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决明花开_锦瑟无端决明花开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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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决明花开

老姜其实并没有得罪我。只是,我干吗要和一个佟敏的熟人有瓜葛?还是那种主题明确的瓜葛?回家我就给小阿电话,告诉她,见了,没意思,算了。本来这挡子事就是小阿硬推给我的。小阿说,别啊,才见一面呢,感觉在后面呢,别啊。 “他说他认识佟敏,什么意思嘛?” 小阿说,“那又有什么呀,认识佟敏的人多了。他是认识佟敏啊,我给你说过的,他在长江公司干过的。这有什么呀?这不是说明这家伙没心眼嘛,第一次和女人约会聊女人的前夫,哈哈哈。哪有这样找话说的?再说了,你跟佟敏又不是仇人,你们不是还做朋友吗?……” 真能做朋友就好啦,跟佟敏。我心里隐隐发闷。 小阿这人总有一种不可救药的乐观。很多时候这种乐观给人一种冒傻气的感觉,你会觉得跟她聊什么都多少有点不靠谱。小阿最不靠谱的事情是背着我追唐诗,结果被唐诗搞得很狼狈。要说也没怎么的,也没宽衣解带进入实质性阶段,但小阿被唐诗给调戏得很是伤了一阵子元气。唐诗对送上门去的女人一般来说都挺不厚道的。这我知道,我不会偏袒唐诗的。我怪小阿不靠谱,就是说她事先不和我知会一声。当然,这事事先知会也没什么用。 小阿最惨的是和唐诗过的那个情人节。她精心打扮,很冷的天,穿薄丝连裤袜,短袖细呢薄裙,外面罩一件短大衣,一路冷得皮肤发青。还精心挑选了巧克力,一大盒心型的,盒子外面别一个丝绒红心,傻气冲天。她事后给我说,那天真是霉透了,到商场去挑,一个促销小姐递给她这种巧克力,她居然也就不假思索地买了;也是因为时间紧,化妆打扮花了太多的时间,和唐诗约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拿了交钱就走了。小阿说,老天爷存心让人出洋相,那所有桥段都是安排好的。小阿赶到约定地点,准备好最甜蜜的笑容后推开包间门,里面除了唐诗,还有七、八个不认识的捏着筷子的男男女女,他们正在说笑,桌上的菜也都开始动了。一见一付情人节标准打扮的小阿,还有她手上那硕大的红心巧克力,都傻了,然后看唐诗站起来迎接,又都笑喷了。可怜小阿已经完全呆掉了,竟然随手把巧克力递给了唐诗,还搭了一句“节日快乐!”唐诗的样子很感动,很手足无措,接过巧克力之后左顾右盼,然后把旁边小桌上的玫瑰绢花抽过来递给小阿,还说,“谢谢谢谢!不好意思,就这个代替了。” 小阿那天晚上赶到我那里,哭了好一阵子,一直嚎着说要把唐诗那混蛋给宰了。我当时听这话心里一紧,想起何田田和她的水果刀。怎么我弟弟总是惹得女人想行凶呢?!这怎么回事啊?! 等小阿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收了眼泪,这才原原本本告诉我怎么回事,她怎么在我家第一眼就瞧着唐诗顺眼,找唐诗要电话号码的时候,他怎么逮住她的手写在她的手背上(趁我在厨房),之后又是怎么短信调情,怎么电话聊天,怎么吃过两次单独的饭,桌下唐诗的腿怎么无意地碰她,桌上唐诗的眼睛又是怎么有意地撩她……然后就是情人节了,她约唐诗吃饭,唐诗温柔地说,好啊,晚上几点在什么什么餐馆吧,定了座的,包间。小阿不得不随着一种很自然的思路往下想,天啊,他都定好座了!……烛光晚餐、音乐、拥抱、亲吻……他一定开好了房间…… 我一直听小阿说。她一点没错,连程序都没出错。不能说她会错意了,只能说唐诗在调戏她。小阿唯一错的地方是没有事先告诉我这一点。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也许会把唐诗曾经被女孩子用刀扎过屁股的事告诉她。当然,也许我也不会说这事。毕竟,这是我的弟弟,不是外面街上随便哪个花花公子。这也多少算是家丑。 唐诗身上有一种残忍的东西。这是他和佟敏完全不同的地方。佟敏干不出这种事的,他是淡,唐诗是有点坏有点狠。 其实我说不出唐诗在女人的问题上究竟哪些地方坏和狠。他的事我并不怎么清楚。他交女友不避我,我碰到就碰到了,问他,他就笑着说,处一下嘛。除了何田田,前前后后这么处一下的,大概也有四、五个了。何田田我印象很深,因为动了刀子,还因为她靠在我家门口那张哀痛的脸。那张脸,不是爱得特别用力是不会那么痛的。凭心而论,我觉得自己最爱佟敏也是最伤心的时候,可能也达不到她那个强度。也许,这其实跟性格的关系更大,她比我浓烈,也比我舍得。而唐诗对何田田,应该说也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这么些年来,其他“处”过的女友有时还可以拿出来说说,比如正好在什么地方遇到了,两人说些什么,那女人是更漂亮还是变丑了,他有时会和我聊两句。但何田田,他是绝口不提的,想来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痛过。 要去浣花茶园,有一个约会。我到阳台上去检查一下脸上的效果。粉千万别厚了,那是露天场所。 外面的光线对于一个检查脸上装修状况的35岁的女人来,是?合适的。外面是这个城市最常见的多云天,夏天的强光被云层过滤了之后,漫洒开来,让人的脸色均匀而又细腻,相比于晴天和阴天而言。这是这个城市的好处之一。 好处之二呢,我想这个问题,好处之二是什么呢?不是房子吧。是的,我有一套不错的公寓,90平米,在8楼上,在阳台上可以平望一下风景;如果在晚上,还可以捏着一杯红酒,面对万家灯光,视线往下走一点,以为自己是鸟瞰,这种时候总是让我觉得自己还蛮有情调的。阳台是被玻璃封好的,如果天冷,不好开窗户,那我就不能趴在栏杆上做出一个曼妙的动作,这一点有点遗憾。四周有心人是看不到这个场景的,最多看到一个女人在阳台上直端端站着喝点什么。喝中药也就这个姿势。 事实上,我每一次心血来潮买瓶红酒,喝个一两次后就忘了,再想起时酒已经酸了,只好整个丢掉。我已经丢过四、五瓶酒了。好在酒很普通,在超市打折买的,用不着太可惜。我曾经的女友乔虹说像我这样喝酒一点意思也没有。她也一个人喝酒的,梳洗完毕之后,她就放好音乐,把酒和杯子搁到床头柜上,然后自斟自饮边听边喝,渐渐地人就飘了,迷糊了,也就睡过去了。 听上去真不错,不过,我没试过。睡前我习惯想事,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我有时希望在“红色年代”门口遇到醉酒的单身女人,实在是好奇她们的大胆,怎么能保证自己安全地回家呢?只是这么想,没遇到过。有一次和几个熟人泡吧,卫生间里遇到一个女人,她是撞进门来的,差点把我撞翻。我扶住她,她轻声说“谢了”,然后整个上半身俯在面台上,开着龙头往脸上撩水。头发湿了,水顺着胳膊肘流下来,裙子、鞋,都湿了。她那样子,很惨,不是一般的惨。她很漂亮,穿的也很考究,但骨子里的那股凄惶劲儿因为醉酒全都泄出来了。我那时也很惨,刚和佟敏离婚,一看到这个女人,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全乎人,我的骨头还是好端端的,它们都在,都健康,能撑得住我。 我知道女人醉酒并非都是因为难过,很多人是因为高兴喝高了的;但一但醉了,都一个样,都是一付残花败柳还很不甘心的样子。我很怕这个东西。 我自己买了回家喝。喝一点,然后忘了继续喝。下次再买。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经常忘了吃的还有善存片、六味地黄丸。总是在买,但经常忘记吃。 另外还有面膜。买回来总是忘记敷。 我不是一个精细有序的人。 这个城市的好处之一是天气。湿度大,没有强烈的日照,特别适合我这种不怎么保养或者说不善保养的女人。 但,这个城市的好处之二绝不是房子。房子在其他城市也可以得到,说不定更好。我曾经把这个城市有佟敏这个人列为第一好处,但现在,他连好处也算不上了,更不要说排名。 我曾经觉得这里是天堂,天堂里有个天神,名叫佟敏。 房子不算好处,曾经的爱人不算好处,职业从来就不是好处,那还有什么好处? 不能把儿子佟童拉在这里面来比较。佟童不是好处,他是神赐的礼物。 一时间,除了这湿润清凉的夏天的这一天,我找不到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的第二点好处。 楼下走过一对男女。女的说,决明花怎么开那么久呢?男的嗯了一声。女的又说,我问你啊,决明花怎么开那么久呢?都几个月了,还在开。男的嗡声嗡气地说,它要开那么久嘛我有什么办法。 我给其他人说过,我经常在八楼阳台上听到楼下的路人说话。他们都不相信,说是除非喊,哪能在那么高的地方听见别人说话。但我真能听见,甚至有一次一对男女从我楼下经过,我听见那女的对男的说,刚才舒不舒服?舒服哇?这近乎于耳语的隐私对话也被我听到了。不过,没人信我说的。我也尽量控制不对别人说这事了,这有损我的形象,会被别人认为我是个神叨叨胡编乱造的人。 楼下聊花的声音随人的脚步渐渐远了。就这几句,我就明白这对目前的状态,够呛了。这是一种直觉。 楼下的花坛里种的全是决明花。搬到这个小区时我才第一次看到决明花,一见钟情。跟人打听清楚名字后,还去查了决明花的资料。决明花的果实叫决明子,是一种中药,味甘、苦、咸,性微寒,经常入治疗眼疾的方子。我还查到了一首苏辙咏决明的诗,“秋蔬旧采决明花,三嗅馨香每叹嗟。西寺衲僧并食叶,因君说与故人家。”这诗好像不怎么的,但找不到其他的了。我找我们杂志的老秀才用瘦金体给誊下来,准备什么时候拿去裱一裱镶个框挂起来,应一下楼下的花事。还没去裱了,那张宣纸就被佟童给撕破了。 决明花柔软的枝条上开满了滋味老辣的小黄花,花期是很长,从暮春一直到晚夏,还不见凋谢的痕迹。那种黄,应该叫姜黄吧。就是姜黄。老姜的姜。 离上次也是第一次和老姜见面已经有半个月了。他每天给我电话,约着见面。有的时候一天两个,中午约了不行约晚上的。我是肯定要推辞的,但他这种死缠烂打的约法,我都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推了。我甚至用要睡午觉这个说法回应他,人家居然也没生气,好脾气地收了线,下午又打来了,约晚饭。我想,这就是生物链吧。曾经,我等佟敏的电话等得个海枯石烂,现在,被男人的电话追得个天荒地老。而且,这两人还认识。 我给小阿说帮我婉拒啊。小阿说,“已经帮你拒了啊人家说就做朋友啊你吃个饭会死啊。” 也是,就吃饭吧。找个机会拉上小阿一起。 那些决明花我挺喜欢的。这个小区有挑剔的人指责物管太懒,尽栽这些好打整的贱花。我很不以为然,觉得挺好的,决明花茂密、葱郁、花期长,挺热闹的,挺能助兴的。决明花的黄和油菜花的黄很像。我喜欢油菜花,三月阳春一定要到郊外踏青,钻进油菜花里脱脱一个冬天的晦气。 我站到阳台上刚刚判断完脸上的分寸,乔虹就从她那边的阳台上出来了。我愣了几秒钟,转身进了房间。那几秒钟,瞄到了乔虹的新裙子——无袖低领的白裙。长短看不到,被阳台墙的下半截挡住了。估计不会超过膝盖。乔虹的脚踝纤细,膝盖优美,小腿修长,没有不秀的道理。她夏天从来都穿短裙的。这新裙子质地是薄纱的,里面有剪裁得很熨贴的衬裙。 真漂亮。我很满意自己始终能够这样客观地评价乔虹。就是在最恨她的时候,自己也没有丧失这种客观性。裙子漂亮,长得漂亮,总是那么会打扮,对乔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很满意自己,豁达的感觉真好。 上次在阳台站着透气的时候,估计乔虹不在家,我仔细看了看她阳台上晒的衣服。乔虹的阳台没封,景观清晰。阳台上挂了有三条裙子:一件连衣裙,黑色的;两件半截裙,银灰色和褐黄底色鸭黄碎花的;两件T恤,一件白,一件浅灰;还有一件衬衣,白色,看得见精致的压纹图案。内裤和胸罩各两件,都是肉色的,有蕾丝花边,一看就是成套的,不便宜。我把这几身衣服随意搭配了几下,想那效果怎么都不错。这些衣服乔虹一定都是手搓的,不会像我,集一筐脏衣服,然后倒进洗衣机里一搅了事。乔虹不会的。她以前说过我好多次不能这样,好些衣服都不能机洗的,要变形的。这女人,真是精致得体啊,还很勤快,也不怪自己的前夫会喜欢她。 如果乔虹不是自己曾经的好友,我也没什么咽不下去的。和佟敏离婚两年了,而乔虹也早和佟敏分手了。要不是有早先是好友的那一段,两个住在对门的女人,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男人,那么,这个时候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了,至少有一个不会枯竭的话题,把那个男人拿来调侃消遣一番。我能开这些玩笑的,乔虹也不是个别扭夹生的女人。 当年,到这个楼盘来一起买房子的时候,乔虹曾说,你不怕我住在你对门会出事啊?我当时说,能出什么事?无非就是和我老公有一腿呗,好朋友啦,没关系,可以借给你用几次的。当时佟敏就在旁边,呵呵一笑,说,就是,没关系的,要帮忙时说一声就是了。 一个单身的美貌的风情万种的女友,住在自己家的对门。不出事才怪呢,真不是玩笑。也不是什么一语成谶,简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我退回到房间里。外面空气真好,真想站在阳台上活动一下,可不知道那个白裙女人是不是还在。刚才看她穿的是要外出的衣服,估计这会儿已经出门了。但我不敢冒这个险,如果再出去又再退回来,就狼狈了。我是不能面对乔虹了。但好像乔虹的心理素质比我好,有好几次了,我去阳台,乔虹从她那边的阳台立即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神情不明。我尽量从容地避开她的眼睛,然后从阳台拿了扫帚拖把转身进屋。 这两年来,我避着乔虹。真要避一个人,就是住在对门也很难见得着。还是有一些交道。比如,佟童还是时不时要到对门去玩一会儿,回来时总是拿着几包饼干巧克力什么的。有两次,楼下门卫来收楼道清洁费,乔虹不在,我也就帮着给了,然后,我在我的信箱里发现乔虹塞进去的钱。诸如此类不用见面的交道。有一次是在楼道上撞上了,我正在三楼喘气,地上放着几大包从超市买的东西。乔虹上来了,我没看她,拉开挎包拿纸巾擦汗。她也没说话,弯腰掂一掂,然后拎了四个袋子径直上楼去了。我愣了一会儿,把剩下的三个袋子拎起继续上楼。我发现她把份量比较轻的袋子留给我了。上到八楼,四个袋子搁在我家门口,她自己的门已经关上了。那天,我进门洗脸时发现自己流了眼泪。我不知道这眼泪的含义是什么。我不认为这眼泪涉及到感动或者怀念。我只是心酸而已。跟一个人有差不多20年的交情,现在却到了这个地步,那种心酸是无法测量的。 现在客厅的茶几上和周围的地板上全是佟童出门前吃饼干掉的渣渣。我得在出门前清扫干净。老是想着到阳台上去拿扫帚和拖把,但碍于乔虹可能还在阳台上,不好贸然出去。今天是周日,佟童要到佟敏那边去,很兴奋,早饭也不吃了,边看电视边啃饼干,等着他爸的车在楼下按喇叭。 乔虹美丽的白裙让我心乱。上次和佟敏、乔虹摊牌的时候,乔虹也是一条白裙子。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是一条吊带裙。那是两年前的夏天。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完全理不清线索了。我从没有捉奸在床过,也没有撞到过他们俩亲热的任何镜头,但,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三个人摊牌了。这之前,我早就嗅到了那股味道,先是淡淡的,暧昧的,然后越来越浓,直至浓到作为妻子的我不能忍受,要窒息掉了。 也许,我是知道有这么一天的。我看房子的时候,乔虹也跟着去看,我心里就有点不对劲。那种不对劲儿很淡很浅,我自己一挥手就拂去了。进一步,乔虹也看中了这个楼盘,还买在我的对面,我对她对自己都说,好啊,以后串门多方便啊。其实,一直有个模糊的声音跟着我,我听不清,索性不去听。美丽的女友对一个结婚的女人来说,永远都是一种威胁;我把安全绳一头绑在佟敏身上——他是冷淡的人,从不追逐女人;另一头我绑在乔虹身上——朋友夫不能戏更不能夺啊。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也不想知道。我不能忍受这个故事。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最不能忍受的居然是摊牌现场。那两个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既不羞愧也不愤怒,都很平静,都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一个看鞋,一个看手,一付要杀要剐你看着办随便你啦的样子。三个人僵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动静。那时佟童突然从他的房间眯着眼睛出来起夜,只穿了条小裤衩,小青蛙肚皮鼓鼓的,看着客厅里的三个大人,愣了一下说,你们还在玩啊?让我那么早就睡了,你们好自己玩! 佟敏站起来,把佟童哄回他的房间。他轻言细语的。他真是镇定啊!他们都很镇定。平时乔虹不算是个沉得着气的女人,至少没我沉得着气,但她也居然很镇定。那个夜晚像个噩梦。 我看着那些饼干渣滓难受,我想扫掉它们。但我现在不能到阳台去。 我很生气自己这一点,为什么是我在躲避乔虹?应该是她躲着我才对。 在乔虹和佟敏的事情之前,我和乔虹聊天说到夺人之爱的话题,那种话题的来源或者是报纸杂志小说或者听来的熟人的事情。我说,这种事,怎么说呢,也是没有办法呀,那两个人要好,另一个人看也看不住守也守不住啊。偏偏乔虹挺激烈地反对我的无奈观感,她认为夺人之爱这种行为是关乎品德的。 麻烦的往往就是旗帜鲜明的人。 跟乔虹绝交,于我是个重挫;这份交情,是我多年苦心经营的,当然,我得承认,乔虹也可谓尽心尽力。现在毁了,没了;这还不算,还躲不了,人家就住在对门。但凡我有一点能力,我也会搬家;可惜不能够,我没多余的钱,这个房子还在按揭呢。我知道她也不能够,跟我的情况一样。只能这么住着,躲着,难受着。 离婚是我坚持的。我也坚持要佟童。 佟敏开头总是沉默,后来他终于说,“就不能不离吗?对佟童不好。” 我说,“这个事顾不了佟童了,我反正不能跟你过了。” 他说,“你?后也不好过,这个年龄了,带个孩子不容易再婚的。” “这跟你没关系,那是我的事。” “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但是,我不相信哪个继父能跟我这个亲生父亲一样,这个问题我要考虑的。” “如果我要再婚,孩子归你。” …… 这样的谈话反复了好几次。整个离婚过程跟我向他逼婚的情形很相似,佟敏先是咬着拧着,然后突然就松口了,他说,好吧,写协议吧。然后就再也没有犹豫,一直到去民政局办手续、签字,他再也没有让我看出破绽来,很干脆利落。 他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抱着我真正地央求我?他就不能告诉我他离不开我?他就不能对我说他是爱我的,或者说,爱过我的?不,不,这是奢望,他没有爱过我,他只是不愿意离婚。我知道,或者我听说过,男人一旦结婚了,有孩子了,几乎没一个希望离婚的,这是一种惯性,生活状态的惯性;男人很懒,在惯性里,他是不愿意离开的。 我很想反过来央求他了。但我不能。我的自尊在结婚的时候已经跌得粉碎;或者说,在很多年前我对他一见钟情的时候就已经跌碎了。 很多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回忆站在十年前那一端的佟敏和唐诗。 那是春天,4月,佟敏和唐诗一起站在我单位的门口等我。他们俩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地看着街的两端,身后是我们单位蔚为大观的蔷薇墙,碧绿的爬藤上盛开着成千上万朵深红的蔷薇。这个景象一直是我最陶醉最受不了,到现在还是如此。现在我每次看到大片的红蔷薇,内心总有轻微哭泣的冲动。我觉得这种刺激跟人无关,那是在我还是小姑娘时就冥冥之中被规定成了一种潮湿的方式。 当时我一出单位门就被红蔷薇以及花前的唐诗以及佟敏这个画面给刺了一下。两个好看的男孩子居然如此繁华而又寂寞地被一片花这么映衬着。我的心有点抽疼。这两个男孩子中的一个是我的弟弟,那么,另一个,我在几分钟后才知道叫做佟敏的那个,也似乎被暗示和我能有一种异样的关系。 我一时间想入非非。而事实上,两个男孩是来找我借钱的。他们都已经毕业上班了,唐诗没脸再回家要,佟敏也是如此。迂回一下,找我借比较说得过去。那天我分别借给他们俩一人一百块钱,还请他们在我们单位对面的小面馆吃了午饭。我注意到佟敏在吃面前一颗一颗地往外拣葱花。他喜欢淡淡地笑,笑容短促。他跟唐诗完全不一样,唐诗有点闹有点皮,佟敏很安静,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他让我想起看过的一幅叫《蓝衣少年》的画。画上的少年穿一身丝绒蓝衣,安静忧郁。那天,佟敏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外套,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衣,赏心悦目。我很少看到像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儿衬衣会这么鲜亮干净,当时的感觉,我一下子就联想到被水洗过的水磨石地面。那是我对清洁要求的一个标志性的场景。 这次见面之后我对唐诗赞叹过,“你那个朋友佟敏,好干净清爽啊,跟水洗过似的。”唐诗说,“是啊,就是这毛病挺烦的,跟个女的一样讲卫生。咳,高级知识分子家里出来的,消过毒的。”我问,“那知识分子怎么个高级法?”唐诗笑着说,“讽刺他的,总是说高级知识分子,连在一起说,不省略。不过,货真价实,他爸是我们学校的教授。” 我喜欢那消过毒的样子。我是从一个凌乱简陋的、只能尽量保证我自己的床干净整洁一点的家里出来的。 佟敏离婚后从家里离开的那天,也跟水洗一样的干净。一件白T恤清新可人。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闻到他剃须膏的木香味。他没有什么变化,认识他十年了,眼见他褪却了青涩,但依然年轻好看,肚子平平的,头发多多的。他说他已经租好了房子,精装,带家具的。待以后合适的时候他会买房子。我不担心他,他收入很高。他对我也不错,仁慈义尽,房子、家具、家中大部分积蓄归了我和佟童;车子他开走了,反正我也不会开车。以后佟童的抚养费也会按时打到我的卡上。无可挑剔的离婚男人,把一切处理得十分妥帖。我按住眼皮,怕有眼泪出来。其实没有。我很悲伤,同时又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觉得自己犹如一滩水终于彻底渗进了土地,然后在太阳的照耀下干燥了。 佟敏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说,“好。” 他带上门走了。 我带着告别的伤痛和决然之后的轻松过了几天,这种心境的强度很够劲。我把佟童交给我父母,然后请假在家,不上班,不说话,喝酒,冰箱里东西塞满了,够我吃的。我耐心地给自己做每一顿饭,吃得很好。通宵开着电视,还在淋浴时混着流水哭了一场。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镜子里的人和我平时的文艺臆想中的悲伤抑郁的人很接近。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甚至觉得我比平时美。我睡得着,睡的时间还挺多。 原来离婚并不非常痛苦,至少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痛苦,我本来是想非常痛苦来着。过了几天,小阿来找我,打电话确定我马上从菜市场回来,就倚在门口等我,然后见我面色红润、鼻尖上冒着汗,拎着两大袋东西,又是肉又是鱼又是蔬菜又是水果,蹬蹬蹬地有力地爬上八楼。待我们进门又关上门,小阿以不小的嗓门感叹道,“天啦,你像是一个刚离婚的人吗?”她还算有基本的涵养,没在楼梯口就评价我。那天小阿说,看我拎着菜雄赳赳气昂昂上楼的样子,让她立刻想起日剧《悠长假期》里第一集中,婚礼上被人放了鸽子后穿着礼服在街上拔足狂奔的山口智子,是那种“无论怎么样都会万古长存”的人。 一个干燥的人从外表上是很精神的。 说来真煞风景,离婚没几天就再次见到了佟敏。他从唐诗那里接到佟童,放到他父母那里呆了两天,到周末了,交还给我。之后,我也就习惯时不时见我的前夫了。这就是有孩子的人离婚后的格局。在这种频繁的见面中,离异的痛楚之“美”也就一点点被稀释掉,越来越寡淡无味了。 离婚两年来,在佟敏不出差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星期我还见他两次。一般都在星期天见到他,两次,早上一次,他在楼下接佟童,儿子下楼跑到他身边,他仰起头,和站在阳台上往下探头看的我挥一下手。晚上一次,佟童上楼,和我一起从阳台往下探头,他冲着我们娘俩儿挥一挥手。在这一点上,我和佟敏都是小心谨慎得近于过分的人,对于儿子的交接一点也不马虎,非得确认儿子到了对方手上才能放心。 有时候他转身离开时,我还伏在阳台上看着他,看他不疾不徐地走。我有把握他不会回头来看。我觉得挺好的,我能这样随时看着他。这个状态其实我是熟悉的,在我暗恋他的那几年里就熟悉了。跟他有距离比跟他在一起感觉更好。 每次佟童从佟敏那里回来,如果我不问,他是不说什么的,反而笑眯眯地问我周末怎么过的。如果我问,他会以与佟敏同样的淡然的语气说,没怎么玩,瞎逛呗。那种淡然,在佟童身上,不是一种稚嫩的懵怔,那种淡然有了一种近于成年的笃定,像日光逐渐晒黑了皮肤似的,非常自然。他像极了他的父亲。 昨晚佟童跟佟敏通电话商量去哪里玩。我听到佟童说,那就去话剧院吧,上次遇到的那个峰峰还叫我再去找他玩呢。……我知道他住哪里啊,就在院子里那些银杏树后面的那栋灰房子里,就是隔了一道墙的那栋房子。他说我站在那里喊峰峰他就会听到的。……我声音很大的,他能听到的。……我要喊他把他们家的那条大狗带过来。……不是拉布拉多,是一条金毛,金毛是长毛狗,拉布拉多是短毛狗,你连这个都分不清楚啊……你喊上舅舅哦,他最会跟狗玩呢…… 我在厨房里洗碗,佟童边说边笑地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他和他的父亲之间还是那么轻松和亲密,似乎完全没有受我们离婚的影响。也许一个5岁的孩子不会去思考父母之间的状况,也许,佟童天性超然,容易让自己接受一切状况。锅底嵌了点烧焦的黑东西,洗碗布怎么也擦不下来。我四处看看,得找一个钢丝刷才行吧。在哪里呢?我拉开几个柜门看了看,没有。想了想,我拉开橱柜最下面堆杂物的那一格,如果家里还有钢丝刷的话,应该就在这个地方,拉开来一看,果然在那里,用一个小塑料袋装好的,旁边是一堆洗干净叠好准备当抹布用?旧毛巾。抹布旁边是一个浅盘的储物格,里面整齐地放着改刀、梅花螺丝刀、小榔头这些家用工具。这个杂物格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佟敏已经离开这个家两年了,但他的痕迹现在就在这个杂物格里如此清晰如此突然地呈现在我面前。一时间我有点难以自持。 我知道佟敏现在住在采薇街的一个小区里。采薇街离倪家桥不远,就在话剧院的隔壁。 我曾经去过几次采薇街,去那里喝茶,顺便也到话剧院里面去逛了逛。 话剧院的环境很好,虽然房子破旧些,但那院子的气场太难得了。那本来是一个军阀的大宅子,解放后划给了话剧院,主宅做了话剧院的办公楼,后面卫兵以及佣人们住的平房给推掉了,连同后花园的一块,起了一栋三层楼的红砖房,用作演职员们的宿舍。 那红砖房现在也有50年的历史了,也成了一处风景。红砖房的外墙几乎被爬山虎给覆盖满了,冬天的时候,落了叶的枝条像国画大师的线条,游走自如,遒劲有力;春天刚到的时候,枝条上绽出一片带有嫩黄的新绿,而到了夏天,那栋楼就完全被一片厚重的绿色给包围了,起风的时候,整栋房子犹如在波浪之中,一起一伏的,叶浪翻滚的瞬息之间,可以窥见已经班驳的红色外墙。除了这栋房子以及前面那栋直到现在还颇有气质的西式洋楼之外,这个园子还是一个浓荫密布的清凉之地,树很多,也很大,芙蓉和桂花尤其多,还有两棵巨大的银杏,到了秋天,话剧院红白两色的芙蓉和金色的银杏叶子一起探出围墙,浓郁的桂花香也透出来,染遍整条街。由是,话剧院的四季景色成了成都的一景,每到标志性的景色出现时,像另一处名片景点宽巷子窄巷子一样,成都的几家报纸隔年隔月地总要派摄影记者去拍几幅照片刊登出来,配上一段抒情文字和一些典故来应一下景。当然,那些文章一般来说不会提到文革中话剧院院子里把自己吊死在树上的那几个老文人老演员。 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佟童已经挂了电话在看漫画了。我对他说,我听到你明天要跟你爸爸去话剧院啊?是啊,他应道,继续看漫画,没抬头。看我没继续说话了,他抬起头,挺照顾我情绪似地说,就是啊去话剧院玩,怎么啦?我说,没什么呀,挺好的。佟童小人精地研究着我,我笑了笑,摸摸他脑袋,真没什么,挺好的。佟童也笑了笑,然后低头继续看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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