声音很低地说:“一会儿来吃饭,一定要来!” 我们和老刁、海天又恢复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比往日还要亲密。但我们觉察出了这亲密里刻意的成分,彼此都有些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