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夏天。整个夏季闷热闷热的,任守一每日黄昏都摆开棋局,一边消遣一边纳凉。 陶羊子仍是每天来看棋,任守一偶尔问他为什么不回去,他只是摇摇头。任守一想到那阴沉沉的常家楼,也就由着他,并在石桌边多放一张凳子。陶羊子个子不高,觉得坐着看不清棋局,总是站着看。 下完一盘棋,任守一会复一下盘,与对弈者分析一下棋局。有时下棋的中间,任守一也会停下来,谈一点刚才所下的棋路变化。任守一以前下棋只是过棋瘾,现在很有耐心地讲着棋,有时还会向陶羊子瞥过一眼。陶羊子感觉到任守一是讲解给他听的。 慢慢地,陶羊子懂得了初步的棋理。 这就入了秋。秋天雨多,这一天下了一场雨,陶羊子放学的时候,雨停了,他想到这时候石桌前不会有棋局,但他依然往那边走。 穿过竹园与清塘的小路,陶羊子看到石桌前空空的,多少还是有点失望。 任秋独自在敲任守一自制的竹琴。她敲得很随便,只是好玩,见到陶羊子便放下琴敲:“你又来看棋了?阿爹被人叫出去了,是县里来的人呢。” 任秋走过来与陶羊子说话:“你真的喜欢下棋吗?下棋有什么意思?两个人干坐着,不声不响的,一坐老半天,又走不出个名堂。” 陶羊子说:“下棋,围空……很有意思的。” 方天勤从屋里走出来,插嘴说:“你看两个人下棋,就像看他们在打架。” 任秋说:“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方天勤说:“打架当然好看,要不,镇上逢集,街面有打架的,都围那么多人看?” 任秋似乎不怎么理会给她家当杂工的方天勤,她对着陶羊子说:“你说,下棋是打架么?” 平时不声不响的方天勤,在两个孩子面前,显着很有话说:“要说下棋不同打架也对。打架总会被人劝了,打不下去的。但下棋非要决出个输赢,总有一个认打输了的。” 方天勤说着坐到了石桌对面,指着陶羊子说:“你不是喜欢下棋么?喜欢下棋就得摆下来看输赢……我们来一盘。” 两个孩子又对着了眼光,方天勤的眼光中满是挑战,像是挽起了袖子,一定要打一架。 任秋说:“羊子,他就喜欢找人下棋,还和我阿爹下呢,我阿爹让他先摆好几个子。” 两个孩子开始了对弈。陶羊子个子矮,一条腿半跪在身后的石凳上,他拿过白棋盒。方天勤从黑棋盒里抓了一颗棋,就放到盘上去。这一颗棋放在了三三上。围棋盘上共有十九路的经纬交叉点,“三三”便是三路的经纬交叉点,落子在此是占角,只是占得小。陶羊子看过那么多次对局,还从来没见过像方天勤这样第一手就下在这儿的。 方天勤朝着陶羊子嘴拉长了笑着:“这就是我方天勤的下法……‘金角银边草肚皮’嘛,你不懂。” 陶羊子用两个手指拈了颗白棋,在身边的星位上下了一子。 方天勤从凳上站起来,伸过手,在陶羊子星位的棋下面又走了一步三三。 三三点角,陶羊子是见过的,但方天勤一开局就点角,陶羊子也是第一次见着。接下去,陶羊子在另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方天勤又赶着在那个星位下面的三三点了角。 随后的棋是,陶羊子走到那里,方天勤便跟到哪里。他总是走在陶羊子的下面,在二路三路上贴着靠着,一副纠缠着找架打的样子。 下到最后,陶羊子显出了只有看棋而没有走棋的弱点来。毕竟看棋是从头到尾顺着别人的思路,一旦走棋,需要每一步有自己的思考,陶羊子实在无法抗御方天勤根本不讲棋路的缠斗。 方天勤瘦削的脸上一副得意神情,他张大着嘴,在棋局上一点都不放松,先提陶羊子一个子,接着是吃三五个子。方天勤吃子的时候,站起身来,胳膊撑着石桌,把手中的黑棋子用劲向盘上敲下去,又把吃掉的白子轻轻提起来,再丢到陶羊子面前的盒子来。后来吃得多了,他便一个接一个地投到白棋盒里来。 这一盘棋,应该下完了,可方天勤还继续吃着黑棋空里的白子,黑棋有的地方吃成了一个个像麻子一样的眼,形成黑压压的一片。陶羊子只在一条边上活了两块小空。 陶羊子抱着棋盒,说:“我输了。”他把手中的白子放回到盒里去。 方天勤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低下头来,第一次感觉到输是怎么回事,在他那孩子的感觉中,失败感是那么的刺心。以前输棋都是别人的结果,在陶羊子看来输了也就输了,黑棋输也是他希望的结果。然而,他执白棋却输了,大片大片黑棋的暗色在盘上漫延着,并渗透到他的心灵中来。 他想去盘上收子。任守一与对局者下完棋都是这样的。他们似乎没有什么胜负感,一边收着棋,一边戏谑地说输说赢。 方天勤却抓住了陶羊子的手:“你别动。” 陶羊子不明白地看着方天勤。他看到方天勤双眼中的眼眸黑亮黑亮的,他脸上的肤色也特别黑,像棋盘上到处漫延开来的黑色。 方天勤眼偏开去,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任守一正从竹园外的小路走过来。显然方天勤看到任守一的到来,才阻止了陶羊子收棋。任守一走近石桌的时候,方天勤对着他的雇主,用手指着石桌上的棋局。 陶羊子这才明白一点方天勤的心理,他是想扩大他的赢棋感觉。 正因为棋是两个人下的,有胜的一方,自然也有败的一方。因为有败的感觉,胜的感觉才真切实在。也正因为有败的感觉,使胜的感觉分量加重。下棋简单的结果,就是这种胜负。胜负让棋具有了吸引力,让棋生出无穷尽的变化。而陶羊子这一刻正感受着输棋那黑色的力量,仿佛在吞噬着他。 这胜棋的局面展示在对局之外的人面前,方天勤的胜棋感觉便扩展开来,分量倍增了。在任守一面前,陶羊子更感觉抬不起头来。因为任守一夸奖过他的棋感,今天他居然输成了这样。 任守一低下头来看了一下棋盘:“你们下的?” 方天勤盯着陶羊子,尽量不显得太得意。 “是的。”陶羊子说:“我输了。” 任守一就看了这一眼,抬起头来。陶羊子发现,任守一好像不同于往日的任守一,看他的脸,更显瘦长,可往日他是什么样子,陶羊子从来没仔细看过。从孩子的眼中看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眼角额头有了皱纹,感觉是老头了,老头们之间,容貌区别不大。 方天勤也盯着任守一看,顺他的眼光,陶羊子注意到任守一的头发,这才看到任守一的长辫子剪了。原来他的辫子总是梳得顺顺光光的,现在半长的头发有点散乱地齐到耳边,蓬松的发型使他的脸显窄了。几缕散发耷在他的额前,在散发下的眼中透出的眼神,如流动着的清凉的水,却又有点迷蒙,如水上浮着淡淡的雾气。 任守一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方天勤的眼光黯下来,他没有想到任守一对这盘棋无所反应,原以为他会赞赏他的吃棋能力的。 方天勤也就跟着任守一进屋去做事了。 陶羊子走向竹园,沿着竹园边绕过清塘,在竹园间的小路前,他看到任秋站在一块嵌在塘水里的石上,伸手抓着水上长着的青莲蓬。她的头上盖着一片荷叶,脚边搁着两个剥开了莲子的莲蓬。 “你下完棋了吗?有意思吗?”任秋偏过脸,看着走近的陶羊子说。 陶羊子说:“我输了。” 任秋显然没有觉得输赢有什么意思:“我不叫你下棋吧,你偏下……你以后还下吗?” “下。” 陶羊子咬着下嘴唇说。 任秋看着陶羊子说:“你到底是小孩,输一盘棋,又输不了任何东西,看你倒像要哭的样子。” “谁说我要哭了。”其实,刚才看到任守一走来而方天勤不让他收棋的一瞬间,陶羊子真有一点要哭的感觉。 任秋说:“过来过来……我摘了两个莲蓬,都还没熟呢。看准那个大的莲蓬,肯定长熟了,我就是够不到。” 陶羊子跳到塘水边的石上,伸手要去抓那个莲蓬,任秋却拦住了他。 “还是让我来,我就要自己抓到它……你拉住我……”任秋让陶羊子拉住她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伸出去够莲蓬。 “你抓紧了,别让我掉水里去啊。” 任秋几乎整个身子都倾向水塘了,陶羊子怕一只手抓不紧,便用另一只手臂去挽着任秋的身子。任秋伸手够着了莲蓬的边缘,她一笑,莲蓬在手指尖滑开了。她连够了几下,莲蓬只是晃着头。 任秋的手与身子也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晃动,他使劲抓紧了,便觉得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她的身子溢着一点水与莲子混着的清香,她用力而红润了的脸与头上青绿的荷叶帽,色彩分明。陶羊子第一次生出了异性的感觉。 任秋终于把那个莲蓬抓到了手上,她回身站直了,依然在陶羊子的臂弯中,剥开了莲蓬,从里面挖出了莲子,把莲心摘去,第一颗自己吃了,第二颗放进了陶羊子的嘴里。 “你吃吃,这一个有点熟了,蛮甜的……我就喜欢吃甘甜清香的东西。” 他们就在这块不大的石上站着,任秋不住地剥一颗莲子放在自己嘴里,再剥一颗莲子放到陶羊子嘴里。 这时,石桌那边屋里传出悠悠的胡琴声,任秋说了一句:“阿爹回来了。”就跳到路上去,往家里跑,跑了几步回过头对陶羊子说:“‘小黑皮’就想下棋赢人家。你以后一定要赢了他。别让他神气。” 陶羊子走进竹园里的小路,低着头独自回常家楼去。 胡琴声在乡野里流动着,悲凉而悠长。 小镇上在传说,京城被辫子军占了,辫子皇帝又登基了。传到小镇来的消息总是滞后的。没传多久,又传辫子军被赶走了,连着辫子皇帝都被赶出了皇宫。 这天,私塾里程老夫子在叫人念书。陶羊子有几天没去竹园那边了,他想到辫子军的事,不知怎么想着了任守一,也就没听到程老夫子在叫他。 程老夫子大声地叫着“陶鸣谦”,并问他:“我说的是什么?” 陶羊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听到。” 于是陶羊子被叫到桌前去,程老夫子让他把手伸出来,用戒尺打手心。 “你舅舅家收养你,你就应该努力。不说对得起舅舅,人生于世,立身为本。不好好读书,将来如何自立?你不能永远寄养在人家啊。”程老夫子打一下手心,训斥一句。 陶羊子向程老夫子走去的时候,他看到方天勤拿着一块抹布,在擦里屋的门框。方天勤本来在里屋做事,像是听到程老夫子要打陶羊子,才过来擦门框的。 陶羊子不知方天勤为什么不在任守一家里,又如何到私塾来做事了? 戒尺打在手心上,中间一团红肿起来,火烧火辣的。陶羊子这一刻心里的难堪,更胜于他的手痛。 程老夫子责罚学生的时候,都要叫学生喊:我专心致志了,我一心一意了。可是陶羊子看着方天勤,只是咬着牙,于是又多挨了几下。 一般挨了打,都会“立壁角”,就是面朝墙角。陶羊子走到前面的墙角,就在方天勤身边站着。程老夫子叫他转过身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着下棋!” 陶羊子想摇头,可他确实是想着了任守一。程老夫子既然知道他下棋,自然知道他是在任守一那里下的棋。他就没有应声。 小镇上公推任守一与程老夫子是最有学问的人。镇上人习惯于读书上的事找程老夫子,因为他中过举人。而家居上种种杂事,便找任守一,他琴棋书画、阴阳八卦都通晓。 程老夫子说着:“古人云:‘弈,小道也。’弈,就是棋。棋嘛,古人很明白地说,是小道。什么是小道?弈,有什么用?能明理?能生计?能立身?能救国?亦是古人云:‘失礼迷风,围棋是也。’迷在棋里面的人,消磨了多少大好光阴?只有学问才是大道,学问才是安身立命的大道。我知道镇上就有这么一位,原也曾是学问人,但弃了大道行小道,迷在了棋里,便行事褊狭,无所作为……” 程老夫子正说着,偏偏方天勤擦到窗边,就在陶羊子身后低声说:“你不敢去和我下棋了?” 陶羊子想说话,不敢说,只是头动了一动。 程老夫子说:“你摇什么头?我说得不对?正是孺子不可教也!我看你还算聪颖,只恐迷入小道,无法解脱……怎么能离开真正的学问,跟着任辫子做无用功?……擦窗的农家小孩,你过来。方天勤,你在辫子老爷家做事,你说他是怎么看学问的?” “学问?”方天勤似乎不明白这个词,他抓着块抹布大摇大摆走到台前,应着老夫子的话:“他说你的学问不知变通。” 程老夫子突然脸涨得通红:“混账!”不知是骂方天勤还是任守一。方天勤被骂了,并不在乎地退到陶羊子后面去。 “不知变通?他才不知变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世道在变,世风在变,他一条辫子都变不了,又能变得了什么?变通之理,是求稳实,而荒谬之人总在不停地流荡,连根都没有。”程老夫子摇着头只顾说着,颏下的山羊胡子晃动着。 方天勤在陶羊子身后轻笑了一下。陶羊子感觉他在笑,回过头去,却看他一本正经地擦着窗子,似乎一点不明白程老夫子为什么生气。 陶羊子看着老夫子吹胡子瞪眼样子,也想笑一笑,只是手心上这会儿更痛了。 这天放了学,陶羊子走过竹园与清塘间的小路,他看到石桌依然,却没有看到在对弈的任守一,任秋也不在。再走近看,正对院子的屋门紧闭着,挂着一把长锁。 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陶羊子很想念这一对父女,想念梳着细长辫子的老人,和显着灵动神气的女孩。他幼小的心灵里,除了母亲和小舅,再没有其他人比他们更亲近的。 陶羊子正站在石桌前呆想,方天勤突然从眼前冒出来,手上捧着两个木质围棋盒。 “他们没走?”陶羊子问得有点没头没脑。 方天勤明白他的话:“当然走了。远走了。带了不少东西,逃难似的……” “他们还回来么?” “不知道……任老爷把东头单独的一间,给我住,让我打扫院子,还把这副棋留下……给你和我下……你还敢不敢下?” “下。” 方天勤在石桌上铺开棋盘,棋盘看上去像布的,能迭两折成四片,摊开来却又像厚板子一样,棋子敲落上去,还有隐隐的木声。陶羊子看着它,有一种迷惑般的感觉。他这几天还是想着棋,做梦的时候还出现过这棋盘。上面摆着黑白棋子。 陶羊子伸手去开盒盖,方天勤却把手伸在棋盘上说:“慢点……”这手势是程老夫子的习惯动作,才一天他就学会了。 “……你的棋是下不过我的。我和你下,是帮你长棋……可要点彩头。” “什么彩头?” “就是赌资。” “什么赌资?”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就是输了的人要给赢的人钱。” “这不好。” “你赢了也一样得钱。谁叫你输嘛。” 他们为此缠磨了一段时间。陶羊子还是抗不住下棋的诱惑,就说好吧。他心里想:就是自己赢了也是不会要他钱的。 “你这盘拿了白棋,下一盘你可以拿黑棋。黑棋先下。” “我就拿白棋。” “那是你愿意的哦。我可说好了,黑棋总是要先下的。” “你先下吧。” 他们开始下棋。这一次,也许是要有彩头了,方天勤下得很认真,不像第一盘棋下得那么快。 陶羊子还是规正地摆着棋形。方天勤已经知道了陶羊子的弱点,落棋碰靠着,纠缠着。陶羊子小心翼翼地挡着,围着白棋的空。 这一盘棋,白棋还是被黑棋吃了一些。对丢棋,陶羊子并不在意,他的白棋多少在棋盘上围着了一些空。 “给钱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看着棋盘,简单数一下空,明白自己又输了,他掏出钱包,一个布缝的小袋子,从中掏出一个铜板来。这是小舅给他的零用钱。每半年一次,小舅去江北陶家取陶羊子的生活费。小舅把取来的钱交大舅时,总会留一点零钱给陶羊子用。 方天勤捏着那个铜板,放在手里转着,看着陶羊子,眼光黑亮亮的。陶羊子只顾低下头去看棋盘上的白空。他也并不在意那个钱,在舅舅家还是吃得饱的,他用不着钱。钱从他手中拿出去,还是第一次。他这初次用钱,用得好像不那么正正当当。 小镇的时光似乎流得很缓慢,但总是在流动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小镇除了店铺里多了一些煤油灯、火柴等洋货外,人们的习俗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陶羊子的生活也像这流动的时光。他一天天地长大,依然每天去私塾念书,去任家院子的石桌前下棋。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陶羊子也记不得他与方天勤到底下过多少盘棋了。每盘棋总是方天勤执黑棋进攻,陶羊子执白棋围空。开头,黑方总会吃掉白方好多子,慢慢地,白方虽然依旧会丢子,但丢得少了,有时也会吃掉一两个黑方的无理棋。 这是方天勤与陶羊子下棋不变的格局。陶羊子喜欢空,方天勤喜欢子。陶羊子就是丢了子也要拦空,方天勤是想方设法吃子来破空。 随着棋力的增加,陶羊子的围空防御的办法越来越多,就是外层的子被吃了,他也能在内层再拦起一道防线。方天勤的吃子进攻的手段也越来越多,找着机会便冲入白空,回头再歼灭身后的白子。 当然方天勤在子上是谨慎的,他也怕随便投进白空的黑子被围吃掉,就因为他很看重子,陶羊子尽量拓宽着白空,他们每一盘棋都下得很用心。 对方天勤来说,赢棋就能赢到钱,赢一盘棋就可以去买一块烧饼吃。他的家境贫寒,自小不饱,就去别人家干活,开始只管一天三顿的吃。到后来,才有一点钱作酬劳。钱来得不易,于是,那些干活赚的钱便积攒着,一分一厘都不会花出去。只有与陶羊子下棋赢来的钱,他觉得是白来财,可以买一块烧饼或一根油条吃。 赢棋的感觉与赚到嘴的烧饼,让方天勤对下棋乐此不疲,并使出全部心计,就想把白空搅乱。而对陶羊子来说,他就是喜欢下棋,能坐在棋盘前,把白子一个个放到盘上去,能在盘上做出一块块白空,让空越做大越做坚实,他的心便舒畅了。 这样,陶羊子的钱袋不免会空下去,有时不免会完全空了。让陶羊子钱袋空的不光是输棋的原因。他下棋输钱,让方天勤有钱买烧饼,他的两个表兄见过,也告诉过大舅。大舅把他叫到面前,叹着气说:“万恶淫为先,赌还更胜淫。就是家有金山银山,也会赌空掉。”说完就挥手让他走开。大舅不想多管陶羊子,两个表兄有点失望,心里想:与其让他的钱给外人买烧饼,还不如我们拿来买烧饼。于是,两个表兄这一次说,给他的油灯换了灯芯了,下一次说给他的竹梯缠了铁丝了,反正找着名目向陶羊子要钱,陶羊子的小钱袋当然空得快了。 空了钱袋的陶羊子去找方天勤时,方天勤懒懒地,就是不拿出棋来。 “你没钱了吧?”对陶羊子的钱包,方天勤比陶羊子还了解。 “是。” “那还下什么棋?” “我们下一盘嘛,不来赌的。” “不下不下,赢了也没意思。”方天勤晃着手。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来劲了,拿过棋说:“这样,输了你先欠着,就像赊了我的账,到你有钱了,还我。” 陶羊子连连摇头。陶羊子想到,他的零用钱,自己不用,输给方天勤并没什么,这似乎算不了赌。可他没钱再输钱,这就是赌债了,要是他再没钱来,这债不就落到大舅家了么?宁可不下棋,他也绝不可以有债的。 不下棋的时候,陶羊子便早早地上了阁楼,躺在床上,复着他与方天勤的一盘盘棋,在脑中拓宽着白空。 到后来,陶羊子与方天勤下棋,也有了胜的时候。方天勤实在不愿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钱来,摸索了一会,就说:“欠着欠着,抵下面一盘我赢的。” 下一次方天勤胜了,他会说:“你不用拿钱了,我不是欠着你一盘吗。” 在这一点上,方天勤说话很作数。小镇连同整片乡村的民风都是淳朴的,从没听说有赖账的。 小镇街上流动的人多起来了,不时有外乡人过来,有挑担的,有背包的,有推独轮车的,都是满面土色之脸。偶尔还出现散兵,三两个,不戴帽,敞着领,亡命徒似的。听说什么直系和奉系的军阀在开战,江北本来就有饥荒,灾民加难民,四散着。小镇上平常宁静的气氛给打乱了。 “关门关门。”常得保进了大门就吩咐着张嫂关门。厚重的石库门关上了,上了闩。 进了堂屋,常得保坐在座椅上,端起茶壶喝一口水。几个孩子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准备吃晚饭了。 常得保平时话说得少,他信奉老古辈传下来的话:言多必失;满碗饭好吃,满口话难说。 这一天,常得保却说了不少话:“外面乱得很,时局不稳,少出门……都是逃荒人,逃荒来的人手脚不干净,一点点东西都会偷。家里什么东西都要放放好,丢一件就少一件。” 常得保还说到店铺里,伙计给站在店门口抱孩子的女人一个钱,没多久,店铺上就来了一批伸手要钱的人。 常得保说话时眼瞟了陶羊子一眼。陶羊子很怕大舅的眼光。他清楚大舅有的话是说给他听的。大舅对他从来不像对他的两个表兄那样,点着名说话。只要大舅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声调略微拉长了一点,他就明白大舅是在告诫他了。 天热了,吃过晚饭,常家烧水泡澡。很大的锅子,烧一锅热水,锅底垫着板,坐在里面泡。总是男人先洗,随后女人洗。男人之间,是大人先洗,孩子后洗。传说,孩子须洗浑汤,内神才不流失。 门敲响了,敲的声音很大,开开门来,是小舅常得成回来了。 常得保说:“正好水烧好了,你洗个头汤。” 常得成说:“这一点水洗得实在不畅快。” 常得保说:“江北都没水了,你还嫌水少……瓶满了会溢。” 常得成只是一笑,他习惯了兄长的腔调。他告诉常得保,他去江北陶家了,陶家大儿子不在家,陶家人说江北旱灾,陶羊子的生活费一时还凑不出来。 常得保说:“陶家又不是种地的,旱不旱与他有什么关系?” 常得成说:“陶家有田。早过了麦收,听说陶家大儿子就是下乡去催田租的……羊子呢?” 常得保两边看看,家里人听到常得成回来了,都聚到了堂屋,只是没见陶羊子。陶羊子不声不响的,平时家里人很容易就忘了他。问起来,老二常木旺说,他开了后门出去了,大概又去下棋送人家钱了。 常得成见兄长皱着眉头,每次回来,谈到陶羊子,兄长都是这副神态,常得成清楚兄长不喜欢这个外甥,现在陶家再不支付生活费,陶羊子如何在这常家楼里待下去呢? 常得成朝楼上叫了两声,随后也开了后门出去。 常家两兄弟比起来,常得成天生就是快乐的,而常得保天生就是不快乐的。 常得成回小镇时,从镇街过,看到两边屋檐下,靠墙坐着一些目光呆呆的难民。难民在苏城也有,但城市大,就散开了,不像小镇这么集中。常得成在城市生活惯了,回到小镇,觉得窄仄得很,所以他一般都不回来。 常得成在乡野里转了一圈,绕到私塾后面,见私垫临街处,搭着一张芦席,下面也是靠着躺着的人。 常得成没有停步,从坡子上插到任家的院子去,他听两个侄子说,陶羊子常到这里来下棋。 院中石桌空空,篱笆边栽着的两棵刺槐,正开着花,一串串挂下来,像白色的藤萝,院前风吹竹影动,花草吐馥香。常得成一直认为城市要比乡镇好得多,这一刻难得地感觉着乡村的美。他深吸一口气,走向竹园的小路。 在嵌于池塘水边的一块石上,常得成看到了坐着的陶羊子。 陶羊子喜欢对着水,沉在自己的想像中,水波粼粼,他的思绪也在波动着。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脸来,眼光闪动着。看到小舅,他虽然没有什么强烈的表示,但他对小舅是有着一种深深的依恋。只是他神情还残留着一点恍惚,似乎还没有从想着的什么之中解脱出来。 常得成跨步站到石上,手按着陶羊子的头,轻轻抚一下:“你在想什么?” 陶羊子摇摇头。天色已暗,水中朦胧地有一片光影。 他抬起脸来说:“很多的东西,令人费解。” 常得成蹲下来,对着那片水光投了一颗小石子,光影化作了无数黑点白点。 “哦,令人费解?还很多啊?说来听听。” 小舅的语调中带着一点揶揄,他喜欢这个外甥。他小的时候喜欢姐姐,也就是外甥的母亲。外甥的神情与姐姐一样,有着一种柔和的沉静。 “小舅,你看到那些逃难的人了。”陶羊子很有条理地说下去:“他们那里没有水,而这边水很多。……小时候,我在江北家里……一个堂妹是乡下女孩,她很会说话,每次来,都说她家没有水了。” “小时候……”小舅语调中越发明显的揶揄。那意思是你现在大了吗?不是小时候了吗? 陶羊子只顾自己说下去:“现在江北又没水了。人需要水,人吃的庄稼也需要水,那么,为什么人不早一点把自己搬到有水的地方去。”